鄉(xiāng)塵舊事

一

村子四面八方延伸著自己的枝蔓，每根枝蔓米粒兒般綴著十幾戶人家。清晨或是傍晚，炊煙蔥柱一樣在每戶人家的平屋頂上拔起，隨西北時緊時松的風搖搖擺擺，很有一些渺渺的古意。每天，火車轟隆隆的響聲穿過村子，把村里同樣米粒大小的一些事帶到外面，再把外面略大的一些事帶到村里，村子在黃昏時便顯得心事重重，就像村北最末段綴著的村醫(yī)這幾日每每無法舒展的眉頭，他突然間好像又老了很多。

“不用寫，沒什么可寫的！”村醫(yī)硬邦邦地對我扔出一句，隨后眼睛轉(zhuǎn)向電視機不再理人。昨日他剛接到村委會通知：“你沒醫(yī)師證，明年開始就不能行醫(yī)了！”

“之前不是一直在看病嘛，真是的！”明知這規(guī)定合理，嘴上仍免不了向他討好，后悔當初沒聽別人勸，都說了這村醫(yī)脾氣古怪，恰又撞在他氣頭上，根本就是自討苦吃?？蓱z那自告奮勇的帶路者尷尬地坐在一旁，臉皺成一團不知所措地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他沒料到村醫(yī)會是這樣態(tài)度，都一個村子熟絡(luò)人，隨便聊聊能有什么問題。

我來之前是猶豫了一會兒的，如今串門怎能不提前打招呼呢，電話那么方便?？裳垡姷脦氛吣敲醋孕牛M村醫(yī)家跟自己家一樣，以為村里人沒那么多虛虛實實，心上還曾留過一份歡喜的。彼時，見那村醫(yī)余怒未消，或者說拒人千里之外的臉，真是覺得自己愚蠢。

我強行把自己壓在座椅上一動不動，依這情形，再來怕是很不容易。后來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村醫(yī)的相貌和那占據(jù)半屋子鋪著碎布拼成的炕圍子的炕竟十二分地違和，雖一張皺紋疊加的濃眉大眼國字臉，卻有一種農(nóng)村不常見的儒雅和俊逸。想起之前朋友在電話里形容他“腹有詩書氣自華”，心中多少有點存疑，如今倒是確鑿了。

屋內(nèi)慣常西北農(nóng)村的簡單和老年家庭的陳舊，三人沙發(fā)、茶幾，靠墻矮柜上的老式電視機正在播放新聞時訊。村醫(yī)側(cè)身坐在茶幾旁的一張小木凳上，眼盯著電視一直不說話，連帶他老伴在旁，幾人都僵在冷冰冰的空氣里。一時間，屋子里靜得讓人有些透不過氣。頓了片刻，我強作不在意，揚起笑臉想引得他話題，不料他臉上的冷漠竟越來越濃，把整個屋子壓得像塞了一團烏云。

“從明年開始，沒有醫(yī)師證的村醫(yī)都不讓看病了，好幾十號人呢！”村醫(yī)又丟出一句，大概他也覺出氣氛的緊張，特意緩解一下情緒，然而眼睛仍是朝著電視的方向，又顯然心思根本不在電視上。

村醫(yī)的老伴一旁訕訕地笑，看得出她在為村醫(yī)的冷漠抱歉。我連忙轉(zhuǎn)頭試圖問她幾句，見她原本要開口，不料被村醫(yī)側(cè)頭狠狠瞥了一眼，便又立刻住了嘴。西北農(nóng)村，尤其他們那樣年代的人，女人大都要看家里男人臉色行事的。

十來分鐘，三句話都沒能說上，只好灰溜溜從屋子里出來。見院內(nèi)一株冠形膨大的樹，綠蔭如蓋，想酷夏在其下納涼或是晚飯，必將一番恣意。另還有一池花，蜀葵、波斯菊那些，姹紫嫣紅，又很安然。我說家里收拾得這么干凈，送我們出門的村醫(yī)老伴說：“這些年病得沒了心氣，早些年比這還要干凈，我向來容不得家里臟?！薄遽t(yī)老伴得了糖尿病，注射胰島素連吃藥一個月就得上千元，又不可能不打。看她一副文靜模樣，年輕時一定很漂亮。

村醫(yī)仍在屋里沒出來，電視機聲音傳到院子里，一閃一閃，像沉悶的夏天裂開一條明亮的縫，反而讓整個院子顯得更加寂靜。

院外不遠處，一棵白楊樹竟葉子細碎的金黃，在深藍天幕的映襯下，儼然一個秋天的景致?？蛇@明明是在夏天呀，穿了最薄的裙子仍希望有風吹來。果然就來了一陣風，撩得那黃葉片片翻飛，美得像落雨紛紛，又微微有些憂傷。

回到大路上，見一位老人孤零零地坐在太陽底下，臉曬得黝黑。我走過去問他坐在這里干什么，他說修車。這才看到他手里拿著一把螺絲刀，地上還有一把鉗子，竟連個打氣筒都不見。

陽光炙熱，再不見風，我撐開涼傘佯作無聊地站在老人旁邊，看馬路上車來車往。村子近在路邊，但不見有車停下來，對于趕路的人，即便村子面貌同十幾年前截然不同，也不過車窗外稍縱即逝的一道風景，同他們無絲毫關(guān)系。

修車老人78歲了，兒女在外上班，自己每天來這里修車。算不上正當經(jīng)營，也沒人來收什么攤位費，一個月零星掙個四五百塊錢，可以買好些藥。年輕時受了很多土地上的苦，如今歲數(shù)大了，腰酸腿疼，周身都是病。但老人得意，七十多歲了都沒讓兒女們負擔經(jīng)濟，也不用看兒媳婦臉色。

老人揮了揮手中的螺絲刀，眼盯著馬路對面一家酒廠門口閑坐打撲克的老頭老太，漠漠地說：“昨日聽他們說村醫(yī)如今看不成病了，抓的藥治不好人也吃不死人，不敢下重手了?！?/p>

“八十好幾的人，走不動了，每天得讓助手騎電動車帶他到診所?！崩先苏f。

“我找他看過一次病，沒什么大的效果，聽說市里很多有身份的人還專門開車來找他看病。”老人說。

一個駝背的瘦老漢吃力地推著三輪車過來。修車老人立時起身，迎上前寥寥地問幾句，拿螺絲刀圍著那三輪車左右搗鼓了幾下，說：“好了?！?/p>

“多少錢？”

“丟下兩塊錢吧！”

繼而又坐在那里，看馬路對面的酒廠大門。

酒廠是鎮(zhèn)屬一家民營企業(yè)，出品的酒當?shù)赜忻?，物美價廉，不讓人覺得高不可攀，大門修得氣派，飛檐翹角，琉璃瓦金光閃閃。鎮(zhèn)是西北最大的工業(yè)鎮(zhèn)，火車在這里設(shè)了站，來往信息四通八達。

村子就在鎮(zhèn)郊。

納涼，打牌，看馬路上人來車往，聊別人家的雞零狗碎，村里的老人們喜歡在酒廠大門口聚集，還能聽到火車傳來的別處的故事。

村里的故事也被遠遠地傳出去。

二

一天，村醫(yī)給一位遠處來的女人把脈，問她：“你這個外地人，怎么知道跑到我這里來看??？”

外地女人臉色灰灰的，很虛弱地笑：“就知道了么！”

村醫(yī)不再說什么，微瞇了眼繼續(xù)給女人把脈，旁邊一位無事閑坐的老婦人癟著嘴看著。

診所也在路邊，村小學的舊址處，兩間墻漆駁落的舊平房，七八十年代的破敗模樣。門口同樣一株冠形膨大的樹，只不過樹下荒草叢生，沒有讓人落腳的意思。村醫(yī)另有個助手，也六十好幾了，平日倆人只過來隨便地上上班，沒心思也沒必要操心門口的事。

診所內(nèi)同樣是舊?？块T一張舊木桌，光從窗口透進來劃了幾道影，濃濃淡淡落在正在把脈的村醫(yī)身上，感覺那場景已有一百年那么久。正墻一組高低不平的藥柜，不多幾種西藥七零八落地擺在那里，顯得清冷而寂寞。側(cè)墻木制藥柜分格寫著“半夏”“石斛”“紫河車”等，村醫(yī)助手正背過身子在整理著什么，花白頭發(fā)如落了一層不經(jīng)意的雪。舊時的黃土墻，墻角吊著幾絲灰，像發(fā)黃的黑白老照片。一股濃濃的中藥味刺鼻而來，讓人無端想起曾經(jīng)的一些歲月。

是村上的舊房子，因著沒什么別的用途，便做樣子似的要了一個低租金。新建的衛(wèi)生站就在馬路對面，寬敞，明亮，像村里老人心里的大上海。三年前，村醫(yī)還在那衛(wèi)生站上班，后來就出來單干了，人老了，又不懂得信息化操作，各種不方便，新招來的年輕女大夫比他好使很多。

人一老，便真的顯出老的無用。村里人瞧見的市里很多有身份的人專門開車到他家看病，其實也是很長一段時間里的少數(shù)幾次，如今醫(yī)學這么發(fā)達，西醫(yī)中醫(yī)就像戈壁灘上的碎沙子，伸手一大把。再說了，去村衛(wèi)生站看病還能享用醫(yī)保政策，一般的病隨便買幾粒藥足夠，犯不著專門到他這其貌不揚的小診所。每天，村醫(yī)和他助手早十點至下午三點按部就班地過來坐坐，不過像馬路對面的修車老人一樣，隨便打發(fā)日子掙點零花錢，按他自己的說法，“釣魚而已”，他早將自己比作了姜太公。

原來可不一樣。原來，也就是村醫(yī)三十多歲的時候，村里人是萬萬缺不了他的。一位老人病得不輕，去他家求他開藥方，他垂著臉不給開，問為什么，說過三天你就知道了。三天后，一伙年輕人氣勢洶洶闖入村醫(yī)家，將他拉到公社老戲臺上，給一頂紙糊的尖尖高帽子，塞一個潦亂的麥草人，說站下就站下，說頭耷拉下就耷拉下，多一個動作都要挨踢。彼時他還不是衛(wèi)生站醫(yī)生，可村人有病必要先找他開藥方，隨后才去村衛(wèi)生站抓藥，把衛(wèi)生站幾個大夫晃在一邊閑得摳腳，抓藥那些大夫卻忙得腳打后腦勺，結(jié)果被不軌之人告到了公社，說他不是醫(yī)生憑什么給人看病，就給拉出來折騰了。幸而那次折騰得不狠，村人念他舊日看病的好，不想今后得罪，都不作揭發(fā)，他亦只是低頭不吭聲，終究也沒找出太大的罪責。

轉(zhuǎn)而就被派去尖山開荒種田轉(zhuǎn)羊糞了。離村十幾公里的一座荒山，成日里風沙漫天，鳥不拉屎的地方。又自小沒受過什么苦，簡陋的破土房幾乎被解愁的劣質(zhì)煙熏得黢黑。

幾十年后被人提起，竟是贊不絕口。比方說他的割田，別人割起來麥子鐮刀各是各的主意，根根子到頭頭子上，頭頭子又到根根上，飛毛揚張的，而他割的麥茬平齊平高，眼見得麥子跟著鐮刀就順順倒下來，連那些同莊稼打過幾十年交道的人都嘴上不說，心里卻不得不服，這文化人不愧是文化人，干出來的活要模樣有模樣的。再說火車皮轉(zhuǎn)羊糞，別人求爺爺告奶奶吃奶的力都使出來硬是要不上個火車皮，只他幾個月一皮幾個月一皮，好像火車站是他自家開的。別人收羊糞滿山滿坎地找，到羊把式驢把式那里連個圈門都不讓進，遇到他，羊把式驢把式自己就把糞給送上門，且還是最好的。又招了人妒，向公社告狀說他天天閑得啥也不干，白吃飯?？刹蛔屗D(zhuǎn)吧，別人又要不來車皮，把公社那些人弄得頭疼好幾天，最后還得找他。尤讓村里人津津樂道的，是一個火車站的人去山上說要找一個轉(zhuǎn)羊糞的張大夫，恰好破屋子里兩個姓張的，一個穿著竹襖干干凈凈看起來光堂堂的，另一個穿得縮襟拉磨袖門子都爛掉灰頭憷臉的，那人進門就給那穿干凈竹襖的人讓煙，說張大夫找你看個病，往旁邊那穿爛棉襖的人瞅一眼都沒有，那光堂堂姓張的不吭聲，拿眼睛瞟旁邊破洞爛衫的張大夫，張大夫縮在一邊把那另外姓張的狠瞅幾眼，起身一句話沒說就走掉了。

“舊日大家族出來的，砝碼些，看不起人，可惡些！”村里人一副習慣又看不慣的語氣。很多時候找他看病，心里害怕：“大夫，我的病咋樣，大還是?。俊笨伤荒蛔髀暥⒅?，任你急吼吼說完，多幾句的話不問，多幾下的脈不捉，慢條斯理寫個藥方子，——那方子寫得可真好，跟書法作品似的，據(jù)說那時候毛筆上掛個碗，常給人家搭禮寫對子呢——往旁邊一扔，冷冷丟一句：“嗯，吃藥去吧，吃完了病就好了?！卑汛謇锶藲獾迷诒澈笾币а溃骸耙惶焐裆襁哆兜?，你給那當官的有錢的看病怎么就那么多話！”

當真是招人嫌的臭脾氣！

三

那外地女人提著藥包出門了。

好久，村醫(y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這么年輕啊，怕是過不了今年了！”

“知道不行了，你還開那么多藥，苦哈哈的！”旁邊閑坐的老婦人撇了撇嘴說。她是村里五保戶，閑來無事便來這里，與平日同樣不那么忙的村醫(yī)嘮嘮嗑打發(fā)時間。前陣子她侄女從市里專門來找村醫(yī)看病，是她帶來盯著村醫(yī)細細地把了脈，仍是沒多話便開藥讓帶回去吃，但那藥似乎沒起什么作用，侄女再沒來過。

“這老家伙真的是老了，開的藥不治病了?！崩蠇D人想。

“那么年輕，要把實話告訴她，不就嚇死了嗎，你個老家伙！”村醫(yī)從嘴縫里哼出一聲，便再不說話。

老婦人不再說什么，轉(zhuǎn)過頭看那助手。助手又背著身子在整理他的藥柜，雖然那藥柜實在也沒多少藥可整理。也許他還在想村醫(yī)剛給那外地女人開的藥方，沒經(jīng)過村醫(yī)的同意，他擅自將藥方做了微調(diào)，以更適合熬制之后的口感。人之將死已是很悲慘的事，哪怕是安慰藥，也要安慰得讓人別那么苦。

助手和老婦人相信村醫(yī)對那外地女人病情的判斷。年歲不饒人是事實，但村醫(yī)在判斷病情方面并不比他年輕時差。一些病人指責他看病從不多問也不多說，可從病人坐到村醫(yī)對面的就診椅開始到村醫(yī)診完脈的整個過程，病人自己早就先把病情說了個確切，唯恐村醫(yī)漏掉哪個細節(jié)，如此村醫(yī)問那么多純粹就是多余，犯不著廢話來做那個樣子。

一些年歲大的病人病入膏肓，家里人神色緊張，想知道老人能不能撐過這一回，村醫(yī)瞇著眼把脈，悠悠地對病人說：“老漢，你還好些年活頭呢，回去心放寬，好吃的吃上，好喝的喝上，多補補營養(yǎng)！”待病人出門，又緊拽了主事親屬的衣角說：“早點安排后事吧，老爺子怕挺不過月底去?！惫?，月底村里就傳來辦喪事的嗩吶聲。

一些咳喘病人在診所咳得地動山搖，按著胸口對村醫(yī)說：“醫(yī)生你給我藥下重點別讓我咳嗽了?！贝遽t(yī)說：“見效越快的藥越治不了根，你得讓咳嗽慢慢緩，慢慢地人身體才能真正把咳嗽清除掉。”也為此，我在心底原諒了初見時村醫(yī)對我的傲慢態(tài)度，凡事欲速則不達，村醫(yī)有他更為合理的理論和所恪守的原則，尤其治病救人這事，更需要十二分的認真。

當然，村醫(yī)也會偶爾促狹一番，對病人開個帶葷的玩笑。村上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看病，說大夫我最近身體老是疲乏，干什么都沒什么力氣，莫不是什么大病。村醫(yī)把完脈問：“你最近活動怎樣？”女人疑惑：“你是說運動嗎？我每天忙得顧頭顧不了尾，哪有時間運動?！贝遽t(yī)低聲一笑，說：“你和你老公晚上不運動嗎，一天的力氣全干了那事，當然就沒力氣干活了。”聽得旁人哄堂大笑，他們早已明白了村醫(yī)話中含義，只那女人遲鈍，當場臊得臉通紅，手腳不知往哪擱。這事后來還被村里人當了笑話，閑來無事總要提起，說村醫(yī)這老家伙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心里頭也壞著呢。

又能怎么個“壞”法呢？村上一個流浪漢，病得實在撐不住，找他看病，他照例把脈看舌苔，然后開了藥讓助手算錢。助手胡亂算一番，包了藥偷偷塞給流浪漢，讓趕緊拿了走，村醫(yī)其實看得清清楚楚，只低頭裝不知道，隨那流浪漢沒交錢拿著藥徑自就走了。

村醫(yī)是他自己，無所謂別人說什么，說他好他也一臉冷，說他不好他也一臉冷，好像他那張臉就是冷庫里塑出來的，十萬倍的暖氣都烘不熱。村里人便很少同他交道，尤其如今市面上醫(yī)生儼然多起來，不找他照樣能看上病。比如鄰村那個李大夫，啥時候找他看病都一臉的笑嘻嘻，開出的藥方子也管用，雖然那家伙人品有些問題，把自己老婆甩了，釣個年輕小姑娘胡混，但這跟別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找他看病的照樣多的是，有時候幾天都排不上隊。比如再鄰村還有個王大夫，病看得好不說，人家見到年老的或是身體不方便的，二話不說直接就拉到隊首，不讓人家多等一秒，看看人家那態(tài)度那格局！再比如……

如此比較下來，村醫(yī)的診所便越發(fā)清冷，好像秋天萬物即將凋零的樣子，村里人更是極少同他來往了。

四

來不來往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人這個東西可要比診所門口那棵無人管卻一天比一天茂盛的白楊樹復雜得多，也難相處得多。

小時候，家里有油坊、商店、藥鋪那些，不用像別家孩子那樣跟著大人在烈日下種地割麥連個完整褲子都穿不上。不想就有人嫉妒使壞心，那年家里遭賊寇，父親明明是從三丈高的后墻翻到自家的麻地里躲賊寇，偏偏有人謊告說他躲地里是打算用白蠟桿子暗害某個人，結(jié)果就被抓起來了。隨后，油坊商店藥鋪那些按那時的政策統(tǒng)統(tǒng)歸了公，一家子從老宅院搬了出來，過起了最平常人家的平常日子?？扇绷烁赣H這個主心骨，究竟也沒力氣往更好處走，便漸漸有些家道中落的意思。

青年時幸運，遇一位隱世老中醫(yī)，看他天資聰慧，偏要教他看病。當時，中醫(yī)不被待見，師徒倆便相互保護，做賊似的不讓人知，偷偷摸摸授受很多年，甚至將《易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那些也翻了個遍，竟就學成了，像模像樣地用師傅強逼練就的書法開起方子，且逐漸得到村里人的認可。滿以為憑這醫(yī)術(shù)可以養(yǎng)家糊口了，誰知又遇到后面那些亂七八糟的雜事，大半輩子都沒能有個安生。

終于，社會清明了，能無所顧慮地為病人把脈，且順順當當過了四十多年，可好，一張自己從未放在心上的醫(yī)師證，卻將他堵在了行醫(yī)的路上，半步都往前不了。干了大半輩子大夫，治病救人不少，忽然不讓干了，心里一時有些惶恐，不知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安排，難道也要像酒廠門口那些老漢們一樣每天曬太陽等死嗎？

“寫什么呀，能寫清楚嗎！”想到這些，村醫(yī)心里說不出的一種滋味，看著剛剛進診所的女子有點面熟，一時沒想起是誰，原本已經(jīng)伸出手要替她把脈的，沒想到人家說：“大夫，是我，寫東西的，上午到過你家?！?/p>

“嗯，走吧，沒啥寫的?！贝遽t(yī)縮回了手，冷冷地說。

我又一次灰溜溜地從他的診所出來，心上卻無端多了一層負壓。

身后這個顯然有些落魄的老村醫(yī)，沒人會記得，在曾經(jīng)村里人都抽廉價旱煙的時候，他正拿著母親用過的那個平常家庭很難有的銅制水煙袋，聽咕嚕咕嚕水聲在抽上等水煙。

亦沒人知道，他所熟知的那些中醫(yī)理論，那些人體機理，甚至那些五行相生相克，對于有一定修為一定層次的那些人，也許幾句話就可以說得通，但對于成天圍著土地轉(zhuǎn)的村里人，多說一句反而適得其反，倒不如少說來得直接。

更沒人會理解，他一生勤勉，滿腹經(jīng)綸，周圍卻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找不上，心里的孤獨早已樹成他身體外圍的一堵墻，并用清高和執(zhí)拗做了它芒刺般的裝飾，別人根本就無法靠近。

而那諸多的往事，猶如刻在他身上一道深深的疤，只要輕輕碰一下，都會撕心裂肺地痛，他寧可深深地藏在心里不要讓任何人觸及。

太陽將要落山了。村醫(yī)家那一排農(nóng)莊被夕陽默默地鍍了一層金，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和安詳。村子九十二歲的王老太太坐在自家院門口和一位五十多歲的農(nóng)婦聊天。

農(nóng)婦說：“王干媽，你可好啊，看著精神好著呢?！?/p>

王老太說：“唉，老了，臉也黑了，人也不行了，渾身疼。我就盼著趕緊死呢，死掉好啊，睡在走老房里，棉著軟著，死了就埋到土里了?！?/p>

“書上說的，人死了啥都有了，你說到底有沒有??？”

“唉，現(xiàn)在吃也吃好了，穿也穿好了，就是罪過不好受，全身疼。誰都有兒女呢，臨了誰還是在誰的屋里，不能跟著去。你說那老中醫(yī)，子女都那么好了，80多歲的人還一天天地往診所里跑，全身一股子藥味，也不知道他到底圖個啥！”

“厲害又能怎樣，厲害一輩子就行了么，還想怎么厲害呢？厲害到時間了，最厲害的人到時候最儾呢！”

王老太這樣說著的時候，眼看著村醫(yī)被他助手電動車馱著，默無聲息地從路邊走了過去。

王老太“唉”了一聲，再沒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