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你好

徐馳先認識的趙一名。當年兩人都在醫(yī)學院。徐馳學法醫(yī)學，趙一名學外科。

但畢業(yè)前，兩個人不相識。七十周年校慶，他們坐一桌。聚會到中間，還有些“場販子”興致正濃，對酒瓶吼起歌。興奮到頭，疲倦就生長出來，渾身像碳酸飲料跑了氣，留下一團軟綿綿的甜水。舉頭一看，對面人也盯著他，他從他目光中辨識到同樣的倦怠。送走同學，徐馳蹲馬路沿上等出租車。一輛摩托車嗡嗡嗡嗡，吽得沖散了拉手牽脖的同學。摩托在他身邊停下，黑乎乎的頭盔卸了。趙一名睨他一眼，你朝哪走？徐馳說中都花園。趙一名講，上來。

趙一名把摩托車開出了速度與激情。

徐馳老婆肖蓉聽到他談起此事，先問徐馳陸小雨去了嗎。陸小雨是徐馳大學時的初戀。徐馳念大二時出水痘，正是這位陸小雨作為班干部，守在床邊。他高燒一醒，模模糊糊觸碰到了溫暖，捋著溫暖往上瞭，陸小雨唇紅齒白，黑發(fā)松軟淡淡香。溫暖跟高燒息息相關，兀自帶著眩暈和失重，近似愛情。自此后，情感的洪水奔涌，他成了重災區(qū)，一整個青春都埋里面了。那時候陸小雨有男朋友，但據(jù)說那衰人為搞項目研究，天天待在實驗室。這就給了徐馳機會，他大刀闊斧地抒情、聊騷，不惜奪人所愛，直到攻陷堡壘。他約她西湖憑吊白蛇，夜宿雷峰塔旁青年旅舍。硬邦邦的床上，給陸小雨留下罌粟般的一洼紅。猶自生出愛江山更愛美人的沖動，但后來，他們還是分開了。他自嘲說陸小雨從他這里迅速成長、畢業(yè)，認識了新男人，并喜提高枝。他說其實陸小雨從不參加同學聚會，因為她現(xiàn)在身份不同了。

但肖蓉不肯放松警惕。

徐馳跟肖蓉是在法庭上認識的。他是原告代理律師，她是坐在審判席下的打字員。那是一起民間借貸案，原被告生意往來多年，全是糊涂賬。法官讓原告一筆一筆回憶清楚。徐馳就循循善誘：是不是在東都賓館你們成交了第一筆呀，是不是你給了他現(xiàn)金他沒打借條啊，是不是因為之前你們一直都有往來你就大意了沒讓他簽字……

是你姥姥個頭呀。書記員站起來，把鼠標揉至一邊。徐馳跟被告代理人面面相覷。頭發(fā)稀疏的法官險些嗆了口水，那個，注意法庭紀律哈。但小姑娘沒理他。一會兒，徐馳瞧見她排下兩行淚來。惻隱之心觸發(fā)，沒讓當事人充分詮釋，草草陳述完畢。姑娘噘著嘴，打得鍵盤啪啪響，震得徐馳肝疼。庭審完，她拿庭審筆錄給他們簽字。她攥著筆，始終不抬頭，窄窄的肩膀聳動著。

多次開庭后，他知道她叫肖蓉，是第六法庭的駐點書記員。她大學里的男朋友剛端穩(wěn)鐵飯碗，就把她的手扒下來——解釋了那天的情緒失控。有幾回，案情簡單，法官讓她來做庭前調解。徐馳勸動當事人，撤訴幾回。肖蓉對他展露笑臉，兩顆虎牙像發(fā)出了快活的邀請函。他請她喝永和豆?jié){，她回請，一來二去，就并了軌。徐馳也是那時搬出陸小雨的事兒，一方面拉近關系，另一方面自我揚棄，打得一手感情牌。

結婚后，肖蓉展露出郁郁寡歡的一面，看男人緊，好吃醋。但徐馳這個工作，偏偏不著家，查明證據(jù)就得東跑西顛，打理關系就得吃酒喝茶。老婆的要求跟生存的必需之間出現(xiàn)了罅隙。但肖蓉有肖蓉的好，她讓他感到了一種溫暖的束縛，這男人呀——用徐馳的話說——就像狗，你得遛他，你還得給他拴上繩，這種若即若離的分寸，就看女人的手段了。徐馳偶爾對趙一名講起老婆，口氣稍微有點兒做作，埋怨她盤查他比法院安保還嚴，好像全天底下女人都想勾搭他——說得他好像天王劉德華。說完他笑笑，試圖消解自大、自我炫耀的嫌疑。

當時，趙一名正準備打離婚官司。趙一名的問題是結婚太早，感情不到位，婚結得倉促了，話不投機。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吵架。干脆分居，老婆住回娘家。他常年單身漢面目，本來無恙，但老婆不干了，老婆嫌他頂著有婦之夫的名，不盡有婦之夫的責，鬧離婚，主要是要分趙一名的單位房。趙一名遂找到徐馳。徐馳打包票說婚前房子一定能歸到趙一名頭上，要是房子不全毛全翅要回來，他就不姓徐，說到這里，又加上口頭禪：那是必須必的。結果，開庭時，趙一名老婆梨花帶雨，趙一名心一軟成千古恨，同意把房子過戶，下了庭就去辦了，徐馳無奈。

以后趙一名見了徐馳就喊他趙馳。徐馳就回懟，叫他徐一名，玩笑說肖蓉姐妹團里有的是單身貌美女性，肖蓉只是姐妹團的“底線”——一定讓她給他介紹個。

兩人就差指腹為婚了。

肖蓉懷孕后，動輒反胃嘔吐，管不了許多，任他出去耍。徐馳跟趙一名聯(lián)系愈加瓷實。知道趙一名在省立醫(yī)院，徐馳動了心思，想起婦產(chǎn)科B超門外大排長龍，便跟趙一名打了招呼。下回再去，果然領至列前。老婆臉上，有了體面。

生產(chǎn)前，徐馳多少得請趙一名。后者欣然赴會。有了舊學淵源，有了牽牽絆絆，又酒至酣暢，聊起種種如意和種種不如意。但如意的事兒說起來味同嚼蠟，不如意的事卻越說越嗨，有了酒瓶見底、肝膽相照的滋味。別看徐馳是律師，酒量慫，也別看趙一名是開刀大夫，酒膽過人。老板收攤后，趙一名把徐馳生拉硬拽，安置于摩托車后座，一路搖曳，到了中都花園，才把他撂下，用他手機找存為“老婆”的號——沒見著。翻短信，找到稱呼“小媳婦兒”的號。

喂喂，嫂子好，我是徐哥朋友，跟他喝酒……家里門牌號多少來？

對方沉默，忽道，我不是你嫂子。掛斷電話。趙一名納悶半晌，有些眉目了，翻看短信往來，發(fā)現(xiàn)其中不省油之處。點擊刪除鍵，幫徐馳杜絕禍患。他搦下他，蹲花池下抽煙，夜晚的紫藤嚕簌了一串一串，香得齁人。一會兒，徐馳吐了，望著滿地污穢，清醒大半，但雙腿發(fā)軟，還是靠趙一名把他攙扶到家。趙一名撳門鈴，一個圓臉女人冒出濕漉漉的頭，聞到酒氣，啪唧把門關了。又拍了半天，肖蓉穿著熱氣騰騰的浴衣，懷前挺著巨大的肚子，頭發(fā)捋在額前，烏著一張臉，樣子怪嚇人。

趙一名貼臉上去，嫂子，徐哥不喝，是我偏讓的。你要怪得怪我。

不怪你怪誰！她恨道，瞪他一眼，也沒句好話。趙一名前腳剛踅出去，后腳跟險些被夾。有妻如此，有妻如此?。≮w一名作為脫離苦海的人，有心超度天底下所有的有婦之夫。后來，徐馳再說起指腹為婚的事兒，趙一名就有話了：我對你孩子沒意見，萬一我生個閨女，我可不能害她——這婆婆刁鉆任性，不是善茬。

住到省立醫(yī)院第二天，徐馳又來找趙一名，讓他想辦法讓他老婆快生，好少受點罪——主要是讓我少受點罪吧，徐馳說，她吆三喝四，仗著肚子作威作?？彀盐沂箚舅懒恕Ｚw一名讓護士給肖蓉打了催產(chǎn)，換了單間，又確保最好的婦產(chǎn)大夫半夜當值，總算伺候得肖蓉搶生快生，解放了肖蓉，主要是解脫了徐馳。

剛過生產(chǎn)關的女人都疲倦而慈祥，但趙一名攥著一把鮮花去看他未來親家時，徐馳不在，捂著刀口的肖蓉齜牙咧嘴，又是滿臉憤怒，說徐馳的當事人扯了白繩，要驚天地泣鬼神，吊死在法院門口，以身殉法。她放他走，也是因為他干什么都不在行，給她彎腰從床底下掏刀紙，一個胳膊肘捅到了她傷口，現(xiàn)在還火辣辣疼。

肖蓉的臉白中泛紅，唇粉齒雪，領口敞開，似乎冒著熱氣。她閉著眼。一會兒，月嫂裹抱著洗完澡的嬰兒回來了。踅到床邊，嘩——掀開產(chǎn)婦哺乳衣，兩堆漾蕩的雪奶滾出來。趙一名覺得眼前一白，腦門就一熱。肖蓉睜了眼睛，破口大罵：要死了，你也不看看眼前是誰你就動手，你也不問問我愿意不你就上來弄。你走！出去！把孩子還給我——

月嫂當機立斷，把孩子往穿白大褂的趙一名身上一推，轉身就走。肖蓉的眼淚在月嫂咣唧關門的片刻震了下來。趙一名不好直接走，只好裝作哄孩子。肖蓉似乎有演員素質，眼淚收官極快，又呻吟幾聲，蒼白地笑笑：麻煩你，給我再添個止疼泵吧，我真怕疼，從小就怕。趙一名就說，止疼泵有礙傷口恢復，降低腹部活性，不利于排氣。等老徐回來，讓他扶著你走兩圈就好了。肖蓉就抓了他的白大褂，剜他一眼，我能指望他嗎？你跟他一伙的。你們還不知道怎么騙我呢，我就知道！

趙一名連連詛天咒地，說自己絕不是藏污納垢之流。肖蓉抬頭望著天花板，沒吭聲，趙一名坐立不安。終于等到徐馳回來，他像拜謁救命恩人。

徐馳湊近看了眼孩子，來回踱步說，這活兒真不是人干的，差點去給當事人收尸，律師——哼，簡直就是去了勢的太監(jiān)！肖蓉接過孩子，沒吭聲。趙一名望了兩人一眼，連借口都沒準備，擰開門，走了。

兩個人都忙，再見面時已將近一年后。徐馳發(fā)了請柬，孩子周歲宴。宴會前，趙一名去他們家做客。肖蓉這個年紀的女性一旦生了孩子，仿佛有了在婚姻上的功成名就，想要“指點江山”。通常，她不待見徐馳的酒肉朋友，但趙一名整個人受了錯誤婚姻的洗禮，顯得清癯干凈。她把法院的小書記員們，拿眼睛一個個掂量了，比畫了，心里有了分寸，攛掇徐馳給趙一名介紹。仿佛圍獵單身男性是屬于中年夫婦的隱秘快樂。見面和沒見面的，有過五六個，最后不是不了了之就是無疾而終。徐馳每回問趙一名怎樣了。趙一名都老于世故，說女孩不錯，就是太麻煩了。徐馳猛拍趙一名的肩膀，甭說了，兄弟我懂！都是必須必的。

周歲宴上，徐馳又喝多了。屋里給氣球和鮮花塞得有點擠。肖蓉興奮得帶著一票女書記員們參觀她布置的兒童房，津津有味地介紹孩子各個時期的成長照……廁所被女士們占了。徐馳拉趙一名到遠離是非的陽臺，扯了簾子，對準一盆盤根錯節(jié)的龜背竹花盆尿。

趙一名掀簾望望屋里，又望回來。徐馳已經(jīng)收鳥，正提褲子。趙一名問，你外面那個怎樣了？徐馳一怔，是醋壇子講的？趙一名說，是手機出賣的你。徐馳恍然大悟，我說怎么都沒了，還以為醋壇子刪的。趙一名說，孩子都一歲了。徐馳說斷了，早斷了。我一窮二白，誰認真跟我？見趙一名眼神不依不饒，徐馳笑笑，怎么這么有興趣？跟你說吧，是我?guī)У耐降?，一開始也沒想。老是一塊辦案子，有回一個輪奸案，高主任帶她去問話——我們把這叫做“新人考驗”，當著她面，高主任就問怎么剝的衣服怎么插入的什么姿勢多久。她回來就哭了。我替她駁了高主任幾句。她感激上了。后來又一塊辦案子，媽的大年三十操刀殺人。被害人唯一的錯誤就是不該出現(xiàn)在那條街上。那照片瘆人的，看完心里毛得慌……殺人的很有點背景，到處拉營結私，我們好一場惡戰(zhàn)，二審判他死刑那晚，我們慶祝去喝酒唱歌，我徒弟當場抱住我，二話不說嘴就上來了。知道吧？二十來歲的那種姑娘，水潤的。她今年去英國留學。搞笑吧？咱們又不是英美法系，她還去進修。小心學歪了學偏了……趙一名道，那也不是你操心的。徐馳從褲兜里掏出一支煙，狠狠塞到嘴里，嘆道，大概她也知道了，生孩子后就跟我鬧呢。趙一名捅他一拳，拳抻開了，鉆進他口袋，也摸出一根煙，點著了。徐馳說，咱們倆這工作，都不適合常干。生死見多了，心就硬了，硬什么別硬心，軟什么別軟蛋。

這時，肖蓉笑吟吟推門：來啊一名，我有個姊妹介紹你認識。

這回不是法院書記員了，是位法警，個子高高大大的，肱二頭肌看著比趙一名還厚實。趙一名懷疑肖蓉不僅眼神不好，心思還有點歹毒。總撮合他跟一些不合適的女人見面，仿佛已婚女人能從中汲取到什么莫名優(yōu)越感。

他不禁對老友無疾而終的婚外情有了憐憫和體恤。

周歲宴后不久，有一天，趙一名剛換下汗津津的手術服，見一個腦袋在門外晃動，是徐馳。他過來讓他幫個忙，說夜里肖蓉打電話，就說和他在一塊，在他家。趙一名悶聲不響換上球鞋，這法太俗套了，她不會打給我的，她會打給你。

所以嘛！徐馳把手機丟到趙一名上衣兜里。徐馳講，要我解釋嗎？徒弟回來了，就待一天。今晚我們大陸法系跟英美法系切磋切磋，友誼賽。你說能不去嗎？不能啊——那是必須必的。

肉體切磋嗎？趙一名譏諷道，萬一肖蓉不信呢？

她不相信我，但相信你。徐馳臉上顯出不耐煩的焦躁。我真得過去了，時間寶貴，得好好切磋，是一場惡戰(zhàn)。

趙一名把徐馳手機裝到兜里?；丶蚁词?，準備上床，手機響了，想都不想就知道是肖蓉。這兩口子今天要折騰他。但肖蓉沒提徐馳的事兒，開口就是快快快——快來救急，星星發(fā)燒，39.8℃，叫了車，半天還沒到。

趙一名走最快的路接上凍得呼哧哈哧的娘兒倆，又奔醫(yī)院來了。聯(lián)系了兒科同事，抱著孩子就沖上去了。

掛了水，兩個人才長吁一口氣。肖蓉的臉因挨凍又因復暖和激動，紅得格外透徹，血肉都見到了，很飽滿的樣子。她盯著點滴，問趙一名，徐馳去見小賤貨了嗎？趙一名說，哪有什么賤貨貴貨的。肖蓉說，別以為我不曉得，我是個女人，有第六感。趙一名說，第六感未必就準，不然女人都干偵探算了。肖蓉說，我以為你跟他那些酒肉朋友不一樣，他們根本就不要他好，給他一個電話讓他去作陪，其實就是去做冤大頭，以為律師都有錢呢。行行業(yè)業(yè)，還不是金字塔，只有塔尖上的人才真賺錢。像他這樣，就是勉強裝個門面。又哼出鼻息，就這樣！還招外面的女人，也不知道她們圖個什么！做婊子難道發(fā)錢給工資？

趙一名叫護士來給星星換藥。小護士認識一名大夫，跟他說笑了幾句。肖蓉悵然望著小護士離開，又開口道，女人跟男人不一樣。男人結婚前卑躬屈膝，結了婚做大爺。女人呢，正好反過來。結婚了生娃了，開始提心吊膽。原先我也是個嫩吱吱的丫頭呢?，F(xiàn)在還得時刻警醒，別輸了婚姻保衛(wèi)戰(zhàn)。趙一名清清喉嚨，徐馳真沒有……你想多了。他跟同事加班，當然了，里面有女同事，但他們加班學習……學習英美大法。

趙一名瞥見星星腕部有回血，起身給他重新盤了針管線。

肖蓉一笑，要說，你這個準岳父還真是不錯。趙一名也笑笑，是吧？就是倆小孩眼見著年齡差越來越大了。肖蓉說，不喜歡小劉？趙一名說，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就那樣唄，也可以處，也可以不處。一個人，也怪好。忽然一拍腦袋，壞了，今天的病案沒整呢，一個字沒打，明天還得歸檔。

醫(yī)院病案科以檔案為抓手，對外科大夫考核得嚴格——好像光有手術不夠他們忙活似的。他本以為找到了絕佳的撤退理由，結果肖蓉拉住他，一定要幫他忙。別忘了，我就是干這個的——打字，肖蓉說。趙一名拗不過，把睡著的星星安頓床上，交代給了值班護士，帶肖蓉回辦公室。

肖蓉提煉能力很強，上手很快。打完后，他們一邊整病人檔案，一邊聊天。埋伏在所有病人的血常規(guī)和影像資料里，不管怎么談話，談什么，被一種僥幸活著的喜悅所籠罩，情形近似于站在世紀末的荒涼中唯剩彼此，互相取暖了。肖蓉擺好資料，摞得齊整。一縷汗沿著她鬢角流下，晶瑩剔透的，仿佛蝸牛蜿蜒過。趙一名舔了舔嘴唇。肖蓉手做蒲扇，給臉頰扇著風，走到門口，試探著把手，好熱，你熱嗎？

趙一名尚未對屋內的溫度做結論。肖蓉關了燈，走過來，挨近了他。她身上果然很熱。一只軟軟的小手探過來，向下，溫柔地俯沖。他往后一縮，但還是被捉住了，從上到下，從里到外，他都像一條深陷下去的泥鰍。她依舊呼呼冒著熱。下一秒鐘，趙一名發(fā)覺自己在跟朋友的老婆親嘴。

他滿臉冰冷，過了會兒，才知道，那是肖蓉的眼淚。

后來，星星醒了。趙一名講，我來送你們。肖蓉說，好。一路無言。星星緊緊摟著肖蓉的腰。到了她家門口，趙一名認出徐馳的車。肖蓉的臉從后座冒到前方，你認識陸小雨吧？他是不是跟陸小雨搞的？你跟我說實話。

趙一名說，下車，快下車吧。

徐馳徒弟修成了英美大法，留外國了。徐馳心情郁悶，找趙一名喝了好幾頓酒。趙一名問他，想好了嗎？要回歸家庭嗎？徐馳就笑笑，而后，唉聲嘆氣，仿佛并非傷害了婚姻，而是要拯救婚姻。趙一名問，你后來見過陸小雨嗎？

徐馳愣怔了下。陸小雨？我都差點忘了，早見過了。她丈夫吞了一筆工程款，托朋友找我。我?guī)退螯c關系，無中生有了一家西部廠房，帶主審法官去新疆西藏轉了一圈，伺候得舒舒服服，臨走還給法官兒子求了顆天珠，辦得順順利利、漂漂亮亮。她為感謝我，丈夫放出來當天，約我到一家一樓是茶室二樓桑拿三樓開房一步到位的娛樂中心，洗得香噴噴，雙手撈我脖子。我呢，努力盯著她臉上生娃后的蝴蝶斑，愣是沒硬。她是一個母親了，不是我初戀了。此人非彼人，上了她我的青春盡毀啊，明白嗎？毀什么別毀青春。要不你都沒有靈魂港灣可退！趙一名就笑笑，那時候我也暗戀過陸小雨，你這么一說，你的青春沒毀，我的港灣可退不回去了！

但徐馳港灣能退，也不耽誤內海航行——徒弟每隔三兩個月回來探親。他就像上了某種發(fā)條的狗，一到月末就激動萬分，坐立不安，雖竭力在肖蓉面前掩飾，但總在第一時間暴露。趙一名察覺了這對夫妻的規(guī)律：當徐馳要他替他出具“在場證明”時，肖蓉就找他做偷雞摸狗的事兒。也就是說，徐馳讓趙一名做“在場證明”，方便了肖蓉有“在場時間”，事實證明，最安全之處是最危險之地。燈下黑了。

一開始，趙一名覺得刺激，繼而懊悔起來。懊悔過后，就像雪融化，露出漆黑地表，他內在的委屈、沮喪、自甘墮落的恐懼都涌了上來。而他仿佛才察覺，自己背叛的不是一個男人，也不是信任或者友情，而是埋藏其間的安穩(wěn)，是一種對平常生活的顛覆和刺探。自己附和的也不是一個女人，不是愛情或者欲望，而是一個人深不可測的嫉妒和報復之心。自我厭棄后，趙一名總是有種毀掉自己、重新來過的沖動，但肖蓉不同意。因為徐馳還在做著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惡劣行徑。有時，趙一名會覺得他陷入了夫妻的一場賭局中，籌碼很高，博彩很大，但他不是贏家，甚至利益分紅者也不是，而是任人擺布的砝碼，自以為掌控，卻毫無所得，徒勞失掉靈魂。

徐馳跟他徒弟，因為曠日分離而愈加黏纏，頻率大有增勢；而肖蓉越來越狂熱，到興奮了，甚至把趙一名的肩膀掐出印來。但“報復”完畢，她倚靠暖氣片，雙眼失焦，彷徨不安，指甲又咬得斑駁。趙一名既擔心她出事，又擔心甩不掉。他躊躇很久，給自己謀個出路：跑去上海讀博。先逐步兩地分隔，再慢慢斬斷畸戀。他沒道別，獨自走了，只言片語沒留。換了新手機卡，清清爽爽，仿佛涅槃。他有過女朋友，也有過一夜情。

上海人喝酒不夠兇猛，他管他們喝酒叫“沾沾嘴唇”，讀書和論文沒熬得他鬢白，卻開始謝頂。他再也沒遇到另一個哥們，另一對夫妻，另一個肖蓉。輾轉幾年，學成而歸，他回到起點：省立醫(yī)院。一場大夢的感覺。恰逢醫(yī)院創(chuàng)品牌，成立名醫(yī)工作室，他倒搖身一變，成了腎內科負責人——但他從沒想過要以這種方式來同徐馳肖蓉見面：徐馳的名字從患者名單上跳出來。當然，那并不是多稀有的名字，存在誤認的可能，但緊隨其后的照片和患者檔案，沒給他慶幸的機會。

趙一名站在徐馳的床前，彼此認出來，眼神不知如何安放。徐馳笑笑，說的是：老兄，你的港灣找到了嗎？趙一名感到心酸，又涌動出一種久違的、熟悉的快活。仿佛青春回來了，又仿佛他已耄耋之年，可以暢想從前。說實話，他想念肖蓉，也想念徐馳。他想念他們兩個是一樣的，他喜歡他們是一樣的。一股熱從他襯衫口灌了進來。他渾渾噩噩，好像發(fā)了一場高燒。他發(fā)覺自己想念他們的感覺近似一種思鄉(xiāng)癥。這可奇怪了，他不就在自己家鄉(xiāng)嘛！

趙一名看著徐馳，抓住他的手。徐馳舔了舔嘴唇，你怎么還知道回來呢？

趙一名斂起防塵服，坐到他床頭，見空飯盒堆著，拿去倒掉。再回來時，徐馳一副準備好了的樣子，閥門泄洪，鏘鏘鏘禿嚕不停：

——搞什么政法隊伍教育整頓，這一整，把害群之馬都揪出來了，要清理隊伍，這不是就弄出我?guī)ノ鞑坑瓮娴哪俏恢鲗彿ü倭寺?，可不是我壞事，那法官除了陸小雨她老公這樁案子，身上還有不少“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惡事。我有主動交代兼協(xié)助辦案的自覺性，得到了組織“意想不到的寬大處理”，這才保住飯碗。但這么一整，陸小雨那些牽牽扯扯都拽出來了。真是叫人百口莫辯——你是知道我在陸小雨事情上是清白的對吧，咱是必須必的——但肖蓉不肯明白啊，跟我鬧啊吵啊，到最后，哼，就這么離了！

小護士來給徐馳掛上水。他盯著她，說了句什么，小護士臉紅了。小護士走后，徐馳壞笑，你看她側臉，是不是有點像我徒弟？趙一名說，像啊，真像。真想你好起來，揍你一通，給肖蓉出出氣也好。徐馳聽到這句，抬頭脧了他一眼，又擺上笑容，對他講，肖蓉為了氣我，一張嘴機關槍式亂突突，嚇唬我說你們睡過，是為報復我睡的，睡了好多次。

趙一名就笑笑，忽然板起臉道，睡過，睡了好多次。

徐馳嘿嘿笑，你說這姑娘，有意思沒有？總覺得我是天王劉德華，好像人陸小雨不愛高枝就喜歡趴低窩——成天整那些有的沒的屎盆子，往我身上扣，往自己身上扣。你就說有沒有??！趙一名想起什么，不想問但又不得不問，你們是之前離的還是之后？

徐馳臉上灰了些，他把頭勾下。

那年深冬，他病情惡化。有并發(fā)癥，合并感染。胳膊、脖子幾乎都插上了透析管。開玩笑說，自己可以說是千瘡百孔了。趙一名有空就坐在他身邊，以至于徐馳的父母以為趙一名宅心仁厚、杏林春暖。徐母攥著趙一名的手，一邊哭一邊埋怨自己，她從小就慣著徐馳，是她把兒子慣壞了，天天喝碳酸飲料，又說結了婚還要叫外賣，都是這些有毒有害物質害的。又說肖蓉整天跟他鬧，都是她鬧的，又說要不是小時候她慣他……徐父撳住徐母胳膊，截住她話頭。他拍打趙一名的手，含義很多，力道很大。

徐馳手臂上腫起一個個肉球，踢了被子，腳上都是黑斑，眼見著黑下去，干結下去，仿佛一瞬間皮就貼在了骨頭上，肉被抽盡了。他總說嘴里沒味兒，很渴，想喝酒，想吃甜，想吃水果，甚至眼巴巴饞徐母就著饅頭吃的咸菜。徐母心疼得緊了，就夾給他吮一吮，趙一名撞見過——老兩口很恐慌，以為這位關愛病人的大夫會執(zhí)法如山。結果，趙一名凄涼地笑笑，說，吃點吧。這句話又讓老兩口悲涼起來。

有一天，肖蓉背著小挎包來了。她站在門口，夕陽西下，斜插一束光，仿佛天仙落凡塵。但走出光暈后，她黃焦蠟氣。

走到床前，她彎腰看了徐馳很久，身體站不穩(wěn)似的，開口就是，惡人！你要活很久，你忘了嗎？禍害活千年！

徐馳一愣，又笑笑，那是必須必的。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說，給我口水吧。

肖蓉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之后，又有疫情的余波暴發(fā)，趙一名奮戰(zhàn)在前線，自顧不暇。個體的生死忽然在巨大的生死總量面前，仿佛有了消融，成了共同命運的一種。趙一名來不及掛念徐馳?；蛟S因為，他知道肖蓉還守著他。等到天下太平了，趙一名才回來。

沒想到，徐馳熬過了最難的歲月，在這時候卻走了。

葬禮來的人也不多，是簡辦，遂了徐馳的心意，把他骨灰放入一只生前最愛喝的百鳥朝鳳杏花村酒罐里。罐子很大，容量750ml，裝他的骨灰，竟顯得綽綽有余了。徐父母捧著紅花綠葉的酒罐，跌跌撞撞走在前面。肖蓉和趙一名陪著把酒罐埋在徐馳老家。來回路上，肖蓉都沒哭。村里小媳婦大嬸子認識不認識的，都哀嚎，肖蓉一直沒哭。她們不乏指指點點，她完全不管不顧。

趙一名知道她有話給他。這是一種直覺。果然，等人少了，她坐上他的車。他們從泥濘的土路顛簸到大道，環(huán)上盤山路時，肖蓉才開腔，我跟他離婚也不是因為陸小雨。趙一名蹙了蹙眉，肖蓉手伸到他外套口袋，取了煙，點了。按說女人抽煙姿態(tài)都很慵懶瀟灑，但肖蓉不是那種，她顯得罪孽深重，跟掉魂了似的。

趙一名說，我跟你講個故事吧。很簡單，因為主人公參與的程度也不多。是這樣，有一個男孩，從小喜歡一個女孩，百般努力——主要是男孩總要掩蓋自己其實能去更好大學的可能，而跟女孩報考家門口的醫(yī)學院。當時，他們都天真，說好了屬于彼此，并約定了互相“交付”的時間——你懂那個時候的年輕人，對吧？結果，男孩為光想著將來，整日忙著做實驗項目了。女孩變了。倒不是說，他嫉妒搶走她的男人，他只是好奇，她為什么要變？到底誰改變了她？因為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是他曾經(jīng)喜歡的女孩了。你懂我的意思嗎？他目視前方，繼續(xù)說，但我直到他……走掉，都沒搞清他為什么能改變了她。為什么是他改變了她。

肖蓉笑笑，你真是傻子，女人的另一個名字，就是善變。

趙一名接著說，那你呢？肖蓉說，我沒什么可說的。她忽然張大了嘴，然后吼道，車！徐馳！前面有車！

趙一名幾乎是輕松地斜擰著方向盤。雪佛蘭輕盈地擦過地表，好像飛馳出去。但，它穩(wěn)穩(wěn)地滑翔到旁邊，跟那輛撲簌而來的車錯過去。

你知道嗎——她說這四個字的時候聲音已經(jīng)沙啞，原來我就坐他的副駕駛，我們上路時，總是我?guī)退磥碥?。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旁邊不是他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就是這樣。再也見不到了。我才知道這就是生離、死別。

趙一名忽然剎住車。肖蓉一下就趴向前，臉埋下了，肩膀劇烈聳動。

半晌，他扳她的臉，扳過來，一下就對準了，親過去。以為是熟門熟路，不是的，是隔了很久的歲月，激情磨損后，一種親情生長出來，很堅固，卻柔軟。是酸的澀的，還有點咸。她拼命掐他，他感到疼，或許他們兩個人都感到了疼。然后，她推開了他，講，讓我好好哭一會兒，我就哭這一回。

她捂住了臉。車玻璃被熱氣熏白了，他們與世隔絕了。

趙一名先下車，伸出手，仿佛想拉她一把。肖蓉補好了妝，再站出來，笑容里就有一種清新的干凈，我們是老朋友了，是吧你說？

那是必須必的。趙一名說。

那年，他們偶爾還見面。再之后，又過了幾年，肖蓉帶著星星嫁了人。是一個老實男人，身上沒有任何切口。切口的意思是說，沒有痛苦或愛得深入骨髓的記憶。他誠懇老實，情調不多，也不拈花惹草。肖蓉曾帶這男人讓趙一名見過——她覺得同性看得準些——得到趙一名肯定后，才繼續(xù)處下去。

跟趙一名相過親的那名人高馬大的女法警小劉，在醫(yī)院陪護奶奶，跟趙一名碰到，聊來聊去又聊到一塊兒，年底就住在了一起。

徐馳多次出軌的女徒弟從英國回來后，重新修習了中華法系，成了一名小有名氣的律師，混得比徐馳好，是屬于金字塔中部靠上位置的人物。

肖蓉把二胎跟小劉警肚子里的寶寶認了娃娃親。

而在過去故事和后來故事里，那位從未出面的陸小雨，從多個男孩中成長、畢業(yè)，在高枝中棲息、攀爬。丈夫出事后，離婚了。據(jù)趙一名講，她開了一家美甲工作室，就在中都花園不遠。肖蓉想，說不定哪一天——或者永遠都不——她走進去，跟那個走過來的女人打招呼，她知道她一眼就能認出她來。擁有同樣審美的人，一定在骨骼深處，生長出了默契或共鳴。雖不相識，已是老友。到那時，她會好好打量她，然后說，陸小雨，你好。

而如果陸小雨回應的話，那么，一定是所有的過去在對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