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墳上銀杏樹被伐之謎

宗春啟

銀杏樹，也稱為白果樹或公孫樹，屬于銀杏科、銀杏屬。對清末歷史感興趣的朋友大概都聽說過：七王墳上原來有株銀杏樹（還有說兩株的），被慈禧太后派人砍伐了。

七王墳，是光緒皇帝的生父、溥儀的祖父奕譞（xuān）的園寢，位于北京小平原西部邊緣、海淀區(qū)后山的妙高峰。慈禧太后干嗎要砍伐七王墳的白果樹呢？因為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筆者三次來游妙高峰時都留意找尋，希望能發(fā)現(xiàn)砍伐后的痕跡，但沒有找到。2018年初夏，由園林綠化部門的朋友當(dāng)向?qū)?，筆者第四次來到七王墳，這回有了結(jié)果。

慈禧太后砍伐白果樹的事，筆者最初是在溥儀的《我的前半生》里見到的：

（戊戌）政變之后，西太后對醇王府猜忌頗深。這種猜忌可以從砍伐白果樹的故事看出來。在我祖父園寢（墓地）上有棵白果樹，長得非常高大。不知是誰在太后面前說起醇王府出了個皇帝就是由于醇王墳地的風(fēng)水好，有這棵白果樹，“白”和“王”連起來，不就是個“皇”字嗎？慈禧聽了，立即叫人到妙高峰把白果樹砍了。這時我的第一祖母、慈禧的妹妹已經(jīng)故去了，我的親祖母劉佳氏為這件事簡直嚇得要死。

戊戌政變發(fā)生于1898年，而溥儀出生于1906年，這件事他只能是多年后聽長輩們說的。在溥杰寫的《回憶醇親王府的生活》中，也提到了這件事：

我的母親也曾對我講，慈禧由于光緒的緣故，特別是在我嫡祖母去世之后，對于醇親王府又恨又妒。因為聽人說，醇親王府所以出了皇帝，就是因為醇親王府的妙高峰墳塋內(nèi)有兩棵大白果樹——白果樹下埋了醇親王，將“白”“王”二字合起來，豈不是個“皇”字。慈禧聽了就命人把那兩棵白果樹鋸掉。孰知由此以訛傳訛，說在鋸樹時，從樹身中出了許多蛇。更牽強附會說，光緒二十六年的義和團，就是那些蛇精所化。

奕譞薨于光緒十七年即1891年，他的第一夫人亡故于光緒二十二年即1896年。也就是說，慈禧派人砍伐白果樹的事情如果確有的話，只能發(fā)生在1898年到1900年之間。

在這里需要強調(diào)一點的是，七王墳園寢內(nèi)確實有一株銀杏樹而不是兩株。當(dāng)初選定這塊風(fēng)水寶地時，奕譞非常高興，曾經(jīng)寫詩描繪這里的風(fēng)景：“石湊玲瓏骨，林開錦繡屏。細流分徑曲，斜日印淵渟。魚漾千頭碧，龍磐百尺松。奇緣鐘造化，佳氣郁崢嶸?！痹凇棒~漾千頭碧，龍磐百尺松”句下奕譞自注道：“老松高六丈許，銀杏樹一株，圍三丈五尺，清陰盈畝，重實累累，皆數(shù)百年物也?！彼^“圍三丈五尺”，疑為“一丈五尺”之誤，或許是奕譞故意夸大了。

在戊戌政變之前，醇王府和慈禧太后的關(guān)系可謂非常密切的。奕譞的第一夫人，是慈禧太后的胞妹。在幫助慈禧除掉肅順等人的祺祥政變（亦稱辛酉政變）上，奕譞立過功；給慈禧修建頤和園供其養(yǎng)老，奕譞是工程總負責(zé)人。奕譞營建妙高峰園寢，慈禧賜銀五萬兩。慈禧太后還從內(nèi)務(wù)府秀女中選出來一個女子顏扎氏，賜予奕譞作為他的第一側(cè)福晉。所以，在奕譞和他第一夫人活著的時候，慈禧不會翻臉派人去他生壙伐樹的。而1900年庚子事變，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慈禧倉皇西逃，就更顧不上伐樹了。

在1993年出版的《溥杰自傳》里，這件事又發(fā)生在溥儀進宮之后的宣統(tǒng)年間了：

在當(dāng)時（指光緒初年——筆者注）的政治環(huán)境下，慈禧為了維護并鞏固她的權(quán)威，必然要信任奕譞這樣的近支親屬……至于慈禧后來派人砍掉我祖父墳上的白果樹那件事，那是聽信了一種迷信的說法，說我家出了兩位皇上（光緒以及后來的溥儀），風(fēng)水好……

了解清末歷史的都知道，溥儀進宮三天之后，慈禧太后就一命歸西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三天里，已經(jīng)氣息奄奄，哪還有心思和精力派人去妙高峰砍樹！那么戊戌政變之后、庚子事變之前呢，慈禧確實已經(jīng)有了廢除光緒皇帝的打算，就因為有外國的反對而沒有實現(xiàn)，這也是她怒向各國宣戰(zhàn)的原因之一。對她來說，伐倒一兩棵樹對實現(xiàn)廢除光緒能有什么意義呢？

新聞重視信息來源，文史重視史料出處。是誰第一個說起這件事的呢？筆者當(dāng)面詢問過溥任先生：慈禧伐銀杏樹的事情可有確切記載？溥任先生說，見之于翁同龢日記。

看來，翁同龢日記才是此說的源頭。而據(jù)《翁文恭公日記》，慈禧伐樹的事情發(fā)生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

園寢有銀杏一株，金元時物，似前月（筆者按：此條記于五月初七日）廿三事，懿旨鋸去，使明堂展開。

似者，不肯定也。從行文看，翁同龢此事也是道聽途說，經(jīng)不起推敲。

首先說，光緒二十三年，妙高峰園寢早已竣工，奕譞也已在六年前壽終正寢、埋入了墳塋。慈禧怎么會突然想起要關(guān)注園寢的風(fēng)水？奕譞生前身邊有位風(fēng)水先生叫李堯民，因為幫奕譞看風(fēng)水有功，后來一直被養(yǎng)在醇王府里，溥杰小時候還見過他。有專業(yè)的風(fēng)水大師，哪里用得著慈禧太后看風(fēng)水？

再說，光緒二十三年，即戊戌變法的前一年，慈禧已經(jīng)歸政于光緒皇帝，她自己在頤和園享樂。因為康有為等人圍頤和園的計劃還未出籠，所以慈禧和光緒母子之間即使有矛盾也還未激化，她沒有道理做出如此激烈舉動。

還有，如果伐樹之事確有，也只能發(fā)生在戊戌政變之后。慈禧因為聽說維新黨人要用兵包圍頤和園，這才囚禁光緒皇帝并重新垂簾聽政的。而這時，翁同龢已經(jīng)不在北京了。且不管是什么原因，變法剛一開始的光緒二十四年，光緒皇帝就免去了翁同龢的職務(wù)，讓他回原籍了。此后即使有伐樹之事，翁同龢也無從知曉。

所以，我覺得此事的真實性大可質(zhì)疑。如果真有此事，鋸掉白果樹之后，地面上應(yīng)該留有樹的殘樁吧，幾十年過去了，樹樁周圍會長出許多小白果樹的吧？但我去了三次，沒有找到任何痕跡。于是我問北京市園林綠化局的同志：七王墳有沒有一株古銀杏樹？園林綠化局的同志答復(fù)說：有一株銀杏樹，屬于一級古木，就是說，樹齡在五百年以上。

在園林綠化局同志的導(dǎo)引之下，我在七王墳?zāi)蠅ν庹业搅诉@株銀杏樹。它挺拔高大、葉茂枝繁，有二十多米高，胸徑要三個大人才能合抱過來——可以肯定：慈禧伐樹之事子虛烏有。那么，這個不實新聞又是怎么來的呢？

在奕譞園寢之內(nèi)立有一塊石碑，碑文是奕譞生前親筆所撰，大意是說：“在我生壙的東南隅，有兩株古松，在金代已成高大喬木，《日下舊聞考》有記載。當(dāng)?shù)厝艘驗槊啬а掠写蟆⑿∏帻埖纳裨拏髡f，于是將這兩株古松稱之為大青、小青。我在這里營建生壙時，只剩小青了，雖然已經(jīng)枯朽，‘然老干槎枒，猶存夭矯拿云之概，曾有不少詩詞吟詠它。近年來，這株小青越來越傾斜，隨時有被風(fēng)刮倒的危險。于是在光緒八年三月十七日，我將它伐倒，放在了南墻之外，并把事情經(jīng)過刻在石碑上，立于原來松樹所在的位置，以表珍惜之意。那株大青，聽說被山里一個僧人砍伐蓋房子用了。那個僧人死后，受到尸骨暴露之災(zāi)。于是好事之人附會說是因為砍伐大青遭到的報應(yīng)，大青確有靈異什么的?！惫P者揣測，這大青、小青兩株松樹的故事，可能就是所謂慈禧砍伐銀杏的“原型”，被人們傳走了樣。

關(guān)于一株樹的真實情況竟然如此撲朔迷離，更何況那許多后人撰寫的史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