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是金錢

陳浩基

一

立文站在大樓的入口處，再三確認地址后，仍猶豫該不該走進去。這是香港常見的商業(yè)中心。他想光顧42樓的“時間交易中心”。

“反正都來了，姑且去看看吧?！绷⑽囊灰а?，走進大堂，乘上電梯。

“馬立文先生？”立文剛走進時間交易中心分配給自己的洽談房間，桌子后的男人便站起來，主動跟他握手，“我姓王，是本公司的交易顧問。請問馬先生是想買還是想賣？”

“不好意思，其實我對你們公司的業(yè)務(wù)不大清楚。”立文緊張地問，“廣告宣稱，我可以把自己的時間賣給你們，換成金錢？”

王顧問莞爾一笑，說：“您說得沒錯，敝公司是從事時間買賣服務(wù)的?！?/p>

“我把時間賣給你們后，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假如我賣給你們10年時間，我會突然變老10歲嗎？還是說我的壽命會減少10年？”立文一口氣把心底的疑問全數(shù)吐出。

王顧問先是有些錯愕，接著笑了：“馬先生，我們不是惡魔，不會把顧客的生命吸走。我們買賣的是‘時間，就如同字面意思那么單純。”

立文疑惑地看著王顧問，王顧問繼續(xù)說：“自從物理學(xué)家發(fā)現(xiàn)‘時間子這種干涉量子活動的粒子后，操縱時間子的技術(shù)漸漸被應(yīng)用于日常生活中?？墒牵苹秒娪爸心切┗氐竭^去的時間旅行，或是令時間重復(fù)的做法都是虛構(gòu)的，即使對時間子進行操作，我們也不能突破基本的物理學(xué)定律。”

在大學(xué)里讀商科的立文對這個話題摸不著頭腦，王顧問察覺到他的表情，便說：“直接說結(jié)論的話，就是操縱時間子只影響一個人的意識。簡而言之，如果我們買下一位顧客一年的時間，那這個人從交付時間的那一刻開始，便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身處一年之后了。”

“那在被買走的一年里，他會消失嗎？如果他正在跟別人談話，對方是否會發(fā)現(xiàn)他突然不見了？”

“不，時間子影響的是意識。那個人仍擁有過去一年的記憶，一切如常，這一年他的行為也是自己做出的。失去時間子對人沒有大影響，如果非要說有什么影響的話，賣掉時間的人對失去的時間會感到不那么真實?！?/p>

“馬先生需要資金做周轉(zhuǎn)嗎？”王顧問突然問道。

立文怔了怔，回答道：“是的，只要2萬元左右。”

王顧問按動桌上的計算器，說：“馬先生是新顧客，所以我們能提供優(yōu)惠的兌換率，42天兌2萬元?！?/p>

這個時間對立文來說剛剛好，因為兩個月后便是美兒的生日。立文需要這2萬元，是為了追求系花林美兒。立文決定買某款名牌包當(dāng)禮物，誓要在生日派對中贏得佳人芳心。

“對了，你們除了買進時間，還出售時間，對不對？那買下時間的顧客會發(fā)生什么事？”立文問道。

“顧客如果買下時間，便能在一段時間里體驗擁有更長時間的感覺。馬先生有興趣購買時間嗎？”

“沒有！我只是好奇?！绷⑽臄蒯斀罔F地說，心想，哪個笨蛋會花那么多錢來購買受物理法則限制的時間。

“那么之前的……”王顧問再次按下計算器，顯示屏亮出數(shù)字42。

“42天兌2萬元嗎？我賣！”立文不再遲疑。

王顧問花了幾分鐘編輯電子合同，立文簽字同意。王顧問打開桌上一個磚塊大小的紙盒，掏出打火機似的儀器。儀器上有塊小小的屏幕，頂端有個紅色的按鈕?！斑@是付時裝置。當(dāng)您按下這個紅色按鈕，我們的服務(wù)器便會接收交易中訂購的42天時間?！?/p>

從時間交易中心回來后，立文鼓起勇氣，按下紅色按鈕。

立文預(yù)想中驚天動地的異變，或是世界崩裂、現(xiàn)實塌陷的情形，都沒有發(fā)生。

“這是什么騙人的玩意兒嘛——”

當(dāng)立文想說這句話時，卻發(fā)覺這句話他在6個星期前說過了。

“慢著，我……賣了42天啊？”立文猛然想起，自己賣了42天，換取2萬元，可是他清楚地記得交易完成后這一個多月的生活。沒有特別的變化，他仍是每天上學(xué)，遇見美兒時借故親近一下。他還記得5天前，他捉弄情敵阿力，趁阿力在宿舍廚房煮泡面時，偷偷把半杯砂糖倒進鍋里。

這段時間的記憶仍存在，只是如王顧問所言，“不那么真實”。

“天底下竟然有這么好的事情！”立文大笑。他想，只要用這個方法，便可以跳過那些難熬的考試，更可以換取真金白銀，一舉兩得。

“太好了?！绷⑽膹臅苌先∠录埓?，檢查一星期前買來當(dāng)禮物的名牌包。

二

一如立文所料，當(dāng)美兒拆開他送的禮物時，在場的同學(xué)都發(fā)出驚呼。

“天哪，這個牌子的包不是要1萬多元嗎？”美兒身旁的女生大叫。

立文瞬間成為派對的焦點。美兒有點受寵若驚，但也大方得體地向立文道謝。美兒的姐妹們對立文另眼相看。

一切如立文計劃的那么順利，只是在當(dāng)晚10點23分，意料之外的事情發(fā)生了。

“丁零零！”密集而響亮的火警鈴聲，像刀子般刺進眾人的耳朵。大家如夢初醒，房門被猛然打開，一個服務(wù)員焦急地嚷道：“客人請趕快離開！發(fā)生火災(zāi)了！”

一時間，卡拉OK包廂里亂成一團。立文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只知道當(dāng)他回過神來時已站在大街上。黑色的濃煙從店的大門里冒出，二樓窗戶內(nèi)有隱約的火光。

“立文！美兒呢？”一個長發(fā)女同學(xué)問。

“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嗎？”立文愕然。

“美兒之前去了洗手間！”另一個女同學(xué)慌張地說，“她不會還在里面吧？”

“不會吧……”立文回頭瞪著冒黑煙的店面，手腳繃緊，不知如何是好。

“快找人進去救她??！”長發(fā)女生快要哭出來了。

“她……應(yīng)該也聽到警鈴聲，逃出來了吧？”立文不知所措地回答。

正當(dāng)眾人手足無措時，一個服務(wù)員指著門口，問：“咦？那是誰？”只見一個男生抱著一名女生，從火場蹣跚地走出來。立文看到，頓時感到血液倒流——那嬌小的女生是美兒，而救她出來的男生，是他最看不起的阿力。

無論計劃多完美，仍敵不過意外。立文做夢也沒想到會遇上火災(zāi)，更沒想到火災(zāi)發(fā)生時，美兒碰巧因為門鎖出問題被困在洗手間，而阿力又巧合地成為拯救者。

就在醫(yī)院治療的那一個星期里，美兒接受了阿力的表白，跟他交往了。

“什么英雄救美……”在阿力和美兒成為戀人的消息傳到宿舍的那天晚上，立文獨自在屋頂喝悶酒?；艘粌扇f元的精心策劃，還是輸給最老套的情節(jié)。立文很難過，想醉倒在屋頂，讓時間來撫平傷口。

“時間……對啊，我為什么要慢慢等？”

翌日上午，立文逃課，再次來到時間交易中心。

“馬先生，上次的服務(wù)您還滿意嗎？”王顧問笑著問。

“我要賣兩個月的時間，反正我也沒心情準備考試了?！?/p>

收到現(xiàn)金后，立文便在上午11點回到宿舍，直截了當(dāng)?shù)匕聪履莻€紅色按鈕。

三

“嗯，讓我再睡一會兒嘛……”在立文懷中，彩妮嗔怪道。

立文挨在床邊，看著這個女生，內(nèi)心百感交集。兩個月前，立文賣時間換來2萬多元，打算胡亂揮霍發(fā)泄一下，想不到在街上碰到彩妮——在美兒的生日派對上對立文“另眼相看”的女生之一。立文手中有閑錢，便每天跟彩妮吃吃喝喝，兩個人隨即交往。

轉(zhuǎn)眼間，立文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用“轉(zhuǎn)眼間”這個詞形容立文的大學(xué)生活尤為貼切，因為立文之后又光顧了時間交易中心5次，總共賣掉一年的時間，換來大約10萬元。每次遇上麻煩事，或在考試、寫論文、面試之前，他都會把時間賣掉，一步跳過這些煩心事。畢業(yè)后，立文幸運地獲得知名投資銀行的聘請。薪酬雖然不錯，但要晉升，恐怕得花上5年到10年。而彩妮在一家小公司當(dāng)秘書。

“你什么時候娶我，讓我當(dāng)少奶奶？”一天，彩妮抓著立文的手臂，質(zhì)問道。

“天哪，我們才畢業(yè)一年多。就算結(jié)婚了，單靠我的收入也不夠我們生活??！”

“我不管！”彩妮軟硬兼施地說，“你在有名的銀行工作，將來一定能當(dāng)銀行家。人家美兒也快結(jié)婚了……”

“林美兒要結(jié)婚了？”立文驚呆了，“和阿力？”

“她還能和誰呀？”彩妮說。

立文滿腦子都是幾年前阿力在火場救出美兒的那一幕。他沒打算破壞阿力和美兒之間的關(guān)系，但他暗下決心，要得到巨額的財富，將來在同學(xué)會上向他們示威，讓美兒知道她做了錯誤的選擇。

下班后，他徑自向時間交易中心走去。

“王先生，我打算賣時間——10年?！绷⑽臎]拐彎抹角，單刀直入地說。

一向沉著的王顧問也不由得怔住了，身子微微向前傾，說：“我沒聽錯吧？10年？”

“對，10年。必要時賣15年也可以。”

“馬先生需要一筆巨款來周轉(zhuǎn)嗎？”

立文說：“如果我算得沒錯，我在10年后便能晉升至中級管理層，若能趁早有一筆可以用作投資的本金，對我將來的發(fā)展有百利而無一害。”

王顧問計算了一下，說：“10年時間可以換1484220元。不過馬先生，從來沒有客戶賣時間超過兩年的，您需要再考慮一下嗎？”

“不用，”立文聳聳肩，“試問我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王顧問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回答。

四

立文按下按鈕，已是10年后。這10年間，他利用那140多萬元做投資，在平均每年22%的回報率下，滾存了1000多萬元。然而，他的欲求并沒有停止。

他知道只要再過10年，他便能晉升至高級管理層。

彩妮跟他結(jié)婚7年，變得愈來愈啰唆。立文本來對她的感情就不深，在他34歲那年，兩個人離婚了。

“只要再過10年……”就在正式離婚的那天，立文做了一個決定。

“王先生，我要再賣10年?！?/p>

王顧問再一次愣住了。“馬先生，近年來兌換率下跌，10年連50萬元也換不了，您真的要賣嗎？”

“我不是為了錢，我要的是權(quán)力。”立文說，“我不愿意再等10年，才能晉升至高級管理層。我要即時的成果?！?/p>

王顧問說：“好吧，馬先生。您是少數(shù)清楚知道自己需求的人，我也不多說了?！?/p>

然而這次立文判斷錯了。44歲時，他仍未晉升至高位，于是他再出售5年時間。50歲時，立文成為銀行的執(zhí)行長兼合伙人之一。當(dāng)上執(zhí)行長的頭幾年，立文意氣風(fēng)發(fā)，可是，4年后，歐洲一家銀行倒閉引起的連鎖反應(yīng)令他所在的銀行陷入危機，立文的錯誤指示更讓他被輿論壓得喘不過氣來。為逃避媒體的追訪，他再次賣掉5年時間。

5年后，銀行已被吞并。立文也到了退休之齡，他不再強求，收下銀行被并購的賠償金，告別他摸爬滾打了“近40年”、猶如戰(zhàn)場的金融圈，生活歸于平淡。

五

立文坐在公園長椅上，拄著拐杖，看小孩子玩耍。年近古稀但膝下猶虛，立文在“退休”后才察覺到家庭的重要性。過去10年，他住在半山區(qū)的豪宅里，可是，他的內(nèi)心有一股說不出的落寞。他感到自己的人生一點也不真實。

“馬立文？”

立文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是一個白發(fā)稀疏的老翁。

“你果然是馬立文！我是你的大學(xué)同學(xué)阿力啊?！?/p>

往事一幕幕重現(xiàn)，不過立文對阿力已沒有怨懟——過了50年，什么兒女私情、恩怨情仇，全都拋開了。

“咱們50年沒見啦！”阿力高興地跟立文握著手，“我在報紙上看過你的新聞，你當(dāng)年在金融圈真是叱咤風(fēng)云啊?！?/p>

立文苦笑一下，那段回憶就像是虛構(gòu)的。

“美兒……你太太還好嗎？”立文問。

“她5年前因病去世了?！卑⒘τ悬c失落，“不過她走得很安詳，兒孫也能在最后聚首一堂，她是笑著離開的?！?/p>

立文心中隱隱作痛。

“太爺爺！”一個小女孩走到他們跟前，“小瑩又拿了人家的蝴蝶結(jié)啦！”

“乖，太爺爺待會兒買新的給你?！毙∨⑵铺闉樾?，回到伙伴中繼續(xù)玩耍。

“你的曾孫女？”立文問。

“對，有點像美兒吧？”阿力邊說邊掏出手機，“我還有3個兒子5個孫兒2個曾孫的照片，我給你瞧瞧?！?/p>

“咔嗒”一聲，阿力口袋中的鑰匙扣掉到地上。立文看到，不禁吃了一驚。

“你……你也光顧過時間交易中心？”鑰匙扣上系著那個立文熟悉的裝置，只是按鈕是藍色的。

“啊，你也知道??？”阿力拾起鑰匙扣，感慨地說，“這只是當(dāng)作紀念品吧，我可是靠它才娶到美兒的?！?/p>

“什么？”立文甚至想抓住阿力，要他說明一切。

“很久以前我收到時間交易中心的開業(yè)宣傳單，一時好奇，就跑去看看。他們當(dāng)時有試用優(yōu)惠，5分鐘只賣800元，很便宜。我又碰巧有點積蓄，便買了5分鐘備用?！?/p>

“你買時間？”立文詫異地說，“不是賣嗎？”

“嘿，時間這么寶貴，誰會拿來賣?。　卑⒘Υ笮?，“沒料到，這5分鐘變得如此重要。你記得那場火災(zāi)吧，當(dāng)時我便知道這5分鐘派上用場了。離開房間時我發(fā)現(xiàn)美兒不見了，想到她應(yīng)該在洗手間，我便沖過去找她，怎料門鎖壞了，她不斷呼救。我按下按鈕，讓時間的感覺變長，細心思考打開門鎖的方法。救出她后，我還可以看清楚火勢，冷靜地找出逃生路線。沒有這5分鐘，我跟她都葬身火海啦。”

立文瞠目結(jié)舌，沒想到當(dāng)年阿力救出美兒不是湊巧，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后來我們交往，我跟她一起去交易中心購買時間。我?guī)コ嘀鶠┬蕾p日落，把日落的一瞬延長至30分鐘，然后拿出戒指向她求婚，她還哭得一塌糊涂呢！”

立文從沒想過，時間可以這樣使用。

“你們……你們從來沒有出售時間換錢嗎？美兒患病時，應(yīng)該很痛苦吧？你們沒想過把時間縮減嗎？”

“人生就是有痛苦才有喜樂?！卑⒘ρ鄯簻I光，但微笑著說，“我們還購下一天的時間，在她的最后時刻讓家人好好跟她告別。我還想多買幾天，好好陪陪她，但她說這輩子已經(jīng)夠幸福了，就讓時間正常流動吧?！?/p>

立文呆坐著，黯然地望著遠方。阿力說的話幾乎全盤否定了立文的過去，令他不禁反思當(dāng)年每一個決定是對還是錯。

“如果……”立文支吾地說，“如果有人告訴你，他為了金錢和逃避痛苦，把大半生的時間都賣掉，你會認為他很愚蠢嗎？”

“嗯……”阿力緩緩答道，“我不會說他是‘愚蠢的，不過就像用1萬字的短篇小說來描寫一個人的一生一樣，有點無趣罷了?！?/p>

（繁 花摘自花城出版社《第歐根尼變奏曲》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