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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保羅· 薩洛佩克徒步:黃河遠上白云間

      2024-04-30 17:25:33羅新
      智族GQ 2024年4期
      關鍵詞:無定河保羅黃河

      羅新

      靠近無定河大峽谷時,我們已經在清澗縣黃河西岸的沿黃公路上走了兩天。三月底的陽光一天天強旺,從延安出來一路在山洼和溝底背陰處時不時遇見的冰掛和雪團漸漸消失,撲棱棱掠過樹梢的長尾錦雞呼叫得急切歡快,似乎知道濃綠與溫暖即將重歸大地。五天前我們在延川縣甘谷驛經歷的大沙暴已了無蹤影,天朗氣清,明日當頭。走了三四個小時,兩腳發(fā)熱,后背在背包長時間的磨蹭和擠壓下有了汗意。路邊山坡上滿是棗樹,去秋沒有打完的紅棗高懸枝頭,引來覓食的小鳥嘰嘰喳喳,好像一點也不怕棗枝上那些明晃晃的淺褐色尖刺。就在那時,我們毫無準備地走到了無定河邊。

      本來沒有想到會是無定河,從早上離開太極灣開始,我的心思一直在東邊的黃河,時時想著我們與黃河之間的距離。不過連續(xù)的下坡是一種提示,顯然我們正在走向某個河谷??吹貓D,才知道前方是無定河,公路下沉就是為了過河,而無定河向東流,在一個叫河口的小村子南側匯入黃河。往前看,都是棗林密布的低緩山坡,見不到空曠的河谷。再走一小會兒,一條細細的長線自西而東搖搖擺擺,很快就看得出是大地的一條裂縫,那么細小,讓我不由得感嘆大名鼎鼎的無定河原來這么窄??墒窃僮?0分鐘,細長的裂縫變成了深切如削、下不見底的高崖。離得再近些,看到數十米深的懸崖齊齊下切,讓恐高的我感到頭暈,不敢向前拍照。我不記得曾經見過同樣壯美炫目的基巖峽谷,兩岸寬窄不過百米,卻如此之深,層次分明的巖石如同褐黃色暗灰色布匹的層層累積。無定河在毛烏素沙漠盤旋縈繞那么久,向南穿越黃土高原,一路彎彎繞繞,走得從容閑散,似乎并不著急,到這里時竟然奮不顧身劈山裂谷,難道是因為聽到了召喚,急不可待地要奔向黃河嗎?

      “Amazing?!北A_輕聲感嘆。我們在離河岸幾十米的高坡臺地上,靜靜地站了幾分鐘。我看看保羅,他神情專注,仿佛正在用眼睛測量無定河的河道,滿頭的銀色發(fā)絲閃爍著午后的陽光。當然,無定河峽谷罕見的壯美當得起他的稱贊。不過讓我也感到Amazing的是,他這樣一個人,十年來一步步走過半個地球,什么風光什么人事沒有見過,竟然還是會感動于隨時隨地的見聞。我想起唐代陳陶那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把大意翻譯給保羅聽。他說,這么美麗,這么傷感,中國文學一定有偉大悠久的反戰(zhàn)傳統(tǒng)。是呀,當然。不過我又想,我自己讀過的,就有太多“不破樓蘭終不還”“湖湘子弟滿天山”這般充溢英雄主義情懷、把戰(zhàn)爭浪漫化詩意化的句子,那是同樣甚或更加偉大悠久的傳統(tǒng)吧。

      無定河是黃河中游的支流,給黃河貢獻了最大的泥沙量,據說它平均每年輸入黃河的泥沙多達2.23億噸。黃河以黃為名,發(fā)生在中下游,應是出于直觀的視覺感受。河套區(qū)域的黃河,也即無定河尚未加入時的黃河,在西夏和蒙元時代被稱為黑河(哈剌木連,Qara M?ren),雖然不一定與河水的顏色有直接關系,但大概率是含沙量不那么大,看上去遠不如無定河加入之后那么濁黃。全長不足五百公里的無定河,在毛烏素沙漠那一段的蒙古語名稱叫薩拉烏蘇(Shar Us),意思就是“黃水”,一定與水色有關。無定河攜帶著毛烏素的細沙,進入陜北黃土高原后又夾帶上巨量的黃土,河床隨時變化,常有大面積泥沙沉淀,形成流動和不穩(wěn)定的沙地。這種不穩(wěn)定的大規(guī)模泥沙沉淀河床,會給渡河者帶來相當嚴重的威脅。北宋沈括《夢溪筆談》記載當地人稱這種流動性泥沙為“活沙”。他自己有在陜北渡過無定河的經驗,親眼目睹了這類活沙河段給旅行者造成的災難。據他說,“人馬履之,百步之外皆動”。活沙往往表層板結,看上去還算結實,但下面因含水,其實都是流動的泥沙,人馬在上行走,會引發(fā)整體的晃動,內部移動的泥沙還會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一旦踩破表層,人馬車輛就會陷入泥沙,轉眼不見蹤影,無可營救?!捌湎伦闾庪m甚堅,若遇其一陷,則人馬馳車應時皆沒,至有數百人平陷無孑遺者?!比缃癫淮罂赡芤姷饺绱梭@人的場景了,很可能是因為鄂爾多斯與陜北降雨減少,無定河水量大減,攜入黃河的泥沙和留置于自身河床的含水泥沙也就有限了。眼前這還在殘冬時節(jié)的無定河,只有普通小溪那么一點點水,而且并不黃。

      那時我剛剛重新適應長距離徒步。因為連續(xù)感染新冠和甲流,一度虛弱得背不動10公斤的背包,讓我從延安、延川走到清澗境內那幾天,開始在煎熬中懷疑自己還能不能跟保羅走下去。好在走了七、八天之后,2022年酷暑和保羅在四川徒步的那種輕松與快樂終于又回來了。

      說到吃東西,大概所有陪保羅徒步的人都注意到,他進食之少,堪比修行老僧。

      他可以一天只吃 一頓,基本上不吃午飯,我也很少看到他吃早飯。如果有小賣部,他晚上會買些零食,大概是夜間寫作時吃。當然,他總是睡得晚起得早,夜里的消耗不見得少于白天的行走。

      保羅一行沿著延河岸邊向黃河方向走

      現在我們的徒步隊伍一共5人(保羅稱陪行者為“徒步伙伴”),除了從西安開始陪同保羅的劉立峰(她和保羅2022年冬天在銅川感染新冠,之后迎風冒雪走到延安),還有在延安加入的3個徒步伙伴,一個是我,一個是從大理趕來的劉衎衎(我們喊她看看,看看此前在云南陪保羅走過一段),還有一個從榆林趕來的羅瑩(她2020年5月曾陪我徒步考察了一百多公里的府谷長城)。走了這些天,大家早就厭倦了水泥公路,一直在尋找機會能夠真正走在黃河邊,而不是隔著三四公里的山崖和深溝。所以,我們一大早就研究了地圖,確定今天的后半段行程,要在無定河邊離開沿黃公路,下到黃河谷地,沿黃河西岸北行?,F在走到了看見無定河的地方,也就到了我們右轉下山的節(jié)點。恰好這里有一條村級公路,經野橋畔村盤旋下山,可以到無定河入黃口,向南到王家河村,向北過橋到河口村。我們就是要去河口村。

      走過野橋畔村,一個人也沒見到,雞鳴狗吠卻連成一片。路邊幾頭黃牛正漫不經心地啃食枯草,對招搖而過的我們毫不在意。遠近山坡還在冬眠的棗林間,偶有一團團耀眼的粉白色,那是蓬勃盛放的杏花,宣示著春天的復歸與萬物的蘇醒。再走1公里,就能看到黃河了,西斜的太陽給河面涂上一長溜的白光。山坡陡峭,公路往復盤旋繞得太遠,我們干脆離開公路,進入棗林,抄近路直直下山。陡坡上的棗樹可能因為不方便采收,至今還掛著密密的紅棗,一嘗,還挺甜,沒有隔年老棗常有的那種枯朽霉味或發(fā)酵的酸味,于是放膽多摘了一些。這么走走停停,不到一小時就下到無定河河谷,過了橋,便是河口村了。從橋上看無定河的尾閭一段,迎頭是一堵大壩般的山巖,逼迫無定河向左扭頭繞過這堵石墻,投入自北而來、略顯青綠的黃河。經此一番轉折,就在尾閭留下大片平沙,冬日映照下,因近岸田埂上一團粉云般的大杏樹,顯得格外安靜、美麗又憂傷。山巖的平頂上兀然一座土石堆,我猜曾經是一處軍事建筑,可能是宋明時代的,也可能是抗戰(zhàn)時期的,可惜沒有機會近前去觀察。

      羅瑩提前開車到河口村,在村里找到一家開小賣部的夫妻,他們愿意為我們做一頓飯。后來我聽羅瑩說河口村“像個世外桃源”,可能主要指的是村內外的叢叢杏花,像一片與世隔絕的杏林,掩映著低矮破舊的村落。進村后我們直接到那家小賣部,主人熱情招呼我們進后院,卸下背包。

      院墻外就是黃河,順著黃河峽谷一路北上的春風送來早春的暖意,感覺比在山上時暖和多了。我脫去鞋襪,赤腳踩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據說這樣有助于避免腳底起泡。羅瑩稱呼忙著給我們倒茶搬桌椅的主婦為大姐,后來我們才打聽到她的姓名是劉青萍??瓷先ツ昙o不大,一聊天才知道她都做姥姥了,院子里跑來跑去的小女孩是她的外孫女,女兒女婿在西安打工,把還沒上學的孩子留給父母照看。小女孩不太認生,跟大家很快就混熟了,尤其對羅瑩親,好像自家親戚一樣。聽主人介紹,才知道幾年前這里還是一個渡口,有渡船接送兩岸的人和車。那時候河口村一定比現在熱鬧,失去渡口,意味著再難有外面的人員車輛經過這里,如同那些不再有綠皮火車??康泥l(xiāng)間小站。隔著院墻向東看,一條水泥路蜿蜒進入河谷,沒到水邊就已破碎殘亂,想必是被夏日的河水沖斷了。河對岸山西石樓縣也有一條公路盤山而下直至水邊,只不過曾經是渡口的地方現已無人無車,仿佛一個時間的廢墟。

      深切的基巖河谷

      主人兩口子忙前忙后,很快就給我們準備好了晚餐,院里的長方形小桌上擺滿了盤碗盆,大家湊了各種式樣的塑料小凳,終于都圍著桌子坐下來。一鍋紅棗稀飯,一盤炒土豆絲,一盤涼拌菠菜,一盤手撕包菜,一盤韭菜炒雞蛋,好多天沒有吃得這么豐盛了。日已偏西,天光仍亮,誰家的狗正大聲吠叫。大家真的餓了,早飯以后就沒怎么吃過東西,所以吃得特別香,連土豆絲都香甜可口。我連吃了兩碗紅棗稀飯,都忘了說好吃。羅瑩向保羅介紹每一樣飯菜,驕傲地說這是我們陜北農村的美食。保羅一如既往地贊美他吃到的任何東西,但很顯然任何東西他都吃得非常節(jié)制。

      說到吃東西,大概所有陪保羅徒步的人都注意到,他進食之少,堪比修行老僧。他可以一天只吃一頓,基本上不吃午飯,我也很少看到他吃早飯。如果有小賣部,他晚上會買些零食,大概是夜間寫作時吃。當然,他總是睡得晚起得早,夜里的消耗不見得少于白天的行走。前晚住趙家畔一家小旅館,我和保羅共享一間窯洞,我12點上炕睡覺時,他還趴在鋪著白色塑料布的大圓桌上寫作。他上炕時我醒了,看看表是凌晨3點半。今晨6點多我醒來時,他已經在收拾背包了。我相信這是他10年來的日常。去年走在成都以北的平原和山麓地帶時,我曾試圖每晚寫點筆記讀點書,最后也只是勉強用錄音的方式粗略記錄行程,根本不可能寫作。當然,六七年前我在前往金蓮川的路上時,也做不到每晚寫下有足夠細節(jié)的日記。我感覺可能是因為走了十來年,走了這么遠,保羅已進化成了不同的物種。另一方面,所有徒步伙伴都深有感觸地說保羅是個特別會照顧人的人,只要發(fā)現有同伴出現身體問題,他會立即宣布第二天晚些出發(fā),或干脆就地休整一天。吃飯也是,有時候他自己不一定感到餓,或根本就沒想吃,但只要同伴提出吃飯,他從不反對。

      吃完飯,在小賣部買些礦泉水和食物,我們告別劉青萍夫婦和他們的外孫女,離開河口村,向村北走回到曠野中。兩三公里之后,太陽已貼上西南深灰色的峰巒,寒氣從所有的暗影中涌出,是時候安排宿營了。羅瑩之前在路邊棗林找好了一片平地,我們一到立即開始扎帳篷。

      在黃河大峽谷的谷底露營,在星空下,聽著黃河的水聲入睡,又在黃河薄霧的晨曦中醒來,這是我們離開延安后常常討論的一個計劃。不過對保羅來說,在黃河邊露營不是為了浪漫,而是無可奈何的選擇。即使在人煙稠密的地區(qū),有資質接待外賓的旅館也不多,更何況陜北村鎮(zhèn)寥落,可住宿的酒店賓館之間通常會超出一天的行走距離。保羅當然早已習慣,他從東非一路走來不知露營過多少次,進中國后也在云南四川多次露營,所以到陜北就帶著帳篷和睡袋,一直陪同的立峰自然也隨身背著這些裝備。我就不同了,從北京出發(fā)時沒想到露營,而且那時身體虛弱背不動那么重,到陜北才緊急跟北京的朋友商量,給我快遞了幾套裝備。多虧羅瑩開車去取,又一路開車運送,我的背包才沒有保羅和立峰那么重。也幸虧一下子來了好幾套,看看和羅瑩也不缺裝備了。

      扎帳篷是戶外活動比較令人興奮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通常也因為總在一天的末尾,不得不抓住最后的天光。我們的速度還算可以,帳篷搭好,太陽雖已西沉,西南天空仍有大片紅霞。北京朋友快遞的裝備中,還有兩只露營椅,棗樹下支起來,簡直有了奢侈感,合影拍照的熱情一時高漲。羅瑩的車上帶有野炊設備,所以大家竟可以喝到熱茶,幸福感油然而生。

      無定河流入黃河的河口地帶

      我在他們喝茶時離開棗林,跨過一小片翻耕過的玉米地,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黃河邊。走過一片鵝卵石,就到了淺水區(qū),可以清楚地觀察到河床向下游傾斜,落差相當大,急切奔流的河水與大小石塊撞擊,嘩啦啦響成一片。我蹲下身伸手到水里撥拉一下,沒想到河水冰冷刺骨,讓我猛一激靈。天就在那時黑下來,好像黑得很突然,一眨眼工夫,什么都看不見了,既看不清河水所來的上游,也看不清河水奔去的下游,不足二百米寬的對岸同樣影影綽綽,稍可辨認的只有四圍高矗的黑色山巒與頭頂深藍色的天空。寒意越來越重,有那么一小會兒,水聲仿佛來自四面八方,我感覺自己沉浸在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無邊無際無所不在的暗物質之中。

      摸黑回到宿營地,大家已經鉆進各自的帳篷,看看和羅瑩在她倆共用的帳篷里低聲說話,保羅的帳篷亮著多個光源,大概他正戴著頭燈在電腦前工作。我鉆進位于最南頭棗樹下的帳篷,裹緊睡袋盤腿坐好,戴上頭燈,打開電腦,補記幾天來的行程。沒想到在這個氣溫下打字很不舒服,手指似乎變得非常敏感,指尖每次觸碰鍵盤都會有一點點刺痛感。我想起前一晚保羅就是這樣在窯洞的低溫里打字好幾個小時,不由得感嘆他真是毅力非凡。十年來他一直是白天用小本子記下沿途見聞感想,每次停步休息時都忙著寫,有時甚至邊走邊寫,晚上再用電腦整理,形成更具細節(jié)的記錄。因為要在美國國家地理學會網站的“走出伊甸園”(Out of Eden Walk )專欄定期發(fā)表文章,他一路都在尋找題目,隨時隨地積累素材,這意味著沿途與路人的聊天都是采訪,一有靈感就得抓緊時間寫成文章。他自己說,相對于他的寫作任務來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行走倒是最輕松不過的事。

      行走中的采訪與寫作自然不容易,而最艱難的還在于寫作任務的多樣化:保羅一方面要定期向專欄交出“慢新聞”(slow journalism)稿件,另一方面,他還要盡快完成多部基于“走出伊甸園”之旅的書稿。我問過他,既然他已經為專欄寫了數百篇文章,是不是把這些文章整合起來就可以成為一本書?他說當然不是,那些新聞稿主題散亂,深度不夠,相互也難有聯系,他的書必須另起爐灶,內容也會大大不同。概括地說,他的書是一種“旅行寫作、回憶錄與專題報道的復雜綜合”。

      我猜測,他2013年啟動“走出伊甸園”徒步計劃時,本沒打算在路上完成書稿,因為那時他以為會在7年內完成行走,路上只需要寫些慢新聞稿件,寫書的事可以放到全部行程結束以后。誰知十年過去,他才走到陜北的黃河岸邊,距離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島還十分遙遠。同時,比我大一歲的他已不再年輕,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離開埃塞俄比亞時還是灰黑的頭發(fā),到中國已經滿頭雪色了”。這樣,他計劃中的多卷本必須在路上就得完成至少幾部。我2022年夏天在四川陪他時,多次聊到他的寫作,那時第一部的初稿已經完成,每天都在修改??崾钪凶咴诎l(fā)燙的水泥路上,他會突然動情地回憶少年和青年時期在墨西哥的經歷,以及上大學前在澳大利亞駕駛摩托車環(huán)島騎行、盤纏耗盡就給人砍甘蔗、最后到遠洋漁船上打工掙錢的往事。我猜這些故事都會出現在他的書里,可能是他正在寫、正在重溫的過去。

      保羅是講故事的高手,他總能把一個意思,一段對話,一件往事,巧妙地組織成一個富有深意的故事。2022年秋天,我看到一條新聞,某電視臺的攝像師拍攝三星堆時,不小心跌進坑里,砸在青銅面具上,在那個破裂的面具上留下多處血跡。我把這個視頻轉給保羅,因為當我們7月下旬參觀三星堆,蹲在坑邊看考古隊員在坑下趴在一個可移動平板上清理并取出那些青銅文物時,我腦子里就浮出了有人跌入坑里的畫面。保羅的回復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三千年之后,三星堆諸神終于再次享用了血祭。有了他這句話,我仿佛看到三星堆故事以一種讓人防不勝防的幽默,實現了跨越古今的連續(xù)。

      誰知十年過去,他才走到陜北的黃河岸邊,距離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島還十分遙遠。同時,比我大一歲的他已不再年輕,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離開埃塞俄比亞時還是灰黑的頭發(fā),到中國已經滿頭雪色了”。

      冬末春初的黃河安靜又干凈

      還有一次,走在什邡的山地時,他講起自己在沙特蹲了幾天監(jiān)獄的經歷。一個獄警在受賄之后變得比較友好,幫保羅辦事,還一起下棋。保羅回到南非(那時他常駐南非)幾個月之后,接到這位阿拉伯獄警的國際長途電話,要求保羅幫他寫一封升職推薦信,因為他堅信自己的工作表現是出色的,而且感覺和保羅早就成了好朋友。

      我最早知道保羅這場驚世駭俗的徒步,是2013年讀到美國國家地理學會的一篇報道,那是在他開啟“走出伊甸園”之旅計劃后不久。當年的《國家地理雜志》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長文(以后每年一篇),我又常到NatGeo網站“走出伊甸園”專欄上讀他沿途所寫至少每月一篇的文章。2016年夏我從北京走到內蒙古正藍旗(“從大都到上都”),至少部分是為了防止自己半途而廢,出發(fā)前寫了一篇宣言式的小文章,提到古今中外許多榜樣,其中就有保羅,我特地寫下這樣的話:

      在我開始計劃金蓮川之行時,當今最偉大的徒步旅行正在發(fā)生。名為“走出伊甸園”(Out ofEden Walk )的這場曠古未有的遠足,由兩次普利策獎獲獎人、美國《國家地理雜志》撰稿人PaulSalopek實施。他于2013年1月22日開始其驚世駭俗的步行,到現在已經走了三年半了。他的計劃是重走人類走出非洲之路,以7年時間走完21,000英里(33,600公里),從非洲的埃塞俄比亞一直走到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島,穿越中東、中亞和中國,進入西伯利亞,再坐船跨越白令海峽,最后自北而南穿行美洲大陸。這幾年我一直關注他的網站,也讀了他在《國家地理雜志》上的3篇紀行文章。我關心的問題是,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徒步長征之后,他會發(fā)現一個嶄新的世界嗎?或者,他更多的是會重新認識自己?

      兩三周后,當我走在前往金蓮川的道路上時,Paul Salopek還在哈薩克斯坦的沙漠草原間踽踽而行。同“走出伊甸園”相比,前往金蓮川之旅至多算得庭院里的閑步。我用這個閑步向他致敬。

      我2022年7月在廣漢見到保羅,聊天中一再地說到他的整個計劃時間長度由7年變?yōu)?5年,甚至會更久。當然,任何跨越時空的宏大計劃都會在實踐中一再調整,許多無法預見的因素都會造成路線改變和時間延宕。比如,保羅未能如他預期地從中亞進入中國,只好折而向南,進入巴基斯坦和印度,穿越東南亞的緬甸前來中國。可是在緬甸遭遇新冠疫情和政局動蕩,進入中國后也常因防疫隔離耽擱行程。這些曲折與折騰,固然使他認識了更大世界、見證了更多歷史,但也生發(fā)更多的不確定。一方面真正實踐了他倡導的慢新聞,另一方面也給他的人生帶來諸多問題。

      保羅說,時間拉長,首先對他妻子安娜是不公平的。安娜是格魯吉亞人,記者,紀錄片制作者,工作很忙,還是每年抽時間陪保羅走幾程,這是十年來他們相聚的主要方式。2022年7月下旬,我跟著保羅和李惠普參觀微雨中的都江堰,在二王廟見到院角一棵掛滿許愿簽牌的低矮古樹,人們從旁邊小店買一塊紅綢懸系的空白木簽牌,在上面寫下心愿,再集中掛到樹上。保羅也買了一塊,寫上一句話,掛到許愿樹上。我一看,牌子上寫著:Ana, I wish you were here.

      左:保羅與徒步伙伴在黃河岸邊的露營地合影(攝影:阿誠)右:保羅在延安附近幫助農家女

      萬水千山走遍,歸來仍是少年。保羅年少時曾騎著騾子翻越墨西哥的高山,青年的他曾在印度洋風暴里屹立船頭,中年的他曾在各種不幸的戰(zhàn)場上采訪,在非洲草原上與獅子對視?,F在,年過花甲依然強健如昔的他,正在深夜黃河邊的帳篷里,記錄他在黃土高原的行走和采訪。也許,他也在重溫早晨聽到的那位80多歲的民間藝術家所唱的清澗道情吧。

      夜深人靜,雖在深沉的夢里,也聽得見遙遙飄來的黃河水聲,還有偶爾撲扇著翅膀咯咯咯飛過的野雞。早晨醒來,鉆出帳篷,太陽還遮掩在東山之東,天光已然大亮。立峰、看看和羅瑩正在準備熱茶和面包,保羅已收起帳篷和背包,坐在地上寫筆記。我趕緊收拾帳篷睡袋等物,四肢并用,吭哧吭哧,才把伸展開來的一切擠壓進各自小小的包裝袋,然后去享用早餐。羅瑩說,夜里有幾個管事的人過來拿手電筒一通亂照,詢問一番。其實稍早我和羅瑩在黃河邊也遇到派出所警察的巡查。無論如何,這里(以及別處)并不是世外桃源,無論在歷史上的哪一個時期。保羅可以用他十年的所見所聞證明,這個世界上并沒有世外桃源。一旦走出伊甸園,就不再有伊甸園。

      在寒意仍重的棗林吃過早飯,收拾好背包,把露營設備裝到羅瑩的車上(只有保羅堅持背著他自己的帳篷和睡袋),我們開始新一天的行走。除了羅瑩不得不開車返回沿黃公路,我們都不用再走水泥路了,而是沿著緊貼黃河的沙石路向北。從地圖上看,至少可以再走十幾公里。晉陜峽谷中的黃河總會在河邊留下一部分它在漲水期所攜帶的泥沙,有時泥沙沉積的面積足夠大,形成一片可耕地,以及依附農田的村莊,河口村和下游的王家河村都是這個類型的村子。即使那些泥沙沉積面積較小的地段,也會形成一個長條形的楊柳樹林或茂盛的草地,適合放牧牛羊。當然,這樣的地段也適合我們走路。不過,有泥沙沉積的一側通常對應著激烈沖刷的一側,而黃河在峽谷中搖搖擺擺,泥沙沉積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又在西,這就決定了兩岸都不存在連續(xù)的泥沙沉積,意味著峽谷底層不可能有連續(xù)緊貼黃河的小路,走著走著就會遇到懸崖。我們今天之所以能夠連續(xù)走十幾公里,是因為有挖礦的公司在西岸懸崖上開了一條可以走卡車的簡易路。沿途看到兩岸較大的泥沙沉積地段,往往深受采沙行為的破壞,河岸閑置的小型鐵船,都是采沙船。在基建和房地產快速發(fā)展時期,細沙作為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成為重要的商業(yè)物資。走了一個來小時,太陽高高升起,河谷迅速暖和起來。在河灘地遇到一個五六十歲的男子,上身藍色運動絨衣外套著駝色西裝,下面是迷彩軍褲,靠在樹下,沒啥事的樣子。一問,說是放羊的。放羊,咋不見羊呢?他指指西側的山坡,都在山上呢。大家跟他聊起來,保羅通過立峰和看看的翻譯對放羊人做了一番采訪,問題集中于數十年來降雨降雪的變化、生活生產和黃河水位汛期相關的情況等。

      左:保羅在黃河邊與牧羊人交談 右:保羅一行在黃河邊露營

      我喜歡看保羅做采訪,他的確很善于提問。2022年在江油青蓮鎮(zhèn)的李白故里,保羅采訪那位號稱崇拜李白而改名李百的詩人兼書法家,我和楊瀟給他當翻譯,眼看他一句句慢慢問出了流浪于四川的李百作為東北下崗工人的時代和社會背景,而不像我之前查到的那么多新聞報道那樣,無一例外地停留在李百對古詩的熱愛和對李白的崇拜上。一般來說,保羅不大糾纏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與歷史,而偏向各地各人群共有的時代問題,比如經濟和技術發(fā)展帶來的傳統(tǒng)流失,舊的生活和生產方式在新時代的明顯改變,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到的氣候變化及其影響,等等。保羅向放羊人問的最后一個問題是:黃河上還有沒有從前那種擺渡船?有呢,放羊人說,不多了,還有幾個地方有,不過都是機動船了。告別放羊人之后,保羅說,我們離開陜西去山西,不走現代公路大橋,而要找一個老渡口,坐船過黃河。

      再走兩三個小時,我們在一個窯洞式的破舊小廟前休息。窯洞內大概只有5平方米,南北向,門外一個同樣只有5平方米的小院子,石砌的院墻已坍落大半,正適合我們小憩。廟門西側一個石碑,碑身表層大部分都已剝落,碑額刻的是“名垂不朽”,感覺是清代或民國時期的,大概是功德碑,為表彰出資修廟者而立。廟內正北供奉泥塑彩飾的三尊神,主神是兩側小神的三倍大,頭戴黃盔,肩披黃巾,身著藍色鎧甲,怒目圓睜,雙手置于膝上。東側小神猛一看有點像印度教的象鼻神,細看應該是一個鳥神,身有兩翼,長長的鳥喙容易被看成象鼻。西側的小神面部近似主神,肌肉裸露,只在腰間系一條黃布條。從風格和色彩看,這三尊神大概是在20世紀80年代或稍后塑造的。

      非常有意思的是,石砌窯洞的東西兩壁都有壁畫,雖然大半脫落,看得出與泥塑三神制作于同一時期,而東壁壁畫上一個在云中踏步向前的人身鳥首形象,應該與三神中的鳥形小神有關,不同的是他肩扛鐵錘,手持鐵鑿,腰纏黃色布條,似是一個工匠。西側壁畫保存了底部,可見河水滔滔,水上云霧繚繞,而一眾細小的人物都頭戴尖頂氈帽,不似漢民。窯洞是石砌的,石壁上敷以黃泥,再刷上石灰,壁畫就畫在白色石灰上。泥面脫落,露出好多個層次,從有限的幾處出露來看,壁畫至少有三層,最下面的一層紅彩盎然,中間一層也有紅黃兩色,迥然不同于最外也是最新一層的以藍色為主。如果技術和設備足夠,在不破壞最外一層壁畫的條件下,應該可以看到下面兩層壁畫,那也許有助于判斷小廟的年代。我的初步判斷是,這是一所古老的河神廟。從鄰近幾個縣的清代縣志上,可以知道黃河沿岸遍布河神廟,我們面前大概是規(guī)模較小的一個吧。

      我跟保羅解釋這三層壁畫的意義:不同時代的人們都在遵循同一個信仰,以各自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想象和不同的色彩,但大體都接續(xù)前人,這就是所謂傳統(tǒng),而這個傳統(tǒng)現在終于中斷了,此即歷史學家喜歡關注的連續(xù)與斷裂。連續(xù)不是重復,斷裂也不是全新。我們觀察社會,通常只看到最外面那一層,不大容易審視或透視時間的深處,特別是難以自覺地尋覓肉眼之外的世界,物理世界之外的世界,比如,人們之前的人們,以及當今之前的當今。保羅自己對此一定深有感觸。十年來一步步走過這么多國家、這么多文化、這么多信仰與觀念的重疊,他當然知道連續(xù)與斷裂是如何以千變萬化的形態(tài),均勻地存在于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在這個意義上,保羅的行走,不只是跨越巨大的空間,更是蜿蜒于深邃無比的時間中。

      黃河水邊的行走真是美妙,不過午后不久就走到不能走的地方了,懸崖和激流截斷了前路。我們只好折而上山,氣喘吁吁地攀爬陡峭的西坡。越往上走,黃土越厚,風也更加清涼?;赝鹊椎狞S河靜靜如一條淡綠色的布條,對岸的山西卻顯得比前兩天離我們更近。快走回沿黃公路時,我們回頭再看一眼谷底細小一縷的黃河,心里說,再見黃河。

      真的是再見。因為我們知道,過不多久就會在道路的某一個轉彎處,在某一個山頭,一再地看見峽谷深處的她。而且,一天、兩天或幾天之后,我們會再走下峽谷,回到黃河邊,在某一個古老的渡口,坐上現代的機動船(可惜不是從前那種羊皮筏),渡過黃河,到對岸的山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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