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

六棵榕樹

從城東走向城西，走過天峨大橋，左拐下臺階，便是沿江路。路的起點，有六棵粗大的榕樹，像一個家庭的六個兄弟站成一排，微風(fēng)吹過，幾片葉子掙脫大樹，輕飄飄地落下，仿佛是叛逆的孩子。其中的老三，斜著生長，猶如彎腰鞠躬，朝行人敬禮。一根根枝條，密密麻麻，交織成一張密實的網(wǎng)，網(wǎng)住陽光和暴雨。一方陰翳，成了行人的休憩地，器樂愛好者在樹下吹拉彈唱，汽車停在樹下躲陽避雨。

這六棵榕樹，是小葉榕樹，拇指般大小的葉子細(xì)嫩翠綠。枝條上垂下的榕須，細(xì)細(xì)長長，顏色銹褐，像手巧的織女紡出的一絲絲棉線。每到春天，榕須又會長出新的，細(xì)嫩淺白，我好奇地掐下一小根咀嚼，味道微微甜，像小時候咀嚼的青草。我又試著摘了一根老須品嘗，卻有一絲苦味，仿佛生活微微疼痛的那種苦。

一天下午，我去上班，照例走過沿江路，一位臉色蒼白的中年女人腰上挎著一個竹籃，頭微微仰起，伸出左手捏住榕須，右手拿著紅色的剪刀咔嚓咔嚓，籃子里已經(jīng)有好大一把榕須。瞧她那副憔悴模樣，一定是把榕須用來入藥。望著她挎著籃子遠(yuǎn)去的身影，我很想開口問問，這榕須能作什么藥用。

后來，我問一位兄長，他經(jīng)常與植物打交道，深諳植物藥性。他說，榕須可以祛風(fēng)濕，散風(fēng)熱，活血止痛，能治療流感，百日咳，結(jié)膜炎，風(fēng)濕骨痛，胃痛，跌打損傷。我驚奇極了，想不到一根根常常被過往的小孩子拉扯拽斷當(dāng)作樂趣的榕須，居然有這么多功效。

我不知道這些榕樹來自于哪座深山老林，它們像進(jìn)城入學(xué)的小孩子，自小就離開故鄉(xiāng)，在城里生活。如果這六棵榕樹現(xiàn)在依舊長在森林里，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無疑，居在森林，自有森林的樂趣，長在城市，亦有城市的歡愉。森林是安靜的，傳統(tǒng)的；城市是熱鬧的，現(xiàn)代的。兩種生活，兩種態(tài)度，沒有可比性，不能說誰好誰壞，誰對誰錯，在哪里立足都會慢慢長成大材。

我也常常把自己比作一棵樹，設(shè)想如果我不來廣西，生活在老家，或者另外一座城市，又是怎樣的結(jié)果呢？歲月不能回頭，人無法同時走兩條路，也不能同時渡過兩條河流，選擇一座城市自然是要放棄另一座，選擇一種生活自然要失去另一種生活。

我來廣西是在二十年前，那年，我像這六棵移栽的榕樹，帶著惶恐、新鮮，甚至害羞的心情打量眼前陌生的世界。彼時，沿江路才剛開發(fā)，路的左側(cè)是靜靜流淌的紅水河，右側(cè)是塘英居民還未規(guī)劃的土地，這里一棟木板房，那里一塊菜地，雜亂得像一幅亂涂鴉的畫。有精明的生意人，租下木板房做夜宵，生意不錯。

我也租了一間木板房居住。那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北風(fēng)呼嘯著從紅水河漫上來，號叫著從木板縫隙擠進(jìn)屋子。房子不通電，沒法用電氣設(shè)備，為了省錢，便用煤爐做飯烤火。整天整夜，屋子里都飄蕩著嗆人的煤味。

兩個月后，兒子出生時，醫(yī)生發(fā)現(xiàn)胎盤有點不好，慶幸地說，好險啊！缺氧，再晚，孩子就沒了。醫(yī)生除去兒子口中污濁后，他還閉著眼睛，沒有號哭。不由對孩子的健康擔(dān)憂。

都說哭是孩子的語言。會哭，哭得響亮，往往說明孩子壯實。立春過后，天氣漸漸暖和，兒子也快滿兩個月了，一個清晨，他無征兆地發(fā)出了響亮哭聲。我倚著一棵榕樹，聽著哭聲，百感交集，榕樹投下幾片葉子，落在我的肩上，像是在祝福。

盡管后來我搬家了，居住于縣城的另外一條路，但路過這些榕樹，我依然像看見老朋友一樣親切。它讓我想起當(dāng)年流浪的生活，想起當(dāng)年的彷徨與不安，奮斗與掙扎。

如今，我們一家也像這些榕樹一樣，把根扎在了這塊土地上，呼吸著與榕樹一樣的空氣，享受著與榕樹一樣的藍(lán)天。

木棉花開

德國作家歌德曾經(jīng)說，大自然所造之物是沒有個性的，唯獨人是有個性的。而俄國作家普里什文的意見卻恰恰相反，他認(rèn)為，只有人在創(chuàng)造精神珍品的同時，能創(chuàng)造絕無個性的機械，而在自然界，一切的一切，直至自然規(guī)律本身，都是有個性的。

我更贊成普里什文的觀點，一切生物都是有靈魂的，它們雖然不能說話，不能發(fā)聲，但它們會用特殊的方式與人類交流，與環(huán)境融洽。

我每天上班下班，步行穿過紅水河大橋。橋下的河水，靜靜流淌，將縣城一分為二。清澈的河水，滋潤著萬物生長，也滋養(yǎng)了這方小城。在我每天的行走中，要途經(jīng)四棵木棉樹，左右兩岸各兩棵，它們長在懸崖峭壁上，挺著偉岸的身軀，鶴立于諸多喬木灌木之上。

在南方，木棉樹是常見樹種，它們長在河岸邊，長在深山里，長在溪水畔，高大，筆直，像偉岸的英雄。傳說，木棉樹是海南黎族一位名叫吉貝的老英雄變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五指山黎族村寨遭到異族的侵略，吉貝帶領(lǐng)寨民與敵人斗爭，取得了勝利。一次因為一個寨民叛變，向敵人告密，老英雄被俘了，敵人將他拷打折磨，老英雄鐵骨錚錚，誓不投降，被敵人殘忍殺害。后來，老英雄化作木棉樹，世人為了紀(jì)念他，把木棉樹稱為英雄樹。

每次看到木棉樹，我便想到這個故事，想到木棉樹象征的精神。四棵木棉樹，最小的是橋下臨河的那棵，樹干只有大腿那樣粗。每年三月中旬，它像搶跑的運動員，率先開花，或許是它過于瘦小，花并不大，也非血紅，難以得到攝影師的青睞。

彼時，離它不到百米的那棵大木棉樹，卻仍舊在冬眠似的，對春天無動于衷。好多次，看著它干癟枯燥的樹枝禁不住想，它是不是死了呢？

清明節(jié)前后，天氣漸漸炎熱，大家終于可以脫掉長袖，換上短袖時，那棵木棉樹才像睡醒了似的，揉揉眼，伸伸腰，發(fā)出春天的一聲呼喊，花朵像得到號令一般，爭相綻放，大朵大朵，鮮紅鮮紅，似燃燒的火焰，又如初升的旭日。攝影師們早就盼著這一天，他們帶著三腳架、背著相機，選好位置卻不急著拍攝，而是點燃一支煙，一邊抽，一邊觀察。在陽光溫暖的映照下，花朵仿佛知道自己要成為主角似的，害羞得像涂滿腮紅，更加俊俏。

回頭再看那棵小木棉樹，花朵已萎縮得快要凋謝。

由此，我想到，樹也是有個性有思想的。這棵稚嫩的木棉樹，經(jīng)驗沒有那么豐富，看到天氣轉(zhuǎn)暖就以為春天來了，但它不知道，即使入春也還會有纏綿冰冷的春雨，有陰冷的倒春寒，它們是隱秘的“殺手”，隨時都可能沖出來，殺死每一枝翹上枝頭的花朵。老木棉樹歷經(jīng)過歲月的磨難，更懂生存之道。

一個月后，木棉花凋謝，但木棉樹的故事還在繼續(xù)，它會結(jié)出一種長橢圓形狀的蒴果，夏天的風(fēng)拂過，蒴果成熟了，果莢開裂，包裹的一團(tuán)棉絮會隨風(fēng)飄散，在空中如雪花一樣漫天飛舞，像一對情侶在營造浪漫的氛圍。步行經(jīng)過，棉絮落在頭發(fā)上，粘在身上，像裝飾，像點綴，我不禁歡愉起來，仿佛也成為了一個浪漫的人。

簇?fù)碓谀久迾渲車?，是低矮的灌木與茂盛的野草，還有婆娑的翠竹，它們蓬勃生長，長成了小生態(tài)。先前，我并不知道白鷺居住在哪里，以為紅水河畔那些楓楊樹上高高的鳥巢是它們的家。直到有一天暮色消散，四周漸漸昏暗之時，我望見那幾只白鷺仍然在清幽幽的河面上回旋，俄頃，飛入木棉樹下的灌木林里。我瞬間明白，它們的家原來是安在灌木叢中，那真是絕妙，此處陸路不通，想要抵達(dá)，需要從河里坐船，再攀爬陡峭巖石。它們是安全的，沒有誰會冒著風(fēng)險，歷經(jīng)艱辛去傷害它們。

致敬木棉，是它構(gòu)建了一小塊自然生態(tài)。

小自然

我有散步的習(xí)慣。

每天清早，走出家門，沿云林路直走，走進(jìn)一條岔路來到紅水河畔，再沿著堤岸走上一個來回。江西作家范曉波說，他每個星期都尋找機會去鄉(xiāng)間走走。我其實也想每個星期都去到鄉(xiāng)村，可是，“為稻粱謀”卻像是一根繩索羈絆著我，我只能以散步的方式親近自然。

我所在的縣城面積不大，靠山鄰水，有著豐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我把每天散步的那一段路稱為“小自然”，或者“城市中的生態(tài)林”。這樣稱呼，并不是隨意捏造。而是這段長約四五公里，寬約一百米的地域，溪水潺潺，古樹參天，草木葳蕤，飛鳥鳴奏。

清晨的紅水河，靜謐、安詳，青綠色的水面上，繚繞著一層淡淡的霧，五六只白鷺，展翅在薄霧里穿進(jìn)鉆出，忽遠(yuǎn)忽近，身姿飄逸、靈巧，好似仙鳥。其實，不光是早晨，傍晚也能看見它們翱翔。

在堤岸邊，我常常看見一個釣魚者坐著一動不動，像一棵生了根的樹。我不知他是整晚一直在這里，還是凌晨踩著晨露來的。他的背后，是高高大大的楓楊樹，兩排過去，有三四十棵。春天，楓楊樹開出黃綠色花朵，繼而長出有翅膀的果實，串成筷子般長，像傣族女子的瑪瑙吊墜，又像是一串串綠色風(fēng)鈴。秋天，果實成熟，一串串向下垂著，顏色變黑，體重變輕，翅膀變長，秋風(fēng)像刀割一般將果實刮落，離開母樹的果實，跟著風(fēng)歡快地旋轉(zhuǎn)，直到轉(zhuǎn)累了，才慢慢地降下，落入泥土里，等待重生。

仰頭往樹梢看，一些枝椏間筑有鳥巢，垂下的幾根枯草隨風(fēng)搖擺。也不知這是什么鳥的家，每天來來回回，一直未看見鳥的影子，更未聽見鳥鳴。

走在小自然，我像旅游一般不走重復(fù)路。走到新建的斜拉橋下，我一般會離開河畔，沿著不太長的土坡走上公路。站在高處俯看土坡，植被茂密，不光有楓楊樹，還有合歡樹、苦楝樹、青岡樹、櫸樹、幌傘楓……藤蔓像長了手腳似的，往一棵又一棵樹的身上爬，樹有多高，它們就爬多高，爬到樹頂，再蕩秋千似的蕩下來。形成一掛綠色的“瀑布”。低矮的灌木、寬大的芭蕉樹，像搶地盤似的，爭奪著樹與樹之間的空隙。

我喜歡行走于樹木之間。濕潤的土地上，留下一長串腳印，綠茸茸的野草在我的腳下，芨芨草、鬼針草、蒲公英、金花葵、蒼耳、蛤蟆草、金銀花、車前草、辣椒草、藿香薊躺在土地上，仰著臉甜甜地笑。我俯下身，輕輕地觸摸一棵棵低矮的野草，它們長在荒山野地，一歲一枯榮，是最貼近大地的生靈。我無法帶走它們，但從來沒有小瞧它們，在中藥房的藥柜里，它們是醫(yī)生請去的貴客，能祛疾除病，解救蒼生。

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我就喝過用十幾味草本煎熬的中藥。前年夏天，我的肌體發(fā)生病變，是醫(yī)生將我從病痛的深淵中解救出來。一年過去，我仍感覺身體有異樣，沒有徹底恢復(fù)，便想到試試中藥。

給我看病的是一位年過花甲的慈祥老人。她用溫潤的右手捏住我的左手腕搭脈，隨后又叫我翻過手掌，仔細(xì)察看手指甲上的“月牙”，她說，你的月牙都上不來??！我這才發(fā)覺，我的“月牙”幾近消失。接著又叫我伸出舌頭，觀察舌苔。她得出結(jié)論，說，老弟，你是身子虛，氣血不足，需要補血補氣。

拎著她開的一個療程的六劑中藥，我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熬藥，刺鼻的藥味爆滿房間，爾后，又跳上窗戶逃逸到街上，往路過的行人鼻孔里鉆。行人掩著鼻子，朝窗戶望過來，露出猜測的眼神。

老人囑咐我，藥渣要倒在大樹根下，不能丟在垃圾桶里。我記住她的話，清晨散步時，已瞄好倒藥的地方。散步前，我把藥渣裝進(jìn)黑色的膠袋里，清早行人稀少，沒人會注意到我即將要做什么。

我選擇的是一棵苦楝樹，在這片小自然里，苦楝樹很多，都是緊挨著公路生長。春天，苦楝樹開出簇簇細(xì)碎的淡紫色花朵，裝點著整個小自然。苦楝樹我打小就認(rèn)識，家鄉(xiāng)的曬場旁就有一棵，淡綠色的苦楝籽常常被我們撿起，拿來當(dāng)作打野戰(zhàn)的子彈?，F(xiàn)在，見著它就如同見著親人。

我翻起膠袋，藥渣齊刷刷往下掉，落入樹下的草叢里。不知我倒的藥渣里，有沒有在這塊土地上生長出的，如果有，那也算是以另一種方式回報自然。

那天散步，在小自然里，我看見一棵高大的楓楊樹倒了下來，像巨人一樣躺在地上。樹根被撕裂成麻花狀，粗壯的樹干橫在人行小道上，折斷的枝條四處散落，兩個人拿著鋸子，將樹干截成一段一段，又用斧頭將樹枝砍成一捆一捆。下午我再次經(jīng)過，樹木已經(jīng)被清走了，留下一大塊空間。這棵樹意外死亡，是由于昨晚下了一場大暴雨，松軟的泥土撐不住樹木的重量，才轟然倒塌。

這棵樹長成如此巨大，至少用了四五十年的時間，但消亡卻只在一朝一夕之間，可見生命是多么脆弱。過段時間，這片空地又會長出新的植物，或許是野草，又或許是灌木，誰又會記得這里原先住著一棵大樹呢？

（盧致明，中國生態(tài)林業(yè)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廣西文學(xué)》《紅豆》《三月三》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