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想過?”
“你確實見過黃欒,但你們在高鐵站分別后,和你聊天的一直是個假的。小說也可能是那個假的寫出來的。那么,你更愿意接受屏幕前假的這個,還是真的那個?!?/p>
“真的那個在哪?”
“這不重要。”
“不是一個人嗎?”
“現(xiàn)在告訴你,不是?!?/p>
方寸一時不知怎么選了。
“你可以不選,但你必須明白發(fā)生了什么?!?/p>
“這能解釋我為什么撒謊?!?/p>
“我從小撒謊成性?!?/p>
方寸坐在去往日照的火車上,車廂里乘客寥寥,彌漫著一種昏沉沉的氛圍。窗外是一片開闊的原野,荒蕪、干涸的地表裸露在外,田野的盡頭被綿延的群山遮擋,栽種著一些樹,或者被綠色植被覆蓋。他撓了撓腦袋,關(guān)掉了和黃欒的聊天對話框。他和黃欒認識半年有余,雙方?jīng)]見過幾次,但時常聊天。他們從生活談起,談及父母的婚姻,各自的童年陰影,以及電影與文學(xué)等等,幾乎什么都聊,可是方寸依舊覺得不了解黃欒。就像窗外的群山,本以為已在接近,但群山還是佇立在遠處。他只能看到一個輪廓。
方寸想起高鐵站的分別。兩人剛認識不久,坐在候車廳里簡易、不舒服的座椅上。午后的陽光穿透窗玻璃,恣意地打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在他們腳下匯聚成一條閃爍不定的河。黃欒說起了母親買的一種香皂。那個時候,她還小,只有七歲,她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味道。但在洗手的時候,味道就變成了記憶。后來過了很多年,她去往云南,一所一本院校,在軍訓(xùn)的時候,再次收到母親送來的香皂。她指了指腳下——那條陽光匯聚而成的河,說:“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就像你在某個夏天被封鎖的門閥,突然被打開了,然后記憶如同洪水般涌來。”因為一塊香皂,她小時候的記憶串聯(lián),交織,變得分外清晰。
創(chuàng)傷。方寸知道黃欒經(jīng)歷過童年創(chuàng)傷??墒牵陝?chuàng)傷跟她撒謊有什么關(guān)系。她為什么要對他說謊,她跟他說過很多謊嗎。方寸有點搞不明白了。除了弄明白這個問題,還有一個更急迫的問題,他遲遲得不到答案。他這次去往日照,就是要當面弄清楚。
“各位旅客,列車即將到達日照西站,請在日照西站下車的旅客準備好自己的行李下車。”車廂里響起了播報。
好在快到站了,一切都將水落石出。
方寸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寫了一些小說,但發(fā)表得不多。在一次文學(xué)活動中,認識了黃欒。黃欒是一名現(xiàn)代詩詩人,平日里閱讀古文,也畫一些山水畫。文學(xué)活動結(jié)束后,她送給方寸一張畫和一把折扇。方寸先是注意到相框里蹲伏著一只腦袋碩大的橘貓,他家里正好養(yǎng)有一只。他拍了張照,發(fā)給黃欒;黃欒微信回復(fù):你不覺得它挺像一個人嗎。方寸在腦海中過濾著現(xiàn)實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朋友,沒有覺得哪個朋友長得像這只胖貓。他沒有猜出來。黃欒打趣道:“像不像莫言?!北緛硎且痪渫嫘υ?,這只貓卻擁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隨后,方寸看向折扇。扇面上字跡俊朗、飄逸,他古文功底差,只認得上面一半的字。他問黃欒上面寫的什么。黃欒說:“《洛神賦》?!彼肫鹆瞬苤材嵌嗡普嬉嗷玫腻忮?。黃欒解釋:她本來是想寫一段《金剛經(jīng)》,但礙于方寸學(xué)識有限,最終選擇了《洛神賦》。她好像完全是無奈之舉。
方寸沒有說什么。
他知道黃欒有男友,在國外讀研。參加文學(xué)活動時,他們同住一家賓館。有一天,方寸下樓買煙,正巧碰上黃欒手捧著鮮花下電梯。是一大束玫瑰。他當時覺得土,很少送女孩花,送也不會只送玫瑰。不過,方寸沒有介意。他只是把黃欒當成好朋友,也是如此警告自己。他給她修改小說,推薦一些小說書籍罷了。
他對待其他朋友亦是如此。他有兩位寫小說的男性好友,他們完成新作后,互相交換討論。方寸僅就小說整體做出評價,絕不涉及細節(jié)問題。他每天都有周密的寫作任務(wù),十分珍惜時間。
不過,有些不同。當黃欒發(fā)來第一篇小說時,方寸幾乎花費了一整個白天修改,Word文檔中標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色批注,他頭暈?zāi)X漲,還是想跟黃欒聊聊這篇小說。他打開對方的微信對話框,突然詞窮了。斟酌了良久,才在微信里發(fā)出請求??墒?,另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如果貿(mào)然打電話,或者以微信語音通話交流,是否有失妥當。黃欒可是個女孩。他從未如此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傷害到她。
一分鐘過后,黃欒說:“發(fā)語音吧?!?/p>
那天晚上,方寸從八點一直講到了午夜十二點;第二天,他的嗓子變成了一條干涸的河道。
黃欒的父母是日照人,婚后兩人去了青島工作,即使最終離異,雙方也沒有離開過青島。因此,她從出生直到上大學(xué)之前一直待在青島。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回到故鄉(xiāng),陰差陽錯地成為了一名語文老師。她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里,平常沒有什么事情做,開始長跑。她每年參加當?shù)嘏e辦的馬拉松比賽。除了跑步,她每周還有兩堂舞蹈課。她以前跳恰恰?!扒∏》忍罅耍饋碛悬c勾人,不適合我?!秉S欒對方寸說。學(xué)了兩年后,她轉(zhuǎn)頭學(xué)古典舞。
方寸在朋友圈里看到過黃欒的舞蹈視頻,他欣賞不來。他白天讀書寫作,晚上和發(fā)小打游戲。發(fā)小時常嘲笑他:“你是在用腳指頭操作嗎?!狈酱缂夹g(shù)很菜,但玩得投入、忘我。在游戲中稍微遇到一丁點危險,他手忙腳亂,身體夸張地扭來扭去。因為常年久坐——不管是寫作還是打游戲,方寸腰椎出了毛病,輕微駝背,總是拖著腳走路。他還患有慢性腸胃炎,體重不足五十公斤。
“你要多運動,平常注意站姿坐姿,多鍛煉鍛煉身體?!?/p>
“那你說我的身體還有救嗎?”
“做瑜伽吧,很適合你?!?/p>
黃欒發(fā)來一些入門的瑜伽課程。
“你要好好跟著訓(xùn)練,我每天可是要監(jiān)督你的。”
方寸買來一張瑜伽墊,放在客廳中央,開始在上面訓(xùn)練。他身體僵硬,很多動作施展不開,比如說,貓式伸展、劃船。但他堅持了下來。客廳里除了這張瑜伽墊,還有一個沙袋。方寸曾經(jīng)練過一個月的拳擊,沙袋現(xiàn)在突兀地豎立在客廳角落,成了擺設(shè)。
“你注意下飲食結(jié)構(gòu),多攝入蛋白質(zhì),雞蛋豆子牛奶這些。我有時候在舞蹈室跳四個小時,跳完舞吃上五個雞蛋。第二天,精神特別好?!秉S欒說。
方寸有些厭食。在參加文學(xué)活動的那幾天,由于賓館里飯菜油膩,他沒怎么吃飯,每天饑腸轆轆。他心想黃欒可能注意到了——他們熟絡(luò)后,黃欒經(jīng)常提醒方寸多吃點飯。他問黃欒:“你很愛吃東西嗎?”
“當然。”黃欒說,“難道有人對食物沒有感覺?”
“我吃飯是為了填飽肚子?!狈酱缯\實地回答。
“我和你不同,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吃飯?!?/p>
她說起童年的一則趣事:“我小時候老是尿床,奶奶到處搞偏方。有一個偏方是把煎餅放在褥子下面,自己尿了自己吃完。有一天早上,奶奶卷了一個超級大的煎餅,里面有很多肉,我本來是要吃的,但當時忘記發(fā)生了什么,我放在茶幾上,就出去玩了?;丶液螅屣炓呀?jīng)被我爸吃了。奶奶臉都綠了?!?/p>
“我童年經(jīng)歷了可多好玩的事了?!秉S欒說,“我七歲的時候,知道爸媽工作辛苦,特意把家里的被子拆了。我是在告訴爸媽被子臟了,該洗洗了??傻搅送砩?,他們只能蓋著棉花睡了?!?/p>
“你記性怎么這么好?!狈酱鐔?。
“可能是一種補償機制吧?!彼f。
黃欒的母親是位畫家,而父親只是大字不識的海員,母親一直覺得父親不理解她。在她八歲那年,母親婚內(nèi)出軌,拋下她和父親,跟一位有錢的商人在一起了。她記得八歲前發(fā)生的任何事情,即使那件事在她生命中如同一團輕飄飄的柳絮一樣,無足輕重。自從父母離異后,她不記得經(jīng)歷了什么。
“你讀過韓東的詩嗎。即使天氣晴朗的日子,我也看不清沿途的花與樹?!?/p>
方寸正好相反。他的童年如同深陷一片渾濁不清的濃霧之中,濃霧的深處有三間寬敞的磚瓦房,佇立在村子?xùn)|頭的大麥場里,房子背后是一片蒼茫的原野。這是村里的小學(xué),他的父親在此任職。童年時,他跟隨父親去學(xué)校里玩,和一位年輕的女老師玩蹺蹺板。半年過去后,父親不再帶著他去了。他看到母親哭嚎,奶奶和爺爺頻繁登門,父親蹲坐在沙發(fā)上,總是唉聲嘆氣。那時候,他也只有八歲,家里沒有人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但他還是知道了——父親出軌了。
這是他童年唯一能記起的事。
方寸講到這里停了下來。沒有說和黃欒認識半年以來,自己老是想起那位女老師。他忘記了她的模樣,只記得在蹺蹺板一段高高躍起時,她長長的辮子隨風(fēng)自由飄蕩。他有時候想到自己,不正是那位女老師嗎。他喜歡上了黃欒——這已無法改變,但她有男朋友。他們刻意避開這個話題,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情緒中,互相隱瞞。不過,方寸現(xiàn)在很想知道黃欒對他是什么感覺。
方寸交過幾位女朋友,其中一位是北京某所藝術(shù)類大學(xué)的研究生,兩人相差八歲。當時他丟了工作,渾渾噩噩地在北京混了一年,他兜里沒有多少錢,租住在一套即將拆遷的公寓樓里。那套房子不足30平,終年不見陽光。你在房間里做任何事情,隔壁能夠聽得一清二楚。他和那個女孩在網(wǎng)上認識后,很快就把對方約到了這套陰冷、局促的公寓樓里。兩人發(fā)生關(guān)系后,就確定了戀人的身份。
“我能去看你嗎?!?/p>
“你想干嘛?!?/p>
“看看海?!?/p>
方寸走出火車站。天氣好得出奇,好像為了迎接他,環(huán)衛(wèi)工人特意把天空擦拭了一遍,天空清澈、高遠,看不到一絲云的痕跡。時值周六,偌大的火車站廣場沒有多少人,太陽的光斑在地板上閃爍,方寸打眼看去,刺得他睜不開眼睛;幾輛出租車散落在廣場邊緣的環(huán)形馬路上,鮮有其他車輛駛?cè)?;廣場最遠端就是日照東港區(qū)了,林立參差的高樓宛如一座迷宮。不能說跟他上次來時一模一樣,但也看不出不同。他想看出什么區(qū)別嗎?
他默默地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方寸戒煙好幾年了,上個月剛開始復(fù)吸,隨著煙霧緩緩向上向外擴散,他的思緒飄向了深處。
“小兄弟,去哪里啊?!蹦程巶鱽硪粋€聲音,“捎你一程吧。”
一個五十多歲、頭頂半禿、體格微胖的中年人,朝方寸走來。中年人說:“上車吧,這邊偏僻,不好叫車。”在中年人輕輕推搡下,方寸走向了一輛出租車。
“兄弟,你是來旅游的吧?”司機師傅透過后視鏡,不時打量著方寸。方寸沒有說話。對方接著說:“你想去哪?”
“先到海大商場附近吧?!?/p>
方寸記住了這個商場的名字,方方正正的外形,還有黃色墻面上巨大的“拆”字。黃欒曾經(jīng)說過,這家商場是德國人建造的,曾是日照最大的綜合性老字號商店。雖早已廢棄,但這棟商場佇立在氣派的現(xiàn)代建筑之間,顯得分外特別。方寸問司機師傅商場還在嗎。司機師傅似乎沒有聽到。
車子駛下環(huán)形馬路,朝著市區(qū)進發(fā)。道路兩旁人漸漸多了起來,但是跟方寸所在的城市相比,還是要差不少。他生在淄博,一座歷史悠久的重工業(yè)城市,他總覺得人太多了,導(dǎo)致房間里無法容納,才有一部分人不得不跑到街上。東港區(qū)的道路極其開闊,不像淄博,設(shè)有很多路口,在等候綠燈亮起時,消耗過多時間。的確是個宜居的城市,方寸心想。隨后,他看到一所學(xué)校。一棵棵開著黃花的樹種植在校外的人行橫道上,繁茂的枝葉越過校園柵欄,已伸展到了學(xué)校內(nèi)部。黃欒說:這叫黃山欒,她名字的出處。初秋開米粒狀的黃色小花,深秋則結(jié)出魚泡泡似的紅色蒴果。這種樹能觀賞三季?!拔疫€以為是一種花呢。”方寸說。他埋頭悶在家里創(chuàng)作,只留心虛擬世界的一草一木。不過,現(xiàn)在不一樣了。雖然放棄了寫作,但他開始留心觀察眼前的事物。當寫作圈的朋友問起原因,方寸會說:“哦,我沒什么興趣了?!睂懽魅缤闊熀染?,僅僅是興趣愛好,說戒就可以戒掉。
“是這里嗎。”司機師傅停下了車子。
方寸朝窗外望去。海大商場竟然還在。黃色油漆沒有剝落的痕跡,墻面上的“拆”字卻有些模糊不清。應(yīng)該是這里不假。下車后,方寸好像來到了另一個地方——周圍建筑物都不記得是否有過。他扭頭朝街對面望去,沒有找到那家曾經(jīng)下榻的酒店,酒店附近有一家24小時的便利店——他在那里買過香煙,也消失了。唯獨那棟早已廢棄的百貨商場佇立在原先的位置,寸步?jīng)]有挪動過。除了大門被厚厚的紅磚堵死,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
怎么可能還在。他不由笑了,笑自己幼稚。
他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辦理入住手續(xù)完畢,回了房間休息。方寸躺在床上睡不著,想起上次來弄丟了身份證。他是坐朋友的車回去的,回家后隔了好幾天,才發(fā)現(xiàn)身份證丟了。有時候,他回想起來,覺得丟的不是身份證,而是別的什么東西。他回去后,是否也一分為二,變成了兩個人,到底哪一個更具體、真實呢。
方寸坐起身,在網(wǎng)上搜索新疆菜,終于找到了一家。他剛抵達餐館,就覺得有些愚蠢。他點了一盤兩人份的大盤雞——菜單上最少是兩人份的,一壺奶茶,兩個烤包子。菜上齊后,他卻沒了胃口。他不再挑食,準確地說,浪費食物。不管餓不餓,他在家里總會把盤子里的食物一掃而凈。他吃了一個烤包子,就吃不動了。一個念頭閃現(xiàn)。方寸暗示自己只是去看看。順著感覺,他朝東走去,每隔幾個路口,在道路上的黃山欒旁,總會??恐慌蓬伾r艷的共享自行車。他知道準沒錯了。他要去往萬平口旅游度假景區(qū),附近有一條環(huán)海公路,是騎行愛好者的天地。方寸站在一排自行車旁,躊躇了良久,還是選擇了步行。隨后,一座橋架盡顯眼前。方寸加快了步伐,穿越這座橋就能抵達目的地了,但這是一座全長280米的上承式拱橋,還沒走到橋中央,他已經(jīng)喪失了力氣。方寸看到身旁路過的騎行者,有的站起身,狠狠踩踏著腳鐙子;有的甚至推著自行車往橋中央走去。不過,到了橋中央再往下就是一段下坡路了,不會花費多少力氣。
方寸坐在萬平口景區(qū)里的秋千上,累得氣喘吁吁,他看著兩個小孩站在沙灘上的塑料椰子樹前,制造著泡泡。景區(qū)里有很多這種人造景觀,他的不遠處有一塊用白色柵欄圍繞起來的草地,里面花團錦簇,一對靚麗佳人正在拍著婚紗照;景區(qū)的深處還有一些奇怪的建筑,造型宛如一架架白色的宇宙飛船,方寸說不清那是什么,僅能認出沙灘上躺著的大型船只模型。比起浩瀚的大海,人們好像對這些人造景觀更感興趣。記得上次來,方寸用了一個下午才把景區(qū)里的景點游覽完畢。他突然想起了在火車上,無意刷到了一條視頻,僅用了一分鐘就把萬平口觀賞了個遍。
他不由得感嘆:“真快啊?!?/p>
距離上次來已經(jīng)過去了八年,整整八年時間,方寸都沒有見到過黃欒。如同眼前的泡泡,剛飄浮到半空,“啪”的一聲破裂了。他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方寸本以為忘記了黃欒,確實,他確實忘記了她。有時候,他偶然在夢中見到她。方寸坐在床頭兀自嘆息,但這種情緒很短暫,很快他回到現(xiàn)實世界,忙得焦頭爛額。他現(xiàn)在在水利部門工作,每天工作八個小時;他早已放棄了寫作,把家里的書通通燒掉了;他和妻子生活了六年,兩人共同在市區(qū)買了一套100多平的房子。他過得很好——方寸對自己說??墒?,為什么來到了萬平口。
他是在尋找什么,他還有所期待嗎。
八年前,方寸第一次來日照,來找黃欒,他們就是在萬平口騎的自行車。雖說他練了半年瑜伽,但耐力不好,騎了不到一半距離,不得不走到沙灘上休息。隨后,黃欒坐到了他的左手邊。僅僅咫尺的距離,機會就在眼前。他伸出手,想要試探,始終沒有好意思把手攬在黃欒的腰間。晚上,他們吃了新疆菜,兩人回到酒店,黃欒躺在床上,讀起了自帶的一本小說。他的機會再次來臨。他問黃欒:“你穿著衣服不累嗎?!秉S欒說:“不累?!弊詮倪M入酒店后,黃欒一直穿著厚厚的黑色風(fēng)衣,襪子都沒有脫掉過。方寸沒有行動,“哦”了一聲,假裝坐在沙發(fā)上喝茶。很快,黃欒說要回學(xué)校宿舍?!皶r間太晚了?!狈酱缈戳丝词謾C,不到十點鐘,他沒有阻攔。
第二天上午,他們在其他景區(qū)逛了逛。方寸說,他朋友前兩天來日照了,下午正好坐朋友的車回去。他知道沒有結(jié)果了,只想盡快逃離。黃欒問:“能送我回學(xué)校嗎?!睆木皡^(qū)至黃欒所在的學(xué)校一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兩人坐在出租車的后座,黃欒說困了。她睡眼蒙朧,好像馬上要睡過去。方寸說:“要是你在車上睡得不舒服,可以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黃欒說了一聲“好”,頭依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了過去。方寸很想要一個結(jié)果,卻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回淄博后,他們依舊探討小說,方寸每天堅持做瑜伽。雖然他常常夜里睡不著覺,但沒有想再次確定關(guān)系。他總覺得時間還長。可是有一天,黃欒問方寸,讀過韓東的見過大海嗎。她經(jīng)常給方寸推薦現(xiàn)代詩人們的詩歌,但從未朗誦過他們的作品。朗誦完畢,黃欒問:“方寸,你見過大海嗎?!狈酱缁卮穑骸耙娺^了?!被卮鹜甑乃查g,他意識到他們的關(guān)系到頭了。
他多么想問問黃欒為什么。
八年之后,方寸置身萬平口景區(qū),只想趕緊走出去。他患有低血糖,由于一天沒怎么吃東西,他感到一陣強烈的虛弱感,緊緊地壓迫著他,讓他喘不上氣。景區(qū)內(nèi)沒有便利店,他要到外面買口吃的。
“到了嗎?”
吞下一塊巧克力后,方寸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方寸一直不接電話,還擔心他不來了。方寸連聲抱歉,說單位突然有點事耽擱了出發(fā)時間。他現(xiàn)在已在日照,問對方去在哪里見面。對方說,要不先來她家附近吃個飯吧。
此人名叫陳妮,是一名旅行愛好者。方寸放棄寫作后,迷戀上了旅行,他和陳妮在一個旅行小組中認識后,陳妮懇請方寸來日照見面。方寸剛離婚不久,正好來此散散心。
方寸打開陳妮發(fā)送的位置,發(fā)現(xiàn)她家就在附近。他走到時,陳妮已在小區(qū)門口等候。簡單寒暄過后,陳妮問想吃什么。
“隨便吃點吧。”
“要不在我家吃吧,我家頂樓有個天臺?!?/p>
頂樓天臺如同一座空中花園,花兒恣意地綻放著,好像寒冷的季節(jié)尚未到來,或者說凜冬早已遠去。天臺中央有間三十多平的房子,四面墻壁是用玻璃幕墻打造,樓頂似乎是磚瓦結(jié)構(gòu),一盞吊燈垂直而下,吊燈下面有一張圓形木桌和兩把椅子。他們在玻璃房中相對而坐,一個分體式的電火鍋擺在桌面,褐綠色的銹跡隨處可見。陳妮從酒柜中拿出一瓶紅酒,問都沒問方寸,就把一杯沾滿紅酒的高腳杯推到了他的手邊。方寸說了聲“抱歉”,他是不喝酒的,輕輕將高腳杯推了回去。陳妮凝視著他,問:“是不喝紅酒,還是滴酒不沾?”方寸把視線挪到陳妮身旁的酒柜,里面擺放著各式酒水,啤酒,威士忌,清酒,但以紅酒居多。他感覺這個女人挺奇怪的,竟然吃火鍋喝紅酒。他說:“我酒精過敏?!?/p>
“哦。那你對火鍋過敏嗎?!边@是一句玩笑話,但陳妮語氣里沒有絲毫調(diào)侃的意味。
“還好?!狈酱缰e稱。他腸胃不好,不但不能吃辣,而且一吃火鍋就拉肚子。
“好久不用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p>
陳妮掰動了幾下按鈕,電火鍋底座的小紅點亮起,鍋里的湯逐漸沸騰,其中方寸面前是辣鍋,陳妮面前則是清淡的菌湯鍋。陳妮獨自喝著紅酒;方寸則望向了玻璃墻外。東港區(qū)的景色一覽無余,可能是隔著一層厚厚玻璃的緣故,遠處寫字樓里的燈火散發(fā)著迷離的光澤。 他們才認識不足一個月,沒有什么可聊的。
方寸記得在群里發(fā)了一張和驢友攀登國內(nèi)某座山峰的照片——現(xiàn)在他都不記得那座山的名字,陳妮突然加了他的微信。她問方寸能來日照一趟嗎。他正在考慮陳妮想要干什么時,對方直接發(fā)起了視頻聊天。方寸沒有敢接,問陳妮是否有事找他。陳妮卻說,只想見他一面?,F(xiàn)在方寸來到了日照,依然不明白陳妮想要干什么。他只知道陳妮在日照某所大學(xué)教授植物學(xué),出過一本植物學(xué)的專著,僅此而已。
方寸把視線轉(zhuǎn)移到陳妮身上。陳妮穿著一身純白色連衣裙,華麗而又樸素,她的眉毛精心修剪過,臉上化著淡淡的妝容,修長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在耳后,正在凝視著他。方寸有些發(fā)怵,慌忙聊起一個話題:“你們這座小區(qū)是不是沒有多少人住,都沒有看到幾戶人家亮起燈?!?/p>
“潮濕。”陳妮回答。
“什么?!?/p>
“海邊太潮濕了。到了冬天,沒法住人。”
“那你為什么不搬到市區(qū),遠離海邊呢?!?/p>
陳妮停頓了片刻,說:“可能我習(xí)慣了吧?!?/p>
方寸想起他的同事就在海邊買過一套房子。同事說那簡直像座鬼城,周邊沒有任何配套的公共設(shè)施不說,而且到了冬天,房間里都沒有供暖。同事?lián)P言自己被欺騙了,買下來后就沒怎么去住過。
“那你有什么習(xí)慣?”陳妮問。
“習(xí)慣?”方寸躊躇了一會兒,“我現(xiàn)在吃飯不剩飯。”
“你看起來可不胖?!?/p>
“是啊?!狈酱巛p嘆了一聲。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體重依然維持在五十公斤,從未改變過。
“還有呢。”
“還有什么?!?/p>
“習(xí)慣和愛好?!?/p>
“你怎么像是在調(diào)查我,不會是警察吧?”
陳妮沒有被方寸逗笑。方寸發(fā)現(xiàn)自從進入這間玻璃房以來,對方的目光就沒有在他身上挪開過。他再次避開陳妮的眼神,筷子越過辣鍋,探入了菌湯鍋里,夾起一塊羊肉放進了嘴巴。這是他吃的第三口羊肉,陳妮卻沒有動過筷子——碟子里干干凈凈,酒瓶里的紅酒卻下去了大半。他剛要問陳妮怎么不吃,陳妮說,很像。
像什么?方寸好奇。鍋湯正在不斷沸騰,房間里籠罩著濃濃的水霧。他看到陳妮臉上起了一層紅暈,兩鬢纖細的發(fā)絲不知道何時垂落到了臉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陳妮喝多了,她突然說方寸跟她丈夫挺像的。
“還記得你發(fā)的那張照片嗎,就是你發(fā)在群里的那張?!?/p>
陳妮把手機遞給方寸。在對方的手機相冊里,方寸看到一張照片,除了照片里的人留著一頭卷發(fā),簡直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這是——”方寸一臉驚訝。
“不過,我現(xiàn)在確定你們不是一個人了?!标惸荽驍嗔朔酱绲脑?,順手把發(fā)絲捋向耳后,“我丈夫是湖南人,喜歡吃辣,每天晚上都會喝上一杯紅酒。”
她看起來輕松了不少。方寸明白這種感覺,當和妻子離婚后,他感覺心里的那塊石頭終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陳妮正是這樣。
“沒想到,還有和我長得這么像的一個人?!狈酱绨咽謾C遞給陳妮。
兩人陷入了沉默。
“第一次來日照嗎?!?/p>
方寸搖了搖頭。
“上次是來干嘛?”
“看海?!?/p>
“海有什么好看的?!彼恼Z氣冷淡而疏離。
“可能張店沒海吧?!?/p>
“那看到了嗎?!?/p>
方寸搖了搖頭。
“你來看海,為什么沒有看到?”
他告訴陳妮當時為一個女孩癡迷,只是想和她確定關(guān)系,大海就在眼前,他忽略了。這次來他去過萬平口,也忽略了大海。他沒有說在讀完那首詩后,黃欒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他。
“你們這點倒是挺像的?!标惸葚W孕α恕?/p>
她喝了口酒,說是因為海,她丈夫才搬到了日照。他們在一個大學(xué)里教課,繼而認識,相戀,結(jié)婚……丈夫一直說要帶她去海邊看看,但他們一次也沒有去過。
“可能是因為海就在我們身邊吧?!标惸萁忉?,“不過也不能說一次沒有去過。”
他們做過嘗試。有一天,丈夫興沖沖地說要帶著她去看看海。可是那天雨實在太大了,夾雜著呼嘯的狂風(fēng),他們沒走出幾步路,就被擊退——渾身濕透,寸步難行。積水已在道路上匯聚成一條河,直至膝蓋的位置,樹木橫在河面上漂浮,隨處可見。她一下子崩潰了,僅僅幾步路的距離,他們卻被拒之門外。丈夫卻笑著對她說,沒關(guān)系的,咱們已經(jīng)做過努力了。他們在雨中站了一會兒,索性回家去了。沒過幾天,她的丈夫查出了食道癌,晚期。
陳妮講述完畢,酒瓶已經(jīng)見底。
方寸默默望向了玻璃幕墻外的景色,他們的東南方正是萬平口,大海正在咆哮,卻什么也看不見。
“要不要去看看大海?”陳妮打破了沉默。
他們朝大海奔去,很快抵達了萬平口海岸。方寸站在萬平口海岸木質(zhì)走廊上,終于有機會看看大海了。大海浩瀚無際,海浪化身巨鳥的翅膀,騰空而起,沖刷著人們白日里留下的痕跡——沙灘上的腳印,堆積的沙丘。他知道海浪是受月球引力的影響,沖刷打磨著海岸。要是有一天月球沒有了引力,海浪還會沖刷海岸嗎。
人們還會對大海如此沉迷嗎?
他和陳妮走下了木質(zhì)走廊,來到了沙灘。海浪雖然不斷蔓延,但沙灘還留有足夠的區(qū)域,有幾個人正站在那里,安靜地觀賞著洶涌的巨浪,好像從未見過如此盛景。方寸也加入其中,可是沒過多久,他不再被大海沉迷,注意起身后的一串串腳印。不知道能夠留存多久,方寸心想。很可能到了明天這些足跡就通通消失了,沙灘再次裸露出光滑細膩的模樣。當然,明天一早,人們陸續(xù)來到海邊,還會有新的足跡留下。他們觀賞大海,被大海一時展現(xiàn)的激情俘獲??墒牵瑸槭裁礇]有人留意這些足跡。
方寸想起了這八年時光。他的足跡遍布全國各地,他成了一個旅行者,總是在假期出發(fā)。他在去往旅途的路上,心懷期盼,希望盡快抵達??墒钦嬲诌_了又發(fā)生了什么。他浮光掠影般地觀賞,再次前往下一站,繼續(xù)出發(fā),繼續(xù)心懷期盼。就像八年前,他以為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就掃興地失望離去。他不是沒有見過大海,只是不知道自己早已留下了痕跡。
“你有再次見過她嗎?”陳妮問。
方寸沒有立刻回答,任由海浪吹拂到臉上,他說:“我給你背首詩吧?!?/p>
你見過大海 你想象過大海 你想象過大海
然后見到它 就是這樣
你見過了大海 并想象過它
可你不是 一個水手 就是這樣
“是這樣的嗎?”陳妮問。
是這樣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方寸就動身離開了酒店。他看到海大商場原先的位置,裸露出一大片平坦、空闊的區(qū)域。
方寸沒有驚訝,他沒有感到一絲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