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

一

在這條街的西頭，有一條大河，河水渾濁，夾雜著泥沙和枯枝敗葉隨便打幾個漩渦流到北面，就再也看不見了。

大河之上有一座鋼架鐵索橋，巨大的橋墩，細長的拉索，怎么看都是一個巨人。相比之下，來來往往的行人如同不斷尋覓和釋放信號的螞蟻，迅速從東走到西，或者從西走到東，然后各奔東西。

今天，稍稍有些例外，橋上有一個年輕人，俊朗的面龐隱隱帶著一絲愁緒和不安，眼睛明亮地射出一道光，嘴角微微下撇，又好像有什么惹怒了他。他身上的工作服沾了些油污，腳上的鞋子也骯臟不已，但他似乎并不在意這些，只是望著滿腹心事的河水，雙手緊緊握住欄桿，像要把欄桿握斷一樣，過了一會兒，才有些無奈地松開了手，一艘折好的紙船輕盈地落入水中，而后隱沒在水里。

就這樣，年輕人站著，許久不再動彈，雕塑一樣，扎了根一樣，就這么站著。

如果仔細看看，年輕人的眼睛里流出了大滴的淚水，流到了下巴那里然后轟然墜地，他卻不肯伸手去擦一擦，任由淚水肆意流淌，沖垮內(nèi)心最后一點驕傲的堤壩。

要知道，大概一年前，年輕人還沒有穿上這身工作服，那時候他還是一個每天赤膊上陣的搬運工，往來穿梭于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

年輕人叫一鳴，來自偏遠縣城中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家里有弟弟妹妹，父母早就在外打拼很多年，爺爺奶奶照顧著他們兄弟姊妹幾人。但天有不測風云，爺爺上山采草藥不慎失足摔倒，躺在床上哼呦了大半年，還是撒手而去，奶奶一個瘦弱的女子，沒有什么見識，哪里扛得住這副擔子，又因為傷心過度，哭壞了眼睛，什么事都干不了了。一個接一個的打擊，讓一鳴早早地成長起來，十幾歲的他除了每個月到鎮(zhèn)上的郵局領取父母從遙遠的南方抑或北方寄來的生活費，還要照顧家里的弟弟妹妹和奶奶，割草、喂羊、養(yǎng)雞，掃院子、挑水、輔導功課，一鳴像是板塊碰撞擠壓而不斷隆起的山峰，日漸成熟，擔負起家庭的全部重擔和責任。忙碌的生活伴隨著一鳴度過了整個初中，當他試探著按照郵局匯款的地址給父母寫信表達上高中的意愿時，父親卻先回來了。原來父親在裝修廠干活時，由于操作不當而把左手軋斷了，伴隨著劇烈的疼痛和廠長的解雇通知，父親不等養(yǎng)好傷就裹著白白的繃帶回了老家。一鳴看到父親的手，好像是自己的手斷了一樣，眼淚不住地往下流，啪嗒啪嗒，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到生養(yǎng)他的土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父親卻冷冷地看著一鳴，等他哭夠了，扔給他一沓錢，讓他去交學費，同時說了一句，褲襠里有卵子，哭什么哭，老子又不是頭斷了！說完就進了屋，和弟弟妹妹有說有笑去了。

一鳴攥著錢，看著父親略顯佝僂的背影，擦干了眼淚，在一個嶄新的秋季到來時，走進了鎮(zhèn)中學的大門。父親雖然留下了肢體殘疾，但是接過了原來由一鳴負責的家務活，還在鎮(zhèn)上找了個汽修店鋪干點零活，又多掙一份錢，他不想讓人戳脊梁骨說吃白飯，即便是自己家里的，也不行！一鳴讀了三年高中，假期里也跟著父親到汽修鋪子里幫忙，看著叔伯大爺們在一起用十字花或平頭螺絲刀、板子、鉗子、六角扳手、萬向接頭、彈性接桿、千斤頂、矬子……一鳴跟著遞家伙什兒，竟也無師自通，學了些簡單的拆卸安裝技術。后來，一鳴高考折戟，雖然父親沒有說什么，但得知成績的那天晚上，一鳴失眠了。他一會兒坐起來摸摸陪伴了自己三年的課本，一會兒躺下直勾勾地看著房梁，忽然，一鳴覺得自己有些氣悶，四周像是有無形的重物壓過來，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一鳴情不自禁地捂向自己的胸口，他的手指碰到了什么凸起，??！那顆痣！剎那間，一鳴爆出一身大汗，渾身濕漉漉的，一鳴摩挲著胸口的痣，眼前清亮許多，頭腦也清醒起來。天不亮，就悄悄收拾了行李，給弟弟妹妹留了張字條，囑咐弟弟妹妹要好好學習，聽爸爸的話，就擠上了去省城的大巴車。

一鳴從沒有離家這么遠過，一路上，大巴車繞著山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在舉行一種神圣的告別儀式。景色漸漸地就變了，看不到盡頭的山和樹，慢慢被一個又一個小鎮(zhèn)取而代之，汽車也多了起來。一鳴緊緊地扒著窗戶，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路上來回穿梭的一晃而過的汽車。原來書上寫的都是真的，摩天大樓、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都是真的。

隨著一聲巨大的嘆息，一鳴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靠了一下，大巴車進站停下了。隨著下車的人流，一鳴茫然地提著行李包也走下車，坐了這么久，屁股有些發(fā)麻，他小心翼翼地在柏油路上走了幾步，堅硬的地面讓他的心穩(wěn)了下來?？粗鞒恋奶?，一鳴心想，父親和弟弟妹妹們應該看到自己留下的字條了吧？不要為我擔心，我一切都好，我都十七了，能養(yǎng)活我自己，我還能省下錢來寄回去……正想著，一只大手突然搭在了一鳴的肩膀上。

一鳴一回頭，哈！這不是鳳來叔嗎？人生四大幸事，他鄉(xiāng)遇故知，這種好事讓自己碰上了。一鳴咧開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起來，高興地喊了一聲：“鳳來叔！”

這位被一鳴稱作鳳來叔的中年男人也是千千萬萬農(nóng)民工之一，他是村里最早出去闖天下的一批人，在外面已經(jīng)混了十幾個年頭了，聽說還有自己的公司，手底下管著幾十號人呢。

鳳來叔黑紅的面龐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伸手抓了抓一鳴的腦袋，半是驚喜半是嗔怪地說：“你小子，翅膀硬了？敢自己飛了！要不是你父親給我打了電話，你今晚就成了流浪漢了。”

一鳴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上飛上一塊紅，但很快又隱去了，語氣堅定地回道：“鳳來叔，你是咱村里的能人，你給找個活吧，我什么都能干，我保證能干好，不給你丟人。”

一鳴還要繼續(xù)說下去，鳳來叔擺擺手，面露難色，說：“不是叔不幫你，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可是叔最近的日子也不好過。我今天正好在車站等幾個弟兄，這樣吧，你先跟我來，到我那里住一段時間，抽時間去勞務市場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活?！闭f完，就從一鳴手里拿過行李，一擺頭，示意跟著自己走。

一鳴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只好跟著鳳來叔往前走。鳳來叔招呼了幾個人，都是大包小包，風塵仆仆的樣子，一鳴趕緊上前搶過自己的行李，又幫著一個看著上了年紀的大伯提了一個編織袋。鳳來叔看在眼里，嘴上沒說什么，眼角微微上揚了一下，大聲吆喝著跟緊自己，帶著大家伙上了一輛面包車。大家伙使勁擠了擠，前后錯開一點，三個人的座位硬是坐了五個人，滿滿當當?shù)?。鳳來叔點著火，面包車就咳嗽著往前沖出去了。三拐兩拐，鳳來叔在大馬路上行駛了半個小時，一鳴被滿車的香煙味、汗臭味、腳丫子味和汽油味熏得頭昏腦漲，強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終于捱到了目的地。鳳來叔停住了車，又吆喝一聲“下車”，被擠成肉餅的一鳴可松了一口氣，趕忙打開車門，跑到一旁扶住膝蓋，彎著腰，干嘔了幾聲。鳳來叔一邊和工友們說笑，一邊笑罵著一鳴不中用，大家推推搡搡地便進了一排簡易住房。

一鳴揉揉太陽穴，慢慢站起身來，這才細細打量起旁邊的住處，一個胡亂用些鐵絲扯成的大門正歪歪扭扭地靠在水泥墻上，鳳來叔的面包車就停在院子中間，還有兩輛廂式貨車停在更里面，兩根一人多高的柱子扯出一根繩子，有一件花被子和幾條褲子還沒有收起來，再往后就是一排用木板拼起來的房子，長時間的日曬雨淋，木板的漆已經(jīng)無奈地脫落了大半，露出腐敗的黑色，左手邊是個看起來干凈一些的小門，窗戶緊緊關著，碎花的窗簾掩得死死的，但屋子里亮著燈，右手邊的門好像掉了個門合頁，像一個怎么也站不住的人垮著半個身子，兩邊的玻璃窗全都開著，玻璃上的灰積了厚厚的一層，男人們粗野的聲音從里面不斷地傳出來。一鳴正看得專注，左手邊的小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端著一盆水，嘩一聲就潑到了院子里，差點就濕了一鳴的鞋。一鳴往后縮了一縮，姑娘抬眼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沒說話，轉(zhuǎn)身又進了屋，小門如同緊閉的嘴巴，沒有再打開。這時，鳳來叔從屋里出來，招呼一鳴進屋，一鳴收回目光，跟著鳳來叔進了右邊的房間。到門口時，一鳴微微低了低頭，一股更濃烈更刺鼻的汗臭、腳臭、發(fā)霉的味道混著飯菜的味道往鼻子里鉆，一鳴抬手捂了捂鼻子，有點發(fā)窘地站在門口。鳳來叔過來說：“大侄子，別嫌棄，都是老爺們兒，以后習慣就好了?！鳖D了頓，又說：“來吃飯吧，別杵著了?！币圾Q接過鳳來叔遞過來的海碗和筷子，里面是白花花的米飯，上面鋪了一層白菜豬肉粉條，豬肉有四五片呢。一鳴聞到香味，肚子也開始咕咕叫著，顧不上這么許多了，就開始狼吞虎咽起來，不一會兒，一碗飯菜就進到了肚里。

吃飽了不想家，這話沒錯，一鳴吃過飯，開始整理床鋪。鳳來叔說讓他跟著自己睡，大通鋪，靠墻。十幾個人說說鬧鬧，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漸漸地聽見了此起彼伏的鼾聲，一鳴躺在有些刺撓的涼席上，伸手摸了摸粗糙的墻面，想著未知的明天，心里有些不踏實，他想問問鳳來叔，但是鳳來叔早就和周公聊起來了。一鳴翻滾了一會兒，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來省城的第一晚就這么過去了，第二天醒來時，一鳴還有種做夢的感覺，但看著其他人有的穿衣，有的洗漱，有的吃早餐，看到鳳來叔遞過來的韭菜合子，一鳴覺得這又不是夢。

一鳴收拾停當，找到鳳來叔，心里想著能找個活干，自己來省城不就是為了打工掙錢嗎。鳳來叔正指揮著其他人收拾車，看樣子要跑活，看看一鳴說：“你小子好運氣，我?guī)е苄謧兏傻氖前峒业幕顑?，有把子力氣就行。你雖然單薄，但是跟著當個女工使吧。回去找個外套，到時候說不定要墊肩?！?/p>

一鳴邊往屋里跑邊回頭喊：“放心，鳳來叔，我肯定好好干?！本驮谶@時，小門打開了，昨天的那個姑娘穿著校服走了出來，一鳴跑得急，又沒看路，結(jié)果一下子撞到了姑娘身上。一鳴臉上發(fā)紅發(fā)燙，連連道歉，姑娘卻瞪了他一眼，提著書包，鎖上門走了。一鳴看著姑娘遠去的身影有些不知所措，今天看那姑娘，白凈的臉蛋，雙眼皮，大眼睛，眼睛黑得發(fā)亮，一鳴的心跳得快了一些。鳳來叔走過來說：“沒事吧？別理她，學文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一鳴回過神來，有些疑惑地問：“學文妹妹？都這么大了？我只記得她在村里上小學一年級的樣子?！兵P來叔說：“說來話長，你學文妹妹明年高考呢，跟著我住實在是沒辦法的辦法?！闭f完，鳳來叔看著大門不再說話，一鳴趕緊回屋去拿外套，準備出車。

二

一鳴坐在副駕駛上，鳳來叔親自開車，車斗里坐著另外兩個中年壯漢。

一路上，鳳來叔絮絮叨叨給一鳴講了些不相干的話，直到車子一拐，開進了一個狹窄的小巷子，這才轉(zhuǎn)到正題上去：“干搬家這一行，沒有點力氣可不行。光有力氣也不行，得有些眼力勁，除了這個，手腳必須得干凈。咱是出大力流大汗掙小錢的，口碑很重要?！币圾Q聽了連連點頭，趁著鳳來叔盯著后視鏡調(diào)車的時候，偷偷捏了捏自己那瘦弱的兩只胳膊，心想，再苦再累也不能給鳳來叔丟人。正想著，鳳來叔拍了拍一鳴的肩膀，“下車！”

一鳴跟著鳳來叔和另外兩人開始做搬家的準備，打開車斗，墊上一層厚氈子，展開鋪好，幾捆手指粗的繩子打個結(jié)拴在欄桿上，剩下的就隨手甩開放在地上。房東從樓道里走出來，招呼著大家上樓去，一鳴跟著他們一步一步走上了六樓。

房東是個胖胖的女人，戴著大金鏈子，手上還有兩三枚戒指，發(fā)出耀眼的光來，胖女人一說話就讓人不太舒服，嗓子又尖又細，兩只眼睛盯著他們幾個人上上下下打量，似乎有一百個不放心。一鳴剛走進屋門，胖女人就扯著嗓子喊起來：“哎呀呀，你們來了幾個人啊，怎么還有這么個小瘦子，他能干多少活??！你們耽誤了我的時間，我可不多給錢??！”一鳴聽得有些扎心，但還是得賠著笑臉：“大姐，您放心，我是瘦了點，可是我有力氣。絕對不耽誤您時間?！迸峙藳]有接話茬，只是轉(zhuǎn)身指揮著兩個壯漢去抬沙發(fā)去了。鳳來叔湊過來輕聲說：“沒事，左耳進右耳出，你只管干你的活。拿點輕快的下去吧。別小看輕快東西，它可比重物件零碎多了，怎么能一次拿得多，這里頭也有學問呢！”一鳴聽了鳳來叔的話，開始在屋里收拾零碎物件，什么花瓶、衣架啊，鍋碗瓢盆啊，水桶、晾衣架啊，馬扎、椅子啊，一鳴簡單歸置了一下，分分類，拿著就往樓下走。剛拿起來一個花瓶，胖女人坐在了烙鐵上一樣“噌”的一下跳了起來，喊著：“哎哎哎，小心點，我這瓶子花五百塊錢買的呢！摔碎了你可賠不起。”一鳴聽了馬上雙手捧著，牢牢地裹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門，來到了樓下。

一鳴走到樓下，那兩位師傅還沒走到三樓呢，沙發(fā)又重，還長，每到拐角的地方就得支撐在扶手上，另一個人從下面鉆過去，然后抬起來再往下走。還真是鳳來叔說的，光有力氣不行，還得有技巧，一鳴把花瓶放在駕駛室里，讓它躺倒，才放心地抹一把頭上的汗。兩位師傅到了車旁，一鳴和鳳來叔一起幫著把沙發(fā)放在車斗里，擺出一個位置，四個人顧不上喘口氣又爬上了六樓，進行新一輪的搬運。如此幾個上下，一鳴的腿略微有點酸，走起路來竟然還有些發(fā)抖，一鳴扶著墻，咬咬牙繼續(xù)往六樓爬，這次他的腿更沉，呼吸也更急促，只能抓著扶手欄桿一步一步捱上去。到了六樓，看看漸漸搬空的房間里只剩下了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一鳴想著盡量一次多拿點，就能少跑一趟，于是他端起幾個臉盆，按大小依次摞起來，里面放上晾衣架、肥皂盒，走的時候手里又拎了兩個暖水瓶，胳膊里還夾著一個相框。

一鳴自己給自己暗暗鼓勁，轉(zhuǎn)了幾個樓梯之后，不承想，有一個樓梯踩空了，一鳴不由自主地往前沖去，手張開來想抓點東西，結(jié)果夾在胳膊里的相框一下子掉了下來，“哐啷”一聲摔在地上。樓道里窄，聲音顯得更大，一鳴顧不上腳崴了一下，趕緊伸手去拿相框去看，果然，一個角被摔壞了。一鳴傻在那里，恨不得有個縫讓自己鉆進去，又恨不得給自己兩耳光，接著后悔自己貪多拿不過來硬要拿，可是這些都沒有用。胖女人聽到動靜，一路從六樓喊著叫著跑下來，看到相框摔壞了一個角的時候，氣得上躥下跳，站在樓道里單手掐腰，對著一鳴指指點點。鳳來叔也趕了過來，給胖女人賠不是，雙手拿起相框在手里擺弄著，好像能變魔術一樣變出個一模一樣的完好無損的相框似的，可是壞掉的那個角掉了下來，怎么也安不上了。最后，還是鳳來叔和胖女人協(xié)商，從工錢里扣二百去才算了事。接下來，一鳴就坐在駕駛室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他記得父親的話，不再流淚，可今天這事兒確實太窩囊了，自己太不爭氣了，他該怎么向鳳來叔交代呢？以后鳳來叔還帶不帶自己出車呢？一鳴心里一下子沒有了著落，似乎有一汪水，深不見底，一鳴跳進去再也上不來了。

正發(fā)著呆，鳳來叔跳上車，車子就哼哧哼哧地往胖女人新家開去。

一鳴想和鳳來叔說些什么，可是張了張嘴還是沒能說出來，反倒是鳳來叔說了話：“沒事，不就是個相框么。我剛干這一行的時候，摔的東西更金貴，不也照樣混過來了嗎？第一天搬家，干成這樣不錯了。再說了，那個胖女人，嘖嘖嘖，不就是自己有倆錢？也沒啥了不起的?！?/p>

一鳴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鳳來叔，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的腿都酸了，踩空了樓梯才……”

鳳來叔一邊把著方向盤，一邊回答說：“明白明白，鐵打的人也經(jīng)不住上上下下爬樓梯，上是六層樓，下是六層樓，一上一下就是十二層，你知道咱們這一上午跑了幾個來回？”不等一鳴回答，鳳來叔伸出一只手，做出個“九”字的手勢，有些激動地說：“九個，九個知道嗎？咱們這是爬了一百多層的大樓呢！”

一鳴看著鳳來叔的“九”字手勢，暗暗心驚，又悄悄捶打起自己的雙腿來，假裝俯下身撿東西，還使勁捏了捏自己的腿。

鳳來叔碰到了紅燈，車子停下來，不知怎么，他提起了今天早上一鳴不小心撞到的學文，“你小子可能不知道，學文啊，她媽走得早，我一個人把她從小學五年級拉扯到現(xiàn)在的高二，她跟著我吃了不少苦，要是個男孩吧，還好一些，有些話還能說說，有些事還能做，女孩真是……”紅燈變了綠燈，車子又開始慢慢走起來，鳳來叔的話也慢慢吐出來，斷斷續(xù)續(xù)地，把學文的情況都告訴了一鳴，最后鳳來叔說：“一鳴啊，聽說你的高考成績還不錯，為啥不上個大學呢？上了大學，有了文憑，就有了進入這個城市的通行證了。你看看你叔，我這車子，”他指了指擋風玻璃的右上角，“貼了多少證明？這就是允許你上路行駛的通行證，沒有就得罰款。唉！不知道學文這妮子明年能不能考上個大學?！?/p>

一鳴還沒想好怎么回答，車子停住了，鳳來叔拉上手剎，轉(zhuǎn)動鑰匙熄了火，又一次拍了拍一鳴的肩膀，就下了車。

一鳴打起精神，十二萬分的小心，好在胖女人這新家是通了電梯的，省去了體力上的苦楚。胖女人還是像剛才那樣，大驚小怪，咋咋呼呼，對誰都不放心，尤其當一鳴再次拿起胖女人號稱價值五百塊的花瓶時，胖女人高呼著，“哎哎哎，你放下吧，拿這個，拿這個上樓去。”胖女人奪過花瓶，塞給一鳴幾個臉盆和一個馬桶刷，自己抱著花瓶走開了。一鳴想，自己真成了祥林嫂了。忙活了一天，終于收工了，因為一鳴不小心的這個事故，比原計劃少掙了些錢，一鳴見了其他兩位師傅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們領錢的時候開心的樣子讓一鳴心里的疙瘩稍稍松開了一些，一鳴再次摸著胸口的痣，暗下決心，今后一定加倍小心和努力，報答鳳來叔，也讓家里人放心。

鳳來叔好像對此并不十分上心，出車時有時帶著一鳴，有時不帶，就讓他待在宿舍里，打掃衛(wèi)生，收拾院子，這樣一來，一鳴和學文見面的機會就多了。鳳來叔知道，第一天見面時，學文不是沒有認出一鳴，只是這么多年來，彼此的變化如同這個躁動的時代，太快、太大，不太好意思直接就搭話。另外讓鳳來叔頭疼的是學文的成績忽高忽低，但苦于自己文化水平太低，幫不上什么忙，更加著急。一鳴的到來讓鳳來叔看到了一點希望，城里人不都請家教嗎，一鳴成績不錯，只是文曲星不下凡，那也是沒辦法，但可以讓一鳴去教學文，抽空還能幫自己出車干活，一舉兩得，何樂不為？過了些日子，一鳴適應了宿舍生活，熟悉了搬家行業(yè)，和工友們相處得也不錯，聽說有一次出車，車壞在了半路上，還是一鳴三鼓搗兩鼓搗給修好了，鳳來叔對此感到很滿意，感覺自己還免費找了個維修工。于是一高興，找到一鳴，把輔導學文功課的事兒給一鳴說了，希望他能夠幫學文一把，爭取明年來個開門紅。

一鳴面露難色，高中課本里的知識自己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哪能說撿起就撿起?。縿傁刖芙^，鳳來叔說：“這樣，工錢再給你多三百，怎么樣，就算是輔導功課的報酬，考試成績好了還另外加錢。”一鳴聽了鳳來叔的話，答應先試一下，如果自己教不好，或者學文不愿意，那就不能強求了。鳳來叔二話不說，直接去拍了學文的房門，把學文叫到一鳴跟前，把輔導的事兒說了，學文沒說話，只是回了屋，卻沒關門。鳳來叔笑著說：“死丫頭，心眼子還挺多。你爹還能不了解你？”

就這樣，一鳴平時出車，周末兩天在宿舍輔導學文功課，日子過得波瀾不驚，流水般滑過指尖，不知不覺過去了大半年的時光，轉(zhuǎn)眼到了年底。

三

進了臘月，過年的氣氛濃烈起來，商場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年貨，糖果、臘腸、火腿琳瑯滿目，中國結(jié)、對聯(lián)、福字喜氣洋洋，都擺在柜臺里，來來往往的顧客挑挑選選，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鳳來叔這個小小的宿舍里也多了些肉菜，每個人都開始盤算著過年回家?guī)裁唇o老人、孩子、親戚，想得更遠的甚至計劃好了來年干什么工作，賺多少錢，然后用這些錢干什么，又能賺多少錢，大家都沉浸在這種遙遠卻又吸引人的暢想中，樂此不疲。

一鳴從侃大山的人群中擠出來，推開門，走到戶外深吸了一口氣，涼涼的空氣吸進肺里，整個人都清醒了許多，一口熱氣呼出來，團團的霧氣在臉前慢慢升起，消散不見了。一鳴抬起頭，黑夜如漆，只有幾點星光點綴其間，相比之下，月亮是那么圓，那么亮，那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夠得到。

古人總是對月低吟，寄托相思之情，一鳴也不例外，他來到省城大半年了，給家里寫過幾封信，都很短，用字也很簡單，弟弟妹妹能念給奶奶和父親聽，自己也匯了幾筆錢回去，只留下最低開銷的錢自己用，萬幸的是，自己沒有生病，一鳴想到這里，心里默默地祈禱著來年能夠更加順利。

站在院子里正想著呢，學文的房門開了，一束光投射到地上，一個人影由短變長，一鳴感到學文來到了自己身后。

“一鳴哥?！睂W文的聲音今天顯得有些嘶啞，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緣故。

一鳴轉(zhuǎn)過身，看著學文，她穿了一件長款的羽絨服，頭發(fā)披散著，沒有梳，呼出的白氣有規(guī)律地飄來飄去，“怎么了，有什么不懂的題？”一鳴問道。

學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往前走了兩步，笑著說：“你見了我，除了數(shù)學題就沒有別的事兒了嗎？”

一鳴有些發(fā)窘，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掩飾自己的尷尬，只好說：“外面冷，你快回屋吧?！?/p>

學文卻站著不動，反問道：“你穿得比我還少，你不冷嗎？該回屋的是你吧？”

一鳴被學文咄咄逼人的問題搞得更加發(fā)蒙，好像不認識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女孩了，平時輔導功課時哪里有這么多話，還是有些俏皮的話。一鳴不再回答她，只是在院子里慢慢挪著步子，背著手，如同一位行吟詩人，在月光下變成一個恍惚的身影。

學文看著一鳴的背影，眼睛里露出一種嗔怪和欣喜摻雜的光，這道光藏在心里多時，終于在此時此刻大放光彩，給學文照出一條路來。學文看著一鳴在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目光追隨著他也走了一圈又一圈，正要開口叫他，臉上卻覺得有點涼。

啊！下雪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學文感到細小的雪花是那么可愛，但又可憐，總是來不及看清楚它的樣子便融化掉了，留下一點點涼意在臉上、手上，更頑皮一些的是飛到脖子里的，涼得讓人有點想打哆嗦的沖動。學文是喜歡雪的，甚至想給自己改個名字，就叫雪雯，都是雨字頭，多有詩情畫意啊。偏偏父親給自己起名叫學文，一個理科生，多么諷刺的名字。

雪下得密了。一鳴渾然不覺，還是在轉(zhuǎn)圈，像是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又極為簡單的儀式。學文也站在那里，頭發(fā)上漸漸落滿了一層厚厚的雪花，肩膀上、褶皺里，都存滿了雪，學文愛雪愛得深沉，愛得不能自拔，這一點，一鳴不知道吧？

是啊，一鳴哪里會知道這些小女生的小心思呢？學文可是不會忘記十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雪，還有大雪覆蓋的田野。那還是在村里的時候，年幼的他們一門心思就是玩耍。數(shù)九寒天，滿山青黑，樹葉落盡，偶有一只鳥雀，也是急匆匆趕路不做絲毫停留，無論大人還是小孩，所有人都在貓冬，守著火爐烤山藥蛋、地瓜，聽老一輩人講毛猴子下山吃小孩或者河妖找替身的故事，一鳴和學文卻跑出家門，跑到一望無際的種了冬小麥的地里去玩，你追我趕，每個人頭頂上都冒著絲絲熱氣，好像是武林高手練成絕世武功一樣。不知不覺間，一場鵝毛大雪籠蓋四野，這雪來得突然，誰都不曾防備，一鳴和學文不曉得這種白毛雪的厲害，反倒是覺得更好玩了，無形中多了一種玩具，可以團雪球、打雪仗，累了就堆雪人，堆世界上最高最高的雪人。一鳴和學文再也跑不動了，一鳴躺在雪地里，學文躺在一鳴的懷里，聽著那顆堅強有力的心有規(guī)律地跳動，他們一起看著天，看著天上飄落的大雪，絲毫不覺得有多冷，學文覺得這就是最溫暖的港灣。

雪下得迷離了所有動物的眼睛，一只野兔剛露出頭來就馬上縮了縮脖子鉆回洞里去了，遠處跌跌撞撞跑來一條野狗，因為看不清前路而奔跑得萬分艱難，一鳴和學文睜大了眼睛也看不清遠處，他們終于決定要回家去，可是，四周白茫茫一片，哪里還能分得清東南西北呢？

雪依然在不停地下，西北風也開始湊起了熱鬧，裹挾著雪花漫天飛舞。一鳴下意識地緊緊抓著學文的手，好像一松手學文就會如同一片孤獨的葉子被吹到天上去一樣，再也找不回來了。就這樣，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在沒膝的雪地里互相攙扶著找回家的路，天也慢慢黑下來，更增加了看路找路的難度。

學文怯生生地拽了拽一鳴，問道：“一鳴哥，咱們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剛說出來的話就被風吹跑了，一鳴走在前面絲毫沒有聽見，還是微微向前傾斜著身子，用盡全身力氣在探路，學文只好使點勁又拽了拽一鳴。

一鳴停住腳，回過頭，“怎么了，你？走不動了嗎？我背你。”一鳴幾乎是大聲喊出來的這句話。

學文搖搖頭，也大喊著：“我沒事，就是想問問什么時候能走到頭?！?/p>

一鳴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放……放心，我……我記得走這邊，你……你跟著我就行，千萬別……千萬別走岔了……”

學文使勁點點頭，一鳴就轉(zhuǎn)過身去，兩個小小的身影像兩只小船，在驚濤駭浪里上下顛簸，隨風飄搖，用盡了力氣也不能前進半步，但還是能看得出來，領頭的小船的航向沒有改變，有一股不服輸?shù)膭蓬^在和惡劣的天氣搏斗，也在和自己搏斗。

學文已經(jīng)走得麻木，膝蓋以下凍得好像失去了知覺，只是機械地踩著一鳴的腳印往前走，走著走著，學文不小心跌倒了，整個人撲在雪地里，裸露在外的雙手撐住地面，學文“啊”的一聲，迅速爬起來，看著自己的手被藏在雪里的枯枝扎破了，鮮紅的血冒了出來。一鳴轉(zhuǎn)過身，抓住學文的手，看了一眼，張開嘴就含住了流血的手指頭，使勁裹了裹，然后吐出來，果然不再流血了。學文的手指感受著突如其來的滑膩的溫暖，內(nèi)心有什么被擊中了，一鳴只是繼續(xù)拍拍學文的頭，繼續(xù)向前走了。

學文握著拳頭，跟上了一鳴，沒走幾步一下子撞到一鳴身上。不知道什么時候，一鳴已經(jīng)站住了，一動不動，偏著頭似乎在認真地聽著什么。

學文剛要張嘴，一鳴伸出手來擺了擺，示意她不要說話，過了一會兒，一鳴很嚴肅地問：“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學文看著一鳴閃爍著光芒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膽怯，輕輕地搖了搖頭算是回答。

一鳴有些失望，自言自語道：“我怎么聽到了有人在喊我們的名字呢？”

學文更加害怕了，四下里望了望，除了翻飛的雪花，什么也看不見了，她向一鳴身邊靠了靠，伸手抓著一鳴的衣角，說：“是不是毛猴子來了？我聽爺爺講，下大雪，毛猴子沒吃的就下山了，還會叫著小孩的名字吸引小孩過去，然后吃掉他呢……”

一鳴打斷學文的話：“那都是老人編出來嚇唬你的，哪有什么毛猴子……”

話還沒說完，從遠處隱隱傳來一聲呼喊，聽不太真切，但確實是喊著“一鳴、學文……”

一鳴馬上轉(zhuǎn)過頭，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張開雙臂站在學文前面，老母雞一樣，把學文保護在身后，學文緊緊地抓著一鳴的衣服，縮著肩，想把自己使勁縮起來，好像這樣就不會被毛猴子發(fā)現(xiàn)一樣。

“一鳴、學文……”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好像離他們兩人更近了一些，一鳴依稀能看到遠處有幾個亮點。

“哈！是我爸找咱們來了！”一鳴突然欣喜地叫喚起來，樂得蹦起來，落下時踢飛了腳下的雪，如同爆裂的煙花。學文眼睛里也放出光來，高興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兩個人隨即開始奔跑起來，一鳴扯著學文，兩只迷途的羔羊在雪地里蹦跳著，嘴里大聲喊著、回應著：“爸爸……我們在這兒……”

亮點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是的，沒錯，一鳴爸爸來找他們了，聽到了一鳴他們的回應聲，亮點迅速移動著，兩條小河終于匯成了一條大河。一同前來的還有村里其他人，他們趕緊把一鳴和學文背起來，又安排幾個人去報信，告訴其他幾個尋人的隊伍人已經(jīng)找到了，都趕緊回家去吧。

一鳴和學文趴在寬厚溫暖的肩膀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兩個人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只是一鳴夾雜著些自豪，學文還有點羞怯，但這兩只小精靈各自帶著自己的心思都沉沉睡去了。

窗外的白毛雪一直下了三天三夜……

一鳴終于不再轉(zhuǎn)圈了，他向?qū)W文走了過來，只說：“我又背了三遍《赤壁賦》，不知道為什么，特別喜歡蘇東坡的這篇文章，雖然沒有雪，但是有月亮。”

學文伸出手，拍了拍一鳴肩膀上的雪，拉著他走進自己屋里。

一鳴站在門口不肯進，隔壁劃拳行酒令的聲音不絕于耳，這么晚了，實在不方便進女孩的房間。學文不勉強他，只是問他：“你還記得十年前那場白毛雪嗎？”說完低下了頭，臉上不知是凍的還是羞的，紅紅的。

一鳴有些茫然，反問道：“什么？你再說一遍?！?/p>

學文抬起頭來，咬咬嘴唇，站起身來，“沒什么?！闭f著就把一鳴推出了門外，這扇小門再次緊緊地閉上了，和一鳴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緊接著，窗簾也拉上了，嚴絲合縫，不留一點空隙。窗簾的后面，學文捂著臉，淚水無聲地流著。

一鳴看著關上的門，內(nèi)心深處有個聲音輕聲說：“傻丫頭……”

眼瞅著年關將近，搬家的活卻多了起來，大家一直干到臘月二十八才收工，所有人領到了工資，還有紅包和年貨，開開心心地各奔東西，這一排小房子要過了正月十五才能再次被歡聲笑語填滿。

一鳴最后一個離開宿舍，他鄭重地上了鎖，看了看旁邊那扇小門，伸手拎起行李，“咯吱咯吱”踩著雪留下一串腳印……

四

開春了，雪逐漸融化，厚重的冬裝也被人們慢慢收拾起來，換上清爽的春衣。

一鳴很快返城，直接奔向了勞務市場。

去年，他在城里待了大半年，搬家或輔導功課之余，閑來無事就去街上轉(zhuǎn)悠，拿張地圖，看著路標指示牌，摸清楚了很多道路的長短、走向、寬窄，也在早點攤位上吃過煎餅馃子，喝過胡辣湯，有時晚上出去，離宿舍不遠就有一個小夜市，套圈、射擊、炒魷魚、炸臭豆腐的，賣箱包、首飾、玩具的，人來人往，像是老家的大集一樣，一鳴看什么都一臉滿足，哪怕是什么都不買，只看個熱鬧。

有一次，一鳴出來溜達，正等紅綠燈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電線桿上貼著一張紙，湊近了一看，原來是出租廣告，房東有空房間要出租。因為當時一鳴住在鳳來叔搬家鋪子的集體宿舍里，這條廣告對一鳴來說，意義不大，綠燈亮起的時候，一鳴就把這張廣告拋在了腦后。

這次過了年回來，一鳴不打算再住在鳳來叔那里了，一是搬家干的只是體力活，他不想荒廢了自己的維修技術，二是對學文來說，自己牽扯了她的部分精力，影響學習，這話雖然不能挑明了說，但自己不愿意看到學文走自己的老路，狠狠心斷了自己的念想。當他和鳳來叔說了自己的想法后，鳳來叔沒說話，心里又想留下一鳴，又不想留下他，實在是太矛盾了：這次期末考試，學文的成績提高了很多，鳳來叔很想讓一鳴繼續(xù)輔導學文，但一鳴搬家實在是出不上什么力氣，有點虧。

鳳來叔點上煙，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一個圈，開口說道：“叔實在不想讓你走，學文這成績還離不開你啊。”

一鳴說：“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吧，學文聰明著呢，我也不過是點撥了些學習方法上的事兒，主要還是靠她自己。她心里有數(shù)，你放心。”

鳳來叔一支煙吸完了，隨手扔了煙頭，抬腳蹍了蹍，又說：“嗯，叔明白。那行吧，你既然決定了要走，叔也尊重你，可是你能去哪呢？有什么打算呢？”

一鳴臉上露出笑容，輕松地回答道：“叔，你不知道，我上高中那會兒就跟著鎮(zhèn)上的修車鋪子學技術了，一般的故障都能處理，我想去個修車行干干?！?/p>

鳳來叔點點頭，瞇起眼睛來：“嗯，我知道了。你一說我想起來，去年出車你不是還修好了那輛車，沒耽誤了搬家。行，要不然你先去我保養(yǎng)車的那家店，我引薦一下，你還少走點彎路?！?/p>

一鳴一聽更高興了，連聲說道：“那太好了，謝鳳來叔！謝鳳來叔！”

就這樣，一鳴去意已決，去向也明確了，拿著鳳來叔寫的地址紙條，回城后就直接去了汽修鋪。

汽修鋪在城市南郊，也就是現(xiàn)在人們常說的城鄉(xiāng)接合部，這一片說不上繁華，但也不能說是荒涼，總是處于一種忙忙碌碌的尷尬之中。一鳴拿著紙條，背著行李，終于在第二排房屋中間找到了那塊招牌——平安汽修。老板姓潘，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大背頭梳得一絲不茍，手上戴個金戒指，沒事就坐在那里盤核桃，感覺像是個暴發(fā)戶。一鳴說明了來意，潘老板只是嗯了一聲，叫過來一個和一鳴差不多年齡的小伙計，讓他去安排，自己仍然坐在茶幾旁打個哈欠，就閉上了眼睛。

小伙計眼睛亮亮的，透出一股子精明勁，瘦了一點，但看起來結(jié)實，他自我介紹說：“你叫什么名字？嗨，還是我先說吧，我姓賈，叫我賈哥就行，我是鋪子的維修經(jīng)理，有客戶的時候再喊我賈經(jīng)理，別忘了?！毙』镉嬙谇懊骖I路，一邊走一邊指指點點又說：“咱們鋪子呢，兩層樓，一樓三間屋，洗車、修車、辦公各占一間，二樓是咱的宿舍，怎么樣，待遇不錯呢吧，管住，省了多少錢去?！币圾Q連連點頭稱是。

店面不大，很快就轉(zhuǎn)了個遍，小伙計在介紹中知道了一鳴的名字，看到他還背著行李，猛地一拍頭，“哎呀，忘了帶你先去宿舍了?！?/p>

說罷轉(zhuǎn)身往樓梯上走去，一鳴跟著他走在后面，小心地走著，樓梯墻面已經(jīng)掉了漆，有大塊的墻皮脫落，露出紅磚來，地面黑乎乎的，踩上去略微感到有些黏，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灑出來流了一地。推開宿舍門，一股子塵土味、臭味很是刺鼻，一鳴伸手捂上了鼻子，小伙計一臉鄙夷地看著他，說：“哎呀，習慣成自然，慢慢就好了?！?/p>

一鳴“嗯嗯”著走進屋里，幾張架子床靠墻排列著，床上的被子凌亂地散開著，晾衣架上隨意掛著襪子或內(nèi)褲，中間一張桌子上，飯盒、杯子、暖瓶、煙灰缸雜亂無章，十幾張撲克牌有的在地上，有的在桌子上，有幾個臉盆胡亂放在地上，里面的水都有些發(fā)綠了，幾只死蒼蠅漂在上面。后面的窗戶關得死死的，讓屋子里更加昏暗。一鳴看到左手邊有一張床只有光禿禿的床板，就把行李放在了這張床上。小伙計點起一根煙，逍遙地抽著，吸了兩口之后，說：“你先收拾一下吧，我下去了，來活了?！闭f著搖了搖手里的煙就走了。

一鳴看著宿舍，心想，這和鳳來叔那里差不多，都是一個味道。他走到窗邊，握住生銹的把手，使勁擰了一下，把窗戶打開了，瞬間一股風從外面吹進了這個快要霉掉的世界，稍稍帶來了一些清新。

一鳴隨便鋪了鋪床，心想，時間不夠，屋里的衛(wèi)生慢慢再收拾吧，也趕緊下了樓，頭一天，可不能讓人說自己偷懶。

來的是一個年輕女人，開著一輛凱迪拉克，大紅色，很漂亮。很明顯，女人只是來洗車，因為她把車開進了洗車房，一鳴看著姓賈的小伙計一邊往車上噴水，一邊和年輕女人說說笑笑，知道自己站在那里不太像個樣子，就想去問問有什么可以做的。剛走到車后面，一大團水霧就把自己整個人都包裹進去了，密密的水弄得自己有些狼狽，一鳴只好趕緊跳開。年輕女人看到這一幕，樂得哈哈大笑。小伙計受到鼓舞一般，把水槍對著一鳴，又是一大團水霧飄忽而至，一鳴只好再次躲得遠遠的。小伙計收了水，開始噴灑洗車劑，紅車成了斑點狗。這時，小伙計伸手招呼一鳴，告訴他拿一個拖把過來開始刷車。一鳴按照小伙計的指點，開始賣力地刷起車來，很快，車身上就起了一層泡沫，等到整個車身都刷了一遍。小伙計又拿起了水槍，一鳴看到后趕緊躲開，免得自己又濕一身水。一遍水過后，紅色凱迪拉克煥然一新，雖然還是滴滴答答地流著水，但已經(jīng)看出來一種新的氣象了。年輕女人圍著車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伸手去摸了摸門把手那里，點了點頭，很是滿意。小伙計請她把車倒出去，還要拿干抹布把車子擦干，車里面還要拿吸塵器吸一吸，腳墊也要沖一沖。一鳴心想，洗車也有這么多道工序啊，自己默默地記下了洗車的一些程序，希望自己也能夠摸一摸那水槍，可以獨當一面，多么風光?。⌒』镉嬛笓]著，一鳴把這輛車擦得一塵不染，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看著都讓人心里歡喜。年輕女人付了錢，臨走還給了小伙計一點錢，后來，一鳴才知道那叫小費。

時間過得很快，修車鋪外的法國梧桐已經(jīng)長出了嫩綠的葉子，和煦的春風吹過來，把一鳴身上的厚毛衣吹掉了。潘老板給了一鳴一身工作服，淺灰色的，胸口兩個大口袋，胳膊那里還有魔術貼，貼著自己的名字和工號。一鳴像是穿上了戰(zhàn)袍一樣，工作特別有勁頭，別人修車，自己在旁邊遞扳手，還能干點簡單的活，大家都閑著的時候，他也不去打牌喝茶，而是掃地，整理工具箱，每一件工具都被他擦得锃亮。潘老板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笑著讓他歇歇，一鳴頭也不抬，連說不累，潘老板就指著一鳴說，你們都瞧瞧，別看一鳴來得晚，就數(shù)他勤快，都學著點，別偷懶。小伙計他們嘴上不說什么，心里都老大不高興，磨磨蹭蹭地也拿著水盆、掃帚，懶洋洋地打掃了一遍修車鋪。

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小伙計給一鳴打啞謎似的，旁敲側(cè)擊了一陣子，又不是自己家的鋪子，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瞎操心，還打掃衛(wèi)生。一鳴沒有表態(tài)，第二天依然故我。小伙計攤攤手，表示自己無能為力，索性不再管他。中午的時候，來了一個修車的，車主戴著墨鏡，西裝革履很有派頭，其實車沒壞，只是要保養(yǎng)一下，墨鏡說自己一年跑了兩萬公里，馬上還要跑遠路，上高速前再檢查檢查。小伙計扯過來充氣泵、測壓表，又拿了個電筆，開始檢查，胎壓之類的都檢過了，然后準備開始換機油，先打開前車蓋，看了看機油尺，又把車升起來，打開漏油口，任由機油淌個干凈，再落車，添加機油。加之前，小伙計叫過墨鏡，拿了兩桶機油，指著其中一個紅色包裝的說：“這個是進口貨，質(zhì)量沒毛病，三百一桶?！鳖D了頓又指著藍色包裝的說：“那個質(zhì)量也行，國產(chǎn)的，二百六一桶，但相比之下肯定不如進口的好用，不傷車?！蹦R看看這個，又摸摸那個，有點猶豫不決，小伙計又說：“這樣吧，我給你加進口的，收你二百，但你得給我五十，你看怎么樣？很多客戶都這么選的，我們的銷量很大，馬上又要進貨了?！痹谛』镉嬡浤ビ才菹?，墨鏡聽從了他的建議，小伙計一手就擰開了紅色包裝的機油桶，讓一鳴給他加進去，自己招呼墨鏡去辦公室那邊交錢去了。

一鳴認真地加著機油，潘老板過來了，看他干活專注，什么也沒說就走過去了。一鳴用眼角的余光看著潘老板，心里緊張得不得了，就好像剛才的那筆交易是自己做成的，那五十塊錢進了自己的腰包似的。

晚飯時，一鳴推說自己不餓，早早地上了床躺下了，他哪里睡得著呢，翻來覆去地在床上烙燒餅，耳聽得小伙計他們說說笑笑走上樓來，才假裝自己睡熟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小伙計他們走進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今天的活兒，原來他們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不是抬高價格又自作主張降價和客戶打心理戰(zhàn)，就是像小伙計一樣，趁機賺點零花錢，反正走的貨不是自己家的，誰也沒有覺得良心上過不去，拉家常一樣，平平淡淡地說出了各自的“妙招”“絕招”。一鳴實在是不想聽，耳朵卻豎起來和天線一樣，哪里有聲音就接收哪里的信號，一字不落地全都灌了進去。

這天晚上，一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只記得潘老板一改往日彌勒佛的笑模樣，變得兇神惡煞，厲聲質(zhì)問衛(wèi)生怎么不打掃了，貨是怎么走的賬，平日里還背著他干了什么吃里扒外的事兒……一鳴猛地睜開眼，口干舌燥，一身大汗，自己坐起來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是個夢，才又喘著粗氣，小心地躺下。

接下來的幾天里，一鳴總是心不在焉，不是刻意遠離小伙計他們，獨自坐在那里發(fā)呆，就是干活的時候遞錯了扳手型號，惹得工友一頓罵。一鳴覺得自己平時讀的書簡直可笑至極，完全敗給了這些社會人，什么《正氣歌》《愛蓮說》，都是騙騙別人，再騙騙自己。

一個小雨濛濛的日子，一鳴內(nèi)心憋屈地不得了，他獨自跑到一座大橋之上，完全不顧旁人異樣的眼神，對著湍急的河水“啊啊”地大喊了數(shù)聲，一吐心中煩悶，喊過之后，一鳴把寫好的信折成紙船扔進了水里。紙船沖走了，一鳴看著沾了點油污的工作服，下定決心要離開那個汽修鋪子了。既然做出了決定，一鳴心里反倒輕松了許多，走路都輕快了，感覺飄飄然，他還要寫一封信留給潘老板。

領了這個月的工錢，一鳴對潘老板說：“潘老板，感謝這么多天的照顧，我想換個工作了，在這里雖然自由，有大把的時間讓自己支配，但我還年輕，不想總是指甲里充滿黑黑的油污，還是想多學點新東西?！?/p>

潘老板手里仍然盤著核桃，還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不等一鳴說完，就抬了抬手，從抽屜里又摸出幾張鈔票，塞在一鳴手里說：“你的為人我清楚，你既然有追求，我當然支持，這是給你的獎金，不多，拿著，多少頂點用?！?/p>

一鳴看著潘老板，攥著錢，抿了抿嘴唇，鞠了一躬便回了宿舍。很快，他提著行李下了樓，沒有再看汽修鋪子一眼，把招牌、扳手、“妙招”全都拋在了身后。走向公交車站的時候，他只希望潘老板能夠早點發(fā)現(xiàn)自己留下的信……

五

坐在公交車上，一鳴握著剛買的智能手機，小心地撫摸著，好像那是一只溫馴的小狗，正趴在自己的腿上。

剛進城那會兒，一鳴為了聯(lián)系家里人方便，買了個老年機，能撥打電話、收發(fā)短信，拍一張像素不太高的照片，就很滿足了?？粗露寄弥悄苁謾C在玩，不用按鍵，只是大拇指劃來劃去，想要的東西就找出來了，一鳴心里也曾經(jīng)羨慕過，但本著節(jié)儉的原則，再加上并沒有什么需要去買一臺智能機，也就湊合著過了一年。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同事都拿著智能手機，調(diào)焦距拍照的、設置動感鈴聲的、微信搖一搖加好友的、沒事發(fā)個漂流瓶的……一鳴工資漲了，于是攢了兩個月的零花錢，買了一臺停產(chǎn)款的智能機，其實，一鳴心里還有個更長遠的計劃呢。

在修車鋪的時候，每一周能自由調(diào)休一天，一鳴充分地利用了這個難得的假期，他在附近轉(zhuǎn)了兩圈，發(fā)現(xiàn)好多戴著藍頭盔、黃頭盔的騎手風馳電掣從身旁經(jīng)過，車后面放著個四方的箱子，通過觀察和詢問，一鳴發(fā)現(xiàn)這個新興的行業(yè)值得一試。自從有了這個念頭，加上汽修鋪子他看不慣的一些事兒，一鳴萌生了辭職轉(zhuǎn)行的想法，終于在今天實現(xiàn)了。

一鳴用手摸著手機，想把屏幕擦得锃亮，這時公交車傳來報站的聲音，一鳴趕緊抓起手機和行李下了車。

這里的環(huán)境看起來比上兩次住的地方都好一些，除了街道狹窄一些，但地面還是挺干凈的。來往的行人中有好多年輕人，有的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有的花枝招展、光彩照人，有的穿著隨意、干凈得體，卻無一例外的，每個人都步履匆匆，手里拿著手機，打著電話，發(fā)著短信，大拇指靈活地在屏幕上跳躍著，好像有十萬火急的事兒要去處理一樣。這些都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們就是流動的水，隨著工作地的調(diào)整而從這里流到那里，他們又不能說是無家可歸，至少到了晚上，路燈照亮的，還是他們要走過的充滿渴望的一段路，渴望躺在小床上，渴望室友能夠留下一口熱飯。他們可不是流浪漢。

一鳴撥出了房東的電話，很快在街角，出現(xiàn)了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姨，站在那里沖著一鳴招手。一鳴快步走過去，阿姨看了看一鳴，說：“就是你要租房？”阿姨的聲音從喉嚨里發(fā)出，而這聲音好像過濾了一層似的，有些低沉沙啞。

一鳴謙恭地說：“是的，阿姨，是我?！?/p>

阿姨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在前面，進了更狹窄的樓道，樓道里堆滿了紙箱、鞋架，甚至還有個高低櫥，阿姨邊走邊說：“老房子了，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但水電暖都有，還有沙發(fā)，關鍵是價格低，你找不出第二家比我還便宜的房子了?！?/p>

一鳴提著行李，弓著腰，使勁把頭往前伸，勉強聽清楚了阿姨說的話。一鳴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我就是從網(wǎng)上看到的圖片和租金才聯(lián)系您的。我要求不高，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就行。”

說話間，兩個人走到了三樓，阿姨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一鳴看到一個大客廳，潔白的大理石地板一塵不染，一個單人長沙發(fā)套著橘黃色的罩子，讓人心里很暖和，一個茶幾擺著一只茶壺，六個茶杯環(huán)繞一圈，多么有家的味道！一鳴心里滿意極了。

阿姨走到左手邊第一個門那里，又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這扇門，說：“喏，這就是你的房間了?！?/p>

一鳴走過去，往里瞅了一眼，媽呀！房間小而精致，靠墻放了一張單人床，厚厚的床墊睡上去一定很舒服，床頭柜上還有一盞臺燈，斜靠著看看書該有多么愜意！往里就是一個衣櫥，一把椅子，窗簾是淡紫色的，下面墜著好看的流蘇。一鳴簡直要迫不及待地躺下了，眼睛里透出無限的喜歡。

阿姨正在喋喋不休地介紹：“房間呢，小是小了點，可是非常實用。你看看這床、這衣櫥、這椅子，都是好木料，你再看看這窗簾，一米三十塊錢做的呢！說起來你也是好運氣，這么搶手的房間，上一個租客昨天剛搬走，還是個美女白領呢，要不是她換了工作，還要繼續(xù)住下去的。上上個租客也是，走的時候可舍不得了，差點都哭了?！?/p>

一鳴看著房間，伸手按了按床墊，好家伙，彈性十足，一鳴覺得一個月八百塊太劃算了。想到這兒，一鳴說：“阿姨，咱們簽個合同吧，我先租半年?！?/p>

阿姨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連說道：“好好好，我都準備好了?！?/p>

兩個人仔細填了合同上的數(shù)額，交接了鑰匙，阿姨又帶著一鳴看了看廚房、衛(wèi)生間，然后拿著押金和三個月的房租下樓去了。

一鳴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嘗試著用手機點了個外賣，當他接過外賣小哥手里的食物時，剛想和他聊聊，外賣員卻“祝您用餐愉快！”噔噔噔下樓去了。一鳴有點摸不著頭腦，啥啊，說兩句話都不行嗎？他吃過了飯，洗漱完，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上，沒有煙味、臭腳丫子味、霉味，沒有嘈雜聲，一鳴做夢都在笑。

第二天一大早，一鳴吃了早餐，開始學著接單，只聽見手機里報消息說，有兩單外賣需要去送，一鳴內(nèi)心又高興又忐忑，趕緊出了門。等到出了門才發(fā)現(xiàn)，這兩單外賣訂的食物去哪里拿啊？好不容易點了點界面，找到了一家奶茶店，等到一鳴跑過去，店家已經(jīng)等了好久，埋怨道：“怎么才來??？趕緊的吧?！闭f著遞給他一杯打包好的奶茶，一鳴接過來提在手里，另一個單子呢，百味熟食店，嗯，昨天好像看到過這家店，一鳴一邊跑著一邊看著店鋪的招牌，五分鐘后，一鳴上氣不接下氣地接到了香氣四溢的烤雞。接下來，一鳴要把奶茶和烤雞送到客戶手上，按照地圖上的導航信息，一個在八百米外，一個在二百五十米，一鳴甩開兩條腿就開始跑，跑著跑著，一鳴突然發(fā)現(xiàn)，別的人都是騎車送，只有自己是靠兩條腿！天哪！竟然沒有準備送餐工具！一鳴咬緊牙關，想要先送完這兩單，然后去買輛電動車。還沒送完，手機里又接到了兩單，一鳴簡直要瘋掉了，無奈之下，先關掉了軟件，繼續(xù)奔跑在路上。太陽已經(jīng)在頭頂上了，一鳴午飯都沒顧得上吃，又渴又餓，眼冒金星，兩條腿灌了鉛一樣，本來一個小時左右就能送完，一鳴來回跑動著，花了三個小時，當他送完最后一單時，癱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辛辛苦苦一天，一分錢沒掙到，反而因為超時、被投訴、差評，賠了差不多兩百塊錢。一鳴心里特別沮喪，晚上坐在一家小面館里，面前的湯一動未動，一鳴看著今天的四個單子，看著紅紅的警示字樣，心在滴血。

一鳴躺在出租屋里，越想越覺得自己有些毛躁，怎么能犯這么低級的錯誤呢？古人說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怎么忘得一干二凈了呢？帶著七分自責三分反省，一鳴沉沉地睡去。第二天，一鳴先去了電動車行，買了一輛二手電動車，雖然舊點，但是有牌照、便宜、速度快，用老板的話說，送外賣足夠了。就這樣，一鳴騎著電動車，一路飛奔，兩邊的商鋪快速地后移，心里甭提多高興了。這天中午時分，一鳴再次打開接單軟件，馬上就有兩單任務，一鳴仔細看了看店名、食物名稱、送貨地點，心中大概有了譜，然后就信心滿滿地接了食物開始行動。一路上，一鳴騎得更快了，超越了一個又一個騎手，他要和時間賽跑，把昨天的損失彌補回來，一鳴心里暗暗給自己鼓勁加油。

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一鳴停下來等紅燈，這時，一名交警走了過來，示意他把車推到一邊，停車接受檢查。

一鳴無奈，但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違規(guī)的事情，車子掛了牌，也沒闖紅燈，正琢磨著，交警走過來，說：“同志，騎車要注意安全，要戴上頭盔??！你頭盔呢？”

一鳴有點蒙，頭盔？沒有啊。

交警看了看一鳴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沒有，又說道：“現(xiàn)在呢，咱們交通部門正在查處電動車違法違規(guī)行為，比如不戴頭盔啊、逆行啊、闖紅燈啊，都是不允許的！”

一鳴此時正急得直跳腳，送外賣一分鐘都耽誤不得，有點著急地抬手打斷交警：“我知道了，我錯了，下次一定注意，你看我還送外賣呢，趕時間，要不……”

交警瞥了一鳴的車子一眼，還是不緊不慢地說：“知道趕時間，才更應該注意安全，沒有安全還談什么送外賣？按規(guī)定，我們要對你進行批評教育，宣講一下交通規(guī)則注意事項……”

一鳴真的急了，臉上出了汗，就差給交警跪下了，帶著哭腔說：“你說的我都明白，我下次一定一定一定注意！我保證！”

交警看差不多了，揮揮手讓一鳴走了。一鳴如遇大赦一般，趕緊跨上車子，一腳油門就飛出去了。

萬幸的是，兩個客戶還算通情達理，雖然臉上掛著霜，但畢竟沒給差評，一鳴出了門，馬上買了頭盔。下午的時候又接了幾單，因為路不熟悉，還是超時了幾分鐘，讓一鳴的心一直懸著，血直沖腦門，一天下來，不賠不賺。

就這樣，一鳴中午開始接單，一直干到晚上十點多，上午的空當就開始研究地圖、走街串巷、看門牌號、記下小區(qū)名稱，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終于漸漸有了起色，不再有剛?cè)胄袝r的緊張、無序、忐忑，慢慢變得從容、理智、自信了。每個月月初，一鳴都會看看送單前三名，單王的夢想在他心里扎下根了，一萬六千八！怎么做到的？

馬無理想難走路，人無理想難進步。一鳴把這句話寫在紙上，抄了一千遍，做成紙條，貼在床頭一張，時刻激勵自己，誰不想做單王，不想做單王的外賣員不是好外賣員。剩下的計劃送外賣時一個單子放一張，以后再改成詩歌、名人名言，一鳴想要搞一些自己的特色服務來給自己加分?？墒虑闆]有總是一帆風順的時候，一鳴的外賣事業(yè)起起伏伏。

這一天上午10點08分，一鳴剛打開軟件，就有了兩單，這不是用餐高峰期，一般這個點沒有太多的人，抓緊時間拿餐去送，趕回來還能在飯點接更多的單，一鳴盤算著，心里計劃著走哪條路最近最省時，又排了一下兩個單子的取餐送餐順序。

一鳴拿到一份餐，抓緊趕往下一家店，結(jié)果進了門，店主看到一鳴反而有些納悶兒，一鳴說：“有人在店里下了單。”

店主有點不相信：“沒有啊。”

一鳴就催老板：“麻煩您看看接單器?！?/p>

果然，店主看了看機器后才發(fā)現(xiàn)機器出了點故障，單子沒報出來，店主一邊讓一鳴稍等會兒，一邊安排店員出餐。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走，店里的鐘表滴滴答答地走著，每一下都重重地敲打在一鳴的心上，一鳴哪里能坐得住，看看手機剩余配送時間越來越少，他在店里轉(zhuǎn)了兩圈，又伸頭去看配餐區(qū)。

終于取到了餐，一鳴來不及說句話，急急忙忙地就走了?？蛇@時已經(jīng)10點18分了，要在半個小時內(nèi)送兩單，時間確實緊張，一鳴迅速調(diào)整了路線，風馳電掣在并不寬闊的巷子里。

第一站是最近的居民小區(qū)。一鳴把車停在樓下，下車的時候，左手已經(jīng)拿到了餐食，一鳴緊走兩步來到門禁刷卡處，按了三遍，沒有什么反應，大門依然緊鎖。無奈之下，一鳴撥通了客戶的電話：“您好，美女。您點的外賣到了，但門禁我進不去，能不能麻煩您自己取一下餐？”電話那頭一個有點慵懶的聲音說：“我還沒穿衣服呢，門禁你等等吧，你跟著住戶一塊進就是了，我不著急?！?/p>

一鳴還想說什么，電話卻掛斷了。送餐時間所剩無幾，一鳴四周看看，哪有人進出啊！沒辦法，一鳴只好再次撥打客戶電話：“實在抱歉，我的單子快超時了，也別耽誤您用餐，還是請您抽空拿一下吧。”電話那頭的女生說：“哎呀，我做直播呢，時間不比你金貴啊，再等等吧，跟著別人進就行?！币圾Q還想再說句話，電話又掛斷了。

終于有人從里面出來丟垃圾，一鳴趁機進去，按下了18樓的電梯，出了電梯，敲響了門，結(jié)果門開了之后，只留了一道縫，一只潔白的胳膊伸出來，一鳴蒙了一秒鐘，趕緊把餐食掛到伸出來的手上，連客戶的面都沒見到，門就“哐啷”一聲關上了。

一鳴顧不得什么禮節(jié)，也來不及生氣，趕緊下了樓去另一家送餐去了。

第二單還算順利，一鳴心里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纯幢恚R上就是吃中午飯的時間了，一鳴一咬牙，想，先去配餐點搶單吧，送完再吃也來得及。果然，很快就又接到了三單，取餐還沒取完，就又加了兩單。一鳴高興又緊張，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計劃著最優(yōu)路線，邊想邊騎車走了。

大概是想得太投入了，前面一輛車突然急剎車，一鳴來不及剎車，雖然側(cè)了側(cè)身子，但還是蹭掉了人家車的一塊漆！一鳴頭都要大了，趕緊下車，去看，還伸手摸了摸。車主下來后二話不說直接要一鳴賠錢，張口就要五百，一鳴好說歹說，情急之下還擠出些眼淚來，給了車主三百塊錢了事?？粗鴵P長而去的汽車，一鳴哪有時間心疼，騎上車又和時間賽跑去了。第一單是送的奶茶，當打開餐箱的時候，一鳴傻了眼，原來奶茶蓋沒有蓋好，加上剛才急剎車，奶茶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一鳴連連道歉，主動提出賠償，小心地提醒客戶別給差評，一杯賠15塊，兩杯30塊，那也比差評直接扣40塊劃算得多。

處理完第一單，一鳴剛要走，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原來是客戶打來的，語氣很急，要求先給他送。一鳴嘴上答應著，心想，按計劃也快輪到你了，我還是按計劃行事。于是送了兩單之后，才送了這個要加塞的客戶。當一鳴有些心虛地遞上餐食時，客戶并沒有說什么話，這就讓一鳴放心了許多，全心全意地去送最后一單。

一鳴看看時間，完全足夠了，于是便輕松地去送餐，到了送餐地址，匯文小區(qū)7棟701室，一鳴知道這個老舊小區(qū)改造還沒完成，沒有電梯，只好雙手拿著餐食爬上了七樓，敲了敲門，沒有人開，又敲了敲，還是毫無動靜。一鳴只好拿出手機撥打客戶電話，一個年輕的聲音傳來“啊”的一聲驚呼，一鳴嚇了一跳，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還沒等一鳴開口，年輕的聲音又說：“我好像忘了修改送餐地址了，你送我家里去了，我現(xiàn)在在上班呢。麻煩送過來吧，匯文大廈，不遠，五分鐘的路程?！闭f完就掛掉了電話，還發(fā)來了地址。一鳴看著手機有些發(fā)呆，回過神來之后，馬上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下了七樓，奔著匯文大廈瘋狂地加油門。十分鐘后，終于趕到了寫字樓下，一鳴停好了車，看著手機里的倒計時，心里揪揪的，然后往大樓里跑去。

寫字樓很氣派，好多家500強公司上萬人都在這里上班，白領和高級白領都要擠同一部電梯上下班。一鳴要去28樓，已經(jīng)有幾十個人在電梯門口等著了，即便是有八部電梯，仍然不夠用。終于有一部電梯到了一樓，一鳴隨著擁擠的人群往里走，手里拿著的餐盒差點被擠掉了，一鳴不得已抻著胳膊，保護著餐盒，一只腳踏進了電梯，這時候超載鈴聲卻響了起來。所有人都看著一鳴，一鳴紅著臉，迫不得已退了出來，但緊挨著電梯口，衛(wèi)士一般守著門口不再動彈。等了三分鐘，一鳴第一個進了電梯，又走走停停過了兩分鐘，28層到了，一鳴一個箭步?jīng)_出去，找到了那位忘記修改地址的客戶。終于送出了最后一單，正打算從軟件里點擊送出確認，卻發(fā)現(xiàn)點擊按鈕成了灰色，自己的位置顯示距離送達地點還有1500米，天哪！也就是說，還要再跑回那個小區(qū)的七層樓下，這才算送出了餐食！

一鳴差點眼前一黑暈過去，時間根本來不及??！這都已經(jīng)超時了，趕緊的吧，一鳴等不得電梯了，直接從樓梯跑了下去，28層樓用了五分鐘，到了車子邊，來不及喘口氣就開足馬力沖回了居民小區(qū)那里。晚了，已經(jīng)晚了，但一鳴還是要和時間賽一賽，省出一秒鐘來也是好的，抱著這種信念，一鳴憑借著對道路和紅綠燈的熟悉，用最短的時間確認送出。這距離上次來到這個小區(qū)七樓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八分鐘……

一鳴餓著肚子，頂著太陽，來回奔波，看人臉色，順利的，不順利的，總算送出了全部訂單。一鳴看著有些西斜的太陽，苦笑一下，絲毫不敢停留片刻，先找地方墊墊肚子，再給車子充電，準備迎接下午的挑戰(zhàn)。

相似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一鳴穿梭在這個水泥做成的空間里，微笑著鄭重其事地塞一張充滿善意和鼓勵的字條在餐食袋里，他希望所有人都能用這張紙折一條船，永遠唱著歌，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