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想大象

1

我對我爹說，我要去衛(wèi)城。我爹說，哦。我說爹，我走了。我爹說，哦。我媽追出來，說，這么熱的天，在家呆著多好。我說，我去打工。我媽說，什么也沒準備。我說，不用準備。我媽說，有路費嗎？我說，有。我奶奶坐在葡萄架下，盯著小院一角，說，成子，你上個茅廁要半天？成子是我爺爺?shù)拿?，他已去世多年。我媽開始數(shù)落我爹，說他沒本事還不愿求人，又臭又倔又硬。說他應(yīng)該去找世昌，世昌的小舅子是教育局的頭，能幫我找個工作。我最煩我媽說這種話。世昌的小舅子又不是我爹的小舅子，一個城里的官憑什么幫一個農(nóng)民？

出村時我見到牛剛，他正用一把歪柄斧頭砍下一截兒樹枝，然后用那截樹枝撥弄牛的肛門。他說這樣牛屙得就多，牛屙得多他家菜園就能長得旺，就能多賣菜，多賺錢。我看到牛屁股被他捅出血。

我只有三塊錢。三塊錢是村子到衛(wèi)城的路費。不過我希望到了衛(wèi)城，還有三塊錢。我常常逃票。把錢攥在手里，上車，坐下，頭沖向窗外，假裝欣賞風景，賣票員不向我要錢，我絕不主動給。如果她要了，第一遍裝沒聽見，第二遍作恍然大悟狀，用表情向她傳達“我忘了”的信息，然后將攥出水的鈔票遞給她。這個辦法為二十歲的我省下不少錢。不少錢是多少錢？二十多塊。

除了要去打工，我還要找于小可。于小可是我女朋友，高二那年輟學，在一個飯店做服務(wù)員。飯店叫“煙草飯店”，國營，三層，門頭很丑，總是飄出炸刀魚和醬香型白酒的氣味。于小可是輟學后成為我女朋友的，因為書信。

于小可嬌小飽滿，眉眼可人，學習成績卻一塌糊涂。她在教室前跳繩，兩個同學將繩子掄起，她就飛起來了。她那般輕盈，騰空，滯空，飄落，再騰空……腳尖似乎不必著地。她像花骨朵一般鼓脹瓷實，又像鴿子般長出可愛的翅膀。那一刻愛情恰到好處地降臨。我在心里說，于小可，你媽的。

于小可她姐在衛(wèi)城給她找了份工作，服務(wù)員，包吃住，每月六十六塊，于小可覺得挺好，就輟學了。于小可有三個姐，大姐嫁了個光頭禿，二姐嫁了個禿頭光，就數(shù)三姐嫁得好，外圈沒毛中間光。工作是于小可大姐夫幫她找的，大姐夫與煙草局的什么領(lǐng)導(dǎo)喝過一次酒，領(lǐng)導(dǎo)喝美了，拍拍大姐夫的光頭禿，說，要有光。事情就這么成了。

我對于小可充滿愛意，她并不知道。我倆基本不說話，我在所有漂亮女生面前都有著強烈的自卑。記得離開前于小可在默默收拾東西，我遠遠地盯著她，心想愛情就他娘的這么黃了。突然于小可抬頭看我，嚇得我魂飛魄散，兩腿發(fā)軟。我想，好像愛情還他娘的沒黃。

我給她寫信，并彼此交換了一張一英寸黑白照片。起初我聊得很正經(jīng)，說岳老師的眼睛越來越差了，我很開心；說高老師被鹽酸傷到手，我很開心；說周帥與曲梅下自習后躲在教室里親嘴被當場擒獲，我很開心；說校園里的懸鈴木又長蛋蛋了，一嘟嚕一嘟嚕的……于小可問我懸鈴木是什么，我說就是梧桐。于小可說你說梧桐不就行了？我說那會顯得沒有文化。信發(fā)出我就后悔了。那年我讀高三，于小可的學生生涯卻只停留在高二。一個高三生嘲笑一個高二生，白瞎了我這頭濃密亮澤的黑發(fā)和內(nèi)斂低調(diào)的性格。

我開始給她寫不正經(jīng)的信。我說我喜歡你。她說我也喜歡你啊。我說，我說的喜歡不是那種喜歡是那種喜歡。她說我說的喜歡也不是那種喜歡而是那種喜歡啊。我說我想你。她說我也想你啊。我說我去看你吧。她說好啊好啊。從懸鈴木掛蛋蛋開始，我在信末總是加上“吻你”兩字，不過我把“吻”寫錯了，右邊寫成了“匆”。如此“口匆”了她五六次，她回信說她很在意這個字，但是我寫錯了，她很傷心。

正確寫法該是“刎你”！她說。

我有了“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的悲愴感。

我真的愛她，真的想她。我愛她唇紅齒白，愛她嬌小緊致，愛她跳繩時鳥兒般的自在輕盈，愛她自習課上安靜地看書……雖然我知道她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我決定去找她，在我畢業(yè)以后。

現(xiàn)在我畢業(yè)了。我有整整一個暑期來陪伴她。

現(xiàn)在，我有整整一個暑期，整整一個青春，甚至整整一生來揮霍。

2

賣票員沒慣著我，當我把三塊錢遞給她，她罵我“去你媽的”。她可以罵我，她不該罵我媽。想逃票的是我，不是我媽。我媽一直教導(dǎo)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拾金不昧的人。我也很想拾金不昧，但前提是，我得先拾到再說。

車站距“煙草飯店”七八里路程，我得走過去。在一個廢棄的鐵皮屋前我揀到一只刺猬，刺猬趴在草叢里，小眼睛一閃一閃。我用茅草搓了繩子拴著它，它掛在繩子上，如同一個灰色的柔軟的仙人球?？斓降臅r候，我特別想去理發(fā)店吹吹頭發(fā)，可是我沒有錢。找到“煙草飯店”，于小可和一個男人正坐在飯?zhí)昧奶?，看到我，于小可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她說你怎么來了？我說我找了份工作。男人問她，你同學？于小可說，是吶。男人說，那你們聊。這時他注意到我手里的刺猬，馬上說他姓董，是飯店經(jīng)理，問這個能不能送給他。我說行。他就笑了。剝了皮，炒炒，賊拉香。他說。

一年多不見，于小可豐膄不少。她戴著很大的耳環(huán)，穿著被撐得鼓鼓囊囊的淡藍色工作裝。我從兩粒紐扣的微小縫隙里見到她一閃而過的胸脯——其實只是一閃而過的胸罩——那么白那么嬌美，那么亮那么驚艷，我猜胸罩下面，肯定藏著一對鴿子般調(diào)皮并且溫順的乳房。

我與于小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外面陽光蒼亮刺眼，地面上蒸騰的熱氣讓城市景致變得扭曲并充滿動感。我聽到廚房里傳來嬰兒般的哭聲，我猜那只刺猬正在被廚師剝皮。于小可問誰幫我找的工作，我說我村的龍江，于小可問做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出力氣，明天就去。于小可說，哦。她看向窗外，一個白衣黑裙的姑娘在陽光里裊裊婷婷地走過。我想于小可穿上白衣黑裙，也會那樣動人。

于小可開始忙碌，我到飯店門前溜達。附近有一個醫(yī)院、一個藥店和一個小學，醫(yī)院總是進出著救護車，藥店總是進出著剛從醫(yī)院里出來的人，隔著小學的鐵圍欄，操場上的孩子們就像緩緩移動的羊群。后來放學了，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摩托車。摩托車們聚集在小學校門口，車屁股噴出的黑煙熏得我頭暈?zāi)X漲。于小可每隔一會兒就會出來，陪我說幾句話，然后匆匆返回。炸刀魚的氣味越來越重，是夜晚，于小可迎來她一天中最忙碌的時間。

我坐在臺階上，像一位正在思考的智者。其實我屁也不是。我的口袋空空，我的腦袋同樣空空。我搞不清打電話應(yīng)該先撥號還是先抓起電話，我不知道魯K打頭的車牌號屬于濟南還是衛(wèi)城。后來我渴了，但于小可很久沒有出來，我就忍著。一個孩子舉著雪糕從我面前跑過，我希望他手里軟塌塌的雪糕掉下來。雪糕真的掉落，像一攤屎般拍上地面。孩子哭著去找他的媽媽，一盞路燈突然開始閃爍。

夜里十點半，于小可下班了。她穿著白衣黑裙走到我面前，她與那些趾高氣昂的城市女孩沒什么不同。我說怎么這么晚？她說已經(jīng)夠早了，平時她得十二點才能下班。她說還有一桌客人，霞姐主動替她，她才得以脫身。她問我想吃什么，我說烤鴨，她說行，然后把我?guī)нM一家蘭州拉面館。

她給我點了兩碗拉面。她說我吃過了，都是你的。她安靜地看著我吃，目光里閃爍出神圣的母性光輝。后來她從坤包里掏出半包煙和半盒火柴，說是客人們不要的。以前收拾的都給霞姐了，于小可說，今天你來，霞姐讓給了我。

我抽煙。不過我從不買煙?？客瑢W給。有時也會跟岳老師要。岳老師說，不學好。然后甩我一根。是商店里最便宜的“步步高”，九分錢一盒，有時很難點著，有時點著只吸一口就沒了一半。我常常從煙卷里抽出很長的草梗，我總懷疑那煙是用牛糞卷成。

于小可給我的是好煙，卻只有九根，其中兩根沾了湯漬。半小時以后我開始抽煙，從有湯漬的那兩根開始。我們坐在翠樓公園的臺階上聊天，那是個集古建筑、市民健身、動物園、英語角以及愛國主義教育于一體的公園，白天收費五元，夜里免費。免費的原因是他們關(guān)閉了動物園，只留下一個關(guān)著貓頭鷹的鐵籠。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貓頭鷹，我莫名覺得貓頭鷹有一種天生的喜感，其叫聲令我無比愉悅。

我與于小可聊了一會兒岳老師。我說有天岳老師進教室，見墻上有只蒼蠅，伸手去拍，用了吃奶的力氣，拍到的卻是只釘子。他痛了一天，我們樂了一天。于小可也樂，捂起嘴笑。我說有天晚上月色皎潔，岳老師在教室前發(fā)現(xiàn)一個玻璃彈子，圓溜溜晶瑩剔透煞是喜人，他抓手去捏，卻捏到一口痰。于小可樂不可支。我說周帥和曲梅下晚自習還不走，躲在教室里親嘴。月光如水，周帥把舌頭伸進曲梅嘴里，攪啊攪的……

于小可說說點別的吧。

我很遺憾。我本想靠場景描述與細節(jié)描述引起于小可的興趣，然后或許我就可以在如水的月光里吻她，但是她毫無興趣。我想或許剛才岳老師捏起的那口痰敗了她的胃口。

那說什么呢？

說你的高考吧。她說，有希望嗎？

沒有。

一點也沒有？

半點也沒有。

于小可笑。似乎我高考落榜是件很令人開心的事。笑起來的時候，她的腿輕輕抖著，月光下散發(fā)出溫潤清涼的光芒。突然她在腿上輕拍一下，手掌間就多出一只蚊子和一小攤血漬。那聲“啪”非常好聽，即使多年以后，仍在我的夢里反復(fù)并且清晰地響起，然后連成一片。

于小可要回去了?！盁煵蒿埖辍苯栌昧颂沾蓮S的三間宿舍，回去太晚，她會被鎖到外面。她塞給我二十塊錢，說，你去找個旅館。

我沒打算找旅館。我覺得我在哪里都能對付到天亮。我沿著馬路一直走，走進一個街心花園。公園里有一尊石塑，一個男孩趴在海浪上，一個女孩踮起腳，拉著男孩的手。兩個胖乎乎的孩子赤身祼體，僅靠海浪遮住私處。我在石雕旁的石椅上躺了一會兒，天開始下雨。我起身，繼續(xù)走，找到一家小旅館。我喊醒躺在藤椅上睡覺的老板，問他住一晚上多少錢，老板打著呵欠說，二十五。墻上的掛鐘響了，十二點整。

那夜我沒有再找旅館。我沿著街道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累了就找地方坐一會兒，然后再不停地走，不停地走。雨停了，我回到街心花園，把鞋子枕在頭下，希望能睡一會兒，可是我開始哆嗦。雨后的夏夜變得很冷，蚊子們卻前赴后繼，叫春的母貓聲音凄慘。我回到翠樓公園，縮在貓頭鷹前面，它隔著鐵籠，沖我發(fā)出一連串友好的笑聲。后來我走向汽車站方向，那里有一個廢棄的鐵皮屋，我在那里拾到過一只刺猬。我鉆進鐵皮屋，里面奇臭無比。借著月光，我看到一個蜷縮著身子的男人正在睡覺，一只老鼠正在試圖躍過他的腦袋，男人右手旁邊，倚著一根很粗的木棒。男人被我驚醒，伸手攬過木棒，滿臉戒備地盯住我。我說，對不起打擾了晚安。走出鐵皮屋，我突然覺得那個男人挺幸福。

我在汽車站前坐了兩個小時，并用最后一根火柴抽掉三根香煙。又下起雨，我又冷又困，我想我也許會被凍死在盛夏的夜里。早晨五點半，候車室的門被打開，我找到寫著家鄉(xiāng)方向的檢票口，躺上竹椅，秒睡過去。之后兩個小時，我在人聲鼎沸的候車室里睡得像頭死豬，直到我突然醒來，看一眼墻上的大鐘，正好七點半。檢票口前排起長長的隊伍，那些人或許正在奔赴我的故鄉(xiāng)。

3

找到龍江的時候已是上午九點多，他在車間干活，高速旋轉(zhuǎn)的電動圓鋸讓鋁屑射他滿頭滿臉。他騎自行車馱我去工廠，路上告訴我那是一家國營公司下屬的鋁合金廠，剛開業(yè)，缺人，找他去，他不愿去，就想到我。不過也不好進，屬于內(nèi)部招工。他補充說。自行車開始爬坡，我聽到他發(fā)出老牛般的吭哧聲。

經(jīng)理姓鄒，中年婦女，燙著羊腚一樣的發(fā)型，肥碩的屁股似乎隨時可能將魚尾裙撐裂。她問我什么畢業(yè)，我說高中，她說沒宿舍，沒食堂，工資月底發(fā)，下午來上班。我說我住哪，她說你連住的地方也沒有嗎？她撩撩頭發(fā)，沖對桌說，孫書記，讓他跟德子擠一擠吧。德子二十多歲，黝黑魁梧，絡(luò)腮胡子，臉上總掛著傻乎乎的笑。得知我要與他同擠一屋，他有些不樂意，說那得把椅子搬出去。他問我你行李呢？我說沒有。他說被褥也沒有？我說沒帶。他看看鄒經(jīng)理，再看看孫書記，說，得讓他去買床被褥嘛。

此時仍下著雨，鄒經(jīng)理與孫書記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個接雨的臉盆。我們說話的時候，孫書記去倒了一次水，我不知道夜里下雨他們?nèi)绾谓鉀Q。是一棟兩層小樓，我猜它也許比我奶奶的年紀都大。一樓是門市，賣三合板五合板寶麗板泡沫板木糞板鉆頭射釘槍玻璃刀什么的，二樓是辦公室、財務(wù)室和女員工宿舍。順門市往里走，是由院子改建而成的倉庫，里面堆放著三合板五合板寶麗板泡沫板木糞板鉆頭射釘槍玻璃刀什么的，我與德子的住處是倉庫一角的小房間，我確信最初設(shè)計這個房間的目的是廁所。房間由碎磚頭堆搭而成，無窗，幾近伸手不見五指，散發(fā)著濃烈的汗臊味和霉味。房間里只有一張床和一把椅子，將椅子搬走，勉強能湊出一張床的位置。德子找來舊木板和碎磚頭為我搭了一張床，那張床又窄又矮。有多窄？翻身時得分兩次來翻，才不會掉下去。先翻一半，再挪回原來位置，再翻一半，再挪回原來位置……

德子帶我去勞保商店買被褥。我緊攥于小可給我的二十塊錢，緊張到極點。謝天謝地，一床被子正好二十塊錢。德子問你不買褥子？我說鋪一半蓋一半就行。那天中午我沒吃午飯。那天早晨我也沒吃早飯。把被子鋪上床板后我去辦公室，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已經(jīng)等在那里。鄒經(jīng)理說這是趙經(jīng)理，本打算讓李經(jīng)理或劉經(jīng)理管工廠，但他們對工廠沒興趣。王經(jīng)理和鐘經(jīng)理年紀太大，史經(jīng)理年紀太小，也不行。龍經(jīng)理或宗經(jīng)理的學歷與年齡都合適，但她們是女的，所以只好讓趙經(jīng)理去了。趙經(jīng)理帶我去工廠，那是我第一次坐轎車。我局促不安，忘掉饑餓，卻有強烈的想要嘔吐的感覺。車子開往市郊，我才知道工廠距離市區(qū)很遠。那是一個生產(chǎn)鋁合金門窗的福利廠，工人多是殘疾人，趙經(jīng)理說這樣可以不必交稅。進了車間，他把我?guī)У诫妱訄A鋸前，說，你跟刁師傅學下料吧。刁師傅文質(zhì)彬彬，說起話來卻粗魯下流。他見我的第一句話是“天他媽熱得能把我的屌毛點著火”。他對趙經(jīng)理又給他安排一個男徒弟耿耿于懷，他說哪怕把鐵梅交給他也行啊。

鐵梅是啞巴?；⒈承苎?，鼻高唇方，劍眉橫挑，巴掌大得像蒲扇，扎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鐵梅是外號，大家都說她長得就像《紅燈記》里的李鐵梅。后來出去安裝時，鐵梅成為我的搭檔。她力氣很大，有次我從鐵梯上摔下來，她硬生生將我接住。

下料很簡單。放穩(wěn)鋁材，按下圓鋸，注意安全，就可以了。唯一的難點是割斜角時需要一點計算，這難不住我。我的代數(shù)與幾何都非常扎實，這也是岳老師喜歡我、給我煙抽的原因之一。我站在圓鋸前，從早到晚，鋁屑不斷擊中我年輕帥氣的臉，讓我變成麻子。這不重要。即使變成麻子，我也是帥氣的麻子。重要的是，我沒有飯吃。

沒有早飯。沒有午飯。沒有晚飯。既沒有食堂，也不準自己開灶。我的宿舍連燈都是冷光的，自然不讓生火。進廠第二天趙經(jīng)理給我辦了月票，這讓我每天可以乘坐公共汽車在宿舍與工廠之間往返。那是無比快樂的一個小時，我可以欣賞車廂里的城市女人，可以欣賞車窗外的城市街景與市郊風光。我喜歡城市女人，她們白白凈凈干干凈凈，花一般嬌美嬌嬈嬌嫩嬌艷，即使她們走在汽車尾煙里，走在臭氣熏天、污水橫流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也芬芳迷人。我喜歡城市。哪怕城市臭氣熏天、污水橫流，哪怕城市的天空中飛滿蒼蠅、地上爬滿蛆蟲，哪怕城市讓人饑寒交迫、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也喜歡它。城市美好并且混亂，嘈雜并且動蕩，溫柔并且拒人千里，或許我極力討好它，它就能夠?qū)⑽医蛹{。車至市郊，鏟車與挖掘機正將一個村落夷為平地，塔吊與腳手架則讓一爿樓房拔地而起。

我有解決吃飯的方法——蹭吃。每天中午，師傅出去吃飯，我就跟著。師傅的身上總有一股煤球味，他說他住著大雜院，院里有四個晝夜不熄的煤球爐。我倆去一家早餐店，師傅要兩張蔥花餅和兩碗豆?jié){，便是我倆的午飯。早餐店會一直營業(yè)到傍晚，老板說只要開著，就會一直有人過來，把油條、蔥花餅和豆?jié){當早飯，當午飯，當晚飯，當宵夜，當下酒菜……第一次跟師傅過來，是在我餓了兩天以后。我對師傅說我現(xiàn)在沒錢，先花著他的，等發(fā)工資馬上還。師傅是本地人，他說他有一個漂亮又賢惠的老婆，他說他老婆燒一手好菜，尤其擅長膠東打鹵面。我保證你從沒見過那么豐富的鹵，他說，又是豆角又是蛋花又是肉片又是木耳又是花蛤又是大蝦又是海腸，有機會一定讓你嘗嘗。他還告訴我鄒經(jīng)理很可怕，我問哪里可怕，他說都說她毒死了她男人。除了工作和打麻將，她什么也不干，飯都是她男人做好后打電話讓她回家吃。師傅說，后來她男人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有人說是她下的藥。我說要真是她下的藥，警察肯定能發(fā)現(xiàn)。師傅把蔥花餅泡進豆?jié){，說，我也不信，反正都這么說。泡進豆?jié){的蔥花餅香味淡了，口感也差，但會脹大并且軟塌塌的，容易飽。

每天我只吃這一頓飯，在中午，一張蔥花餅，一碗豆?jié){。對二十歲的我來說，這點東西僅僅能讓我不會餓死。后來龍江要回家呆幾天，問我捎點什么回來，我說兩套衣服、兩雙襪子、蚊帳……再帶點吃的。他問，錢呢？我想了很久，說，不用。

于小可下班晚，想見她很不容易。有時霞姐會幫她頂兩個小時，她就跑出來跟我約會。我特別想帶她去牯墨嶺看夕陽，可是傍晚是她一天里最忙的時間。每次我倆都會坐在翠樓的臺階上聊天，每次貓頭鷹都會站在背后看我，每次于小可都問我吃飯了沒有，每次我都說吃過了吃過了。每一次，她都信了。有一天她買了兩個冰淇淋，我才知道原來冰淇淋底部的那個托是可以吃的。那是我那天吃到的唯一的東西。因為師傅請假了。

我從沒有吻過于小可。我不敢。我也從沒有拉過她的手。我不敢。當我們坐在臺階上時，之間總是刻意留出一人的距離。我不知道她想不想吻我的嘴，想不想牽我的手，想不想坐在自行車后面，一手攬緊我的腰。我希望她想。

有次師傅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有。他看了于小可的照片，說挺漂亮。又說，搞了嗎？我沒搭話。師傅說你得搞她。搞了，她才是你的。那天我把師傅狠狠揍了一頓。一拳轟中他的下巴，待他仰面跌倒，又抬腳瞄準他的臉，一腳一腳狠狠地跺。師傅后來說那天我不是打架，是殺人。

我倒是不怕，我只是很傷心。他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每天中午的一張蔥花餅和一碗豆?jié){，還有他毫無保留的電動圓鋸操作經(jīng)驗?？墒俏夜懿蛔∽约?。那個“搞”深深傷害到我的于小可，盡管她既不會聽到，我也不可能告訴她。但是，不管誰，都不能在我面前、在于小可身上，使用這個污穢之詞。

這正是師傅請假的理由。他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我的中午不再有蔥花餅和豆?jié){。

那天我什么也沒有吃。第二天，我靠喝水硬扛了一天。夜里我夢到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蔥花餅……

第三天，龍江回來了。

4

龍江給我?guī)Щ匾话?。餅塞滿帆布包，那個包我爹用了三十多年。包的拉鏈壞了，我爹用鞋帶將它系緊。餅是我媽烙的，加了鹽、蔥花和油。那些餅讓我在隨后的一個星期有了早中晚三餐，盡管最后三天，餅們已經(jīng)變質(zhì)。德子吃了我四個餅，不過幾天以后，當我把發(fā)霉的餅當成一日三餐，他開始勸我。他說你這樣吃會死人的。我不理他，把餅掰碎泡水。泡水的餅變得腫脹并且軟塌塌的，失去餅的韌勁，卻容易飽。德子盯我一會兒，長嘆一聲，人生??！

人生個屁。我不過吃了幾口發(fā)霉的餅而已。他感嘆個屁。

餅吃完，師傅恰好回來上班。他說這幾天他的腦袋總是暈的，被我打裂的眼眶也有點發(fā)炎，流了膿水。他說他老婆知道廠里有人欺負他，抄了菜刀要來拼命，還是他把她攔下來。中午他去吃飯，我仍然坐在一堆鋁材上巋然不動，他就停下來，吼我，走??！

我沒有去。我恨自己神經(jīng)質(zhì)般的敏感與一文不值的尊嚴。我把他打慘了，我禽獸不如。半小時以后師傅回來，給我?guī)Щ貎蓮埵[花餅。我怕你餓暈了把手摁鋸片上，他說，我可不想你沒了一只手。

沒泡豆?jié){的蔥花餅格外香。后來我在餅里發(fā)現(xiàn)一只蒼蠅，我小心翼翼地把蒼蠅摳出來，接著吃。必須小心點，我不想蒼蠅帶走哪怕一丁點兒蔥花餅。

見不到于小可的夜里，我喜歡到處亂逛。我的住處附近有一個藥店、一個錄像廳和一個臺球廳。有次我隔著藥店窗戶往里看，見柜臺里擺著避孕套。我認識避孕套，龍江他媽做過婦女主任，他常常把避孕套偷出來給我們當氣球吹。見到柜臺里的避孕套，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于小可，身體也隨之有了變化。后來德子說只要拿著結(jié)婚證就能去藥店免費領(lǐng)取，他就經(jīng)常拿孫書記的結(jié)婚證去領(lǐng)。我問他領(lǐng)了有什么用，他說，哈。表情極度得意和討厭。他在向我傳達一種他經(jīng)常與女人做愛的信息，并且他果真從褥子下面掏出半盒避孕套，以便讓他經(jīng)常與女人做愛這件事有了物證。但我知道他在吹牛。他領(lǐng)避孕套的目的只是套上去然后自己解決。至少有兩次，他以為我睡著了，悄悄爬起……我覺得他挺傻。

錄像廳門前總是站著一個放哨的小伙子，小伙子旁邊總是放著一塊小黑板，黑板上總是寫著“好片連映，內(nèi)有包房”。有時也會寫片名，比如《家有喜事》《雙龍會》《超級警察》《小寡婦夜闖男人村》……還有時會寫上備注：插播精彩兒童不宜片。厚重的門簾捂得嚴嚴實實，偶有觀眾掀簾出來，打打殺殺或者鶯鶯燕燕的聲音就會被放出。隨聲音一起擠出來的還有一股劣質(zhì)香煙的氣味、汗酸味甚至尿臊味。盡管如此，我仍然很想鉆進去。

錄像廳隔壁是臺球廳。臺球廳四張球臺，屋里擺兩張，屋外擺兩張。打球的多是留著板寸、露著刺青、穿著太子褲的混混，之所以說他們是混混，是因為他們留著板寸、露著刺青、穿著太子褲。這是混混的標配，假如缺少這三大件，就算剛殺過人，也算不上混混。我親眼見到兩個混混因為一個球打起來，混混甲拿球桿直劈混混乙，混混乙提臂遮擋，球桿斷為兩截?；旎煲页饠嗟舻哪墙?，一個瀟灑的弓步直刺，將混混甲戳了個透心涼。我聽到混混甲說“毀了毀了”，他扶住球臺，身體輕輕地晃，又拖把椅子坐下，讓小弟快找救護車快找救護車。次日我聽說他死了，死之前還喝光一瓶冰鎮(zhèn)青島啤酒。他讓我打消了以后做一名混混的想法，也不再對襠大腿肥的太子褲朝思暮想。

經(jīng)過藥店、錄像廳和臺球廳，過十字路口往南，便是熱氣騰騰的夜市。夜市上擠滿賣百貨與賣小吃的攤點，空氣里總是彌漫著烤羊肉與烤魷魚的香味。我喜歡夜市，雖然沒錢吃，看別人吃也是享受。有次我跟德子說了，遭到他的反駁。我說這跟擠錄像廳里看黃色錄像不一樣嗎？看別人呀呼嘿呼嘿，也很快樂。德子無言以對。我知道他背著我偷偷去看過黃色錄像，還知道他背著我偷偷來夜市吃過羊肉串、烤面筋和刨冰。這沒什么。就像他從沒把我當成朋友，我也從沒把他當成朋友。

有些人，朝夕相處，就是成不了朋友。

有次我在倉庫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捆啤酒，我看了日期，過期兩個多月。我問德子酒怎么來的，他說公司分年貨多出一捆，就一直放這里。我說你怎么不喝了？他說公家的東西哪能動？我說不是分剩的嗎？他說分剩的也是公家的東西。我說不是過期了嗎？他說過期的也是公家的東西。我說那就這么一直放著？他說當然啦這是公家的東西。我拆開一瓶，咬開，灌一口，德子的眼珠子都直了。他說公家的酒你也敢喝？我沒理他，灌第二口。他說過期的酒你也敢喝？我沒理他，灌第三口。他說喝死了怎么辦？我說你想喝就喝，等菜嗎？德子不喝，也不離開，站在旁邊咽著口水看我。當我開始喝第三瓶，德子跑出去，很快帶回兩根火腿腸、兩包烤魚片和一包辣花蘿卜。那天我倆喝得兵荒馬亂。德子喝醉后喜歡笑，不停地笑，不停地笑，說什么他都笑，不說他也笑。他笑著笑著睡過去，睡著睡著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哭起來。清晨醒來他開始害怕，問我被知道了怎么辦，我說如果真有人問，你就說都被我喝了。幾天后鄒經(jīng)理果然問起，他果然說都被我喝了。我猜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兩條腿肯定抖個不停。

我被鄒經(jīng)理扣掉二十塊錢。那天恰好是發(fā)工資的日子，因為我剛?cè)]幾天，工資正好二十塊錢。鄒經(jīng)理盯著我清零的工資單，說，好險。

那天我跟德子借了三十塊錢。我去找于小可，想請她去夜市吃兩把烤肉串、兩條烤魷魚、兩個烤面筋、兩份炒海螺、兩份炒羊雜，再喝四瓶啤酒?？墒悄翘煊谛】煞浅Ｃ?，她說十二點以前她肯定忙不完。她塞給我兩盒香煙，說是這幾天她收拾的。我把香煙打開，兩盒煙，至少塞著六七種牌子。

當晚我要把錢還給德子，德子說他覺得我應(yīng)該留著吃飯。德子不吃早飯，午飯和晚飯是方便面和饅頭咸菜，要么午飯方便面晚飯饅頭咸菜，要么午飯饅頭咸菜晚飯方便面，除了偶爾出去偷嘴，在我面前，永遠這兩大件。我認為他說得有道理，就買了個電爐子、一個小煮鍋和兩袋食鹽，剩下的錢全買了掛面。我用電爐子煮面，德子從外面回來，看到屋子里多出一個太陽般的電爐子，他嚇傻了。

你干什么？他說，鄒經(jīng)理三令五申……

去他媽的鄒經(jīng)理。我說，如果你愿意，咱倆以后可以炒菜吃。

咱這兒不準用明火……

去他媽的不準用明火。我說，你想不想吃炒菜？

他非常想。十幾分鐘以后，他帶回四個雞蛋、一把韭菜、一個蘿卜、一包文蛤和八個饅頭。他說他沒來得及買油，我懷疑他是舍不得。不過那仍然是我離家之后吃的唯一的一頓飽飯，那夜我睡得格外香。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醒來卻什么都記不清了。

5

除了下料，我還得出去安裝。我喜歡出去安裝，這可以解決我的午飯。即使客戶不給我們解決，公司也會解決。午飯多是幾個菜包子或者肉包子，再來一頭大蒜，已經(jīng)很小康了。到了中午，客戶或者趙經(jīng)理把包子和大蒜放上窗臺或者隨便什么地方，說，來吃吧！我、師傅、鐵梅、蠽蟟螝、原芳筠、高松、蔡桂娟、孫美腿們就圍上去，一手攥包子，一手攥大蒜。安裝現(xiàn)場多堆滿砂土和碎磚頭，有時我和師傅還會偷偷撒尿，我們都不介意。最多時我一頓吃下十二個包子，師傅更厲害，吃下十八個。閑聊時孫美腿告訴我，前些年有次過年，他一口氣吃下一百六十多個水餃。一百六十多個??！農(nóng)村的水餃，并不比飯店里的包子小多少。

吃完包子接著干。師傅與高松一組，蠽蟟螝與蔡桂娟一組，孫美腿與原芳筠一組，我與鐵梅一組……那次我差點把鐵梅的腦袋擰下來。

我系著安全帶，踩著鐵梯，踮起腳，用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在樓房的外墻上打著螺絲。鐵梅站在下面，負責給我扶梯子和遞工具。螺絲被我這個棒槌兵打禿，低頭找鐵梅，她正興致勃勃地看著遠處的一對婚車。我喊，鉗子！鐵梅當然聽不見。我再喊，給我鉗子！鐵梅當然聽不見。聽不見不是鐵梅的錯，扶梯子走神就不對了。我將螺絲刀扔到她面前，她打一個激靈，抬頭看我。我說，鉗子！我說得很慢，我相信聾啞多年的她完全可以憑我的口型弄懂我的意思，可是此時的鐵梅卻非常弱智地沖我笑，然后將鉆頭遞向我。我說你她媽的！我要鉗子！這次鐵梅遞過來的是橡皮錘。此時烈日高懸，我汗流浹背，頭暈?zāi)X漲，頭皮幾乎被烤焦。極度別扭的姿勢讓我兩腿轉(zhuǎn)筋，我感覺自己隨時可能從梯子上摔下來，然而鐵梅仍然沖我傻笑，并從地上揀起手鋸。當她將手鋸遞給我，我終于火了。我歪歪斜斜地下來，沖她的肩膀就是一拳。

鐵梅就哭了。

她沒有當著我的面哭。甚至，當被我打一個趔趄，她還沖我尷尬地笑了笑。她笑的時候眉毛打成死結(jié)，嘴里“咝咝”有聲，我知道她很痛。一邊忍受痛苦一邊保持微笑，天下非鐵梅莫屬。我說你她媽的還能干個什么？她笑。我找到鉗子，坐地上抽煙，我聽到她的哭聲。她站在不遠處哭泣。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啞巴哭泣的時候，也能發(fā)出與正常人相同的聲音。

我很想對她說聲“對不起”，可是我忍住了。我們擠在一輛破面包車里返回工廠，她盡可能離我遠一些。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打過她，我認為應(yīng)該不少。我從她痛苦、尷尬并且熟練的笑容里就可以看出來。我從她逆來順受的沉默里就可以看出來。但是，不管多少人打過她，我都沒有資格打她。我只是她的工友。并且我是健全人、年輕人、男人。

二十三歲的鐵梅是啞巴。二十一歲的蠽蟟螝有自閉癥。二十八歲的原芳筠身高一米三二。三十六歲的蔡桂娟永遠伸不開她的左手。四十六歲的高松缺一條胳膊。二十四歲的孫美腿跛一條腿。他們是被叫做殘疾人的那種人。有時我挺同情他們，雖然工廠給了他們一份工作，但他們卻被工廠當成了槍，為工廠抵御風險，帶來好處。

并且我始終認為，這樣的工作，并不適合他們。他們或許可以做，卻是拼盡全力。

從那以后，鐵梅看我時，目光里總是藏有幾分驚懼。有時休息，當她翻看一本《故事會》，當她看到興起笑出聲來，就會飛快地瞟我一眼，然后猛然剎住笑。剎住的不僅是笑聲，還有笑容，以及每一絲牽扯笑容的肌肉。

我開始心疼她。

再一次出去安裝，下起了雨，我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先用鉆頭在外墻打出一個個洞，然后在洞里打上膨脹螺絲。雨越下越大，我不得不先下來避雨。我的右腳滑了一下，然后，我就摔下梯子。我的位置雖然不高，但地上到處都是石頭、水泥塊和祼露的鋼筋，就這么硬拍上去，受傷是肯定的。

我想我完了。

可是我被鐵梅接住。

后來我?guī)煾嫡f，我掉下的瞬間，鐵梅半蹲，弓步，伸手，提腰，一氣呵成。她硬生生接住從半空中呼嘯而下的一百三十多斤的我，巨大的沖擊力讓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坐到地上的她開始笑。憨笑。大笑。狂笑。我從未見過一個女人笑得如此放肆。

那天我們照例是擠一輛破面包車回工廠的。我發(fā)現(xiàn)鐵梅不停地瞄我。

為表示感謝，我向她借了一本《衛(wèi)城文藝》，以證明廠里并非只有她一個另類。那是一本沒有刊號的刊物，主要刊登小城文學愛好者的文學作品?；氐阶√?，與德子吃完清水煮面，我翻看雜志，他用一個撲克牌大小的掌機玩俄羅斯方塊。我聽他不停地喊，棍兒！棍兒！快來棍兒！他“棍兒”了一會兒，甩開掌機，問我，你說我送崔什么禮物，既拿得出手，又不傷筋動骨？

崔是公司會計，本地人，大學畢業(yè)，長頭發(fā)，漂亮并且文靜。我認為德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既能討她歡心，又不用花錢。怕我聽不懂，德子換了一種說法。

給她寫首詩。我說。

德子想了想，認為我說得有道理。可是他不會寫。

你幫我寫吧。他說，事成有賞。

之前有次跟他閑聊，我說我曾是學校文學社成員，在油印小報上發(fā)表過一首藏頭詩，他就記心里去了。

我決定幫他。不是為“事成有賞”，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盡管我屁也不懂，卻還是用二十分鐘寫了一首情詩。寫完以后，我決定不給他了。德子問為什么，我說我覺得寫得挺好。

那為啥不給我？

舍不得唄。我說。

剛才我在《衛(wèi)城文藝》上看到一則征稿啟事，說刊物增設(shè)了一個“文朋詩友”欄目，歡迎廣大文學愛好者踴躍投稿，如刊出有豐厚稿酬云云。我太需要錢了，我想碰碰運氣。不過我既舍不得一毛錢郵資，也不相信郵局。我決定親自送達。

翌日中午我敲開《衛(wèi)城文藝》編輯部的門，一位慈祥的中年男人接待了我。我說我來投稿，投“文朋詩友”，他說好啊好啊，文學事業(yè)后繼有人啊。我把稿子遞給他，轉(zhuǎn)身欲走，他說稍等我馬上看完。我坐上沙發(fā)等他，他遞煙給我，我總覺抽那煙就像抽胡椒。一根胡椒剛抽兩口，我聽到他拍案叫絕，說這首詩雖然不長，但真乃好詩也。詩中不僅有含蓄美，音韻美，色彩美，動態(tài)美，意境美，還略帶一絲傷感，并且我巧妙并熟練地運用了暗諷和雙重隱喻，可謂技驚四座，一覽眾山小。我知道我的詩里略帶傷感，但是我真不知道它竟然還有含蓄美音韻美色彩美動態(tài)美和意境美，暗諷與雙重隱喻更是聞所未聞。我說然后呢？他說發(fā)表??！必須發(fā)表??！我說在“文朋詩友”嗎？他說當然?。∵@是當然??！我說稿費有吧？他說必須??！這是必須??！稿費才是文學價值的直接體現(xiàn)嘛！他的表情越來越興奮越來越慈祥，盡管我對他一無所知，可我仍然覺得他完全配得上“德藝雙馨”這個詞。他把我的詩稿放上桌面，坐下來，捧起罐頭瓶，吹一吹茶葉沫，喝一口茶，說，不過你得先交一百塊錢欄目費。我說欄目費是什么？他說這既是個文學扶持欄目，也是個廣交文友的機會，我們得給你建檔案，年底可能還有活動，這都是需要花錢的。我說我光發(fā)表不交友行不行？他說不行??！肯定不行啊！我說也就是說，你們用了我的詩，我還得交錢，是這意思吧？他說當然??！這是當然啊！我把煙掐滅，起身，拿回我的詩稿，說，謝謝。我聽到他在身后說，慢走?。∨笥崖甙。∽呃壤镆粋€拎一本雜志的男胖子正在追趕著一個捧著水杯的姑娘，姑娘一邊跑一邊“哧哧”地笑，胖子一邊跑一邊“哧哧”地喘。姑娘突然扭身，將杯中水潑向胖子，被潑一臉水的胖子說，小櫻桃，你可真是個潑婦。

我終沒舍得將那首詩送給德子。后來于小可過生日，我把詩當成禮物送給她。我看到她仔細地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伸手抹抹眼睛。

她說，謝謝。

6

我忘記1992年的夏天悶熱還是涼爽，干燥還是多雨，知了多還是蚊子多，警察們掃過幾次錄像廳，城管們掃過幾次棲霞巷……我甚至忘記鐵梅是長發(fā)還是短發(fā)，蠽蟟螝有沒有沖我笑過。但我忘不掉饑餓。整個夏天我好像只做了三件事：忍受饑餓、想象饑餓或者等待饑餓。1992年的夏天過去了，我又多出一件事情：回憶饑餓。

有時我很懷念我的高中生活。我就讀的高中是“文昌縣第三高中”，建校時間僅稍晚于縣城的一中和二中。按理說這樣的高中應(yīng)該很不錯，但事實上，從這里考出來的大學生屈指可數(shù)。我記得有次岳老師在課堂上說，將來你們有人大學畢業(yè)……教室里馬上爆發(fā)出一陣哄笑。岳老師有些生氣，說，這件事很可笑嗎？大家笑得更歡。特別是周帥，笑得眼歪嘴斜，差點背過氣去。岳老師就掀了講桌。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岳老師發(fā)火，并且一發(fā)就是超級火山。他沖我們咆哮，你們還有沒有點出息？周帥仍捂著嘴笑。岳老師走過來，一腳將他踹出兩米。媽的廢物！他惡狠狠地說，朽木不可雕也！

我不明白岳老師為何會突然大發(fā)雷霆。就像岳老師不明白為何考上大學這件事在我們看來如此好笑。

我懷念高中生活，因為至少可以吃飽。盡管我常常從能照出影子的冬瓜湯里吃出蟲子，吃出頭發(fā)，吃出瓶蓋，吃出假牙，吃出耗子屎，甚至吃出耗子，但至少我的胃是充盈的。我還記得學校后墻根的冬瓜堆成小山，那些冬瓜個頭奇大，食堂師傅說每頓只需一半冬瓜，就夠了全校的學生餐。他的話絕不夸張，因為那些冬瓜總不見少。冬天時雖然不見了冬瓜山，卻不是吃光了，而是怕凍搬進屋子，天天吃頓頓吃。大鍋里加水，加冬瓜絲，煮熟，撒鹽，加油，就完事了。油必須最后加，這樣湯上才會浮起一層油花，讓湯顯得更像食物而不是刷鍋水。偶爾會有一兩片肉，我覺得食堂師傅不小心切手掉進鍋里的肉都會比那塊肉大。

有時我蹲在教室前吃飯，陽光就會讓那些浮在湯上的油花呈現(xiàn)出斑斕迷幻的七彩，非常好看。我用勺子輕輕攪動，色彩們互為糾纏，互為洇漬，又變幻出新的色彩，宛若一個奇異的世界。冬瓜湯給我的記憶算不上美好，但絕非噩夢。與那些對冬瓜湯苦大仇深的同學們不同，即使多年以后，我也會偶爾想念冬瓜湯，也想再來一碗。

這樣的冬瓜湯，每月需要十二塊錢。我舍不得十二塊錢，就與周帥共訂一份菜，這樣一個月下來，我倆就可以合省十二塊錢。省下的十二塊錢都被我倆買了煙抽，買了酒喝，玩了電子游戲?！盎甓妨_”很好玩，就是不經(jīng)死，三條命，一分多鐘死得光光。那時我以為等我畢了業(yè)，就能吃到炒菜，喝到冬瓜湯以外的湯，然而現(xiàn)在，我卻連泡著耗子屎的冬瓜湯都喝不上了。

有天下班早，我獨自去爬牯墨嶺，找到一叢肥厚的蘑菇。我把蘑菇采回來，洗干凈，與面一起煮，又鮮又香。德子沒敢吃，他說他覺得蘑菇有毒。我吃完一碗，說，你看我中毒了嗎？他不吭聲，觀察我。我又吃完一碗，說，你覺得我現(xiàn)在中毒了嗎？他不吭聲，繼續(xù)觀察。我吃完第三碗，說，你看我還是沒有中毒。他開始嘮叨，說蘑菇真不能亂吃，中毒后也并非像我想象中那樣腹痛如刀絞，而是會出現(xiàn)幻覺……我說你等等！他說怎么了？我說我中毒了。他說何以見得？我說你說話開始飄字幕了。

德子慌慌張張地用自行車送我去醫(yī)院，路上他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給鄒經(jīng)理打電話，說海亮吃蘑菇中毒了。鄒經(jīng)理說海亮是誰？德子說海亮?。『臀易∫粋€屋，會寫美術(shù)字的那個。鄒經(jīng)理說小周啊！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搶過電話，說，沒事，就是看別人說話飄字幕。鄒經(jīng)理說現(xiàn)在還飄嗎？我說，飄。不過飄的是繁體……

我沒騙他們，我的癥狀就是飄字幕，除此以外沒有任何感覺。我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晚上加一個上午，鄒經(jīng)理一直沒有出現(xiàn)，趙經(jīng)理倒是來過一趟。他說是鄒經(jīng)理讓他去的，目的是給我結(jié)賬。我聽到他對大夫說，不用住院不用住院……沒什么事的話，開點藥我們先回去了。

我根本聽不見他的話。我看到的是字幕。不僅如此，趙經(jīng)理也變成了黑白的，我覺得那時的我正在欣賞一部1941年的默片。

我從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于小可，盡管它很有趣。再見到于小可，她說她即將迎來三天假期。你去我家一趟怎么樣？她美目盼兮，見見我的父母。

我想我還沒有準備好。不過于小可說出這番話還是讓我非常開心。于小可家住文昌縣蕭官鎮(zhèn)一個叫做十八里香的村子。我告訴她我非常喜歡這個村名，因為它有含蓄美音韻美色彩美動態(tài)美和意境美。

早晨我對趙經(jīng)理說，過幾天我想請三天假。趙經(jīng)理說，你去醫(yī)院的費用得從你工資里扣。我說行，過幾天我想請三天假。趙經(jīng)理說，我聽德子說你是在宿舍里吃蘑菇中的毒。我說趙經(jīng)理，過幾天我想請三天假。趙經(jīng)理說，今天中午別出去吃飯了，我訂包子，到時你進辦公室拿。我說趙經(jīng)理我……趙經(jīng)理說你想請三天假是吧？到時候再說。

辦公室在車間盡頭，里面擺著兩張辦公桌。有時趙經(jīng)理會帶幾個人在里面打麻將，辦公桌就變成麻將桌。他們從上班打到下班，午飯就打發(fā)別人從附近飯店買些包子帶過來吃。其實那天我本想餓上一頓，因為早晨我吃了清水煮面并且吃了很多，不過趙經(jīng)理既然這么說了，我想我應(yīng)該聽他的。

難得趙經(jīng)理對員工的關(guān)懷如春天一般溫暖。

整個上午辦公室里不斷傳出搓麻聲、爆笑聲和叫罵聲。司機們有種癥狀叫“路怒”，牌友們有種癥狀叫“牌怒”，不過這無傷大雅。后來我看有人將包子送進去，搓麻聲隨之停歇。我想此時他們肯定在吃包子并對剛才的牌局交流心得，稍后搓麻聲再次響起，我知道他們又開始了。可是趙經(jīng)理一直沒有喊我，很顯然，他已經(jīng)忘記了我和我的包子。

我不想進去。可是假如我不進去，當趙經(jīng)理想起這事，會認為我不識抬舉，不知好歹，把他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我真的不想進去。可是我進去了。敲門，推門，面帶微笑。背對我的趙經(jīng)理扭過頭，愣了愣，問，你進來干什么？我說，你說的包子。聲音小得連我自己都聽不清，可是趙經(jīng)理聽清了。他拆開一對二筒，說，哦。窗臺上，你自己拿。

窗臺上還有三個包子。我拿了，面帶微笑，出來，關(guān)門。我聽到趙經(jīng)理小聲說，真不懂事。

我希望他說的是牌桌上的某個人，而不是我。

1992年的夏天，我只做過一件讓我后悔的事情，那就是，有天中午，我在辦公室的窗臺上拿起三個包子，然后坐在電動圓鋸前，一口一口吃掉了它們。

其中兩個包子是露了餡的。

7

我問于小可為什么有了三天假期，她說霞姐要結(jié)婚了，我說霞姐結(jié)婚你應(yīng)該更忙啊，她說霞姐要與董經(jīng)理結(jié)婚。飯店會因此停業(yè)三天，三天以后，董經(jīng)理和霞姐雙雙歸來，飯店全體員工再祝他們夫妻恩愛，白頭偕老。

霞姐比董經(jīng)理小十六歲。離過婚的董經(jīng)理曾一度不再相信愛情，心中那團火也被酒后的一泡尿澆滅。但自從霞姐過來，他的心思又動了，心中那團被澆滅的烈火也死灰復(fù)燃。于小可說他們絕對是真愛，起碼霞姐對董經(jīng)理是這樣。有時睡覺以前，霞姐會翻出她與董經(jīng)理的合照，一邊看一邊笑。董經(jīng)理是半個月以前跟霞姐求婚的，霞姐從答應(yīng)他，到登記，僅用了一天時間。

對了，就是他吃了你送他的刺猬那天。于小可補充說。

一個渾身甩著葷油的中年男人，吃了一只刺猬，就敢對她小水蔥般的真愛表白，刺猬可真是個好東西。從那天起我一直試圖再抓一只刺猬，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再遇見一只。刺猬從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我與刺猬，從此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時空。

我對趙經(jīng)理說，我想請三天假，前幾天跟你說過。趙經(jīng)理說請假干什么？我說回家看看。趙經(jīng)理說咱這幾天挺忙。我說帶女朋友回家看看。趙經(jīng)理的眼珠子就直了。

你有女朋友？

噯。

你竟然有女朋友？

嗯。

我都沒有女朋友你竟然有女朋友？

哦。

很顯然趙經(jīng)理深受刺激。他認為他跟我比起來，天上地下，降維打擊。不管哪一方面，哪怕是屙屎的通暢上，他都應(yīng)該遠超過我。本來我還想把于小可的照片拿給他看，我忍住了。我不是怕他心情不爽，我是怕他又要喊我去辦公室吃包子。

當晚我和德子把最后的一小扎面條煮了，德子說明天換他去買。那天他還在菜市場買了一個葫蘆和兩個發(fā)面餅，我把葫蘆切片扔進鍋，再把發(fā)面餅掰碎泡進去。發(fā)面餅很快吸足水分，雖失去嚼勁，但容易飽。正吃著飯，有人敲門，然后在敲門聲響起后的十分之一秒，鄒經(jīng)理裹著她的魚尾裙出現(xiàn)在我和德子面前。

德子臉都嚇白了。

鄒經(jīng)理說，這是倉庫，不準生火。

我說，是的。

鄒經(jīng)理說，你們還用電爐子，還用電爐子，還用電爐子，還用電爐子……

說話間她一直咬著后牙槽。我真怕她把自己的扁桃體咬下來。

她走上前，一邊繼續(xù)咬后牙槽，一邊扯動爐絲。爐絲被她拽出爐盤，電爐子懸到她的手上。幾秒鐘以后爐盤掉落，摔成兩半。

鄒經(jīng)理說，我得沒收電爐子。

我說，行。

鄒經(jīng)理說，還得罰款。

我說，沒問題。

鄒經(jīng)理說，誰的電爐子？

我說，我的。

鄒經(jīng)理說，德子沒用嗎？

我說，一直是我一個人在用，他不知道。

鄒經(jīng)理看看德子，說，你真不知道？

德子說，不知道。

鄒經(jīng)理說，你沒吃面條？

德子說，我以為面條是他從外面買的。

鄒經(jīng)理說，這么大個電爐子放宿舍里你沒看見？

德子說，看見的話我是王八。

鄒經(jīng)理提著電爐子離開，松垮垮的大屁股扭成風扇。我揀起地上的那半爐盤，它像一輪殘缺的熄滅的太陽。

德子可憐巴巴地看向我。

你做得沒錯。我說，別自責。

我沒自責。德子說，可是我以后吃不到炒菜了。

那晚我沒有再管電爐子的事。我找到于小可，告訴她假請下來了，不過我還想讓她順便去一趟我家。于小可說，好啊。她的臉頰上長出一粒粉刺，我盯著那粒粉刺，總想用牙齒輕輕把它咬下來。

兩天以后我隨于小可去她家。村子距車站三里多路，疆場翼翼，黍稷彧彧，時時可見果園、羊群、坐在大樹下喝茶的老人……每隔一會兒于小可就會看我一眼，問，緊張嗎？我說，緊張。于小可就“咯咯”地笑起來，太陽下，她的粉刺嬌美可愛，熠熠生輝。

我給她的父母帶去一個蘋果削皮器，算我的禮物。蘋果插上削皮器，搖動手柄，果皮就會被削掉。削皮器對蘋果的大小和形狀都有要求，太小和不圓的都不行。削皮器是于小可買的，她說有個意思就行了，我爹媽又不圖你的東西。

我知道她爹媽不會圖我的東西。但我圖面子。

于小可的父母是標準的農(nóng)民，跟我說話時，表現(xiàn)出如我一樣的尷尬與拘謹。我把蘋果削皮器送給于小可她媽，她將兩手在褲子上使勁蹭蹭，雙手接過。送這個干什么呢？她說，吃蘋果不用削皮，洗干凈就行了。

她爹特意去自家果園給我摘回一些青蘋果。青蘋果酸溜溜的，皮很厚，沒多少水分。我想給他演示削皮器的用法，蘋果太小，我沒有成功。我使勁，削皮器四分五裂，再也裝不回去了。她爹說沒事沒事，反正用不上。蘋果是賣錢的。咱老農(nóng)民平時哪舍得吃蘋果??？

之前于小可多次給我描述她家果園，我知道那個果園約四畝，栽了蘋果、梨、櫻桃和山楂。她說春天的果園安靜、美好并且朝氣勃勃，可以躺上藤椅，瞇眼打盹或者看看天空。陽光和暖，沁香襲人，蜜蜂和蝴蝶翩翩起舞，天藍得深不見底……

我想起契訶夫說過的那句話：天氣好極了，錢幾乎沒有。

于小可接著說，你能和我一起躺果園里就好了。我說以后我包個果園，栽上桃三杏四梨五，聽三點兩點雨，賞十枝五枝花。又有胭脂海棠，茅檐蓬窗，松花釀酒，春水煎茶，你我二人恩恩愛愛，卿卿我我，男耕女織，比翼雙飛，琴瑟合鳴，舉案齊眉，夫唱婦隨，傳宗接代，豈不美哉？于小可興奮得兩眼放光，說，好啊好啊美哉美哉！

那一刻，我看到于小可的善良、單純與胸無大志。

我怎么可能有果園呢？我要混在城市，成為城市人。我希望當我成為城市人的時候，于小可能陪我琴瑟合鳴傳宗接代。我希望我們能在城市里有一套小房子，樓房或者平房都行，有電話，有煤氣灶，有沙發(fā)，有洗澡間，有星期天，有煤球爐，有一輛摩托車……當我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于小可就會攬住我的腰。她的臉緊貼我的后背，她的長發(fā)在夕陽里飛舞。她的肚子里或許還藏著我們的孩子，男孩女孩都行，膚色如我，鼻子如我，身材如她，嘴巴如她……

剛到家于小可她媽就給我做了六個荷包蛋。我不知道她做荷包蛋是出于禮貌、關(guān)懷還是對我挺滿意，這并不影響我將它們吃得精光。正式吃飯時她爹不停地給我倒酒，我就不停地喝。后來她爹說，你挺能喝吧？我實話實說，挺能喝。她爹說，我去果園里給你摘點秋梨嘗嘗。他真的送回幾個梨，然后再回果園并睡在那里。我躺在炕上，枕著胳膊吃著梨，覺得生活挺美好。后來于小可也出去一趟，只為給我買包香煙。我躺在炕上，枕著胳膊抽著煙，覺得生活真的很美好。夜里我睡在炕間，于小可和她媽睡在灶間。她們在靠窗的位置放了兩個方凳，方凳上搭一扇門板，就是她們的床。她媽說，這里涼快。

我和于小可在第二天午飯后離開。她爹開著三輪車送我們?nèi)ボ囌?，路上不停與熟人打著招呼。我覺得她媽對我挺滿意，可是公共汽車上，于小可說她嫌你穿了條紅褲子。我說穿紅褲子怎么了？她說，像個混混。

我的確穿著一條肥大的紅褲子，但那是校服。校服是于小可輟學后才有的，只有紅藍兩種顏色。顏色隨機發(fā)放，我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

我說，你沒跟你媽說那是校服？

于小可說，我怎么知道？

我說，你以為我會買一條紅褲子？

于小可說，我覺得挺好啊。

我覺得不好。被她媽嫌棄了就不好。那是我第一次預(yù)感到我倆的戀情也許會終結(jié)，可是因為一條紅褲子，我覺得窩囊。

走進我家院子的時候，我奶奶正坐在葡萄架下曬太陽。我奶奶喜歡曬太陽，冬天曬，夏天也曬。看我?guī)Щ匾粋€陌生的漂亮姑娘，我奶奶并不吃驚。她上前拉起于小可的手，把她往屋里帶，邊走邊喊，海亮回來啦！我媽從屋里出來，手指上戴著頂針。我爹問我怎么突然回來，我說，我想讓你們看看小可。

我媽說，你們聊，我去弄菜。

于小可說，大姨別麻煩。

我媽說，不麻煩，不麻煩。

我媽是標準的膠東農(nóng)婦。除了幾年前去縣城看望過生病住院的我姑，其余時間里，都是守著村子，干著千篇一律的農(nóng)活，見著千篇一律的村人。生人面前我媽會拘謹不安，哪怕是于小可這種未諳世事的小姑娘。

于小可給我爹和我媽帶了餅干、罐頭、酒和香煙，給我奶奶帶了麥乳精和奶粉。東西有些是她買的，有些是她爹媽讓她帶過來的。我和于小可坐在炕間聊天，我爹和我媽在院子里殺雞。蘆花大公雞，華美，驕傲，氣宇軒昂，我對于小可說如果小時候，我肯定會哭著不讓殺。她問現(xiàn)在怎么不哭？我說因為是為你殺的。為了你，別說雞，就算把我燉了，我都樂意。

我沒有說謊。在那時，我真是這么想的，也很愿意去做。

我們坐在葡萄架下吃晚飯。我媽做了燉雞、燉魚、燉豆腐、炒蛹、炒蔥、炒雞蛋、拌火腿、拌黃瓜、拌海蜇皮……還有一盆鮮蛤湯。不過我一口湯沒喝。我不敢喝。

湯太脹肚，容易飽。

從走進院子到吃飯，我一直在等我爹開口。我可以主動問，我就是不問。我怕希望徹底沒了。終于我爹看看我，說，沒來。我說，我就知道不會來。我是笑著說的，其實我差點哭出聲。

我爹說的是大學錄取通知書。一個月過去了，我知道它永遠不會來了。

我爹又說，牛剛被抓走了。

龍江他媽是婦女主任，村里地位高一些，牛剛家一直受龍江家欺負。兩家是地鄰，春天時龍江他爹把夏苞米播到牛剛家地里，兩家有了矛盾。前些天牛剛他爹掰了幾個苞米棒子，龍江他爹找過去，牛剛他爹說你把苞米種到我家地里就是我家的。龍江他爹把牛剛他爹揍了一頓，牛剛他爹就求饒說他掰錯了，并讓龍江他爹去他家地里隨便掰。龍江他爹不但掰了，還拿鐮刀將苞米放掉一片。類似事情龍江他爹干過多次，村里人都忍了，但這次，牛剛?cè)虩o可忍。幾天后月黑風高，牛剛手持歪柄斧頭出現(xiàn)在龍江家里。他將門閂緊，晃著明晃晃的斧頭，要像砍苞米一樣砍掉龍江爹媽的腦袋。龍江爹媽跪地上磕頭，又是賠錢又是寫保證書，總算保住腦袋，卻在牛剛離開后就報了警?，F(xiàn)在牛剛進了局子，不過在衛(wèi)城打工的龍江還不知道此事。

我猜這事沒完。我爹說，就算牛剛沒事放出來，龍江也不會善罷甘休。

感謝牛剛、龍江以及他們的家人，讓不善言辭的我爹有了話題，讓這頓飯沒有冷場。其實冷場也沒關(guān)系，于小可絕不會介意。

飯間我奶奶一直盯著于小可看?？此哪?，看她的手，看她的胸，看她的腿，看她淡淡的唇彩與夸張的不銹鋼耳環(huán)。飯后我奶奶把我拉到一邊，說，你對象真好看。我說，還行吧。我奶奶說，她晚上睡哪？我說，西炕。我跟我爹睡。我奶奶說，你跟她都睡西炕吧。我說那怎么行？我奶奶說怎么不行？你得睡她。睡了，她才是你的。

我當然不會與于小可睡在一起。我媽睡東炕，于小可睡西炕，我爹在灶間靠窗位置放兩把方凳，方凳上搭兩扇門板，就是我和他的床。我不想跟我爹擠門板，獨自上了房頂。房頂用來晾曬糧食，夏天有時我會睡在上面。我在房頂找到西炕位置，躺下，我知道此刻，我的身下，睡著仙女般的于小可。我想象著她的臉，她的手，她的胸，她的腿，她淡淡的唇彩和美麗的粉刺，我把我的右手想象成她身體最私密的部分，完成與她的交歡。噴薄而出的瞬間，我想我與于小可，終生都不會分開。

我靜靜地躺了一會兒，仍然睡不著。我去院子里坐一會兒，見西炕的燈仍然亮著。敲門進去，于小可正在讀我堆在桌子上的書。那些書多是小說，有古典的也有現(xiàn)代的，有國內(nèi)的也有國外的。我慶幸之前曾將一本小說鎖進抽屜，那是一本國外小說，我忘了篇名和作者，卻仍記得其中有一句“她的嘴笑起來就像兩片陰唇”。我覺得這句話破壞了整部小說的美感，我不明白作者為何要在一部精彩的小說里插上這樣一句沒有頭腦的話。有時我爹會翻我的東西，我怕他看到。

于小可問我能看懂？我說有的看不懂。于小可問你打算寫小說？我說有時有這個想法。我給她講意識流，告訴她所謂意識流就是胡思亂想。于小可說，你喜歡意識流？我說不喜歡。于小可說，那你以后寫小說的話，打算用什么手法？我說我不可能寫小說。她說要是寫呢？我說，意識流。

又聊了一會兒別的，于小可仍無睡意，我倆就玩起成語接龍。成語接龍是世界上最無聊的游戲，卻是文化貧下中農(nóng)溫習漢語、學習知識和打發(fā)時間的好辦法。

于小可說，地久天長。

我說，長驅(qū)直入。

入木三分。

分庭抗禮。

禮尚往來。

來歷不明。

明目張膽。

膽大包天。

天羅地網(wǎng)。

網(wǎng)開一面。

面不改色。于小可說。

我想了半天，仍然沒能想出“色啥啥啥”。

色膽包天。睡在灶間的我爹突然說。

8

回去當天我接到電報，全文是“明17點赴衛(wèi)。師：岳”。我知道岳老師有一個在濟南讀大學的兒子，他來衛(wèi)城肯定是為坐火車去濟南。但一個老師主動要見他教過的已經(jīng)畢業(yè)的注定成不了什么氣候的學生，還是讓我誠惶誠恐。

中午我對師傅說有事想求他，師傅問什么事，我說我老師可能要來住一晚上，能不能住到他家。他問為什么要住到他家，我說因為他是我工友里唯一結(jié)過婚、有家有房有老婆的人。師傅沉默很久，說，隨我來。

本來中午師傅不回家，但那天，他騎自行車馱著我，翻一山，越一嶺，涉一河，過兩橋，行十里，來到他的住處。那是一個城市邊緣的村子，約百余戶，破敗頹廢，生活垃圾工業(yè)垃圾建筑垃圾不知名垃圾幾乎將村子包圍，各種各樣的塑料袋與品種繁雜的蒼蠅漫天飛舞。師傅說村子后面是衛(wèi)城垃圾場，全城的垃圾都傾倒在這里，或火燒或掩埋或就這么堆著，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說真他媽的操蛋。他說這可不他媽的操蛋，村里人以此為生呢。他告訴我，很多村人的工作就是扒垃圾，然后把有用的東西換成錢。有人還揀到過錢包，用里面的錢買了五只羊。我說從此發(fā)家致富了？師傅說，沒。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元旦過年，一個節(jié)一只燉吃了。我說那不是還剩一只嗎？師傅說，難道平時不饞??？

師傅把我?guī)нM一個老宅。院門黑得不成樣子，低矮的院墻只需一個助跑就能蹦過去。院里堆滿煤球和制作煤球的工具，空氣里充滿煤球氣味。師傅帶我進堂屋，我看到黑白電視機、雙卡錄音機、大衣柜和二八大杠。掛在墻上的相框里裝滿不同尺寸的照片，有證件照也有生活照，我粗略地掃一眼，沒發(fā)現(xiàn)師傅，再仔細看，還是沒有找到。師傅說你別找了，房東家怎么能有我的照片？他推開東側(cè)房門，煤球氣味嗆得我差點背過氣去。屋里漆黑一片，師傅拉開電燈，我見到滿滿一屋子蛇皮口袋。盡管口袋們扎得很緊，我打眼就能看出那里面裝滿了煤。不僅如此，屋里大多空間里都摞放著煤球，煤球與蛇皮口袋之間，一張比煤球還黑的床擠在那里。床上方橫著一根竹竿，竹竿上掛著幾件衣服。我認識那些衣服，它們屬于師傅。

租的房子，一個月十五塊錢。房東不揀垃圾，做煤球。我沒結(jié)婚，也沒有女朋友。師傅指指床，說，如果你覺得行，晚上就讓你老師住在這里。

我覺得不行。那張床很短，我懷疑師傅睡覺時，需要時刻將自己團成一只煮熟的大蝦。

我騎著自行車，馱著師傅，往回走。我倆都不說話。后來我實在忍不住，說其實你告訴我你沒房子沒結(jié)婚就行了，為什么費勁帶我過來？他想了想，說，不為什么。我問他為什么要騙別人他結(jié)了婚，他想了很久，說，不為什么。

我想我應(yīng)該替師傅保守這個秘密。不為什么。

夜里我對德子說，明天我老師要在衛(wèi)城住一晚上，你有什么建議？德子說我建議別住。我說必須住呢？德子說我出去，讓他睡我的床。

這正是我期待的回答。盡管我知道城市里只有這張床屬于德子。沒有它，德子也許會睡在公園的長椅上，睡在廢棄的板房里，睡在路邊的冬青叢里，也許會在大街上溜達到天亮，我知，我假裝不知。僅憑此，之前他對我的諸多不友善都可以原諒。

我去找于小可，告訴她岳老師明天會來，她要不要見一下。于小可說，我就不見了吧?；蛟S他連我的名字都記不住了。于小可塞給我六個喜餅、一包抓果和幾塊喜糖，說是霞姐和董經(jīng)理的。霞姐穿一套紅，領(lǐng)子還是鏤空的。于小可說，真漂亮！

本來我想跟于小可借點錢，請岳老師去飯店吃一頓，可是我忍住了。我知道她近來沒錢。我想跟德子借，但他剛為我騰出一張床，我不好再開口。那就只能向師傅求助了。我知道師傅的兜里總是揣著一點錢。如果不夠去飯店，我就帶岳老師去夜市。一盤炒羊雜一瓶老白干，氣氛同樣親切友好。

可是第二天師傅沒有上班。趙經(jīng)理說他生病了。我不知道他生的什么病，但我知道他睡在那個充滿煤味的屋子里，生病是遲早的事。

黃昏時我在車站接到岳老師。一個月不見，他的白頭發(fā)更多，眼睛更差。如我所料，他果真要去濟南見兒子，果真要趕明天早晨五點多鐘的火車。他說兒子兩年多沒回家了，說要利用假期打工賺錢，但他懷疑小兔崽子不想回家。他在兒子三歲時與妻子離婚，從此沒有再娶。兒子對此一直耿耿于懷，認為父親拋棄了母親。

我?guī)г览蠋熑ニ奚?，德子已?jīng)不在。岳老師對我耗子洞般的住處并不驚訝，他說他剛參加工作時住得比我還差。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假的；如果是假的，我希望是真的。我用煮鍋給他倒半鍋水，然后開始聊天。我們聊到學校，聊到同學，聊到美國，聊到祖沖之和孟德斯鳩。我給他吃喜餅和喜糖，說這是于小可的同事結(jié)婚的喜餅，岳老師說，哦。從他的神態(tài)和語氣來看，他果真完全忘記了于小可。我不敢停下聊天，我怕他想起晚飯。我希望喜餅、抓果和喜糖能夠把他填飽，然后當我突然一拍腦袋，說，聊這么開心錯過飯點了！岳老師會說，沒事，喜餅就吃飽了。我會說，您來一趟咱倆怎么也得出去喝點吧。岳老師會連連擺手，說，不喝了不喝了。雖然你畢業(yè)了，也別沾酒這東西，沒好處。

天黑下來，我與岳老師吃掉四塊喜餅、四塊喜糖和所有抓果。我覺得我可以拍腦袋了。

我一拍腦袋，說，聊這么開心錯過飯點了！

岳老師說，沒事，喜餅就吃飽了。

我說，您來一趟咱倆怎么也得出去喝點吧。

岳老師說，行。

什么？

喝點。岳老師說，反正你畢業(yè)了，喝點啤酒挺好。

他帶我去夜市。他說今天他請我，算是這三年他對我這個數(shù)學課代表的感謝。我說那怎么行您來了我得請你。話剛出口我就后悔了，萬一他說“好”，我拿屁請他？好在岳老師說，別爭。我是人民教師，有工資。

他點了羊肉串、牛肉串、花肉串、魷魚、脆骨板、馬步魚和饅頭干，想了想，又點了一條烤鰻魚。我提醒他說咱倆剛吃完喜餅和抓果，他說那去掉脆骨板、馬步魚、饅頭干……我說可以了可以了，剩下的吃得下。我倆吃著燒烤，喝著啤酒，岳老師的臉很快紅成猴子屁股。他遞我一根煙，說前幾天有個年輕老師的朋友來學校玩，年輕老師沒地方住，就住到他那里。夜里年輕老師問他，會偷電嗎？他說不會。年輕老師說，很簡單。找根鐵絲掛電表上，電表就不轉(zhuǎn)了。他找來鐵絲，果然。年輕老師問他，好玩吧？他說，好玩。夜里鐵絲一直那么掛著，第二天年輕老師離開后，他將鐵絲取下。他說他家就兩個燈炮和一臺黑白電視機，偷那點電干什么呢？可是中午校長突然來訪，眼睛一個勁地往電表上瞟，臨走前又說，你平時用電好像不多啊。岳老師就知道，年輕老師給他挖了一個陷阱，只是他運氣好，沒有往里面跳。

你看看，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岳老師說，我對他那么好，平時包點水餃都喊他過來吃，他卻給我下套。

我竟無言以對。

岳老師說他是從周帥那里得知我在衛(wèi)城打工。我給周帥寫過信，他是我在高中唯一的朋友。

周帥考上大學了。岳老師說。

這件事真他媽的荒誕。他怎么可能考上大學呢？他怎么可以考上大學呢？他那么笨，那么懶，成績那么差，長得還那么丑。他在高中三年最風光的事情就是把班花曲梅追到手，還只是暫時追到手。之前我相信曲梅會甩了他，現(xiàn)在我相信他會甩了曲梅。

大學生，天之驕子，包分配，國家糧，體制，城市戶口。他媽的。

你好像不開心？岳老師說。

我當然不開心。我灌掉一杯啤酒，說，您覺得大學錄取書有沒有可能兩個月以后才寄過來？

當然有。岳老師說，三個月也有可能。

就是說我還有希望？

我是說三個月也有可能，沒說你有希望。岳老師認真地說，你偏科那么厲害，考不上。

我給自己倒?jié)M酒。

肯定考不上。岳老師強調(diào)說。

我突然非常不想與他再聊這個話題。

岳老師問我打算以后怎么辦，我說，不知道。

工資還行吧？

一次沒發(fā)。

要是發(fā)了還行吧？

發(fā)了也不行。

能吃飽嗎？

偶爾能。

覺得有前途？

沒有。

岳老師沉默很久。

別想大象。他突然說。

什么意思？我問。

現(xiàn)在，你閉上眼，別想大象，不管想什么都別想大象。岳老師盯著我，說，告訴我，現(xiàn)在你心里在想什么？

大象。

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你想了大象。

說明什么？

什么也說明不了。

為什么要說這個？

說著玩。

我猜岳老師肯定想說點什么。之所以最后沒說，也許因為他突然覺得沒意思。有意思嗎？不讓你想大象，偏偏你就想了大象，然后，你開始想大象的耳朵，身高，膝蓋，生殖器，記憶，性情，關(guān)大象的籠子，生產(chǎn)籠子的工廠，工廠的老板，老板的妻子，妻子的耳朵，身高，膝蓋，生殖器，記憶，性情……

一件與你毫不相干的事情，卻要折磨你一輩子——如果你在意那頭大象的話。

我沒有繼續(xù)追問。

我倆東倒西歪地回去，德子正躺在他的床上玩俄羅斯方塊。他說他好像生病了，有點發(fā)燒，有點咳嗽。我說，沒事。他說要不他睡我的床，我與岳老師擠他的床，他的床寬敞些。我看看岳老師。岳老師說，沒事沒事，挺好挺好。

我與岳老師擠在我的床上，我倆必須都側(cè)起身子。我說不好意思岳老師本該讓您睡一張更寬敞的床……岳老師就笑了。他反手拍拍我赤祼的胸膛，說，你可真瘦。

記得我讀高一那年，岳老師的兒子從濟南回來，在他家，他也曾拍拍他兒子的胸膛，這樣說。

感謝酒。盡管我倆很擠姿勢又極其別扭，卻很快睡過去。睡夢里我聽見有人拍門，問，誰？外面說，我。問，你誰？外面說，鄒經(jīng)理。問，鄒經(jīng)理你有事嗎？外面說，你出來。我下地，拉亮燈，見德子閉著眼，眼球卻飛快地轉(zhuǎn)著。我沖岳老師做一個別出聲的手勢，將門拉開一隙，擠出去。

穿著魚尾裙的鄒經(jīng)理像一匹母駱駝般昂著頭。

咱這兒不準留外人住宿。她說，你不知道嗎？

知道。

明知故犯是吧？她說，上次你點電爐子，這次又留宿……

我說，你小聲點。

岳老師推門出來。他穿戴整齊，臉上掛著卑微的笑。

不好意思領(lǐng)導(dǎo)，他說，我只是休息一會兒，沒打算住這里。我這就走。

岳老師從我們身邊走過。他彎腰駝背，低出鄒經(jīng)理整整一頭。

我追上去。

鄒經(jīng)理說，咱倆好好談?wù)劇?/p>

我說，談你媽個卵！

9

追上岳老師的時候，他已走出很遠。我說宿舍不讓留人過夜……岳老師停下來，看著我，說，剛才你罵她媽什么了？我說，卵。他說，你罵錯了。她媽一把年紀，哪還有卵？下次再罵，你直接罵她。我倆開始爆笑，岳老師先是蹲到地上笑，然后坐到地上笑。他笑了很久，突然剎住，說，帶你去個地方。

我倆去了翠樓后山。岳老師對翠樓非常熟悉，他說他讀大學時常來衛(wèi)城。我女朋友在衛(wèi)城，不過后來黃了。他說，黃了，才娶了你沒見過的那個師母。我們坐在一個涼亭里聊學校，聊老師，聊美國，聊祖沖之和亨利米勒。我們看著月亮從涼亭的這根柱子后面移到那根柱子后面，看到一只金黃色的蟾蜍大搖大擺地從我們身邊慢慢爬過。后來他問我，你困不困？我說不困。他說你不困我困，明天我還得坐火車。我說在火車上睡不行嗎？他說，無座票。你能像馬那樣站著睡嗎？勇士。

他帶我鉆進翠樓后山的一棟空房子。房子閑置很久，門口雜草叢生，屋內(nèi)積滿灰塵。兩扇鋁合金門用一根鏈條鎖著，岳老師將門拉開一隙，我先鉆進去，他再鉆進去。屋里堆放著舊家具、空柜臺和缺腿的桌椅，空中的蛛網(wǎng)與到處逃竄的蟑螂讓屋子呈現(xiàn)出另外一派勃勃生機。墻腳有一卷臟到看不出顏色的地毯，我倆展開地毯，那上面似乎畫著幾朵牡丹。我倚墻而坐，岳老師卻躺下來。他的頭底下，枕著一塊沾滿水泥的磚頭。

其實我還有五百塊錢，可是我不能動它，岳老師突然說，那是留給我兒子的。動了，就不夠五百了。

我沒說話。

我兩年沒見他了。

我沒說話。

蚊子太多，咱倆得蓋著地毯。岳老師說。

太熱了。我說。

明天，沒人知道今天晚上你熱得有多難受，但他們能看到你身上被蚊子叮咬的大包。岳老師邊說邊鉆進地毯，聽話，蓋上它。

雖然很熱，但我還是很快睡著。我做了很多夢，我只記得其中一個。是個很“意識流”的夢，我衣衫襤褸，卻坐在遍灑陽光的花園里?；▓@里繁花灼灼，蝴蝶翩翩，于小可坐在秋千上，輕輕地蕩，輕輕地蕩……下起雨，雨越下越大，花園變成城市，城市變成鄉(xiāng)村，錦鯉們在田間小路上跳躍，小路兩邊，青蘋果們擠得滿滿當當。我牽著于小可的手，不停地走，不停地走……面前突現(xiàn)一棟大宅，我與于小可走進去，一切無比熟悉：我們的客廳，我們的廚房，我們的木地板與沙皮狗，我們的美好的篷頭與生機盎然的盆栽，系著圍裙的于小可站在廚房里，我從后面輕攬住她的腰……大宅變成嘈雜的車間，電動圓鋸在我面前旋轉(zhuǎn)不止，鐵梅抱起兩根鋁材從我身邊走過，蠽蟟螝一言不發(fā)，孫美腿走得搖搖晃晃。師傅在遠處喊我，手里晃動著一串鑰匙，我走過去，卻摔了一跤。我跌向天空，越跌越深，越跌越深……我見到白云被鑲上一層金邊，我見到日月星辰與江河湖海，見到仙女與閃電，見到淡黃色的泛起泡沫的啤酒和暗紅色的描繪了牡丹圖案的地毯……我聽到鳥鳴，蟬鳴，蟲鳴，一縷陽光照射著我的眼睛，我的世界瞬間變成為橘紅色……

睜開眼，岳老師已經(jīng)不在。鳥鳴聲越來越嘈雜，遠處傳來大爺們的鑼鼓聲與大媽們的秧歌聲。我知道岳老師去了火車站，或許此時，他正擠在擁擠并且悶熱的車廂里，奔赴他兩年未見的兒子。我知道，我應(yīng)該與那個工廠說再見了。

我去公司辦公室，穿著魚尾裙的鄒經(jīng)理正在工資清單上簽字。崔站在旁邊，畢恭畢敬。鄒經(jīng)理無精打采又神采奕奕，就像詐尸的母駱駝。我走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她好像有點緊張，說，小周你……我說你媽個卵??！她說小周你說什么？她說小周你冷靜一下。她說不準外人留宿，這是公司本來就有的規(guī)定……我說規(guī)定你個屁??！孫書記不識時務(wù)，說，小周你怎么這樣說話？我說插話你爹個屌?。∴u經(jīng)理與孫書記越來越不安，鄒經(jīng)理說小周你說粗話會被罰款……孫書記說小周你的行為已經(jīng)不是說粗話而是鬧事了，如果我報警……孫書記將一只手伸向電話，我說，你報警試試？我把一只手插進褲兜，孫書記馬上變，他和藹可親地看著我，說，小周，有話好好說。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其實我已經(jīng)不氣憤了。那時的我，只剩下快感。無與倫比的快感。無可替代的快感。后來我與女人行盡快樂之事，我覺得男女間的那點快樂與我當時的快樂比起來，真的不值一提。

我問崔我工資多少，崔說六十二塊。鄒經(jīng)理說，扣掉月票，扣掉你吃蘑菇中毒去醫(yī)院的費用，扣掉你用電爐子和留陌生人住宿的罰款，只剩這么多。我說現(xiàn)在我罵你不用罰嗎？她沒說話。我大聲說，罰不罰？她說今天就算了，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說必須罰！她說真不罰了……我說你媽個卵的我說罰！

鄒經(jīng)理罰了我十塊錢，還剩五十二塊。我說辭職要打辭職報告嗎？鄒經(jīng)理說不用。我說那我要做什么。鄒經(jīng)理說直接走人就行。我說錢呢？鄒經(jīng)理對崔說，把小周的工資給他。崔說這個月的工資不是都先欠著嗎？鄒經(jīng)理說，小周的就別欠了。鄒經(jīng)理遞我一個討好的笑，她的嘴笑起來就像兩片陰唇。

崔走向財務(wù)科，我跟進去，對財務(wù)說，德子喜歡你。她將五十二塊錢遞給我，我說不過你最好別喜歡他，狗都比他強。

我將被子留給德子，然后永遠離開公司。公司的名字叫做“衛(wèi)城市鯊園建筑五金裝潢材料有限公司”，我曾想努力忘掉它，但是我再努力，也忘不了它。

我將衣服和蚊帳塞進帆布包，然后去找?guī)煾?。我吃了他那么多蔥花餅與豆汁，我想留給他三十塊錢。孫美腿說，他的手昨天被圓鋸割掉了。我說，是割掉了嗎？他說割掉了。我說你確定是割掉了嗎？他說掉了，我揀起來的，怎么趙經(jīng)理沒跟你說嗎？我說趙經(jīng)理說他生病了，沒說手掉了。我沒有再說一句話。后來我扶墻往外走，只覺天旋地轉(zhuǎn)。飛速旋轉(zhuǎn)的電動圓鋸瞬間將他的手齊刷刷削掉，也許那一刻，他盯著掉落的斷手，感覺這只是一個夢。

也許這真的只是一個夢吧。我既不認識師傅，也不認識鐵梅和趙經(jīng)理；我既沒有來到衛(wèi)城，也沒有在一個福利工廠打工；我既沒有愛上于小可，她也沒有輟學……也許就在下一秒，我突然打一個激靈醒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個短暫的夢。岳老師正站在講臺上講著方程式，窗外蟬鳴如鼓，陽光懶洋洋地照進來，周帥與曲梅眉來眼去，于小可安靜地坐著，微卷的長發(fā)閃爍出紫銅般的光澤。這是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我聞到從食堂飄來的好聞的冬瓜湯的氣味。墻壁上落著一只一動不動的蒼蠅，岳老師將他的帽子掛上蒼蠅……

我提著帆布包去找于小可，她正在忙碌。我說我想與你坐一會兒。她說霞姐與董經(jīng)理度蜜月去了，她走不開。我說我不干了。她怔住。我說我要回家了。她說，為什么？我說，因為岳老師被一匹母駱駝羞辱。

午后不太忙的時候，于小可請了兩個小時的假。我倆去翠樓后山，坐在涼亭里，吃我?guī)н^來的鍋巴、小餅干、八寶粥、南瓜子和帶底托的冰淇淋。這些東西花掉我二十九塊錢，我為自己留下三塊錢的回家的路費。于小可問我打算以后怎么辦，我說不知道。她問那你還來衛(wèi)城嗎？我說我不知道。于小可看向遠方，她的眼睛霧濛濛的，我看到藍色的湖和羽毛。

我想吻于小可。非常想。想得抓心撓肺。我想我應(yīng)該強吻她，蠻不講理，不顧一切?？墒俏覠o比弱智無比紳士地問她，我可以吻你嗎？于小可搖搖頭。她搖頭是她的事，我吻她是我的事。于是我吻了她，畏畏縮縮。于是于小可且迎且躲，畏畏縮縮。我們的嘴唇?jīng)]有碰到，卻碰上彼此的牙齒。那是一種不太美好的體驗，沒有柔軟，沒有甜蜜，沒有糾纏，沒有顫栗，只有石頭相擊的鈍覺。那是我與于小可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我用牙齒吻了她的牙齒，我們的牙齒之間，南瓜籽與奶油的氣味憂傷并且黯淡……

以后的歲月里，我曾無數(shù)次回憶這個瞬間。我試圖從這個瞬間里找到一絲絲快樂一絲絲甜蜜哪怕一絲絲美感，可是沒有。然后于小可上班去了，我獨自坐在林間，看陽光的影子慢慢移動，看地上的螞蟻碌碌無為。我想假如這些螞蟻被一頭路過的大象踩死，螞蟻們不會知道它們的死因，大象也不會察覺。大象永遠不會知道，曾經(jīng)在一個午后，它輕輕邁出的一步，讓一個蟻丁興旺的螞蟻家族遭受到滅頂之災(zāi)。

我想起岳老師的話：別想大象。

那就不想了吧。回家。洗澡。暴食暴飲。睡覺。夏天過去了。

半個月以后，我奶奶去世了。

一個月以后，于小可跟我分手，我沒問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