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無數(shù)次走近黔桂古道,無數(shù)次企圖穿越,感受它的幽深與艱險,聆聽過往的煙雨風云,驚駭于它的生死喋血。每次都止步于緩沖區(qū),一是自己的怯懦,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腳力;二是自己的真誠和敬畏尚欠。
癸卯深冬,跟著文友,又一次走近古道。
下寨的石拱橋把我們引入古道的峒平關(guān)。橋兩邊掛滿了秤砣藤、鳳尾草、貫眾,這些喜歡與石為伍的草本植物,或枯或綠,是石拱橋最老的根須。據(jù)《思恩縣志》記載:環(huán)江境內(nèi)的石拱橋大多修建于清朝中期,有300 年的歷史。這座小橋在中國橋梁史上名不見經(jīng)傳,它隨古道的存在穿越了歷史的縱深。
石拱橋過后是一片開闊地,地里長著牧草、柑橘、油茶樹。盤開十多米半徑的榕樹,像一把巨傘,蔥郁蒼翠,蔭涼一方。樹根緊纏一塊大石,樹石共生。十多個人圍在樹根上照相,占不到樹徑的四分之一。樹干標牌顯示:樹齡370 年。啊,370 年,老得讓人肅然起敬。
這里是古時商賈馱隊的飲馬場。想著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坐在樹下歇歇腳,喝口水,吃自帶的干糧,抽一袋旱煙,講一個段子,相逢一笑,又為自己的營生各自奔忙。其實這樣的營生離我并不遙遠。1953 年前后的父親,就是這樣的挑夫,挑鹽挑糧挑木炭,奔走在懷遠、水源、金城江之間,掙點腳力錢。
300 多年的橋和樹足夠老了,但它們僅是古道兒孫之后的事情。
路往往跟水走,路有時又需要越水而過。在黔桂古道上,我見到世上最小最簡省的橋。一塊條石架溪而過,完成了從這座山到另一座山的跨越。不能否認,這樣的小橋,是現(xiàn)代眾多特大橋的鼻祖。
古道就地取材,石頭鋪就,路寬丈余。在沒有現(xiàn)代交通工具之前,能跑馬車的路就是高速大道。
黔桂古道是雄性的。弓身修路的工匠是男的,他們從秦漢修到了光緒,人們走了幾千年,他們就修了幾千年,一代接一代。奔赴在路上的商賈全是勇武的壯漢,一旦沒入莽莽深林,看上去還是那么單薄微弱。去路迢迢,險惡難料,毒蛇、暴雨、落石、陡崖、劫匪,只要攤上一事,就讓他們命懸一線。他們肩挑背扛,越走越遠,遠得似乎再也回不來,把川、滇、黔地區(qū)的錦、皮革、玉、煙、茶、山貨,運往粵桂,然后又馱回海鹽、堅果、糖、海產(chǎn)品等。
我在心里嘀咕,走一趟下來,能賺幾個腳力錢?在物物交換的時代,拼的是體力、勇氣、韌性乃至性命,除了鋌而走險,無技可支。商道也是匪道。有的人在古道上發(fā)了財,有的人在古道上丟了性命。一切都是為了活著。
我獨斷地認為:當年和壯漢們一起奔赴在古道上的馬匹也是公的,如果是母馬,漫漫長路,懷孕或產(chǎn)馬駒了咋辦?后來想想,再難也不能禁止戀愛、交配、生產(chǎn)。我奶奶不也是在田埂上生了我的父親。
有一次陪北方的朋友游古道,他們一臉驚愕:石上長樹,還蔥蔥郁郁的?
這里的山石含有碳酸鹽巖成分,巖石表面分布著指甲大小的凹凸和縫隙。凹的地方就是密密麻麻的小水塘,縫隙就是縱橫交錯的水網(wǎng)。樹根沿著石縫深扎山澗,吸取養(yǎng)分。碳酸鹽巖長年在濕潤的水汽侵蝕下容易風化,形成少量的石灰土和硅質(zhì)土。這些土質(zhì)含有碳、磷、鉀、鈣等植物需要的養(yǎng)分。這就是石上長樹的秘密。
樹身不管怎樣在石縫中虬曲掙扎,散開的枝葉都從容祥和。就像一個窮人家,在地里干活,穿舊衣破褲也沒關(guān)系,一旦趕街做客,一定要穿戴整齊。這是人跟樹學來的禮儀。石縫中長出的樹比其他樹付出更多的努力,樹和人一樣沒有機會選擇出生地,只專注于向上、生長、茂盛。
石縫中的喬木像個通天大盜,爬到高處把陽光全部掠走,以至于底層長不了草,灌木也很少,石縫里長著一些淺綠的苔蘚,開出小米粒大的黃花,它們哪來的力量啊,看著就讓人敬畏。山里的樹木崢嶸,木質(zhì)堅硬。手臂大的樹,你別以為它是花季少年,其實已是滄桑老者。在這里,你不能以樹的大小論年齡,這些草木長得非常緩慢,緩慢得像是光陰打了盹兒。巖石上的每一株草、每棵樹木、每一枝藤蘿都泄露著石頭與物種的愛情機密。
我想,這里的巖石一定是單線思維,只相信勤快的鳥兒銜來的一粒粒種子。種子需要適宜的溫度、陽光和雨水,就會在石縫中發(fā)芽、吐綠、長梢、成樹。在時間的長河里,長成今天蔥蘢的模樣。這里不需人工造林,不需要林業(yè)飛播。人類要在石頭上造出森林,估計是個難題。
即便是久旱不雨的冬季,山里濕度仍然很高。濕氣來自眾多的溶洞,溶洞通地下河。別看山林幽靜,地下河卻暗流涌動。如果地下河干涸了,山林也會跟著一起死去。每個溶洞就是一部大功率的加濕器,給山體美容,讓樹木蔥蘢;是一臺大功率的中央空調(diào),夏天噴冷氣,冬天噴暖氣。所以能夠投生在這里的動植物們,一定是前世修功德,命里帶貴氣。
石路滑溜,腳下一個趔趄,蹲翻了一塊石頭,驚嚇了石下的眾生,它們四處逃竄,露出了彎彎曲曲的細小道路。很內(nèi)疚,自己的唐突介入,也許給它們帶來了厄運。雙手把石頭重新歸置,即便這樣,也不能修復它們遭到破壞的家園。
山里的水是個俗家隱者,在雨季的時候,一半淙淙在山澗,一半遁入幽暗的溶洞。秋冬之季,地表看不到任何淺流,溪流躲進地下河過冬。有位文友浪漫感嘆:寫一份心思,泊一枚楓葉流入溶洞,去古賓河等待,可否等到它的劫后重生,等到它的峰回路轉(zhuǎn)?
古道,在人們最需要路的地方鋪排而來,也在人們不需要跋涉的時候隱藏深山。歷史上的黔桂古道綿延千里,至今能保存下來的只有貴州的板寨至廣西的下寨,全程25 公里,九道關(guān)隘。歷經(jīng)世代兵事戰(zhàn)亂,路面多次坍塌,關(guān)隘也被毀壞殆盡,目前保存較好的只有峒平關(guān)和黎明關(guān)。
黔桂古道的這一截,因為閉塞、人跡罕至得以保存,成了大西南通海古絲綢之路的活標本。很多看似平坦的路其實比歷史曲折,千百年來被人們反復修理。古道了無痕跡,烽火早已滅熄,馱隊也隨風遠去。當年修路人已鈣化成一枚枚古道上的石頭,被往來的腳板磨出亮色。剩下的部分,一半留給了傳說,一半散落在鄉(xiāng)間。
2014 年的一天,古道周邊的連綿群山突然被一個拗口的洋名“喀斯特”取代,丑媳婦傍了豪門。不,這個形容不妥,應(yīng)該是千年深閨美女招個貴族女婿。黔桂古道被圈入環(huán)江木倫喀斯特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核心區(qū)域,進入世界自然遺產(chǎn)名錄?,F(xiàn)在,你想砍這里的一棵樹,動一塊石頭,必須報告聯(lián)合國科教司批準才行。所以,如今修建的河荔高速和貴南高鐵,避讓古道腹地百公里。這是文明社會對古跡的尊重。
村民遷出來了,牛羊遷出來了,連同他們的豬圈狗窩也一一遷出。踐踏的腳步被禁止,人和自然最好的相處就是相安勿擾。一截土墻,孤零零地杵在午后的風里,拽住最后一縷鄉(xiāng)愁。
路是用來走的,沒人走的古道是荒涼的?;液诘纳绞?,濃綠的山林,色彩單調(diào),連泥土都很少。野花也很吝嗇,不輕易在這里開放。我想,古道應(yīng)該沒有愛情,如果有,也是屬于合歡樹,屬于鴛鴦鳥,屬于古老的單座苣苔,屬于機靈的猴子們,屬于大山和森林,屬于大地上美好的一切。
沒有人踩踏的古道,路石暗喜,古道暗喜,連路邊的鵝掌楸也拍手歡笑。石頭終于不用硬撐硬頂,終于有了翻身之日。千年古道傍著木倫喀斯特自然保護區(qū)的福氣,迎來了休養(yǎng)生息的好時光。最高興的應(yīng)該是單性木蘭和林麝們,在它們近于滅絕的時候得到了人類的援助。
返回時,遇到七八個來旅游的外地人,一路歡顏,一身輕裝,連水都沒帶。他們來走走古道,估計也止步于緩沖區(qū)。
淺嘗輒止讓人反感,但對于多數(shù)來走古道的人卻是恰到好處的修辭。學會到來,也要學會離開。做一個清醒的旁觀者,讓古道和自己成為彼此的風景。挺好。
原載《河池日報》2024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