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尾巴

甄建波

1

老魚王真壞。在我肆無忌憚地跳魚尾舞的時候，交給我一件怪事情。他說，長崽，這世間的聰明人太多，應(yīng)該有一些傻子作陪襯，傻子可以知道許多聰明人不知道的事情，你可以帶上令人狂歡的魚尾舞到人間去旅行了。好吧，老魚王，向你保證，你的餿主意會讓我滿載而歸。好啊，長崽，到時候我賜予你黃金一樣珍貴的尾巴，我相信你的眼睛。

2

母親生下我后，經(jīng)常抱著我去看我父親織房子。我父親是我們村有名的絲織師，他不光能給世上的凡人織房子，還能給水里的魚織房子。那年春天，我們村誕生了第一座絲織魚房，這座絲織魚房就是我父親帶著我們村一群絲織匠們織起來的。絲織魚房封頂?shù)臅r候我父親非常驕傲地站在房頂上伸開雙臂仰望蒼天，那樣子就像一個跳水健將。誰都沒有想到，我父親居然把自己真的當(dāng)成跳水者了。

父親的身子從房頂上掉下來的時候我沖他咯咯地笑起來，父親呀，原諒我，我是看到你快活我才快活的。我看到你從頂上朝水面飛落的樣子就像長著翅膀的魚，你的腥氣籠罩著我，讓我感到溫暖感到安全；父親呀，你把世界翻過來看了，你就是個被翻過來的世界，我能看到。這豈不是天大的喜悅？你們誰能懂我父親的偉大？我歇斯底里地為父親歡呼，我看到啦，我看到啦！那喜悅就像得到了黃金一樣珍貴的尾巴。我的手舞足蹈招來一片噓聲。我用小小的手指恨恨地挨個點數(shù)，你，你，你！還有你……人們驚慌地散開了。我攥緊拳頭，身軀在我母親顫抖的雙手中顛簸著。只有那個長著紅頭發(fā)、黃眼睛、鷹鉤鼻子的傻傻欣賞我說，長崽，你的笑真好看，簡直就是托運靈魂的白鰱魚的叫聲，那些可憐蟲還以為是魔鬼黑魚來了呢！哈哈，哈哈……

沒了父親，并不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事情。更糟糕的事情發(fā)生在來年的五月。五月的一天母親突然全身發(fā)抖，她的身體就像一片殘葉在秋風(fēng)里抖個不停。母親病了，母親得了絕癥。母親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就去另一個世界陪伴我父親了。當(dāng)我看到母親的墳與水里的父親遙遙相望時，我拍響了巴掌，抱我的人趕忙把我丟在地上，是那個傻傻把我撿起來，吻著我的額頭，別怕，你的掌聲勝過他們的淚水。

母親走后，我的本家叔叔和本家嬸嬸成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我的叔叔嬸嬸一直沒有生孩子，我成了他們的兒子之后他們夫妻如獲至寶。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受到他們的無限寵愛。他們甚至偷偷跑到傻傻的水族店為我祈福，然而我卻不喜歡他們，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用哭來反抗，直到他們抱怨，這買賣簡直糟透了！我們村的人都說，遇到這樣的好事情，他反倒不高興，看來真是個白癡、傻子，收留他是一種不祥之兆。我叔叔顯然相信了他們的話，非常愚蠢地叫著我的名字說，長崽，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嗎？我是你父親呀！每逢這時，就有另外一個我替我大聲回答，父親在水上等你！我叔叔聽了驚恐萬狀，猛一下把我捧在手掌上，可憐兮兮地問，長崽，長崽，長崽，你是我的兒子對嗎？在我的防線就要被他的可憐相擊潰時，傻傻對我說，別理他，來，跳舞！我立刻扭動起小屁股，在叔叔的掌心里跳起魚尾舞。村里的人說，看啊，那就是一條魚！叔叔臉色蒼白，老天爺——饒恕這個孩子吧！我開心地在他的手掌里撒了一泡尿。從此我獲得了自由，可以轉(zhuǎn)遍整個我們村，走出我們村，那里的人都認(rèn)識我。

3

我們村熱鬧非凡，人多、車多，塵土飛揚，遍地垃圾，我敢肯定缺少了這些破爛東西的陪襯，還有街頭的那座絲織魚房，以及從那里面?zhèn)鞒鰜淼闹ㄖ?，那才不叫熱鬧呢。老魚王把這些都給予了我們村，再加上那個傻傻，這里的人該稱贊我們村的偉大。

傻傻就住在村上的東南角，開著一個不起眼的水族店。傻傻和以前一樣，長著一頭紅發(fā)，一雙黃眼睛，稍微有點鷹鉤狀的鼻子，穿一件黑色的裙子。唯一不算標(biāo)準(zhǔn)的是她的腰有點彎，看人的時候?qū)Ψ讲拍芸吹剿话氲难凵?，恰恰是這一點，為她增加了幾分神秘，讓她有幸成為村人心中的驕傲。要是你留心觀察一下店里的陳設(shè)物件，準(zhǔn)會大吃一驚——天呢，這算什么水族店？映入你眼簾的都是些長胡子且兇惡無比的黑魚、鲇魚和嘎魚！于是，真心買魚的人都被嚇跑了。

在傻傻的店里待上一會兒后，我就感覺很有意思。她吩咐客人們的時候常常是這樣的——我要出去一會兒，我得給那位小姑娘拿藥去。你們先把紙條填好了，放在桌上排號等我。我看到一張張紙條雪片一樣落下來，好吧，讓我也加入進來吧，我請人幫忙填寫了一張紙條：長崽。我把條子壓在桌上，離開了水族店。我敢肯定，沒有人在我之前填寫得這樣明白。

然而我的別出心裁，并沒引起她的重視，我等了一個禮拜不見回音，我估計她是無意中弄掉了紙條，在傍晚打掃房間衛(wèi)生的時候?qū)⑺b進了紙簍，然后倒進街上的垃圾箱里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被那些同樣去她那兒看病、算命的凡夫俗子們故意把我的紙條揉成一個球從窗戶彈出去了。要是那樣，就讓他們隨那紙條見鬼去吧！

就在我對那里抱著各種幻想的時候，叔叔嬸嬸不準(zhǔn)我再去水族店了，說那里面有鬼，會吃了我的。囑咐完，他們就去附近的農(nóng)場干活去了，中午總不回來，連吃飯的權(quán)利都不給我了。這難不倒我，因為我是村里乃至村周邊的熟人兒。每到飯口時，我就挨家挨戶聞著由他們那里飄出來的飯香，毫不客氣地一腳跨進門去。這家的婦人就給我白眼兒看，拖著時間不揭鍋。我反正是個大閑人，我就等著，耗著，直到那家的小孩子餓得哇哇叫，女主人才十分不情愿地去掀鍋蓋，老天爺怎么會造出你這個白癡！你說老天爺能造出白癡？女主人嚇得臉色蒼白。這可真是激動人心的時刻，我的心跳成一鍋粥，幸福得一塌糊涂——我們村的人，吃飯嘍！

算命的瞎子又指著一家的小孩子胡說八道，這孩子長大后，會成大器的，準(zhǔn)不是吃家里飯的。我追著問，瞎子瞎子，大器是什么東西？瞎子翻了翻白眼兒，咦，仿佛有光。他說，怎么會是東西呢？那是本事、人物、英雄！我興奮地轉(zhuǎn)起圈兒來，唱起我們村的歌謠：迷迷咯咯，包菜饃饃，迷迷咯咯，包菜饃饃……我想我還沒長大呢，就經(jīng)常吃別人家的飯，我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英雄啦！興奮之余，我拽起瞎子那根騙人的竹竿，跳著魚尾舞帶他去旅行，圍著我們村跑了一上午。瞎子累得直放屁，他睜開了眼睛說我討厭你的魚尾舞，更討厭這種方式的旅行！聽著，傻子，你攪黃了我的生意，我要喊警察來抓你！我撒腿就跑，瞎子得意地閉上眼睛，我心想，哼！我才不是怕你呢，因為立在村中心的那座時鐘已經(jīng)指向了晌午。

但這次顯然受了死瞎子的影響，我的買賣同樣被他攪黃了，每到一戶人家，人家就把門啪地關(guān)嚴(yán)，我能吃到的就只有閉門羹了。唉——當(dāng)個英雄可真難，飯并不是頓頓都能吃到的。但是我不生氣，我笑他們無知，把一個英雄拒之門外，他們也比傻子聰明不了多少。

我只能另辟蹊徑，哪村哪戶有了紅白喜事兒，我就忙不迭地趕去。人們就為我盛上一碗米飯，上面頂著幾塊肥肉片子，我的口水馬上就流了出來。

人們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就跟大伙說，這傻小子運氣真是不好，他嬸子懷上了，等生了自己的孩子，這傻小子就更沒有好日子過了。

哼！我只管吃我的，讓他們像鳥一樣嘰喳吧。

但是他的話不幸言中，我嬸嬸真的生了一個男孩。我高興得在村街上邊跑邊喊，我有弟弟了！我有弟弟了！雖然從這一天開始嬸嬸就不再拿正眼看我，讓我搬到柴房去睡，可我不在乎，我高興得像撿了一條黃金尾巴，因為我有弟弟了！

弟弟小的時候身體瘦弱，經(jīng)常招小孩子們欺負(fù)，我就挺身而出保護弟弟。那會兒數(shù)我年齡大，有股蠻力，收拾小家伙們不費勁兒。每次得勝后，我就牽著弟弟的手，往人多的地方跑，邊跑邊嚷，我是大傻子，你是小傻子……弟弟紅著臉，一個勁掙脫，然而他卻沒我有力氣。只能兇巴巴地沖我來一句，你個死長崽，傻長崽！

以前別人說我傻，我還不愛聽，如今弟弟也這樣說我，我真是興奮極了。弟弟是在我?guī)退蟛趴湮疑档?，也就意味著傻等同于英雄了。以至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指揮一群孩子，圍在我左右高喊，傻子，傻子……一句一句的英雄，英雄，聽得我心花怒放。我告訴他們，你們這一群可愛的寶貝將會福星臨門了。我旋轉(zhuǎn)尾巴，變換舞姿，寶貝們都在學(xué)我的樣子，我以一個領(lǐng)舞者的姿態(tài)帶領(lǐng)他們圍著我們村狂歡。這里的人有意思，旋風(fēng)般將各自的寶貝搶走了，而我就沒那么幸運了，叔叔的一腳，讓我駕著快車回家。

4

弟弟天天在瘋長，我的戰(zhàn)斗力卻漸漸衰弱了。在我被別人打得人仰馬翻時，他卻沒有勇氣上來幫我一把，他是個十足的膽小鬼！

弟弟上學(xué)了，叔叔看我總是惹禍，就給我買了一盆魚，于是我故意與叔叔作對，把魚倒到絲織魚房旁邊的一塊淺水里。那里長滿了野菜，什么馬苓、薺茉、圓葉菜……多得很，魚吃了就拉稀。我才不管呢，只顧坐到土坡上看水面上的父親，父親真是個自私的家伙嗎？他走了人生的捷徑。這話是傻傻說的。直到太陽落山，我才端起那一條條拉稀的魚回家。

回到家，它們就向叔叔訴說我的不是。它們當(dāng)然不會用嘴說話，它們用屁股說話，把稀屎拉滿了魚屋。我叔叔心疼地給這條灌藥給那條灌藥，我躲到角落里看熱鬧。叔叔給魚喂完了藥已經(jīng)累得不行，但他還是向我大發(fā)雷霆，該死的長崽，以后再讓我見到有一條魚拉稀，我就打得你也拉稀！我決定不與叔叔作對了。

為了好好表現(xiàn)，我決定對魚好些，我覺得讓它們吃好睡好還不夠，最重要的是一個不落地將它們帶回家，每天回來我都會數(shù)魚，每次都會把我和傻傻算上。叔叔心情好時，就告訴我不是一百條，是九十九條；心情不好時，就命令我，長崽，找去！我急忙跑到野外去找，仿佛那第一百條魚就在不遠(yuǎn)處等著我去抱……當(dāng)我垂頭喪氣走回來時，叔叔當(dāng)著眾人問我，魚呢？我回答，追不上她。眾人說，這孩子真傻，明明不差數(shù)。我跑到水族店找來傻傻做裁判，傻傻眼都不睜說，一百條。眾人紛紛向傻傻擲魚糞，傻傻開始反擊，猛一瞪眼，生出黃金一樣漂亮的尾巴。我驚訝地揉揉眼睛，只剩下傻傻、我和我的魚。

為了找回面子，叔叔又給我買了一條又小又瘦的麥穗魚。它常常拖在后面，它一慢，所有的魚都慢下來，我用鞭子抽它，招來它同伴的不滿，它們不拿尾巴抽我，而是瘋了似的直撲那片長滿野菜的淺水地，大口小口地狼吞虎咽起來。我先是轟，它們不動，我就用鞭子抽，抽跑這條還有那條，抽跑那條剛走的又掉頭回來了。一會兒，我就筋疲力盡了。我給它們跪下了，親愛的魚們，別吃那些東西了，吃完會拉稀的，會死的！咱們做哥們兒好不好，以后我會像帶我弟弟一樣帶你們！

他們豎起耳朵都在聽。最小最瘦的那條向我蹣跚游來，我抱住它吻，小小你就是我的魚王。小小接受了我的吻，向同伴吱吱——吱吱——替我說情，終于它們歡喜了，我也同它們一樣歡喜。來吧，伙伴們，讓我們一起跳魚尾舞！瞧啊，它們是一群有魔力的魚。

5

我一天天長大了，其實是在一天天變老。我也常常疑惑，為什么我比別人老得早？難道嬸嬸的話要應(yīng)驗了嗎？活不長的傻子，數(shù)不清的魚。

我叔叔嬸嬸無視我的成長，在他們眼里，我永遠(yuǎn)是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的傻子。他們滿足我的只有吃飽，我能滿足他們的只有養(yǎng)魚、放魚。他們卻不能不關(guān)注我弟弟的成長，在他長到十七八歲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投給他的眼神不光是疼愛，還有憂郁和焦慮。

有一天我聽到他們的對話：兒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可不保險，就怕最后得留在家里，那就得給他說對象?，F(xiàn)在的年輕人，哪個肯跟個白癡大伯子一起生活呢？不過我們現(xiàn)在還很窮，又蓋不起房子，只有祈盼兒子爭口氣，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噢！那個白癡的魚可以幫我們賺一大筆錢！這倒是個不錯的想法，這些魚本來就屬于我們的，只需找來販子，把那些家伙往外一轟，咱們就只有開心數(shù)錢的份了！小小跳到我的懷里，舔我的嘴。

叔叔嬸嬸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弟弟留在了家里。但令人高興的是不久以后弟弟自己領(lǐng)來了一個姑娘。我趴在窗戶上偷看，她長得可真漂亮！嗯，這個弟媳婦我是相中了。

嬸嬸走過來讓我走開，她就怕我捅婁子。為了今天，她還特意給我穿了一條牛仔褲，硬邦邦，緊巴巴，把人裹出幾道彎來，特別是屁股那兜得難受，所以有時，我不得不用手去拽去扒。嬸嬸真是，為什么要我穿上自己不喜歡的衣服去給別人看？這樣不就成了別人的寵物了嗎？

那位姑娘在我叔叔、嬸嬸和我弟弟的陪同下笑著走出來了。我跑上去迎著她，一把攥住她那纖細(xì)的小手兒說，你不要走，留下來做我的弟媳婦吧。她尖叫一聲，掙脫我的手往外跑。我說你別走，我的魚尾舞你一定喜歡。我為她獻上最美麗的舞步，整個院子塵土飛揚。長崽，我會記住你的魚尾舞的。她跑回來吻了一下我說，不過我討厭你的家人。長崽，瞧你做的蠢事，院子都被你踩出坑了?？茨?，那是誰的腳印？那些不請自到的觀眾真討厭！叔叔和弟弟合伙打了我一頓，險些把我的腿打瘸。我忍著疼痛，堅持去放魚。叔叔查數(shù)時故意找茬兒，長崽，為什么只剩九十九條了？少了一條！他把我打得拉稀了，我求他，就讓我做那第一百條賠你吧！傻子快去找魚！我趴在地上，不能動了。我的魚走近我，我聞到久違的父親身上那股溫暖的腥氣，讓我歡喜。它們伸出舌頭舔我，癢而又滾燙，那傷痛帶著余溫早早地離開了我的身體。在它們那閃亮的瞳仁里，我看清了自己。我和它們擁抱、親吻，那歡喜就像我已找回那丟失的第一百條魚。我說，我的魚一條也不缺，我可以讓它們報數(shù)給你聽，鯽魚！回答我的是吱吱——吱吱——；鯉魚！回答我的是吱吱——吱吱——然而人們對于我的1、2、3、4給予更多的是噓聲。我指向他們，我們村的人都是傻子！

我和我的魚一起上路，遇見人就問，看到小小了嗎？它和長崽一樣很瘦很小，所以它叫小小。人們紛紛搖頭嘆息，這孩子真的沒治了。我笑他們不懂得執(zhí)著，不懂得珍惜，不懂得尋找……我興奮了，我覺得它們已經(jīng)不用我再趕了，既然是朋友，我就該扔了鞭子，在它們中間行走，我為我成為它們的一員而歡喜，于是我和它們當(dāng)中老的小的一一擁抱，和它們親吻。我對它們說，不用難過，我就是小小。人們像看電影一樣圍住我和我的魚。叔叔怪我給他丟臉，大聲趕我走，我并不示弱，站在大街上高喊，我再也不想做你的奴隸了！

我和我的魚找了一天小小，也沒找到。饑餓與困乏纏住我們，在天黑之前，我把它們領(lǐng)回我們村上。

6

我們村晚上的熱鬧超過白天，尤其是不時從飯館里搖搖晃晃走出來的酒鬼們，高聲哼唱著當(dāng)下最流行的歌曲，還時不時地罵上幾句，發(fā)泄夠了，就又去燒烤攤上繼續(xù)喝酒作樂，然后他們就去傻傻的水族店搗亂，刁難她，我決定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把他們?nèi)荚讎D！

水族店的燈亮著，我讓我的魚在外面等著。進了門，傻傻舉著那張紙條，邁著輕盈的步伐迎了過來，見到你真高興，長崽。她真漂亮，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閃爍著挑逗的火焰，連衣裙蓬松著遮住她的身體。她把我?guī)У搅硗庖婚g屋子，我向她哭訴我的一切，她就答應(yīng)讓我和我的魚同住。她為我洗澡，用力為我搓身上的每塊皮膚，弄得我火燎般疼痛。當(dāng)她確認(rèn)我已是一身潔白時，才肯讓我上床。那一夜，我整個人就像躺在柔軟的云彩里熏蒸。痛快！痛快！一個龐大的氣球炸開來了，我終于看到那些個旁人眼里的“傻”慢慢地飄溢在地上，這一片土地就盛開了五彩繽紛的花……傻傻歡喜了好一會兒。我愛她此刻臉上綻放的被淚水沖洗過的笑容。

她把我?guī)У搅硗庖婚g屋子，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里也有一座絲織魚屋。透過網(wǎng)眼，里面的都是些兇狠無比的魚類：黑魚、嘎魚、鲇魚、鱔魚……絞成一團，互相撕咬。

我興奮地問傻傻，他們都是你的客人？傻傻不屑地點點頭，都是我的情人。長崽，我有這么多的情人，請為我歡呼吧！我沉默不語。傻傻欣喜地說，長崽，我知道你是嫉妒，因為你愛我，我看出來了，我也愛你，從你發(fā)出第一聲笑時。好吧，我就讓你看個夠。傻傻開始用魚餌逗弄他們，讓他們打得更加不可開交。我問她會不會把我也送進去？她說，不會的，因為你是我寶貝。我說，求求你，用你的魔法，幫我找回小小吧！我的魚也紛紛過來，跳魚尾舞求她。傻傻笑了，我說得沒錯，你的魚像你一樣可愛。

傻傻把我?guī)У揭蛔沟?，指著其中一座說，那里住著我的母親。她是一條金色鯉魚，活著的時候美麗無比，只是因為在一次劫難中被一條可惡的黑魚欺負(fù)了，就被我的父親殘忍地拋棄了。我出生后就被視為異類，然而母親在生前還是教我知道了正義的存在。為了完成母親的心愿，我和鰱魚叔叔悄悄地撬開一座墳?zāi)?，把母親換了進去……這時一個黑影嗖地射過來，我向后退。傻傻說別怕，他就是守墓的鰱魚叔叔，又聾又啞，卻有著驚人的彈跳力。鰱魚叔叔走過來，向我們望望，一點都不吃驚，坐在傻傻母親的墓前，喝著一瓶味道濃烈的白酒。傻傻說，他愛我母親，長崽，鰱魚叔叔可是有名的大紳士，為了我母親，他和家人鬧翻了，被族里人弄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不過他更加愛我母親了。我說，這得感謝你們勇敢而又偉大的做法。

7

常常有人抱怨，天啊，那個女人有什么資格享受愛戴，人們之所以向她那所充滿邪惡的破屋子蜂擁，都是中了她的邪術(shù)。傻傻已經(jīng)成為人們攻擊的焦點，我為她擔(dān)心起來，傻傻能安然無恙嗎？于是在一天晚上，我領(lǐng)著我的魚，站在我們村中心，向過往的人講述著傻傻的真實故事，直到把他們感動得痛哭流涕。

第二天，還是有人把傻傻拽進絲織魚屋，控告傻傻以開水族店的名義給人算命、看病，更糟糕的是她連行醫(yī)證都沒有。更重要的一條罪名就是，傻傻水族店里養(yǎng)的家伙們個個都是兇猛的斗士。傻傻聽了這些“罪名”之后，毫不驚慌。她取出支架，放好手機，她想讓整個村子的人都看到今天他們對她的指責(zé)。之后，傻傻委屈地說，我沒有強迫誰來這里，是人們自愿前來，不是我讓他們相信了，我對他們所患疾病的診斷或是對未來命運的預(yù)測，是他們自己本身就這樣認(rèn)為的，他們只不過想找個人來證實這一點，而這個人必須是與眾不同的人……很多角色供他們選擇，只需和他們不一樣就行了。

說完這些，傻傻就不見了。絲織魚屋里一下子沒有了傻傻，我領(lǐng)著我的魚群沖進去為她辯護，然而我的話已經(jīng)被人們的謾罵、責(zé)怪聲淹沒了。我像挨了棒擊一般，痛苦得頭都要爆炸了。我說，我不想害她，卻無意中傷害了她。

突然，門開了，人們嚇呆了，頓時鴉雀無聲。我的兄弟領(lǐng)著他的網(wǎng)隊闖了進來。他們揚起大網(wǎng)將這里的一切罩在里面。當(dāng)然，我和我的魚例外，我們躲在了兄弟背后。

看看，看看，我們村的人，他們都是誰？有您，號稱魔鬼黑魚，是您第一個奪去了傻傻的貞操，您曾經(jīng)是個窮光蛋，討飯都討不到的軟蛋，是吧，看著我，是傻傻向你伸出雙手，引你走上有光的路。可是您呢，發(fā)財之后是怎樣對待傻傻的？黑魚站起來說，我給了她很多的錢！關(guān)了水族店一輩子都花不完！錢錢錢，錢是王八蛋！我們村的人是這樣吧？只有鬼才曉得您是怎樣做的！就像我說，我是世界銀行的總裁，你們信嗎？你唯一做的就是為傻傻攬來了生意。鯰魚同志，你也站起來。我說您如果不想像黑魚那樣丟人現(xiàn)眼，就老老實實回到你的座位上，對，就這樣，很好，您很聽話。這一切的開始，都是你這條狡猾的鲇魚操縱的。

我發(fā)誓，我說的都是真的。草魚向我擲過來懷疑的眼神：長崽，如果你不再冒傻氣，我讓你找回你的小??！對！對！人們齊聲高呼。我告訴我的魚，來，伙計們，用我們的魚尾舞擊敗他們的謊言！

我知道傻傻被葬在母親的墳?zāi)估锪?，我去那里看她。她和她母親的墳?zāi)归_始閃亮，光彩耀人。聾啞老人不以為然，將酒遞給我，示意我喝下。一杯下肚，我覺得渾身充滿無窮的力量和勇氣，感謝你賜予了傻傻金子一般的歸宿。

至于絲織魚屋里那些只會“過家家”的蠢貨們，早已經(jīng)被弟弟的網(wǎng)隊收裝包圓了。

8

我的夢幻一般的旅程結(jié)束了，又回到村里，叔叔嬸嬸、弟弟、瞎子和村里所有人顯然知道了我的作為，他們不為難我了。遺憾的是，我病倒了，不久就死了，叔叔把我葬在了一個魚池旁的土崗上，他說，知道你喜歡小小。我望著他的背影，歡喜了好一陣，他竟走得如此輕松，仿佛甩掉個大包袱。土崗的對面是一片桃林，此時的桃花還未開呢。這地方真好，站得高看得遠(yuǎn)，能看到絲織魚房旁邊水面上的父親，能看到那間重生的水族店。瞎子來了，他是向我還魚來的嗎？瞎子說，你真聰明，是我偷了你的魚，今天我已經(jīng)還給你了。我望著他的背影，憤恨了好一陣，他竟也走得如此輕松。后來，從我墳前走過多少人長得什么樣子，我全然不知，離開我的樣子竟都是如此輕松，真好！

有一群孩子坐在一條木船上打鬧。船在劃過食臺時，驚了一條紅色鯉魚，它嗖地躍起，調(diào)皮地向孩子們一努嘴兒。一個孩子脫個精光，一個魚躍，攥住鯉魚的尾巴，嗵的一聲落到水底，冒了幾個泡，兩手空空地上來了。笨蛋，笨蛋！我拍紅巴掌嘲笑他。

傻傻變成了一條魚來陪我。我一下子將她抱到我的懷里，輕輕地?fù)崦?。晚上，我擁著我的傻傻，抬頭數(shù)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八顆，八顆……傻傻咯咯地笑我，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來這漫天的星斗，不知要數(shù)上多少個輪回，才能數(shù)清。

傻傻和我相擁著站在墳崗上。寂寞了，我們就立在墳頭上吱吱地唱上幾聲；快樂時，我們就在墳頭上跳起魚尾舞，舞后傻傻都會哭，我抓起灑落在草上的淚花兒，它們像眼睛一樣透明。終于有一天，我、傻傻和紅嘴鯉魚交上朋友，以后無論是快樂還是憂傷，我們都邀它來，跳到它身上，要它帶著我們?nèi)ニ旭Y騁。

有一天，我們在水中作樂，身上長出鱗片來，我們成了水族中的一員。以后，我們常常探出頭來，向遙遠(yuǎn)的地方張望。有人說，遙遠(yuǎn)的地方是美麗的，那有花開花落的桃園，有飄揚吱吱聲的絲織魚屋……都是我們喜歡的。我不能再等下去了，那樣真的會變傻，我不想那些已經(jīng)逃離的“傻”再回來。就在這個春天，桃花盛開的時候，我在心中盤算著逃離的計劃。就在我為我的計劃感動得流淚時，傻傻告訴我，你要找的小小就在你的身體里，說完變成一根青草讓我吃掉，我長出了子宮，開始撕裂，小小完好無缺地從我的身體里走出來。

我的使命完成了，向老魚王交了差。老魚王很滿意，賜予我黃金般珍貴的魚尾。我對老魚王說，這些還不夠。老魚王笑了，讓我趴在通往絲織魚屋的過道觀望：無數(shù)的靈魂，時隱時現(xiàn)著赤裸的身子，爭先恐后，各不相讓，攀上一截金色的柱子，在他們野獸一樣的嚎叫聲中，擰成了一條無盡的長繩。他們攀呀，攀呀，剛剛攀到頂端的被下面的拽下來……他們就這樣重復(fù)著，重復(fù)著……卻不見有一個攀到絲織魚屋屋頂。我想摸摸他們，您不反對吧？老魚王點點頭。我的手怎么會發(fā)抖？氣都喘不上來了！別怕，拿出你的勇氣。明白，老魚王。我跳著魚尾舞向他們靠近——聽著，你們都是老魚王的寵兒，你們愿意改變對嗎？我捧起一條，感受著他的炙熱。絲織魚屋是捕魚者用來引誘你們的，進去了就別想再回來……老魚王賜予我九十九條魚，我和他們一起跳起魚尾舞，引誘他們過來。我們將由嘴里吐出的氣泡變成一艘艘飛船，托運那些靈魂回家。

甄建波，男，漢族，70后，天津市寶坻區(qū)文化館內(nèi)刊編輯。在《天津文學(xué)》《參花》《天津日報》《南京日報》《今晚報》等報刊發(fā)表短篇小說和散文若干，出版口述史傳記著作《頂上功夫：寶坻剃頭匠的歷史記憶》。曾獲“東麗杯”全國孫犁散文獎一等獎、“全國農(nóng)民讀書征文”二等獎，有作品被浩然文學(xué)館永久收藏。

責(zé)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