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金
王鶴年就像那些古董級自鳴鐘,眼看沒氣勁了,左擰右摁一鼓搗,便又掐時掐秒走了起來,繼續(xù)漫步在時間這條向前無限延伸的秘道上。自鳴鐘照常打起鳴聲,叮當(dāng)作響,王鶴年卻在這聲音里擺起了他的臭脾氣。
此刻,他直愣愣地躺在病床上,對劉一迪說,你得給我弄點動靜,睡不著!劉一迪不解,大伙得安靜下來才睡得著,哪有反著來的?王鶴年見劉一迪坐著沒動,便要伸手拔吊針,還用腳使勁蹬床板。劉一迪只得敲擊不銹鋼口盅,王鶴年說,聲音不對!劉一迪便用筷子敲打鐵架床扶欄,還帶上了節(jié)奏,時輕時重,但王鶴年還是說不對。劉一迪又試了幾個物件,也都被一一否決。幸好就住著王鶴年一個病號,要是全住滿,劉一迪準(zhǔn)定被圍攻。眼前這個剛認(rèn)下的親戚脾氣實在怪,他再想不出可以滿足他要求的辦法,連吊針架都敲過了,王鶴年還是進不到夢里。要不是看在他九十五歲高齡的份上,劉一迪早尥蹶子了。后來王鶴年嘟囔了句什么,劉一迪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再慢慢往回擰,直至水點一滴一滴掉到桶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王鶴年才一臉滿足地瞇上眼,眼皮終于松弛下來,平順地覆滿整個眼眶。
劉一迪總算挨到能躺下來的幸福時刻,在透過病房窗玻璃的余光里,舉著手機給我發(fā)微信。
上帝保佑,你阿公睡著了,我掉進了失眠夜,救救我!
失眠的不是你一個,你不在,我哪里去找救命稻草?
啊啊,連互救的機會都沒了!
當(dāng)作互虐吧,想想昨晚,你是怎么對得我!
哈哈,是你虐我好吧!
還說是警察,這個責(zé)都不敢擔(dān)!
可惡的水滴聲,還有你阿公的打鼾聲!
他說過要送我們禮物的,就憑這,再苦也值得!
小心思!
王鶴年病了,護理任務(wù)按說怎么也落不到外姓人劉一迪身上。王尚導(dǎo)一家在我婚后第二天便回了深圳,我爸二十多年前便去管理另一個世界了??偛荒芙形覌屪o理吧,她心里的那股恨意一直未減。最合適的是我了,但我是個女的,劉一迪的憐香惜玉并沒有因為達成目的而有絲毫褪色,便義無反顧地替了我。
說實話,我對王鶴年也沒多少好感。
還小的時候,很多次聽他大聲喊王尚導(dǎo)的兒子王楚山,把一大捧零食塞到他兜里。看見我站在麻石門檻上,馬上把目光移開,躲進那個黑黢黢的房間里,狠心扔下了一個眼饞的小女孩,何況還是他的孫女,竟然裝沒看見。我那時便在心里埋下了怨恨的種子。
我好奇的是一間黑不溜秋的房間里怎么能變出這么多零食,大白兔奶糖、五香瓜子、九制陳皮、鹽津棗、柿干、麻花……以為王鶴年是個魔術(shù)師,要什么都能變出來,但他寧愿把零食送給別家男孩,也不會送給我,這讓我很惱怒。
王鶴年常年待在房里,很少外出或與鄰舍交談,外人也不得隨便進出那扇門,這愈加激起了我的好奇,莫非房間還有一條地道可以通往外面?有一次,趁他上茅廁的空當(dāng),我偷偷溜進房里。耳膜被滴答滴答聲圍裹,很密集,以為在下急雨。腳剛邁開,碰到了一塊硬物,我彎下腰,在窗戶透進的天光里隱約看見了一座鐘。待視力適應(yīng)了房間的光線,我把小手指伸到嘴邊,輕輕咬了咬。嘖嘖!這么多時鐘,散亂卻又極有秩序地杵在地面上。中間偏左辟出一條彎曲的路,一直通向那張木桌。
我在一盞青色燈罩的臺燈下仔細(xì)查看了那些物件,說不出名來,八成是修理鐘表的工具。長大了才知道是鑷子、改錐、油筆、油石、放大鏡、臺虎鉗、開表器、取針鉗。這些工具如同王鶴年一樣冰冷,那種死人般的表情伴隨著我的整個童年。
嗯,王鶴年是一名鐘表匠。他不愿像街頭鐘表匠那樣把自己暴露在路人的眼光里,尤其不喜歡用一個玻璃箱罩著,說像在扮演一只稀奇古怪的動物。他把自己關(guān)在冀春廬,成天坐在靠窗的舊式臺燈下,左眼戴黑色外殼凸出眼眶的放大鏡,要是右眼也戴上的話,真的像一頭怪獸。屬于他的世界全在那個放大鏡里。王鶴年不許任何人隨便進入他的領(lǐng)地,黑乎乎的房間里,地面上到處擺放著大小不一的時鐘,有些毫無生命體征,有些已經(jīng)他手修好,響起頗有節(jié)律的滴答聲。每修好一個鐘表,他總要泡一壺濃釅的綠茶,啜上半晌,直至眼里發(fā)出綠光,茶多酚布滿舌苔,咂咂嘴都能品出味來,才又接著埋頭修理下一個。
陽光從后背照進來,把坐在臺燈下的他與那間黑黢黢的屋子分割開,好像他來自不一樣的時空。擰完最后一枚螺絲,王鶴年忽然站起身,搖頭晃腦唱了句什么,八卦鐘響起幾聲洪亮的金屬聲,從屋子里蕩開去,穿巷過弄,在偌大的冀春廬縈繞回蕩。
后來我才知道,那些零食都是王鶴年靠修鐘表換來的。他用貨真價實的手藝博得了村民的信任,需要修復(fù)的鐘表越來越多,方圓幾里的村民也都將那些沉睡的鐘表送上門來。他一律不收錢,鄉(xiāng)民便送來一些便于留存的糖果、山棗、柿餅之類。
王鶴年生下大伯王尚導(dǎo)、我阿爸和兩個姑姑,阿爸在我出生第二天就到另一個世界瞎逛去了。據(jù)說王鶴年立下規(guī)矩,不管兒子女兒,第一胎生下的若是兒子,送個古玩。王尚導(dǎo)一炮打響,傳聞他的兒子為他換來一只玉麒麟。聽說他就是靠這個古董在深圳立穩(wěn)了足,開電子廠,購置房產(chǎn)四套。兩個姑姑,大的也是頭胎兒子,都說她得了只金蟬,在市里開連鎖超市,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我爸和小姑太不爭氣,頭胎生的都是“丫頭片子”,王鶴年自然什么也沒給。我爸在我出生次日氣憤出走,不慎跌入石窟河潛入龍王府報到,不能說跟他沒有關(guān)系。王鶴年給我留下的印象不僅是老封建,更可怕的是那雙手是“天罡陰陽掌”。我小姑至今還住磚瓦房,連生三個女兒,第四個兒子偏偏得了脊髓灰質(zhì)炎,走路得拄拐。
即使這樣,王鶴年仍然是硬心腸,不會給小姑和我媽半點施舍。我媽在附近鎮(zhèn)中學(xué)食堂幫工,換點可憐兮兮的生活費,用食堂的剩菜剩飯把我拉扯大。她自始至終沒有改嫁,已經(jīng)足夠?qū)Φ闷鹜跫伊?,要是換個人,多半早已摔門而去。她這樣做,也許是想證明一個女人的堅強,要用隱忍去抵抗不公的現(xiàn)實。在我讀初中時,王尚導(dǎo)在冀春廬對面山腰建起一幢房,分了三間給我媽,條件是管王鶴年一日三餐的伙食。他們一家在深圳,平素不著家,只在節(jié)日長假時才衣錦還鄉(xiāng)。
王尚導(dǎo)也勸王鶴年搬到新居來,他死活不肯,不知是舍不得那座幾百歲的冀春廬,還是里頭藏了太多不為外人知曉的寶物。他不要送飯,只要不是雨天都獨自走來,我猜他想借此排遣在祖屋里的孤寂,聞聞家的氣味。每頓飯前,他都拖著步子走上石橋,穿過空曠田野和一片老墳地。小黑點兒慢慢變大、變大,越來越清晰,都能看到三只腳了,拐杖擊在地面上的聲響很沉實。黑虎迎出來,搖頭晃尾,在他的腳間磨蹭。黃花梨拐杖靠了墻,便照例坐在檐下那把漆色斑駁的八仙椅上,從灰黑中山裝的反兜里掏出火柴盒,取一根在側(cè)面擦一下,點著那把跟他一樣蒼老的煙斗,慢悠悠地吸起來,瞄著對岸的冀春廬,像在打量一個剛剛出土的老文物。白天還好,到了晚上,他非得要在天擦黑時才走來,待飯畢天已黑透。每次吃完后我媽都叫我送他。我明白她的意思,要是沒送,老頭子在路上有個什么閃失,王尚導(dǎo)一定會怪罪到她頭上。我打著手電把王鶴年送回冀春廬,返回時經(jīng)過墳地,幾座墳緊挨在一起,如同幾個老人在商量著怎么對付一個怯懦女孩。有黑虎陪同,多少壯了膽,但我仍是毛骨悚然,脊背升起一股寒氣,有幾次還做起驚人的噩夢。
我心里一萬遍地詛咒,甚至在送他回去時,把打在他后背的電筒光當(dāng)作一把利劍,對準(zhǔn)要害部位猛扎進去。
王鶴年今年九十五歲,還有活下去的趨勢。之前曾多次說過要活出一群水滸好漢來,那可不是一百零八?好像這成了一雙隱形的魔掌,推著他往這個方向走,不走到一百零八歲決不罷休。眼下王鶴年的胃口似乎比以前還好,不吃完小兩碗干飯不離桌,有時還嚷著喝點小酒。我媽強忍著沒有發(fā)作,盡量滿足,堵住他的嘴,免得他在王尚導(dǎo)面前胡謅。
記得在我上小學(xué)時,王鶴年一晚沒收住,多喝了兩杯,走路打起趔趄,不可能往回走了。我當(dāng)然希望他不在夜里回冀春廬,免去了我獨自一人提心吊膽的慌亂——比看一部鬼片還讓人驚悚。我扶他在房間躺下,他可能連怎么上的床都糊里糊涂,以為我把他送往對面冀春廬。他緊緊握著拐杖,躺下時還不離手,左點一下右戳一下。我猜他以為自己正走在回程路上,穿行田埂,上了石橋,踱過一片裹著竹籬笆的菜畦,路過月牙形池塘畔,便到了冀春廬門前。我說,到了!他說,嗯!說完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是在夢里強行被我媽拖拽出來的。她說,楚湘,你阿公醒了,鬧著要回冀春廬!我一驚,說,就讓他在這睡,幾點了?我媽說,兩點!我不愿起來,說,不要理他!我媽說,你聽聽,聽聽!我聳起耳朵,果然聽見王鶴年在隔壁嚷,睡不著,在這睡不著,我要回冀春廬!見沒動靜,便爬了起來,窸窸窣窣走出門,一頭跌入黑夜的包圍圈里。我趕緊起床,打手電跟了上去。
他說,楚湘,阿公不是為難你,不是自己的床睡不著!
我說,冀春廬這么大,一個人睡不怕嗎?
王鶴年說,怎么會怕呢?冀春廬的氣味聞著就能睡著!
我不懂,問,冀春廬有什么氣味?
王鶴年驢唇不對馬嘴,說,等長大你就曉得了,人是要有點秘密的!
我又問,秘密?冀春廬有什么秘密?
王鶴年又岔開了,說,現(xiàn)在的人秘密越來越少,像個透明人,唉……
待王鶴年躺下,我在手電光里往回走,“秘密”這個詞螢火蟲似的在腦際閃閃爍爍。路上碰到的香椿樹、山芋荷、鬼針草、石窟河似乎全是秘密,田埂上忽然竄出一只野貓,嚇得我驚叫一聲。再走一小段路,便是那片墳地。稠黑的夜色漫向四周,恍若誰從頭頂撒下一張巨網(wǎng),無數(shù)只手把我拖扯著往前走。我呼吸局促,懷疑自己的喉嚨也被誰扼住了。我不敢往墳地的方向看,里頭的秘密一概不知,頭皮發(fā)麻,渾身酸軟,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墳地那邊走去。我恨死了王鶴年,要不是他硬要半夜回去,我怎么會遭遇鬼擋路?
夜蟲的鳴叫愈發(fā)襯托出深夜的靜。楚湘,媽在這等你!我媽的聲音化作一把利刃,撕拉劃開了那張網(wǎng),那些手紛紛泄勁,隱匿在黑夜里。我快步走了上去,媽也打著手電,兩只手電朝前劃拉著,將可惡的夜色切割成無數(shù)塊碎片。
那晚,“秘密”這個詞侵入大腦,攪得我無法入眠。
此后,我便聽到了村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王鶴年修好了他們的鐘表,卻把屬于他們的時間給收走了,疊加到了他的身上。他之所以活這么長,用的是他們的時間。他們還舉例確證,找他修過鐘表的誰誰得了不治之癥離開了人世。像這樣的例子幾十年下來足有幾十例,不少年紀(jì)不大的人犯惡病或遭不測走了,能說是巧合嗎?最有說服力的便是他早逝的兒子,王鶴年用的不就是他二兒子和那些找他修過鐘表的人的壽命嗎?
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可能就是王鶴年說的秘密吧!
為了證實這個想法,我又一次潛進那間房里。滴答聲急雨般從頭頂蓋下來,我在“雨聲”中努力分辨前行的方向。視力被室內(nèi)光線降服后,我從左右兩邊雜亂堆放的時鐘叢林里認(rèn)出一條路,往那個亮著燈光的地方走去。背后半墻高的直欞窗灑下一片光,老舊的木桌便罩在瀑布般的光里。我沒動桌上的工具,它們發(fā)出冰冷的寒光,讓我想起醫(yī)院的手術(shù)刀。輕輕打開第一個抽屜,全是齒輪和螺絲。拉開第二個抽屜,是一堆表殼和表鏈。當(dāng)拉出第三個時,眼睛亮了一下。里面躺著一只古色古香的木匣子,虛掛著花旗鎖,擰開,眼睛轉(zhuǎn)瞬黯淡,以為是金銀首飾的想法落空了,幾本線裝簿子齊整地疊著。取出一本,翻開,用鋼筆寫著密匝匝的字——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日,王大寬送來廣式自鳴鐘一座,方形,外殼褐色紅木,金屬底座和鑲邊,頂部狀如拱形屋頂。據(jù)王大寬言,此鐘由其祖父王卓榮家傳,經(jīng)查為清乾隆年間造。王卓榮乃兄長,下有兄弟二人,分別是王卓林、王卓漢。王卓榮娶鹿河村李春鳳為妻,生三子二女,分別是王群岳、王群峰、王群山、王群英、王群芳。長子王群岳娶龍觀村楊潔香為妻,生二子一女,分別是王大寬、王小寬、王小秋。王卓榮于一九九一年五月去世,葬于本村鳳亭山西麓;其妻李春鳳于一九九八年去世,葬于本村鳳亭山王卓榮墓側(cè)。王大寬娶梅竺村余育清為妻,生一子二女,分別是……
這一堆人名看得我兩眼暈眩,依序又翻了十幾頁,寫的全是陌生名字。合上木匣,關(guān)好抽屜,踮起腳沿著那條雙側(cè)時鐘的彎曲小路走出房間??斓椒块T時,我扭頭回望了一眼,那些散亂的時鐘,也許每一座都能在木匣子里找到與它們對應(yīng)的家族。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王鶴年的秘密,如果是的話,村民嘴里的那些話便有點空穴來風(fēng)了。
但有一次,我從他們嘴里意外聽到王鶴年的離奇身世。他們說,你阿公是個神秘人物,聽說他是跟著你曾祖父從宮廷里逃出來的。你曾祖父不到二十歲就在宮廷修鐘表,人長得俊,一個當(dāng)官的二姨太看上了他,要跟他好。你曾祖父意識到不妙,一天半夜帶上家人逃出了宮門,還帶走了不少古董。聽過五十歲慈禧愛上三十歲英俊青年那爾蘇的故事吧,為避免株連九族,那爾蘇在祖父墳前吞金自殺。你阿公靠著從你曾祖父那學(xué)到的手藝,在村里修起了鐘表,都說他就是幾輩子不干活,也有用不完的錢!
關(guān)于王鶴年的這段往事,我第一次聽說,究竟有多少真實成分,只能當(dāng)面找他確證,但我對他的那些破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不知怎么,當(dāng)又一次聽到村民說王鶴年修鐘表不收錢就是為了收集時間,要是收了錢,他們的時間便不會轉(zhuǎn)移到他身上時,我對那些七嘴八舌的村民心生恨意,而之前對王鶴年的怨懟卻削減不少,更多了幾分說不清的敬意。我沒有跟我媽說起這事,她對王鶴年的憤恨是永遠(yuǎn)不會改變的。對她來說,王鶴年就是她一生的詛咒。
之后,吃完晚飯跟著王鶴年回冀春廬,不再把電筒光當(dāng)作匕首刺向他的要害,而是專注地照在他跟前的路面,盡量定著手不讓光晃動,生怕他看走眼踩空摔倒。關(guān)于他的離奇身世,我沒跟他提起過,他也從來不說,好似他房間里一只不再轉(zhuǎn)動的老式鐘表。
時間一晃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當(dāng)又一次打手電照著王鶴年回冀春廬時,我說,阿公,過幾天我結(jié)婚了,以后我媽送你回去!王鶴年停下遲緩的步子,慢慢回轉(zhuǎn)頭來,看了看我,眼睛里有一股喜悅的光,但他沒有過多表露,說,我會送你禮物!
天哪,王鶴年說送我禮物,是古董吧?大伯和大姑不是靠他送的古董,都過上了富足的生活嗎?這有點違背王鶴年立下的規(guī)矩,他一向重男輕女,我一個女子出嫁,況且以后生男生女還未可知,他卻要違反約定送我禮物,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這人生的高光時刻,我從來沒有如此深情地凝望一眼冀春廬。但王鶴年卻沒走來參加我的婚禮,所有忙碌的家人都把他忘記了,包括從深圳趕回來的王尚導(dǎo)。我在心里念叨他,更多的是念著那件神秘的禮物,但我怎么能說出口,便索性緘口不言。
母親幾天前就開始操勞,嘴里念念叨叨,生怕漏了什么。唯一的女兒要出嫁,決不能少了禮數(shù),哪怕是一條紅絲線都得備上。即使家底再薄,也要為女兒舉辦一場完整而體面的儀式。她對這個考上派出所干警編制的女婿很滿意。自己男人走得早,女兒就得嫁個威風(fēng)的男人,好振一振這個常年陽氣稀缺的家。按客家風(fēng)俗,婚禮當(dāng)天,男方要去女方家迎娶,女方按程式出屋。我端坐梳妝鏡前,看著身穿紅艷新娘服的自己,極不適應(yīng)這種炫目的喜氣。母親坐在一旁為我梳發(fā)髻,我瞥了眼鏡子,母親的眼眶紅了,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我去劉一迪家后,家里就剩下她一個人,此后得單獨面對這個恨入了骨的王鶴年,每天晚飯后還得送他回到冀春廬。
我說,媽,會?;貋砜茨悖∧赣H“嗯”了一聲,沒說一句完整的話。終于梳好了發(fā)髻,劉一迪的車到了門口。走至客廳,伴娘為我撐開紅雨傘,王尚導(dǎo)朝傘頂灑茶和酒各一杯,高聲念道,茶香酒香,子孫滿堂!這個儀式本來要由做父親的來完成,但我連父親的面都沒見過,只能由大伯王尚導(dǎo)代替。地面的“摸欄”擺放糖果、紅棗、花生、銅錢,我從上面跳過,走出大門。上車時,扭頭看去,黑虎站在母親身旁,母親站在門檻內(nèi),伸手抹了抹眼,我的鼻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待我離開家,王鶴年也沒有出現(xiàn),他多半后悔說出了那句話,故意躲在冀春廬。我坐著劉一迪的車離開了王埠村,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據(jù)說王尚導(dǎo)那晚喝了很多酒,昏睡不醒,第二天他是在回深圳的半路上才想起王鶴年的,便在手機上呼我媽。媽走去冀春廬,發(fā)現(xiàn)王鶴年直直地躺在床上,還剩一口氣。我媽撥通我的電話,我和劉一迪火急火燎趕回村里,把王鶴年送到了縣人民醫(yī)院。驗血、拍片、磁共振……折騰了半天,醫(yī)生說等待結(jié)果,情況可能不太好,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我站一旁,看著走到生命邊緣的王鶴年,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王鶴年要送我的禮物看來得泡湯了,他怎么能說走就走呢,還選了個這么湊巧的時間。這怎么說都有點不太吉利,要是禮物能兌現(xiàn),其實壓根兒不算什么??粗€微弱的心電圖和他黃菜葉般的臉色,心里涼了半截。
診斷結(jié)果出來了,低血糖,掛點水就好了。
我不知道是喜是憂。
晚上,我回了縣城的家。雪白的病房里,王鶴年跟劉一迪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一堆話,跟冀春廬有關(guān)——老祖宗下過南洋,用開礦積攢的錢蓋了這個祖宅,不是客家圍龍屋,外部杠式結(jié)構(gòu),內(nèi)部跑馬格局,每個部件都是文化,你有無留意到檐角,普通建筑沒法比,差遠(yuǎn)了。還有那些墻繪——瑞獸、花卉、器皿,再多的眼睛都看不過來。再看看屋頂、廊柱、窗臺,哪一處不顯藝術(shù)?最驚奇的是,冀春廬用的是穿斗式和疊梁式混合梁架,圍龍屋多為“金”字和石柱梁架、懸山式屋頂。這種混合結(jié)構(gòu)復(fù)雜多變,卻又牢固美觀。內(nèi)部以回廊相通,七杠樓均為硬山式合杠樓,每杠用木棚隔出兩層,登第一杠木梯上至二樓,能一直走到第七杠。七彎八繞,每杠之間不砌墻,隔了木雕欄桿,一眼便能看到最后一杠。
之后,王鶴年還說了一些有關(guān)王埠村的舊事,便犯困了,卻怎么也睡不著。劉一迪以為他習(xí)慣了冀春廬黑暗的房間,把所有燈關(guān)掉,還把窗戶關(guān)個嚴(yán)實。但王鶴年還是睜著眼,說,你得給我弄點動靜,睡不著!
劉一迪一陣折騰,后來在王鶴年的吩咐下,擰松洗手間水龍頭,讓水點一滴滴掉進桶里。王鶴年聽著水滴聲沉靜地睡了過去。
按客家風(fēng)俗,婚后第三天得回門。沒想到我和劉一迪的回門,多了一個康復(fù)出院的王鶴年,直至把他送回冀春廬,一直沒提禮物的事,我的心里塞了一團棉絮。
路過王潤田家門時,一堆人圍坐門前喝茶,王潤田招呼我們小坐。一時找不到推辭的理由,便在人堆里坐了下來。不知怎么聊到了王鶴年,說的全是抱怨話,把回門的喜氣給沖得蕩然無存,還多少給我和劉一迪抹下了心理陰影。
王潤田說,你阿公幫我修好那臺自鳴鐘后,一個禮拜我兒子就送了命。放牛時失腳掉進了深水潭,等發(fā)現(xiàn)時人在潭里泡了兩天。不能說是碰巧,王不凡你認(rèn)識吧?他家的鐘修好才半個月,他老婆身上疼,送去醫(yī)院一檢查,診斷書寫著肝癌晚期,一個月不到就走了,唉……
王潤田抱出那臺自鳴鐘,劉一迪很冷靜,伸手摩挲著。紅木外殼,金屬底座,歐式頂部,活生生一座哥特式建筑。而正中的圓形鐘盤,用老式刻度與這個現(xiàn)實世界連接。
咚!咚!咚!鐘響數(shù)聲,高亢而洪亮。
王潤田低聲說,聽說你阿公收走時間,是有機關(guān)的。他房里不僅藏著古董,還有外人不知曉的秘密。他每修一個時鐘,都在簿子上記錄,連那家人的祖宗和后代姓名都詳盡登記,相當(dāng)于造了族譜。大伙都說,問題可能就在那些簿子上!
坐一旁的楊繁茂也說起以前找王鶴年修鐘表的事。他說,別提了,一提起就傷心,修好第二天,我阿爸摔了一跤,沒摔好,第二天就咽了氣。大伙都說你阿公把我們的時間收走了,你看他到現(xiàn)在還活著,快要四世同堂了吧?
……
我和劉一迪沒有辯解,像一個犯人的親屬,在接受受害者的拷問。我們悻悻地回到近旁的家里,沒有跟我媽提這事。
哦,忘了說,我在縣博物館上班,從事文物管理。幾乎每一件文物,都有它的身世和秘密,就像冀春廬和鄉(xiāng)民送給王鶴年修理的時鐘一樣。但要說王鶴年利用修時鐘把鄉(xiāng)民的時間給轉(zhuǎn)移到他身上,這事即使告到國際法庭恐怕都是要駁回的。
我不禁有點同情起王鶴年來,他修理一個鐘得耗費多少時間,不僅沒收錢,還無緣無故背下了黑鍋,不就因為他活得長嘛!
日子又回到過去的平庸,王鶴年依舊每天近暮從冀春廬走來,踏上那座石橋,經(jīng)過一片田野和老墳地。吃完飯拄著拐杖往回走,我媽扮演了我的角色,打手電照著眼前無比痛恨的老東西。即使心里咬牙切齒,但嘴上什么也沒說,兩個人就那樣沉默無言地往冀春廬走去。
一晚,經(jīng)過老墳地時,王鶴年停了下來,坐在一座墳前。我媽心里顫了一下,是我父親的墓。王鶴年伸手撫摸著字跡斑駁的石碑,說,多少年了,王尚聞走了多少年?我媽心里沉,沒接話。有二十多年了吧,這時間,一晃的事!王鶴年自言自語。他在石碑前坐了下來,又對我媽說,你也不要恨我,黃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說不定哪晚一口氣接不上就走了。趁人還醒著,我當(dāng)著王尚聞和你的面說句實話,王尚導(dǎo)兒子和大丫兒子出生后,我沒有送古董給他們,什么玉麒麟、金蟬,哪有的事?那都是村里人嚼舌根子。我阿爸以前確實在宮廷當(dāng)鐘表匠,因黨羽之爭逃了出來,哪是村里傳說的那樣,編瞎話不著邊!
這是我媽在電話里告訴我的,我不太相信,王鶴年可能在為他之前答應(yīng)送我禮物這事找托詞。原來想好了要送,后來又反悔了,編個幺蛾子應(yīng)付過去。但我媽說,聽他的口氣,不像騙人,都過去二十多年了。我沒下結(jié)論,心里說,沒送古董給他們,不等于他手里沒有。說過要送我的,怎么就沒了下文?
那天在單位整理文物檔案,接到劉一迪電話,說在去王埠村路上,你阿公的房間被盜了!我一驚,這次肯定損失慘重,王鶴年收藏的古董沒了。說過要送我禮物,結(jié)果全進了別人口袋,心里扎實疼了一下。便跟劉一迪說,無論如何都要抓到嫌疑人,那可是王鶴年一生的心血,要是找不回來,這次他就走到頭了!劉一迪說,村子簸籮大,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
直接去了冀春廬,王鶴年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捶胸頓足或怒目圓睜控訴盜竊者,更沒擺出掘地三尺恨不能將犯人連根拔起的臉孔。劉一迪出現(xiàn)在冀春廬第三杠左邊的偏房門口,臺燈煞白的光打在低著的禿頭上。背后半墻高的直欞窗也透進一束光,如舞臺上的聚光燈探了進來,不偏不倚照在王鶴年后背,他依然正襟危坐,戴著凸出眼眶的放大鏡,手把持著什么,慢慢轉(zhuǎn)動。少頃兀地停住,深吸一口氣,好似腦子里蹦進了一個艱深的問題。伸手摸過茶杯,喝了口,咂巴咂巴嘴,喉嚨骨碌了一下。正了正身子,屏住氣,手又一次蓄勁蠕移,終于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王鶴年站了起來,取下放大鏡,張口吼唱了一句——
烈火更助英雄膽,我管叫那八十三萬檣櫓灰飛煙滅火沖天。收拾起風(fēng)雷供調(diào)遣,百萬一藐談笑間。
唱聲落地,劉一迪和一干警抬起腳,被喝住了,門外何人,豈可私闖要地!兩人止了步,只覺屋里一團黑,卻能聽到滴答滴答的金屬聲,好幾重,相互重疊又各自鳴響。待視力適應(yīng)后,才發(fā)現(xiàn)房間擺著擠擠挨挨的老時鐘——臺式、座式、掛式,散亂,卻又井然有序。
劉一迪感覺置身時間的包圍圈,滴答滴答聲在耳畔鳴響。兩個人在這時間的圍城里迷了路。王鶴年一五一十說起事情的來龍去脈,身穿制服的劉一迪負(fù)責(zé)筆錄,另一個干警負(fù)責(zé)查驗。事情大為意外,古董和時鐘一件都沒有遺失,被偷走的是抽屜里的線裝簿子。劉一迪問那些簿子的用處,王鶴年說,花了幾十年功夫整理成,相當(dāng)于族譜,追不回來,這幾十年白費了,我白活了這么久,世界上還有比時間更寶貴的東西嗎?!
兩個干警離開冀春廬,劉一迪首先想到的便是王潤田。正好一堆人又在他家門前喝茶,兩名干警的出現(xiàn),讓這些人慌了手腳。劉一迪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嚴(yán)肅地審問起王潤田,什么時間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有什么人可以作證之類。王潤田哪敢瞎編,問一答一,問二答二,問風(fēng)不敢答雨,問白天不敢答黑夜。上次回門時劉一迪和我被這群人不留情面拷問,心里著實不悅,沒想到事情來得這么快,讓劉一迪有了審問他們的機會。審?fù)晖鯘櫶?,又審楊繁茂。同樣的問話方式,楊繁茂低聲?xì)氣,生怕一不小心答錯定了自己的罪,連什么時間瞞著老婆喝了頓燒酒跟哪個不三不四的女人打情罵俏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一堆人笑得前仰后合,劉一迪沒有放過他們,一一審訊,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
這都是劉一迪回家后原須原尾跟我說的。
后來,是“族譜”這個詞給了劉一迪靈感。兩個人走去王埠村族譜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在村委會旁邊的一間閑置屋里。面對劉一迪的審訊,某個編委露了怯,在何時去何地干何事上剛好與王鶴年線裝簿失蹤的時間地點一致。手到擒來,嫌疑人落網(wǎng)。主使不能說是某個人,因為是整個編委會的決定。編委會主任之前親自找過王鶴年,要借他的簿子用用,復(fù)印里頭的家譜信息,省去挨家挨戶查問和記錄的麻煩。王埠村幾百戶人家,得花多少時間?擱著王鶴年的簿子不用,那不是資源浪費?但王鶴年一根筋,橫豎不肯借,他自有他的擔(dān)憂。于是編委會集體商量,決定冒險一試,反正也不糟蹋他的簿子,復(fù)印后原原本本歸還,神不知鬼不覺。誰知來人前腳剛走就被王鶴年發(fā)現(xiàn)了,便讓鄰居報了案。
事情如何處理?說偷吧,偷的不是財物;說借吧,卻實實在在沒有征得事主同意。這事還是經(jīng)編委會集體決議,追究一群人還是一個人?都犯難!派出所本來想調(diào)解了事,豈料讓上頭知道了,一通分析后,說沒這么簡單,便派來兩個警察,還像模像樣地查看了現(xiàn)場,恰好瞅到了王鶴年收藏的古董鐘表,懷疑是文物,便報給文物管理部門。來了幾個專家,經(jīng)鑒定有四座是二級文物,得上交。王鶴年死活不肯,專家搬出法律,王鶴年即使有一百個理也蔫了,眼巴巴看著幾個古董充了公。
王鶴年扯心揪肝,躺床上起不來,一連數(shù)天水米不進。
可憐的老爺子又住進了縣人民醫(yī)院。
這次剛好劉一迪要執(zhí)行公務(wù),便由我擔(dān)起王鶴年的陪護。醫(yī)生診斷后說,微細(xì)血管破裂導(dǎo)致腦局部偏癱。
病房里,王鶴年吃力地說,一把年紀(jì)了,遲早得走,鐘表總有修不了的時候。
我說,阿公,你要活到一百零八歲,還差十三年!
王鶴年說,楚湘說得對,我還要活下去!
說到后頭,王鶴年舌頭打起了卷,人也昏迷不醒,心電圖波浪線變得越來越微弱。
我生怕他就此睡了過去,說,阿公,你說過要送我結(jié)婚禮物的!
王鶴年閉上的眼嘣地睜開,想說話,卻又咽下了,喉嚨一陣咕嚕。
洗手間傳來間歇的水滴聲,頗有節(jié)律,在這十二點多的深夜異常響亮。我走到窗前,城市高樓群的燈光依然醒著,隱約能看到來回走動的身影。水面一樣透明的城里,人們很難看到安靜的水底生物。它們經(jīng)年累月以蟄伏的姿態(tài)潛藏于生活的暗角,可能拒絕普通人習(xí)以為常的各種明亮、靈便和安逸,甚至以令人不解的方式包裹自身。在這個無比敞開的世界里,它們,也許才是揭開人世真相的“秘密”。
鼾聲時輕時重,眼前恍惚出現(xiàn)各式老時鐘,散亂,卻又極有秩序感,真的像一處蕪雜而繁密的碑林。我小心翼翼抬起腳,以免碰到這些沾滿時間煙塵的老物件。
嗯,這么晚了,阿公得好好睡上一覺!
陳柳金,男,廣東梅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級,魯迅文學(xué)院第42屆高研班學(xué)員。有中短篇小說、散文見于《清明》《散文》《作品》《雨花》《草原》《鴨綠江》《天津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文學(xué)期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選載。出版小說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嘯城邦》《草木香》《捕音者》,曾獲2015年《安徽文學(xué)》年度文學(xué)獎、2016年桐花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首獎、第七屆東莞荷花文學(xué)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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