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萬里
雞叫頭遍,我一骨碌跳下床,聽見灶膛里噼噼啪啪響。我套上坎肩跑到屋外的香椿樹下撒尿。小狗來福用脊梁蹭著我的小腿轉(zhuǎn)一圈,扎著頭像肖家旺檢查作業(yè)一樣認(rèn)真地嗅尿。在學(xué)校我叫肖家旺老師,放學(xué)了叫他表叔。我對他沒有一點兒親昵感,甚至有一點兒怕他。平時,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一直夾著根笨重的卷煙,在黑板上寫粉筆字時也夾著煙。我盯著他的煙頭,覺得就要熄火時,他突然塞到嘴里啪啪猛吸兩口,煙頭便睜大了紅眼。他會冷不丁把一截兒粉筆頭準(zhǔn)確無誤地砸在我發(fā)呆的腦門上。
奶奶把一碗面仔兒遞給我,一邊倒騰灶膛,一邊教我:“飯好了,灶里火立馬熄了,巴鍋了難洗,也浪費柴火。”
碗能照人影時,我就遞給奶奶看。奶奶假裝被亮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了一下腦門,抽哄我:“打小就曉得不浪費?!?/p>
奶奶拿著火鉗從灶膛里扒出幾顆黑疙瘩,放在手板心里邊搓邊吹。遞到我手板心,我才知道她在灶灰里烤知了。我把一只黑黢黢的知了塞進(jìn)嘴巴,邊嚼邊望著奶奶傻笑。
奶奶從箱子里刨出一件嶄新的確良襯衫讓我穿上。濃重的樟腦丸味快把我眼淚熏了出來,棱格分明的折痕把我脖子蹭得發(fā)癢。臨出門時,奶奶挽上新編的篾籃子,又讓我把斜靠在門口的一截竹竿扛上。
在菜園干活的鄰居和我們打招呼:“恁么早干啥子?”
奶奶響亮地回答:“走親戚?!?/p>
鄰居拄著鋤頭直起腰:“我說不是年不是節(jié)的,孫娃兒咋穿恁么新呢?!?/p>
“表侄兒肖家旺添了二娃兒?!碧岬叫ぜ彝拿?,奶奶的嗓門就像走上坡路底氣十足。
那人嘴巴張得像雞蛋:“哦,肖老師可是我們上升小學(xué)第一個戴眼鏡的老師?!?/p>
太陽一大早就白花花晃眼。我們走出熊家營后,土路上再沒有細(xì)碎的陰涼兒,也沒有一絲風(fēng),能聽見腳下塵土飛揚的聲音。田里又細(xì)又長的苞谷葉子都從中間折下去,像肖家旺快速批改作業(yè)時劃的鉤。
奶奶教我唱:“娃子滿月送祝美,趕集買禮莫嫌貴,油果子、禮吊子,娃子吃成大胖子,滿月酒、熱乎乎,肚子撐得圓鼓鼓……”
我不愿意跟奶奶哼,看著前面白煞煞的太陽下那團(tuán)濃黑越來越近,那是趙家營。我想馬上鉆進(jìn)濃黑的陰涼兒,已經(jīng)聽見那里的知了聲。心里念著香噴噴的知了,問奶奶:“你啥時候逮的知了?”
奶奶說:“半夜三更你還做夢時,知了開始從地下鉆出來。奶奶貓腰在香椿樹下舉了煤油燈,看見地面有小窟眼兒就用指甲殼摳,它們就爬出來了。把糨糊一樣的軟翅膀掐掉,它就飛不了了?!?/p>
“你喊我一塊兒逮知了?!?/p>
“你睡不醒?!?/p>
“你揪我耳朵叫我起來?!?/p>
“等你醒來,知了已經(jīng)順樹干爬一人高了。等你伸手逮時,知了翅膀已經(jīng)硬了?!?/p>
我還沒有踩著趙家營的陰涼兒,一只狗就沖了過來。我趕忙閃到奶奶身后。奶奶扯一把我的胳膊說:“竹竿呢?”我趕忙舉了竹竿朝狗揮舞。狗邊叫邊退。更多的狗竄出來,雜亂的叫聲此起彼伏。我一邊緊跟著奶奶,一邊不停地?fù)]舞竹竿。那些狗伸長脖子跟著我們邊走邊叫。
走在趙家營的土路上,沒有灼人的陽光,我手板心卻濕漉漉的,握著竹竿像劃船一樣大汗淋漓。就要從趙家營的陰涼兒里劃上岸時,一只黑毛狗突然躥近了狂叫。我舉起竹竿,腿肚子卻忍不住哆嗦起來。奶奶不慌不忙,看黑毛狗跑近了,猛然蹲下身去。黑毛狗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扯著,調(diào)轉(zhuǎn)腦袋就跑了回去,速度比剛才追我們時還快,在離我們很遠(yuǎn)的地方扭過頭心有不甘地叫著,卻沒了之前的兇悍。
奶奶說:“下回碰到這種惡霸兒狗,就猛蹲下去,它會以為你撿石頭砸它?!?/p>
我抬起袖子擦著額頭黏糊糊的汗,終于走上了瀝青公路。太陽剛爬到半腰,路邊的楊樹像調(diào)皮的女孩子扔沙包一樣把陰涼兒拋到莊稼地里,也不給行人擋一下太陽。我看著黑色的瀝青路面感覺涼快多了。奶奶不斷地與人打招呼。
“恁多人你都認(rèn)得?”
奶奶說:“‘叫人不舍本,全憑舌頭打個滾兒,趕集求的是高興,不管認(rèn)得認(rèn)不得都喊一聲?!?/p>
說罷,她朝路邊的一個叫花子喊道:“他大哥,趕集???”
叫花子的坎肩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窟眼兒,像樹蔭里篩下斑斑點點的陽光。他光著黑黢黢的腳丫子,手里拿著一只搪瓷缽子翻著白眼朝我們笑,白眼仁多黑眼仁少。有人將路上的石子朝他踢過去,他眼睛便全白了還使氣地跺一下腳。踢石子的人見此情景就怒喝一聲,叫花子便縮著身子溜開。奶奶小聲對我說:“做人可不能這樣兇,啥人都要抽哄著,磚頭瓦片都絆人?!?/p>
一陣自行車鈴鐺聲急促地響了起來。賣冰棍的大嘴巴娃子騎到我們身邊,像被人拽住了一樣停下來,沖著我吆喝:“冰棍啊冰棍啊,三分錢一根,五分錢兩根?!?/p>
我認(rèn)識這個外號叫“青蛙”的家伙。他比我大好幾歲,天天像旋毛風(fēng)一樣從這個營子刮到那個營子,夏天吆喝冰棍,冬天吆喝米花。有一次,我們熊家營的幾個小伙伴把他馱著冰棍的自行車圍起來,議論那個裹了棉襖的泡沫箱子里面能放多少根冰棍。青蛙的眼斜著云彩,嘴巴撇得不像青蛙像簸箕,聲音從鼻孔里哼了出來:“想吃就拿錢來買,買不起就走遠(yuǎn)一點兒,哪兒的娃子不惹你們到哪兒去玩。”
我們都不服氣地瞅著他。有一個膽大的小伙伴問他:“咋沒看見你自個吃?”
青蛙抖了抖簸箕:“我都吃膩了,每天用冰棍水洗臉。”說罷,猛扳一下鈴鐺,一只腿輕盈地邁過自行車橫杠,騎走了。
我們閃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有家長路過順便教訓(xùn)了我們:“人家可是鎮(zhèn)上吃商品糧的娃子。你們只有好好讀書,長大了才能吃商品糧騎自行車?!?/p>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瞄一眼奶奶。奶奶像沒有看見一樣,扭頭對青蛙說:“比知了還聒耳朵,快到別處吆喝去?!?/p>
青蛙一只腳腳尖點地,一條腿掛在橫杠上,說:“你走你的,我吆喝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從我手里奪過竹竿。青蛙吐一下舌頭,一邊故意沖我們連喊幾聲“冰棍冰棍”,一邊蹬著自行車跑遠(yuǎn)了。奶奶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抓了我的手加快步伐,邊走邊說:“太陽快到中間了,想不想吃油果子?”
我“嗯嗯”地點頭。
奶奶問:“一會兒賣油果子的給你油果子,吃不吃?”
我趕忙搖搖頭。
奶奶說:“乖孫兒,奶奶叫你吃你就吃,聽著不?”
我雞啄米一樣點著腦瓜。
好像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集上。奶奶說:“人厚啊。我孫兒,攥緊奶奶的衣服,不管奶奶干啥你都莫松手,不要被擠丟了。”
我們來到油條鋪。幾根長竹竿支起了一個大布棚子,格外顯眼,一鍋黑油不安分地涌起亮閃閃的光。一個胖子捏著一雙可以當(dāng)拐棍的長筷子從涌動的油光中撈起一根根金黃的油果子。胖子看見奶奶,瞅了瞅她胳膊上那只還散發(fā)著竹子清香的篾籃,笑容就像那鍋油一樣在臉上涌動:“老……老嫂子,送……送祝美?。俊笔莻€結(jié)巴磕。
奶奶并不著聲,若無其事地看著那些豎在旁邊的油條。還冒著熱氣的油珠滴答滴答落在一只盆里。
結(jié)巴磕臉上的笑繼續(xù)往上涌:“呵呵呵,帶……帶著孫兒,走……走親戚,喝……喝滿月酒……”
奶奶似乎在自言自語:“我在咂摸著,到底是買雞蛋還是買油果子?”
結(jié)巴磕說:“肯……肯定是油……油果子,月母子要補……誰家沒……沒喂雞?”他邊說邊隔著熱氣騰騰的油鍋用長筷子夾起一根油果子遞到我面前:“娃兒走……走累了,先嘗……嘗一口……”
我一閃,躲到奶奶身后。奶奶背過胳膊把我腦袋扳到她前面,我就隨著腦袋站在了油果子跟前。
結(jié)巴磕臉上的笑容像油果子一樣閃著金黃的光芒并且香味撲鼻。奶奶以埋怨的口氣對我說:“還不快接住,不要屈了老叔一片心意,耽誤了老叔時間油果子要炸老了?!?/p>
我便在結(jié)巴磕涌動的笑容里接過油果子。
奶奶談定價格訂了一百根油果子。結(jié)巴磕的女人一邊在旁邊切面一邊與奶奶拉家常:“老嫂子,得耐性等一晌兒,這一鍋只能下十根呢。”我就偎著奶奶的身子大口地吃起來,剛出鍋的油果子又酥又香。
奶奶滿意地看我吃完這根油果子,說:“吃罷了用手指梳頭發(fā),這樣頭發(fā)又黑又亮,到老也不白?!蔽揖筒骈_十指從腦門往后梳起頭發(fā)茬。
結(jié)巴磕把一百根油果子整整齊齊地擺進(jìn)篾籃子,說:“一頭五十,兩頭加……加起來,一……一百根。”
這時,奶奶哈下腰去。她把兩只破舊的襪子縫在褲兜上,褲兜深到膝蓋,襪子是拐彎的,所以奶奶從沒有丟過一分錢。她把右手捅到膝蓋那里又慢慢直起身子,糙面襪子被她樹皮一樣粗糙的手帶了出來。奶奶趕忙用左手捏住一個小布袋,右手又將襪子捅回膝蓋。她打開布袋開始慢慢數(shù)錢,數(shù)了一遍像數(shù)錯了又重新數(shù)。她推了推我說:“別靠奶奶身上,像沒吃飯一樣軟骨頭,弄得奶奶數(shù)不成。你餓了就讓老叔再加一根油果子吃,我一塊兒算賬,俺們可不是占香贏兒的。”
結(jié)巴磕張著嘴巴扭頭看他女人,女人也同時看著他??諝庀衲塘艘粫海Y(jié)巴磕鼓起很大的勁兒磕磕絆絆地說:“哪兒……哪兒的話,娃子再……再吃一根,算啥……啥賬……”那雙長筷子又把一根油果子遞到我面前。我再次偎在奶奶身上。奶奶正專心致志地數(shù)著一把零錢,埋怨我:“別屈了老叔心意?!?/p>
我拿著油果子跟著奶奶走在擁擠的人群中。
我對奶奶說:“我這陣兒不餓……”
奶奶捉著我的手走到人少的一個角落,放下篾籃子,哈腰從左邊褲兜里掏出一只塑料袋,疊紙一樣把油果子窩成小塊塞進(jìn)去。扎緊的塑料袋像肥皂一樣順著褲腿滑到膝蓋。奶奶走了幾步,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捏@子從左手換到右手,換手的那一刻順便哈腰拍拍兩只膝蓋,說:“乖孫兒,餓了再吃?!?/p>
我們來到了肉鋪。賣肉的和肖家旺一樣嘴角叼著卷煙,從掛著的肉中間沖我們打招呼:“割肉啊……”
奶奶不回聲,用食指尖撥拉那些掛著的肉。她指甲輕輕點一下,肉就悠悠地轉(zhuǎn)圈。
賣肉的不斷朝奶奶擠眼睛:“早晨剛殺的黑毛豬,鮮范呢。老嫂子是行家,你看這塊肉板油恁厚,朗色呢?!?/p>
奶奶不應(yīng)腔,看著旁邊的一家肉鋪似乎要改變主意。
賣肉的更加頻繁地朝奶奶擠眼睛,壓低聲音說:“老嫂子,我給你便宜五分錢?!?/p>
奶奶鼻子哼了一聲:“誰稀罕五分錢,惡觫人?!?/p>
賣肉的眼睛眨得比螢火蟲還快,笑呵呵地說:“老嫂子莫生氣,你提著一籃子油果子,莫不是要割一個禮吊子,去送祝美?”
我又不當(dāng)家,他卻扭頭朝我擠起眼睛:“這娃兒長得排場,今兒跟著奶奶走親戚打牙祭,可要把肚兒吃圓了?!彪S后又對著奶奶說起奉承話:“哪兒的親戚坐月子?人家送祝美都是一個小籃子,老嫂子買這么大一篾籃的油果子,起碼上百根,整整比旁人多一倍,也太實誠了?!?/p>
奶奶說:“表侄兒肖家旺添了二娃兒,磨不開呀,這送祝美咋法兒也得下血本?!?/p>
賣肉的一邊眨眼一邊說:“哦,那個戴眼鏡的肖老師啊,教過我家兩個娃兒。老嫂子,就剛才那一塊肉,鮮范著呢。我再給您便宜五分錢。這說來說去不是外人了,肖老師的娃兒滿月,我沒有福分送祝美,這樣吧,每斤便宜一毛錢是個喜意兒?!?/p>
“嗯嗯,大哥也是義氣。”奶奶點點頭。
賣肉的舉起尖刀比劃著:“從這兒割?這黑毛豬長得慢,肉有五層呢?!彼粗鈺r也不停地眨眼。我才曉得他是個眨巴眼。
奶奶搖搖頭。眨巴眼把刀尖往旁邊移了一寸。奶奶仍舊搖頭。眨巴眼又把刀尖往邊上移了一大截兒,說:“再移就太麻細(xì)了?!蹦棠填^搖得更厲害。眨巴眼的眼皮比蜜蜂翅膀扇得還快,又把刀尖往回退了一截兒。奶奶終于點了頭。眨巴眼手一揚,刀尖就像從水里劃過一樣麻利地割下一綹肉。他用刀尖在那綹肉上扎個眼,拿一根細(xì)麻繩穿過去。奶奶撥拉一下我的肩膀,我的屁股和扛在肩膀上的竹竿都朝向眨巴眼。眨巴眼把那綹肉綁在竹竿頂端。
奶奶邁著荷尖一樣的小腳在前面走,叮囑我把竹竿舉高一些。竹竿緊緊貼住肩膀,那一綹細(xì)長的禮吊子像狗尾巴一樣隨著我的身子搖來擺去,對面走來的人都朝我多看兩眼。
我們擠出人群,又走上了瀝青公路。這時候,楊樹也怕熱了,樹蔭開始罩著自己的身子。青蛙存心要欠我,自行車又慢慢悠悠地滑到我身邊。我舔舔嘴唇咽咽唾沫不吭聲。青蛙看了看奶奶。奶奶像嚇黑毛狗一樣突然彎下腰去。青蛙一邊顫聲高喊“冰棍冰棍”,一邊加快速度跑了。奶奶并沒有撿石子,只是放下篾籃子換了一只手去提,順便拍了拍膝蓋。
奶奶問:“想不想吃冰棍?”
我搖搖頭:“才吃了油果子,不餓?!?/p>
奶奶拍了拍左腿:“奶奶還給孫兒留了一根油果子呢?!?/p>
走了幾步,又問:“孫兒渴不?”
“不渴。”我堅定地回答。
“孫兒乖?;貋頃r,奶奶給你買冰棍?!?/p>
我心想,回來時恐怕冰棍早賣完了。
奶奶像是自顧自地說:“明年你小姑要出嫁,再寒磣也得陪一板車嫁妝。你小叔要結(jié)婚,再寒磣也得給一筆彩禮。處處都得算計著,只能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禮吊子擺來擺去,引來陌生人羨慕的目光,也引來幾只蒼蠅嚶嚶嗡嗡。我剛開始興沖沖像舉著光榮的戰(zhàn)利品,走著走著就有點兒喘氣了。奶奶提籃子的手也換了幾次。她給我鼓勁兒:“孫兒,前面那團(tuán)墨疙瘩就是肖家營了?!?/p>
我左手搭著涼棚望著白煞煞的陽光下那團(tuán)格外顯眼的墨疙瘩。
“一會兒見著大姑奶奶可要大聲喊?!?/p>
“嗯嗯?!?/p>
“吃飯時大姑奶奶夾紅燒肉,要不要?”
“不要?!?/p>
“那你要啥?”
“涼粉,還有涼拌綠豆芽?!?/p>
“孫兒,大姑奶奶給你夾紅燒肉你一定要接住,萬萬不能屈了大姑奶奶的心意?!?/p>
“可是我只想吃涼粉,還有涼拌綠豆芽?!?/p>
“孫兒,你把紅燒肉夾到奶奶碗里。奶奶給你多夾些涼粉,多夾些涼拌綠豆芽。”
當(dāng)知了密不透風(fēng)的叫聲像罩子一樣扣過來時,就到了肖家營。一條黑白夾雜的大花狗沖著我們沒命地叫喚。很快一個和奶奶個頭相仿的老太太踮著裹棕一樣的小腳跑了過來。她一邊呵斥大花狗,一邊大聲說:“一大早喜鵲在樹梢叫個不停。哎呀,小孫孫兒都長這么大了。我的姐兒,來就來了還帶恁多東西。哎呀呀,小孫孫兒舉恁長的禮吊子,肩膀頭磨腫了嗎?快讓姑奶奶給你接著……”
姑奶奶不住嘴地說呀說,奶奶沒空插一句話。姑奶奶領(lǐng)我們到了家門口,門前搭了一個大布棚子,下面支了幾口大鍋,摞得高高的蒸籠里飄出的香味讓我干燥的嘴巴沁滿了口水。一些陌生人圍著幾張大方桌邊吸卷煙邊吹牛。奶奶一進(jìn)門就要去抱剛滿月的奶寶寶兒。姑奶奶拿木瓢從缸里舀了水遞給奶奶:“快喝一口,剛從井里挑回來的井拔涼?!蹦棠坦距焦距胶攘藘煽?,咂咂嘴巴:“真甜?!庇职哑斑f給我。我雙手端著木瓢,揚起下巴就灌,水順著下巴流到胸脯上。
奶奶埋怨:“咋喝呢?潑潑灑灑浪費呢?!?/p>
我說:“瓢太大了,又厚,我端不動?!?/p>
姑奶奶笑瞇瞇地摸著我的腦瓜:“別喝撐了,我這就給小孫孫兒弄好吃的?!彼D(zhuǎn)個身就端來一只大海碗,黑亮的紅糖水里漂著掐成小截兒的油果子。我聞著紅糖水的甜味望著奶奶。
奶奶拍一下大腿,埋怨道:“還不快接住。這可是給月母子吃的最好的東西,瞧瞧姑奶奶恁喜歡你?!?/p>
我一口氣把紅糖水喝得一干二凈,把碗遞給奶奶。奶奶看著被紅糖水泡腫的油果子,又埋怨:“這要吃的,不能屈了姑奶奶的一片心意?!?/p>
我說:“奶奶幫我吃,我這陣兒不餓,過一陣兒我要吃紅燒肉?!蔽铱匆娭е囊粔K門板上擺了好幾個臉盆,其中就有一盆涼粉,還有一盆涼拌綠豆芽。
我對大人們拉家常沒有興趣,就在菜地周邊尋找沒有點著的鞭炮。我只找見滿地散發(fā)著火藥味的紅色紙屑,沒有點著的鞭炮早被人撿走了。等到臉盆里的菜被分到盤子里時,一個男人右手提了一掛紅彤彤的鞭炮從屋里走了出來。他走到離架菜門板稍遠(yuǎn)的地方才停下來,左手捏著一根卷煙猛吸幾口,然后將火星擩到鞭炮引子上。噼噼啪啪的聲音在一團(tuán)青煙中歡快地炸起,濃烈的火藥味蓋住了蒸菜的香味。那串鞭炮越炸越短時,舉鞭的男人側(cè)頭貓下身子,“哦——”地叫一嗓子,將鞭扔向半空。樹梢就有一片噼噼啪啪的火星閃過,一團(tuán)青煙纏繞著樹梢久久不肯散去。一群陌生的孩子蜂擁而上,爭搶著尋找沒有炸裂的鞭炮。我是外面營子來的,不敢與他們爭搶,心想我今天吃了油果子喝了紅糖水,下午奶奶還要給我買冰棍,撿不到鞭炮算不了啥。
賣冰棍的吆喝聲飄了過來。青蛙推著自行車朝人群喊:“冰棍啊冰棍啊,三分錢一根,五分錢兩根?!?/p>
有人就說:“青蛙,你來晚了,馬上就要開席了,誰個傻子吃冰棍不吃酒不吃肉啊?!北灰蝗捍笕私辛送馓枺嗤芊鄢虺騾s不敢吭聲。
戴眼鏡的肖家旺走了過來。他右手夾著一截兒卷煙朝青蛙招手:“你過來過來。我問你,小學(xué)畢業(yè)都一年多了咋不去上初中?”
青蛙調(diào)轉(zhuǎn)車頭就跑,也不吆喝。
肖家旺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彩色的紙盒,小心翼翼地撕開一只角,然后挨個兒給每個男人打梭子。那些接過香煙的男人們,把像粉筆一樣的白竿竿兒放在鼻子下面使勁嗅,嘖嘖稱贊:“過濾嘴,白鶴牌。家旺大方,讓大伙今兒過過癮兒?!?/p>
有人故意說疙瘩話:“家旺,你這樣摳摳唆唆不嫌啰連?干脆人人面前甩一包算??!?/p>
肖家旺嘴巴張成了韻母“o”,愣了一下,抬手頂頂眼鏡呵呵笑了兩聲。
就有人打圓場:“竟然把肖老師說木靜了。肖老師可不是嗇包,下回添老三了保準(zhǔn)人人一包‘白鶴?!?/p>
肖家旺忙不迭地說:“下回,下回,人人一包?!?/p>
肖家旺把兩包‘白鶴派發(fā)完了,自己仍舊夾一根粗笨的卷煙。他捧著火柴盒,客客氣氣地給拿著過濾嘴的男人點著。
幾張大方桌上面已經(jīng)堆滿了菜。我貼在奶奶身邊坐下。奶奶把我從座位上抱下來,說:“小娃兒不坐座兒的,站奶奶面前吃?!?/p>
姑奶奶忙不迭地說:“不打緊兒,不打緊兒,讓小孫孫兒坐下來,大人擠一擠?!?/p>
奶奶堅持讓我站在她面前。她用兩條腿把我緊緊地夾住,生怕我跑了一樣。
姑奶奶說:“姐姐太講究了,給娃兒加一套筷子碗,可不能屈了小孫孫兒。”姑奶奶挨著奶奶坐下。
每上一道葷菜,姑奶奶就先給奶奶碗里夾一筷子,又問我要不要。等到熱氣騰騰的紅燒肉端上來時,姑奶奶也不問,直接朝奶奶碗里摁了沉甸甸的一塊,又往我碗里摁一塊。我抬頭望望奶奶。
奶奶說:“別屈了姑奶奶心意?!?/p>
我把紅燒肉扒到奶奶碗里,說:“我想吃涼粉。”
姑奶奶拍一下大腿,說:“天道熱呢,小孫孫兒想吃涼粉。來來來,姑奶奶給你去盛一碗?!?/p>
奶奶說:“莫慣使他?!?/p>
姑奶奶拉著我的手走到門板前,把臉盆里剩下的涼粉全部趕到我碗里。我痛痛快快吃到了這輩子最難忘的一頓涼粉。
姑奶奶不住嘴地勸:“抄菜,抄菜,都抄。菜不好,多褒談?!?/p>
奶奶不住地夸:“涼的、熱的、酥的、紅的,全寰,真沒得褒談?!?/p>
其他客人也都邊吃邊贊嘆:“全寰。全寰?!蹦腥藗兏纱嗝摿丝布鐒澠鹑?。
戴眼鏡的肖家旺又黑又瘦像苞谷桿。抱著奶寶寶兒的表嬸又白又胖像發(fā)面饃饃,襯衫被倔強的饅饅兒拱成兩座鼓鼓囊囊的小山,山尖兒像淋了雨濕漉漉的。有人說肖家旺:“你媳婦的饅兒真好呀,都吃不完,接了一茶缸又一茶缸。你恁大一條個子,又不是奶寶寶還要用茶缸,直接捧著喝得嗆著?”
女人們就用夾菜的手擋了嘴巴哧哧笑。
肖家旺抬手往上頂了頂眼鏡,說:“莫搗饑,莫搗饑?!?/p>
表嬸抱著用棉被緊裹著的奶寶寶兒,跟在肖家旺后面一桌桌給客人敬酒。肖家旺夾著卷煙的右手拎著塑料壺把,左手掂著壺底,小心翼翼地給人們面前的酒盅倒?jié)M。喝著酒的不住贊嘆:“這可是家旺特意到縣酒廠打回來的陳年酒,比苞谷燒好喝?!?/p>
一圈兒酒敬下來,奶寶寶兒哭了起來。表嬸像篩篩子一樣晃著孩子說:“莫汪,莫汪?!?/p>
姑奶奶說:“娃兒汪,不是屙了就是餓了,還不快進(jìn)屋給娃兒喂饅兒?!北韹饟u著篩子大的屁股一邊撩上衣一邊走進(jìn)屋去。
姑奶奶望著表嬸的背影說:“添個奶寶寶兒,又要磨幾年?!?/p>
奶奶說:“快著呢,滿月了見風(fēng)長。明年兒六月間,就抽條長,能滿地兒跑,看著就喜人?!?/p>
大人們隨著樹蔭挪動了幾次凳子,聊著家長里短,有喝醉的男人躺在樹根兒旁一陣陣兒打鼾。慢慢就有遠(yuǎn)處的客人先告辭了。奶奶望望天色,拉起我準(zhǔn)備回家。姑奶奶就重復(fù)剛才說了很多遍的話:“菜多著呢,在這兒宵夜。”
奶奶說:“天不早了,客走主安。屋里有奶寶寶兒呢,客走光了你們還要忙一片焦……”
我左胳膊上搭著襯衫,右肩膀上扛著“打狗棒”跟著奶奶往回走。
瀝青公路曬軟了,有一種說不出是臭是香的怪怪味道。我像踩在“軟泥”上,使勁吸鼻子捕捉那股若有若無的味道。知了沒完沒了地鼓噪,瞌睡像一片云一樣在我腦門上繞來繞去。我走得有氣無力,就聽見奶奶說:“前面圍了恁多人,保準(zhǔn)是出了啥事。”
有熱鬧看,我就來了精神,跟上奶奶的步子。一群人圍成圈,我擠不進(jìn)去,想從他們腿縫里瞅卻什么也瞅不著,只聽見他們議論紛紛。
“太心疼人了,恁好的自行車,兩個轱轆都被壓癟了,保準(zhǔn)騎不成了。”
“這娃子比青蛙還機靈,咋會被汽車壓著?”
“保準(zhǔn)是他賣野眼,扳了跤?!?/p>
“你敢保準(zhǔn)不是司機喝多了酒?”
“喝多了酒還曉得跑,也不管人死人活?”
“喝多了酒就不曉得跑?除非是惺子?!?/p>
我突然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感覺,偏頭瞄奶奶。奶奶嘴角輕輕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也在努力朝人縫里瞅。
“人都不曉得吭聲了,腿流了那么多血,要當(dāng)緊送醫(yī)院?!?/p>
“有人去喊他媽了。說得輕巧,他媽不來,誰敢送醫(yī)院?你有錢你送?!?/p>
“這娃子平??刹惶饸g人,嘴毒著呢?!?/p>
“其實,他怪可憐的。他爹那年修水庫炸石頭被砸死了,他媽平常給人家縫縫補補的。這娃子也拗強,不分天道陰晴,成天兒走東串西地吆喝買賣?!?/p>
有人騎著自行車馱著一個女人飛快地跑來。車沒停穩(wěn)女人就骨碌下來放聲大哭,人群閃開一個口子。我看見青蛙蜷縮在地上,癟了的輪胎下面有一攤像鞭炮一樣鮮紅的血。人群剛打開的口子忽地又合攏上,擋住了我的視線。
騎車的男人催促:“快抱娃子上醫(yī)院?!?/p>
女人突地攏住了青蛙嚎啕大哭,隨即又哭著腔說:“還有10根冰棍。哪個叔叔嬸嬸行行好把這些都買去,我等著錢給娃子看病?!彼舆B喊了幾遍,就有人掏錢買了冰棍。女人連不連兒地說:“難為您了,難為您了?!?/p>
那些買了冰棍的人開始嘟噥:“冰棍都軟了,還三分錢一根,要不是看著可憐送我都不要?!?/p>
女人哭出了鼻涕,聲音弱了下去,齆聲齆氣地說:“難為大伙兒了。還有5根,哪個叔叔嬸嬸開開恩……”
騎車的男人大聲說:“救人要緊還是冰棍要緊?”
女人已經(jīng)是哀求了:“還有五根,一毛錢,只要一毛錢,哪個叔叔嬸嬸開開恩……”
剛才幾個買了冰棍的人開始帶有怨氣地咕叨著撥開人群散去。奶奶捉住我的手就走。我看見她另一只手抬起來揉了一下眼角,像飛進(jìn)了小蟲子。她邊走邊說:“聽見沒?冰棍都軟了,還沒有吃下肚就要化成水了?!?/p>
騎車的男人吼起來:“人還救不?”
身后,女人的嗓門忽地又提起來:“難為大伙兒了。還有5根,哪個叔叔嬸嬸開開恩,我給您跪下了……”
奶奶停下荷尖一樣的小腳,說:“孫兒,你站一會兒莫動?!?/p>
我看見奶奶折過身子擠進(jìn)人群,捧著冰棍走出來。
我接過冰棍:“冰棍都要散了,我不敢撕開冰棍紙。”
奶奶說:“和人一個理兒,甜的苦不了。不管它長啥樣兒,軟了散了還是化了,該甜的總還是甜。我孫兒,你今兒就甜滋滋兒吃一場?!?/p>
直到晚上睡覺時,我還在津津有味地舔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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