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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抱鮮花的男人

      2024-04-29 05:06:22王剛
      當代人 2024年4期
      關(guān)鍵詞:二胡鮮花大爺

      男人高瘦,微微駝背,穿灰色風衣,抱著一束鮮花,背著一把二胡,從寶隆超市那邊走過來。天空飄著細雨,輕霧籠罩樓房。男人目不斜視,踏過濕漉漉的地板,徑直走到水西銀行門口,抬頭看了看金色匾額,走進空曠的大廳。

      時間還早,只有稀稀拉拉幾個顧客。柜臺窗口已經(jīng)打開,柜員正襟危坐,個個面色嚴肅。1號窗口坐著一位女顧客,2號窗口歪著一位男士,其它窗口沒有顧客,柜員們的目光從不同角度射出,落在懷抱鮮花的男人身上。那花鮮艷欲滴,煞是好看。距男人不遠,坐著一位老太太,挎著黑色皮包。旁邊站著一位穿工裝的女孩,弓身指點表格,笑盈盈說著什么,老婦不停地點頭,發(fā)出“嗯嗯”的聲音。

      男人稍一猶豫,走到女孩身邊。女孩正在介紹理財產(chǎn)品,教老婦如何使用App,如何按步驟操作。男人咳嗽一聲,女孩倏然回頭,笑笑,請他稍等。男人也笑笑,點頭,退到一邊。

      大概三五分鐘,女孩走過來,問男人要辦什么業(yè)務(wù)。男人面色灰暗,霧蒙蒙的目光掠過女孩的臉,低聲說:“請問,你是田小麥嗎?”

      “田小麥?不,我不是?!?/p>

      “不是?”男人撓撓頭,“我以為你是?!?/p>

      “我叫粟麗婭,很高興能為你服務(wù)。”

      “我父親說,小麥愛笑,總是露八顆牙齒?!?/p>

      粟麗婭的目光落在鮮花上,“她今天沒來,我頂班?!?/p>

      “我父親說,他每次來銀行,總會遇上小麥。”

      粟麗婭點點頭,說小麥是大堂經(jīng)理,是工作標兵,一年到頭難得請上一次假。不過,男人來得不巧,小麥代表水西銀行去省里參加業(yè)務(wù)培訓(xùn),至少要在省城待上三四天。

      男人面露失望之色,問:“哪天去的?什么時候回來?”

      “今天去的,大概周六回。不過,我也說不好,萬一碰上什么事,誰說得準呢?大哥,你找小麥有什么事?要不我給她打電話?!?/p>

      男人擺擺手,“不用,我等她回來?!?/p>

      “你要辦什么業(yè)務(wù)?小麥不在也可以辦?!?/p>

      男人搖頭,“不,我要把這束花送給她?!?/p>

      “哦,這簡單,我轉(zhuǎn)給她就行?!?/p>

      “不,不用,我等她回來。”

      “放心,我保證交到她手里。”

      “我父親說,要我親手給她?!?/p>

      “大哥,冒昧地問一句,你父親是誰?”

      男人看著鮮花,說:“家父杜青松,一般人稱他杜大爺?!?/p>

      “哦,原來是杜大爺啊,他曾是我們銀行的??湍??!?/p>

      男人嘆口氣說,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父親時不時往銀行跑。事實上,他也沒有什么非辦不可的業(yè)務(wù)。每次去銀行,不過是問問理財產(chǎn)品,從取款機上取上一兩百元,或把一些零票子存進銀行卡。父親說,他在銀行有個閨女,名字叫田小麥。小麥愛笑,總是露出八顆閃亮的白牙。那時候,父親住在寶隆七樓,兩室一廳。

      粟麗婭表示,杜大爺跟小麥聊得來,幾乎把她當女兒了。小麥呢,對杜大爺也挺關(guān)照,有問必答。她總是微笑著,教他填單子,介紹理財產(chǎn)品,幫忙取款存款,叮囑保重身體……她時不時送杜大爺一些物件,如一雙布鞋,一根拐杖,一頂虎皮帽。每過一段時間,她總要去寶隆看看。用她的話說,杜大爺?shù)亩煤?,她要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杜大爺種了幾株奇花異草,她得過去參觀參觀。就這樣,去寶隆看望杜大爺,成了她的一種習(xí)慣。

      雨大了許多,嘩嘩啦啦作響。幾個顧客辦好業(yè)務(wù),坐在椅子上刷手機,不時看看外面的灰色天空。偶有一兩個人影撐著傘,從門外一晃而過。

      “大爺還好吧?”粟麗婭的目光黏在一朵矢車菊上。

      “兩年前,我把父親丟在水西,拍拍屁股去了深圳。”

      “聽小麥說,你在那邊發(fā)展得不錯?!?/p>

      男人的眼里閃過一絲凄涼,“不錯,是不錯?!?/p>

      “后來呢,聽說你把大爺接走了?”

      “房租到期,父親死活要回鄉(xiāng)下。我勸他,讓他跟我去深圳,他根本不睬。有什么辦法呢?我只得把寶隆的房子退了,送他回老家?!?/p>

      “挺好的,鄉(xiāng)下空氣好,更適合老人居住。”

      “不,不好。唉,有什么好的?!?/p>

      “可以種種菜,喂喂雞,多爽啊?!?/p>

      “不,不是這樣。唉,怎么可能?!?/p>

      男人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夾在手指間。粟麗婭微微一笑,指了指墻上禁止吸煙的提示。男人一驚,仿佛從夢中驚醒,趕緊把煙揣進衣兜。

      粟麗婭想了想,輕聲說:“不好意思,你明天再來吧?!?/p>

      男人皺緊眉頭,狠聲說:“我真混蛋,拍拍屁股去了深圳?!?/p>

      大廳靜下來,雨聲更響了。男人嘆口氣,用冷靜的語調(diào)講起父親的事情。

      事情不復(fù)雜,可以說極簡單。男人叫杜如鵬,老家在距水西城百里之外的木果村。兩年前,三十歲的杜如鵬在某公司當銷售員,母親患上肺癌,在一個雪天撒手西去。杜大爺身體也不好,天天泡在藥湯里。杜如鵬決定,要把父親接到城里,一是方便照顧,二來這里醫(yī)療條件好。杜大爺不同意,他怕拖累兒子。想想吧,三十好幾的人了,再加上病懨懨的老父,哪個女孩敢挨邊?不過,架不住兒子三番五次哀求,再加上身子骨不爭氣,杜大爺只好丟下老房子。

      杜如鵬白天上班,杜大爺要么待在出租屋,要么漫無目的到處走走。就是在那段時間,杜大爺又撿起了丟掉多年的二胡。也是在那段時間,杜大爺以寶隆為中心,逐步擴大活動半徑,把這一帶混熟了。

      新鮮勁兒一過,杜大爺喪失了游逛的興致。有什么意思呢?相似的街道,相似的建筑,相似的行道樹,走來走去一個樣。再后來,杜大爺常去的地方只剩下兩處:一個是水西銀行,一個是紅豆公園。

      半年后,杜如鵬遇上了難題。由于表現(xiàn)突出,公司打算把他調(diào)往深圳,作為中層干部鍛煉培養(yǎng)。一邊是前途,一邊是父親,該怎么辦?杜如鵬陷入糾結(jié)。杜大爺知道這件事后,讓他卷鋪蓋走人,一秒也不要停。杜如鵬爭辯了幾句,杜大爺勃然大怒,舉起煙桿亂敲,將他趕到了火車站。

      杜如鵬走后,杜大爺繼續(xù)住在寶隆樓上。他之所以留下,是因為還有一年半租期,不住太可惜了。

      到深圳不久,杜如鵬接到杜大爺打來的電話。杜大爺讓他安心工作,說自己能吃能做,啥也不怕。杜大爺還說,他在水西銀行有個干閨女,名叫田小麥,對自己挺照顧。他去銀行辦業(yè)務(wù),小麥給他取號,教他填單子,為他倒水……從那以后,杜如鵬每次與父親通話,總會聽到關(guān)于田小麥的消息。父親多次說過,小麥愛笑,總是露出八顆閃亮的白牙。

      某個雨夜,杜如鵬從深圳返回,背著背包走進寶隆。拾步踏上臺階,忽然聽見隱約的二胡聲。駐足側(cè)耳傾聽,發(fā)現(xiàn)聲音是從樓上漏下來的。他屏住呼吸,在二胡的牽引下,躡手躡腳往上爬。琴聲越發(fā)清晰,不絕如縷。在琴音牽引下,杜如鵬最終走到一扇門前,猝然停住腳步。琴聲從屋里傳出,換了一個調(diào)子,是阿炳的《二泉映月》。

      一曲終了,杜如鵬壓了壓胸口,舉手敲門。父親拉開門,抱著一把二胡,嘴唇哆哆嗦嗦,胡子微微抖動。他笑了一下,父親也笑了一下。他喊了聲爹,父親應(yīng)了一聲,伸手接過提包,又笑了笑,說:“哦,回來了?!?/p>

      杜如鵬進屋后,陽臺上紅紅綠綠的花草撞進眼簾。看了看,有蝴蝶蘭、矮牽牛、月季、金盞花……墻角有只垃圾桶,裝著枯萎的花草葉子。杜大爺說,這些花是小麥挑的,分屬不同季節(jié)。也就是說,一年四季有花敗,也有花開。這樣真好,春夏秋冬熱熱鬧鬧,不會感到冷清。

      杜如鵬這次回來,發(fā)現(xiàn)父親的狀態(tài)比想象中要好。他看上去硬朗了一些,話多了,也愛笑。他拿著剪子,一邊剪花一邊告訴杜如鵬,他學(xué)會了不少曲子,有《江河水》《十五的月亮》《光明行》《二泉映月》。經(jīng)小麥的介紹,他加入夕陽紅老年樂隊,時不時去紅豆公園演奏。

      又過了半年,杜如鵬退掉房子,帶著杜大爺回木果。離開水西時,杜大爺給杜如鵬下了死命令,把他種的花全部搬走,一盆也不能少。他說到了木果,還要繼續(xù)養(yǎng)著它們。杜大爺?shù)谋成希辈逯前芽菔莸亩?/p>

      杜如鵬一口氣講完,低頭望著鮮花。粟麗婭依稀記起,很久以前的一個黃昏,她和小麥走進紅豆公園,看見一群大爺大媽圍坐在亭子里,唱著民歌,打著拍子。杜大爺坐在長椅上,懷抱二胡,微閉眼睛,反復(fù)拉動弓弦,奏響一曲《二泉映月》。

      “大爺還好吧?”粟麗婭回過神。

      “我真混蛋,把爹送回木果后,又去了深圳……”

      “哦,不用自責,大爺也希望你出去?!?/p>

      杜如鵬看看外面:“我走了,明天再來?!?/p>

      田小麥鉆出出租車,撐起雨傘,走向雨中的車站。趕路的人們背負行囊,人手一傘,身子前傾,步履匆匆,涌進狹窄的入口。

      天還是那個天,雨還是那個雨,站臺也還是那個站臺。田小麥第一次乘火車抵達水西,正趕上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那時候,她十九歲,高考發(fā)揮失常,錯失心儀的大學(xué),調(diào)劑后被水西大學(xué)錄取。那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坐在火車上顛簸了一天一夜,終于看見細雨籠罩的水西站。她從沒想到,這鬼地方如此遙遠。

      大學(xué)四年,她從水西站來來去去。最后一個學(xué)期,在男友的慫恿下,報考了水西銀行,以總分第一的成績被錄取。她心有不甘,特地跑回老家,參加公務(wù)員考試,結(jié)果名落孫山。男友勸她,不如留在水西,騎驢找馬??紤]再三,她決定暫留水西。萬萬沒有想到,這一留就是八年。在此期間,她和男友結(jié)了婚,生下一兒一女。看這架勢,返回北方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男人說,天不會塌下來,大不了把爹媽接過來,可兩個老人死活不愿意挪窩。他們咬牙切齒地發(fā)誓,絕不愿意撐傘走進南方的煙雨里。水西的雨有毒,會讓鐵塊生銹,能讓石頭發(fā)霉,更何況兩塊老骨頭。

      前些年,最讓田小麥受折磨的莫過于回去看望父母。坐在火車上,看著鐵軌躺在雨中或日光下,伸過高坡伸進大山,似乎永遠沒有盡頭。高鐵修通后,距離一下子縮短了。一天多的路程,只需幾個小時。不過,高鐵票可不便宜,一個單程就一千多元。父母勸她,不要浪費錢,好好干工作,一年遇一次差不多了。這年頭,想見面還不簡單?打開視頻,近在咫尺,連額頭的皺紋都看得清清楚楚。

      田小麥托著下巴,眺望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峰巒疊嶂,溝壑縱橫,雨霧籠罩荒野,顯得格外荒涼。隧道極常見,每隔一段距離,火車就往山里鉆。

      火車從一段漫長的隧道鉆出,手機就叫了起來。接通電話,傳來粟麗婭嘻嘻哈哈的笑聲。小麥問她怎么回事,發(fā)什么瘋。粟麗婭賣關(guān)子,讓小麥猜一猜。田小麥懶得猜,叫她有話快說,不說拉倒。粟麗婭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麥子,你聽我說,有個奇怪的男人,抱著一束鮮花,一大早來找你?!?/p>

      “這有什么稀罕的,找我的人多了?!?/p>

      “不是,這個人不一樣,他抱著一束鮮花,非要親手把花交給你。你知道嗎?那花可不是從花店買的,據(jù)說是他父親親手種的。你聽見沒?是他父親種的。你猜一猜,他父親是誰?”

      田小麥打了個哈欠,說坐車真累,打算瞇一會兒。

      “等一下,等一下,”粟麗婭連聲說,“我告訴你,他的父親是杜大爺。對,杜大爺,你還記得吧?你跟他學(xué)過二胡,教他種過花呢?!?/p>

      “杜大爺?”田小麥一愣,“他還說了什么?”

      “他說,你最愛笑……露八顆牙齒……”

      田小麥正要開口,火車一頭闖進隧道,陷入昏黑之中。粟麗婭的聲音被巖壁撞碎,隨著呼嘯的風跌落山崖,消失在雜音中??纯词謾C,一點信號也沒有。這里的巖壁過于堅硬,穿透力再強的信號也進不來。

      模糊中,田小麥看見一個駱駝似的影子,顫巍巍走來。三年前的某個早晨,細雨飄飛,薄霧彌漫。她撐傘走過馬路,來到銀行門口,無意間朝寶隆望了一眼,不由停住了腳步。她看見兩個高瘦的男人,如駱駝狀,穿過牛毛細雨,一老一少,眉眼極相似,一看就是父子。兒子扶著父親,父親歪在兒子的肩膀上,像一根枯枝。父子倆的背脊都有點彎,如兩張弓。老人穿著黑衣,戴著墨鏡,背著一把二胡。他們低著頭,從田小麥身邊走過,走到一根電線桿下,揮動手臂打車。不知為什么,老人那怪異的形象,一下刻入了田小麥的腦海。

      從那個早晨起,田小麥經(jīng)常碰見杜大爺。他穿著黑衣,戴著氈帽,背著二胡,拄著拐杖走走停停。面色也不好,黧黑,古板,看不出表情。他瞪著眼,東瞅西看,打量行人、車輛、行道樹、垃圾桶……有時候,他坐在花池邊,摟著二胡,搖晃身子吱嘎吱嘎地拉。杜大爺拉奏的曲子真不少,她大多叫不出名字。唯有一首,她很熟悉,《二泉映月》。

      大概一周左右,杜大爺?shù)膬鹤映霈F(xiàn)一次。父子倆從寶隆走過來,兒子托著父親,父親靠著兒子。父親弓著背,瘦成一把鐮刀,兒子面色陰郁,總是盯著地面。他們走到電線桿下,舉起手攔車。田小麥知道,杜大爺又要去醫(yī)院了。

      過了幾個月,事情起了變化。連續(xù)幾周,杜大爺?shù)膬鹤記]有現(xiàn)身。田小麥過馬路,看見杜大爺撐著傘顫巍巍走來。田小麥沖他微笑,他也笑了笑。在田小麥的注視下,他走到那根電桿旁,緩緩舉起一只手。

      一個下午,田小麥正在給顧客介紹理財產(chǎn)品,忽然杜大爺沖進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將銀行卡塞給田小麥,叫她馬上轉(zhuǎn)錢。田小麥叫他別慌,先把事情說清楚。杜大爺喘著氣說,兒子出車禍了,得趕緊把錢打過去。

      田小麥問,是誰打來的電話?

      杜大爺說,一個陌生人。田小麥攔住杜大爺,讓他不要急,八成是騙子。杜大爺哪里聽得進去,又是跳又是嚷。田小麥一邊勸,一邊核實信息,撥打?qū)Ψ诫娫?。幾個回合下來,對方氣急敗壞,終于露出了狐貍尾巴。

      事情搞清楚后,杜大爺軟綿綿坐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來。已是下班時間,田小麥扶起杜大爺,把他一直送到出租屋。杜大爺千謝萬謝,非要留她吃晚飯。她也不客氣,動手炒了豆腐,燉了排骨,熬了米粥。在此期間,她還請大爺教她拉二胡,學(xué)會了如何在弦上找到“1234567”的位置。她把陽臺上的瓶瓶罐罐收拾干凈,建議杜大爺種點花。她笑著說,大爺,我下次過來,給你帶兩盆月季。

      不知不覺中,田小麥睡著了。等她被播音吵醒,火車已抵達貴陽。隨人流擠出車站,雨已經(jīng)停了,蒼穹碧藍??纯词謾C,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消息。她拐進一家小館子,要了碗牛肉粉,三口兩口扒完,逮住一輛出租車,直奔報到處。

      第二天,領(lǐng)導(dǎo)致歡迎辭,介紹授課專家,對學(xué)員提要求。在工作人員的帶領(lǐng)下,穿著中式唐裝、戴著老花鏡的專家閃亮登場,拉開培訓(xùn)的序幕。

      有雨點敲窗,急一陣,緩一陣。田小麥坐在窗邊,一邊聽專家高談闊論,一邊在筆記本上寫下幾行字。瞟一眼窗外,只見細雨斜斜飄落,在天地間織成一張大網(wǎng)。遠山云遮霧繞,忽隱忽現(xiàn)。

      手機微微振動。低頭看看,是粟麗婭打來的。

      田小麥掐斷電話,回了條信息:干嘛?在培訓(xùn)。

      粟麗婭:杜如鵬又來了,抱著一束鮮花。

      田小麥:告訴他,我沒空。

      粟麗婭:他說一定要把花送給你,否則沒辦法跟他父親交差。

      田小麥:讓他兩天后再來。

      粟麗婭:好,我原話轉(zhuǎn)告。

      田小麥:行,就這樣,我在培訓(xùn)。

      粟麗婭:看看微信,我給你發(fā)了個視頻。

      田小麥點開視頻。一個男人站在大廳,高瘦,微駝著背,穿灰色風衣,手中抱著鮮花,背上背著烏黑的二胡。不用說,這男人就是杜如鵬。兩年不見,他看上去老了許多,背脊高聳,讓人不由想起駱駝。頭發(fā)變得稀疏,鬢角也白了不少。一眨眼,他已經(jīng)告別青春,跨入中年的行列。乍一看,真有幾分跟杜大爺相似。

      杜如鵬伸長脖子,正在說著什么,他面容黧黑,在鮮花的映照下越發(fā)枯槁,成為暗淡的背景。那花真漂亮啊,紅的白的紫的,如此盛大壯麗。怎么說呢,就像迷霧中跳出一輪太陽,大雪天點燃一束火把。

      杜如鵬的背上背著的那把二胡,還是老樣子,烏木琴桿,紫檀琴筒,S狀銅絲千金,馬尾弓子,顏色斑駁??勺屑毧?,田小麥發(fā)現(xiàn)二胡有了些許變化,比如馬尾單薄了,似乎拉一下就斷,琴筒更為深黑。杜大爺曾用這把二胡拉奏過許多曲子。在杜大爺?shù)闹笇?dǎo)下,田小麥也用這把二胡練習(xí)過曲子。

      看完一遍,田小麥又點擊播放。她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鮮花,盯著二胡??粗粗?,她不由一震:這些花杜大爺視若珍寶,為什么任由杜如鵬采摘?他說過,花嘛,只能看,不能采,就算枯萎了,也應(yīng)該留在枝頭,任其隨風飄落。

      田小麥退出視頻,點開對話框,問:杜如鵬還在嗎?

      沒有動靜。僅僅十幾秒,田小麥覺得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她抬頭看一眼正在高談闊論的專家,打算以上廁所為由,跑到外面打電話。正要起身,粟麗婭發(fā)過來幾個疑問的表情。

      讓他等著,我下午回來。田小麥運指如飛,敲出一條信息。

      粟麗婭又發(fā)來一個驚訝的表情:什么狀況?

      田小麥:少廢話,讓他等著。

      粟麗婭:他剛走了。

      田小麥:你馬上追出去,讓他下午過來。

      粟麗婭發(fā)來一個流淚的表情:好,遵命。

      專家抬起手腕,看看時間,讓大家中場休息十分鐘。田小麥逮著機會,去找培訓(xùn)負責人,說家里遇上急事,必須馬上趕回。負責人讓她寫假條,叮囑她注意安全,回去處理完事情立即歸隊。后來負責人說了什么,田小麥沒聽清楚。

      下午4:30,田小麥撐著傘大步走出水西站。打車的人真多,田小麥邊走邊攔車,幾次沖到出租車邊,又被人截胡了。

      終于搶到一輛。水西城不大,人口也不多,但堵車嚴重。車子塞滿街道,如蝸牛爬行??纯创巴猓氂耆鐭?,朦朧一片。

      田小麥下了車,直奔水西銀行。暮色中站著一個男人,灰色風衣,抱著一束鮮花,背著一把二胡。他背對銀行,直挺挺杵在臺階上。

      田小麥走上去,伸出手說:“你好,我是田小麥?!?/p>

      男人握住田小麥的手說:“你好,我是杜如鵬。”

      田小麥點頭:“我們見過,算是熟人了?!?/p>

      “這花,是送給你的。”杜如鵬捧起鮮花。

      田小麥點點頭:“大爺呢?怎么沒跟你一起?”

      “對不起,這些年給你添麻煩了。”

      “大爺怎么樣?身體還好吧?”

      “我真混蛋,把爹送回木果,又去了深圳?!?/p>

      “大爺說過,男人嘛,該出去闖闖?!?/p>

      杜如鵬嘆口氣,打住話頭。暮色漸濃,鮮花卻如同火焰閃耀。田小麥看著燃燒的火焰,又想起杜大爺在陽臺上種花的佝僂背影。大爺說過,花只能看,不能摘。她的目光落在一朵白色小花上,那朵花瘦小,微弱,慘白,蕭瑟,夾在肆意開放的艷麗花朵中,顯得格外刺眼。她心頭一震,接過花說:“走。”

      “走?”杜如鵬迷惑地看著她,“去哪里?”

      “去鄉(xiāng)下,我要見大爺一面?!?/p>

      杜如鵬陷入沉默。良久,發(fā)出一聲抽泣。

      “這花真漂亮,真漂亮啊?!碧镄←溌冻霭祟w牙齒。笑著笑著,眼淚泉涌而出。

      (王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三屆中青年高研班學(xué)員。中短篇散見《青年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清明》《長城》《廣州文藝》《福建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

      編輯: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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