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顆假牙

我仰面死在木板床上，時間大約在午夜。我女人毛伍氏的哭聲驚醒了鄰居老章，他敲門進來，看到我的女人毛伍氏慌亂一團，便問：“你怎么了？”

章鎮(zhèn)整條街上，寂靜得只能聽見毛伍氏撕心裂肺的哭聲。月光混雜著煤油燈的光微弱地照在我的臉上。老章來到我的跟前用他滾燙的手接近我的鼻孔，他驚呼了一聲，說：“死了，死了！”

毛伍氏更加絕望地痛哭。

“毛隊長咋就死了？”老章問。

“他晚上喝了一碗酒，再也沒有醒過來?！泵槭夏ǜ闪搜蹨I說，也可能是哭干了眼淚。

“他是個好人嘞，好人就不該死?！?/p>

毛伍氏的哭聲更大了。她的哭聲宣告了我家庭權(quán)威的終結(jié)。我活著的時候是這個鎮(zhèn)上的大冶湖巡邏隊隊長，章鎮(zhèn)偽政府不承認我這個隊長的合法地位。兵荒馬亂的年頭，它也顧不上我，任我這個隊長自生自滅。大冶湖巡邏隊不過是個松散的組織，由毛村十幾個漁民組成，平時各忙各的事，只有匪患嚴重的時候聚集在一起。即便如此，也沒幾個人真正站出來一起巡湖，我們依舊是一盤散沙，根本扛不住水匪的侵擾。

日偽警察局也不管我們漁民的死活，我們能躲的就躲，實在躲不了便交錢物保自己平安。有一次捕魚的時候，蘆葦蕩里忽然冒出幾個人，搶走了我的漁網(wǎng)和漁船。通常，我們的船都一字型排開，用繩子互相拴在一起。我的漁船那晚剛好停在一排船的最外面，幾個水匪剪掉了繩索。

“什么狗屁隊長，自己的東西都保不了。”有人喪氣說。

“沒槍沒子彈，誰把他當(dāng)人看?！庇钟腥苏f。

“人家也沒槍，照樣搶了他?！边€有人說。

我身邊所有的人都慶幸這樣的事沒有發(fā)生在他們身上，連我也跟著他們慶幸，這樣的事情只發(fā)生在我身上。萬一這件事發(fā)生在他們某一個人身上，要是不從，船沒了，人也沒了，怎么辦？我的女人毛伍氏對我說：“做烏龜，也不要做狗屁隊長，這年頭保命要緊。”

那件事發(fā)生之后，隊友們雖然時常奚落我，但并未影響我繼續(xù)做隊長，原因是沒人愿意冒著丟命的危險去跟水匪談判。每次我被蒙面帶進蘆葦蕩里，對方用槍指著我的頭，我身體不由地哆嗦。這種情形，我只能聽天由命。

匪頭說：“章鎮(zhèn)今年的管理費為什么沒交？”

“我不是鎮(zhèn)長呀?！?/p>

“我不找鎮(zhèn)長，我找你隊長?！?/p>

“我這個隊長是自封的，沒有誰給我任命?！?/p>

“現(xiàn)在你就是我們的毛隊長。”

我被蒙住眼睛，我看不清對方，于是被他們委任成大冶湖巡邏隊隊長，負責(zé)每季度的保護費征收。匪頭說：“我會像湖神那般保你們的平安?！?/p>

我被章鎮(zhèn)的漁民罵成水匪隊長。他們說，日本人來了，也沒我這么下手狠。我呢，百口難辯，更有甚者，以為我跟水匪是一伙兒的。在日本人走后，國民黨又重新回到章鎮(zhèn)，我被人告發(fā)，好在我跟日偽政府沒有關(guān)系。加之昔日的匪頭做了縣里的警察長，他為我做了擔(dān)保人，我重獲了自由。毛伍氏說我的命大。

可我現(xiàn)在卻死了。

我在章鎮(zhèn)的生活越來越困苦的時候，那個為日本憲兵隊做事的鎮(zhèn)長，時常把我搞成章鎮(zhèn)的反面典型，我成了很多人眼里的壞人。其實這個隊長，我不想做，兩頭都不討好，章鎮(zhèn)偽政府收不上稅，水匪那邊要的錢也收不上，鎮(zhèn)長派人打掉了我好幾顆牙齒，水匪同樣打掉了我?guī)最w牙齒。我捕的魚沒法在章鎮(zhèn)賣，我要劃船到很遠的河口鎮(zhèn)賣魚，那里對外來人賣魚收稅更重。我早出晚歸，更加小心翼翼地生活。我盡量忘掉我這個所謂“毛隊長”的身份，我的名字叫毛細，他們卻忘了我的名字，只叫我“毛隊長”。

哎，我是誰。直到我死去，依舊被人叫作“毛隊長”。其實，我也沒什么可說的，縱觀我的一生，死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的價值在那幾顆假牙上。

我活著時，我笑了，他們問我假牙是金子做的嗎？

“假的，假的?！蔽艺f。

“假牙鍍金，裝個有錢人唄。”連我的女人毛伍氏也看不慣我。

我搖了搖頭說：“門牙破了漏風(fēng)，破財?！?/p>

在這個鎮(zhèn)上除了鎮(zhèn)長，只有我補牙。他們都說，毛隊長是個有錢人。

那個給我鑲牙的人說過，他每年都要來章鎮(zhèn)住一段時間，但我從不知他住在哪里。他給我補完牙，說：“這七顆補牙，每年一診，三年一換?！?/p>

哦，我原以為這金屬牙不用再換，要是這么麻煩，我死活也不讓他補牙的。

可是直到我死去，這個人還沒出現(xiàn)。我快三年沒見他了。

我的女人用準(zhǔn)備好的三塊銀元換了一副棺材、壽衣和布置靈堂的白燭、橫幅、白布、香紙、靈牌等。

她的痛哭驚醒了老章，這個她平日最不待見的人。這個時刻，只有他能幫上忙，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此刻他是唯一能給她帶來撫慰的人。

老章把我從木板抱到棺材，他用我沒喝完的白酒擦拭我的身體。這酒的氣味怎么留有他的口臭？他居然先喝了一口。跟他身上的氣味比較，還是酒精的氣味好受。布置好靈堂，他點燃第一支香，遞給我的女人，她虔誠地給我作揖，跪拜。我的靈位上放著我生前的一張不像我的畫像。這張畫像是我坐牢時，獄警叫人畫的，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

毛伍氏把她縫補好的褲兜小心地撕開，取出兩塊銀元，交給老章，讓他請幾個人，把我埋了。

我冰冷的身體越來越僵硬，星空一貧如洗，寒風(fēng)刮著窗子發(fā)出哐啷的響聲，徹夜不停。我的女人哭累了，她靠在棺材邊睡去?？帐幍奶梦菽潜K快要燒盡的油燈發(fā)出微小的光。

第二天一早，我的女人早早醒來，油燈早已熄滅，她接著哭，堂屋的大門敞開，天正開始放亮。老章給我送了花圈，把八仙桌和香爐擺好。老章第一個給我上香，燒紙。我的女人在堂屋的大門外點燃了一串鞭炮，聲音震響著早上寧靜的小鎮(zhèn)。

“毛細死了，毛細死了?！?/p>

我的死訊傳遍了章鎮(zhèn)。

認為我該死和不該死的人，他們陸續(xù)來到我家吊唁。

送來吊唁的花圈排滿了靈堂，甚至章鎮(zhèn)的鎮(zhèn)長也以個人的名義送了花圈。鎮(zhèn)長無疑是章鎮(zhèn)最大的人物，他派人送花圈放在我的棺木的正面，非常的顯眼，每個來吊唁的人都看得見。

“毛隊長，好人啊。”他們驚人一致地贊美我。

我活著的時候，他們對我的種種“不是”，從不放過。現(xiàn)在他們卻在悼詞中贊美我擁有美德的一生。

吊唁活動持續(xù)了兩天，親朋好友該來的都來了，恐怕也不會有人再來了。在我的遺體即將抬走時，一個人走了進來，白胡茬的臉上，爬滿了老年斑，走路卻很穩(wěn)健。他在我的遺像前鞠躬，上香，他圍著棺木轉(zhuǎn)了兩圈瞻仰我的遺容。

“毛、毛隊長，我，來晚了?！彼粏〉睾拔?。這么看來，他以前認識我，他叫我毛隊長，我的過去，他多少是了解的。但我的女人不認識他。

他的牙齒完好，說話卻口齒不清。他伏在棺木旁痛哭流涕時，順手從我的嘴里拔走了那幾顆假牙。此時，祠堂里只有我女人一個人，她還跪在棺材前哭泣，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

我不認識他，他給我女人隨禮后，沒說一句多余的話，匆匆離開。

毛伍氏問過他是誰，他只擺了擺手。我生前沒有這么貴重的朋友，送兩塊銀元還不留名字。我的女人站起來怔在那里好久，她想，這個人，怎么沒見過呢。

他是誰？為什么要順走我的假牙？我只剩下這幾顆假牙屬于自己，還是有人沒放過我。我的女人發(fā)現(xiàn)我嘴里的幾顆假牙不見了，她開始懷疑這幾顆假牙到底是不是金子做的。

我活著的時候，別人問起這是不是金牙，我笑著說：“我也想這是金子的?！彼麄冮_始譏笑我，但還是有人信了，我被告密，到章鎮(zhèn)偽警察局，警察讓我張開大嘴，他們看了又看，也覺得是銅質(zhì)的。

所以嘛，一個打漁曬網(wǎng)的人，怎么可能鑲金牙呢。

毛伍氏很快發(fā)現(xiàn)端倪，她并沒有大張旗鼓為我尋找假牙的著落。她悄悄地把我的嘴巴合上，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

難道她此刻也認為那幾顆假牙是鍍銅的嗎？

不，這事如果宣揚出去，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說不定我的假牙又會重新驚動警察，假牙萬一是金子做的呢？

我太懂她了，毛伍氏這些年來心里一直懷疑假牙這件事，她比我更小心謹慎。

民國三十一年，日偽軍治理下的章鎮(zhèn)，水匪橫行，章鎮(zhèn)每戶都被洗劫過。事情還得從那個暴風(fēng)驟雨的夏夜說起，黑壓壓的蘆葦蕩中，急漲的湖水淹過蘆葦?shù)难€。停擺在大冶湖岸邊的漁船，此刻正像一匹脫韁的馬匹，向湖心離去。那晚我正在船上值守，浪大雨急，有漁船被大浪打翻沉沒。雨聲沸騰，像鬼哭狼嚎，在漆黑的夜里，連著漁船的繩子斷了，我的漁船被浪打到密集的蘆葦蕩里，船艙開始進水。我一刻也不能歇，不停地用木盆把水從船艙排出去。

它是我全部的家當(dāng)，也是我的命。如果船沉了，生計便沒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依舊不敢貿(mào)然休息，我擔(dān)心船艙進水，漁船沉沒。我祈禱大雨馬上停下，可雨卻越下越大，讓我根本看不到希望。

蘆葦叢中，黑暗中，我伸手抓到一條水蛇，它已經(jīng)咬住了我的手指，我用力把它摔在船板上，準(zhǔn)備第二天帶回去做個蛇羹湯。這是饑餓時代大地對我最好的饋贈，毛伍氏等著我哪怕帶回一點小魚小蝦打牙祭。蘆葦蕩里的響聲是最好的反饋，水蛇到處亂躥，抓蛇的機會來了，我已顧不上疼痛。

一條，兩條……一共是五條水蛇。

此時，我隱約感到有烏篷船在蘆葦叢里飄蕩，嘈雜聲，越來越近。

“快靠岸，別讓他跑了。”

我可能遇到水匪，我想。

船上此時點亮了火把，向岸邊劃去。

我不敢發(fā)出響聲，漁船的吃水更深了，正一點一點地下沉。我只好從船上跳下水，減輕它的重量。大水齊胸，我艱難地推著漁船在蘆葦叢中前行。

水匪們已經(jīng)上岸，向章鎮(zhèn)跑去。這時的雨小了，蘆葦叢中好像有響聲，時隱時沒。好像是一個人，一團黑影向我緩慢地移動。

“誰？是誰？”我問。

沒人吱聲。

此刻又沒有了聲響，可能是我聽錯了。

我繼續(xù)給船艙排水。

這時候，有個聲音細微地說：“救救我?！蔽乙詾槭窃谧鰤簟?/p>

那個人開始搖動漁船，我以為船要翻沉了。

這次我聽清楚了，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我快死了……救救我?！?/p>

黑燈瞎火的夜晚，我看不清這個男人是誰，他是怎么落水的，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壞了，是水鬼嗎？我緊張地問：“你是人嗎？”

“快拉我一把?！彼龏^力地爬上船板。

我擔(dān)心他是水匪，猶豫了一會兒，說：“你怎么來到這里的？”

“我掉到水里了?！蔽也恍?，聽他口音不是本地人，可以肯定他也不是水匪。

我把他拉上船，他說：“趕快把船劃走，要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都會沒命的?！?/p>

我立馬意識到剛才那伙兒人是追趕他的。

我很生氣，說：“我拉你上船，你卻拉我下水?！?/p>

“我給你酬謝。”

“我要是活著，不要你的錢?！蔽覜]有脾氣回了他。

“你趁著天沒亮，把我送到長江口?！彼恼Z氣堅決。

我們已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我沒有了選擇。

船在蘆葦林中慢行，幾乎是貼著蘆葦叢向東，無邊的黑夜里，兩個人似乎都在互相看對方的臉。沿著大冶湖向東行駛?cè)锉憧扇虢?，沿江向上可以去武漢，向下去南京。

“我可以送你去江口，但我不入江?！?/p>

“可以?！?/p>

“我回來還要收漁網(wǎng)?！?/p>

“我給你買張更大的漁網(wǎng)作為對你的酬謝?！?/p>

“不，我習(xí)慣了自己的漁網(wǎng)?！蔽衣曇羧跞趸亓怂痪?。

我也不敢問他多余的事，這些事萬一跟自己扯上了關(guān)系，會給我?guī)頌?zāi)難的。

天微微亮?xí)r，湖岸的章山群峰開始有了黑色的輪廓。

我隱約可以看清坐在船頭的這個人，他披頭散發(fā)，正警覺地看著我。

大冶湖的入江口，此時的早市還未開埠。漁火已經(jīng)熄滅。如果不是昨天的大雨，我會撒下早上的第一網(wǎng)，把魚販賣給魚販，換回碎銀，再從集市上帶回一些日常用品到章鎮(zhèn)賣。這年頭兒的魚少，一網(wǎng)下去，收獲不會多。而且價格多少，不是自己說了算，這里魚市早被船幫控制了。

清風(fēng)吹得他瑟瑟發(fā)抖。這個中年人脫下衣服，說：“我們互換一下身上的衣服?！?/p>

他全身已經(jīng)濕透，淤泥從頭到腳，我搖搖頭說：“我的衣服也濕透了?！?/p>

“我給你錢?！?/p>

我并不信他?！澳阆麓桑硕嘧祀s，我不想跟你有什么聯(lián)系?！?/p>

他從船艙探出半個頭，說：“我現(xiàn)在還不能下船，巡邏船停在江口?！?/p>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得先把衣服換掉?！?/p>

我很無奈地穿上他的衣服，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袋，但他沒有下船。他說：“我的想法改變了?！?/p>

我神情嚴肅地看了看他，說：“你要去哪里？”

“回章鎮(zhèn)！”

他真是折騰人。

“現(xiàn)在？”我的身體被水浸泡了一個晚上，全身毫無力氣。

“是的，我來劃船?！?/p>

他竟然能熟練地劃槳，他是什么人？難道他和水匪是一伙的？我越想越害怕。船在大湖上游弋，他沒有一點想靠岸的意思。我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我無法做出選擇，被裹挾進來，進退兩難。我說：“你準(zhǔn)備去哪里？”

“跟你回家?！?/p>

回家？我的女人不會接受一個陌生人到家的。

我說：“我家確實沒有余糧?！?/p>

他沒有繼續(xù)說話，他一臉的胡茬，看起來并非什么好人。

回到章鎮(zhèn)的蘆葦蕩天色已是大亮。我要下船時，他攔住我說：“我們天黑再回去?！彼恼Z氣略帶著脅迫。

顯然，他對章鎮(zhèn)很熟，他沒問我的住址。我卻從未見過他，眼前這個家伙似乎比我這個本地人知道得更多。

我們睡在船艙里。整個白天，蘆葦蕩里出奇的平靜，沒有一只船出來。也許有人知道昨晚發(fā)生了什么。那大片的望不到頭兒的蘆葦蕩，鳥鳴不時地傳出。毛伍氏在岸邊喊我，她的聲音像波浪一般，時隱時現(xiàn)。他不讓我回應(yīng)，毛伍氏在岸邊罵我：“死鬼，又去哪里混了！”

不久，我沉沉地睡了過去，聽見不斷有人喊話。那人走近了，搖醒我：你見過什么陌生人嗎？

我搖搖頭說：“沒見過?！?/p>

“那個絡(luò)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你真的沒見過？”

“沒有?！蔽覕蒯斀罔F地說。

天終于黑了，那個人早已離開了我的漁船，他不知什么時候走的。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家，毛伍氏問我去了哪里，她一直為我提心吊膽。

我問：“家里是不是來過陌生人？”

“沒有。整個鎮(zhèn)上，警察都在找一個陌生人?！?/p>

“我見過他，我們一整天都待在船上?！?/p>

“小聲點，這會要了我們的命。”

這時有人敲門，我們緊張又害怕。果然是他，這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把衣服還給了我，說：“這里有幾塊銀元，是給你的報酬，足夠你買一張漁網(wǎng)和一條船。”

我不敢多看他，他神秘地塞給我一個小布袋，說：“你替我保管一下，晚上我要在你家吃飯?！?/p>

毛伍氏在一旁瑟瑟發(fā)抖。他說：“不用怕，我吃完就走。”

我做的紅燜蛇肉有點清淡，他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年夏天他又來了我家，他說來章鎮(zhèn)順便祭奠了一個朋友。我可沒聽說過章鎮(zhèn)有人最近去世，看來他沒打算說真話。

我問：“你來取回自己的東西？”

他搖搖頭。

“你還好吧？”這次，我弱弱地問他。

“我打算在章鎮(zhèn)住一段時間?！?/p>

“哦，找到住處了嗎？”

他可怕的眼神告訴我，我不該問他這些問題。

“你應(yīng)該把磕掉的牙齒補上?！彼捴袔г挘Z氣明顯有警告的意味。

“鎮(zhèn)上沒有牙醫(yī)?！蔽已b著不懂他的話。

“我以前是個牙醫(yī)，我可以幫你?！?/p>

我擔(dān)心花很多錢，于是說：“我習(xí)慣了，它不影響我的生活。”

他為了緩和緊張的氛圍，問起我怎么把牙齒磕碰掉的，我告訴他這是水匪和鎮(zhèn)上的街痞流氓干的。他問我：“你怕嗎？”

我當(dāng)然怕，上次我救他時，我更害怕。我搖搖頭說：“不怕。”

他向我投來贊許的眼光，說：“我給你補牙?！?/p>

“我沒錢?！?/p>

“算我報答你，不用付錢?！?/p>

我才勉強答應(yīng)他，說：“你是個好人。”

“你也是?！彼谷恍χf。有了牙，笑也是一種交流。

“因為我救了你？”

“不，你是在救你自己。”他又變得嚴肅。

某一天他又來到我家，為我打磨缺失牙的兩邊牙齒，上上釘子。本來只有五顆被打掉的牙齒，結(jié)果補了七顆。金屬全冠和嵌體的過程一樣沒少，只是沒有打麻藥，痛得我齜牙咧嘴，但我一聲沒吭。他在我眼里，是個有通天本事的人，我徹底服了。

我問：“怎么稱呼你？”

“叫我老伍吧?！?/p>

我忍著牙痛叫了他一聲“老伍”，他竟然沒有反應(yīng)。

拔掉的兩顆蟲牙也鑲上假牙，一共是七顆，上下各三顆，門牙一顆。我張開嘴，毛伍氏數(shù)了又數(shù)說：“七顆，一共是七顆，沒錯?！?/p>

我只要張口說話，我那顆寬大的金色門牙顯得十分亮眼。我想如果走在街上，他們都會多看我?guī)籽郏麄儠栁遥骸懊犻L，鑲的金牙呀。”

“鍍金的，鍍金的，不值錢?！蔽衣缎r，一定會露出嘴巴里的另幾顆假牙。

毛伍氏奚落我說：“瞧你那副哆嗦樣，別人還以為你替水匪收錢發(fā)了橫財?！?/p>

我沒理她，她內(nèi)心的蕩漾比我還要多。

我的假牙在章鎮(zhèn)很快成了一個傳說。鎮(zhèn)長都沒給自己的那口破牙鑲個金牙，你毛細也敢給自己鑲個金牙？我擔(dān)心得越多，我的麻煩便來了。警察找到我，調(diào)查我的假牙到底是不是金子做的。警察說：“有人舉報你的假牙是金子做的?！?/p>

“它只是鍍銅的假牙。”

“怎么證明它是純銅做的？”

我擔(dān)心這回扯到那個叫“老伍”的人，我說：“你可以敲掉一顆假牙帶回警察局檢測。”

我說出這話時，警察也不信我，他問：“怎么拔下來？”

“去章鎮(zhèn)醫(yī)館，醫(yī)生有的是辦法，我也不想要了?！?/p>

章鎮(zhèn)醫(yī)館那個中醫(yī)從來沒給人拔過牙，但他用鉗子毫不猶豫地拔掉了我門牙處的假牙。

警察拿走了我的假牙，再也沒找過我。這令我更加相信假牙不是金牙。

回到家，毛伍氏問我：“你的門牙呢？”

我只好說不小心磕掉了，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說起話來嘴里漏風(fēng)。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我的嘴巴里空空蕩蕩。

毛伍氏最后看了我一眼，她的哭聲又開始了，棺木緩緩蓋上的那刻，她把老章叫到一旁說：“毛隊長的假牙不見了?！?/p>

老章大驚失色，他也仔細地看了我的嘴巴，再次確信我的假牙丟失。他問：“有陌生人來過嗎？”

當(dāng)毛伍氏說出有個陌生的糟老頭兒來過，老章馬上猜到那些假牙可能是純金做的。老章痛不失聲說：“毛隊長，我對不住你，我沒有守好你的靈堂?！崩险碌碾y過不是因為我死了，而是那些假牙的提前丟失，他本來想趁我的棺木入土后，再想辦法取出金牙的，沒想到有人捷足先登。

“這事需要報給警察局嗎？”他問毛伍氏。

毛伍氏使勁地搖頭，哭聲更大。

“不過是幾顆鍍金的假牙，死者為大?！崩险碌谋砬榇缺p松。

事已至此，只好讓我入土為安。喧嘩的章鎮(zhèn)大街上，抬棺的人喊著口號覆蓋了毛伍氏的哭聲。

辦完我的喪事，毛伍氏突然害怕起來，我的假牙被偷，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那段日子，她幾乎不出門，漁船也租給了老章，她時常失魂落魄，遇見人也不敢多話。

一天，她給我上香，對著我的遺像問：“我該怎么辦？”

接下來，還是有人舉報了我的假牙被盜事件。警察卻以蓄意謀害罪抓走毛伍氏和老章，還突擊搜查了我家。

警察審訊了毛伍氏。

警察：你把黃金藏在哪里？

毛伍氏：我家沒有黃金。

警察：那個給你男人補牙的人現(xiàn)在在哪里？

毛伍氏：我真的不知道，他告訴我住在章鎮(zhèn)。

警察：章鎮(zhèn)？騙鬼吧。

毛伍氏：他這么跟我講的。

警察：是不是他害死了你的男人，拿走了黃金？

毛伍氏：他鑲完牙再也沒有來過。

警察：金牙是怎么被盜的？

毛伍氏：我不知道。

警察：有沒有陌生人來過？

毛伍氏：有，可我不認識他，他花白的胡子，佝僂著背，有七八十歲的樣子。

警察：你為什么不報警？

毛伍氏：幾顆假牙，丟就丟了，沒想那么多。

警察：他對你們說了什么？

毛伍氏：祭奠完就走了，什么也沒說。

……

接著警察提審了老章。這個猥瑣的男人居然把他和我女人通奸的事也說了，這個該死的老章。警察威脅說：“是你和毛伍氏一起合謀害死了毛細。”

老章極力否認，可一頓酒的工夫，我就死了，能讓警察信嗎？老章這分明是謀財害命。老章開始承認他偷了我家的一塊銀元，但他把一塊銀元夸大成一罐子銀元。警察派人把我家和他家挖了一個底朝天，銀元并未找到。他們一無所獲之后，決定對我的尸體進行尸檢，警察確信這些金銀埋在我的墓地。

毛伍氏極力否認這些子虛烏有的事。她覺得拿走金牙的這個人，可能是給我補牙的那個人，因為是外地的江北口音，雖然蒼老，但鄉(xiāng)音無法隱瞞。毛伍氏努力回想那天發(fā)生的事情，沒錯，他不愿留下任何痕跡。

他從哪里來的？沒有人知道。

假牙丟失的事，不再是我家的私事，省里安排了法醫(yī)對我開棺尸檢，確定了我的死亡原因是腦梗。他們尸檢的真實目的是什么？無非是為了找到那些假牙。

為此，他們查閱了日偽時期章鎮(zhèn)偽政府的檔案，里面記載著曾丟失過的一千克黃金，不知所蹤。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日本已投降三年。鎮(zhèn)長也換人了，但這件事沒有放棄。

章鎮(zhèn)的鎮(zhèn)長像走馬燈一樣換掉，前些日子是何鎮(zhèn)長，今天可能是吳鎮(zhèn)長。警察局的警長是個肥差，從前的水匪頭目，現(xiàn)在的警察局警長，三年來，他不用遮掩自己過去做了什么，這個鎮(zhèn)上，沒做壞事的人和做過壞事的人一樣多。

最終，警察局沒收并變賣了我的房產(chǎn)。民國三十七年春，毛伍氏和老章一起被關(guān)押在大冶湖農(nóng)場勞動改造。

日本投降后，水匪的身份搖身一變成了安保隊員。我的女人毛伍氏深刻反省了很多次，但始終沒有得到原諒。

在農(nóng)場，有一次她偷吃了一條生魚，被獄警發(fā)現(xiàn)，差點兒被打個半死?？赡切┆z友，每天有人餓死，有人跳湖自殺，被魚吃掉。

那個給我補過牙的老伍也關(guān)在農(nóng)場干活兒，毛伍氏已經(jīng)不認得他。他比毛伍氏更慘，他的一條腿被人打折了。他的命還在，可我已經(jīng)死了。

老伍對毛伍氏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再等等吧?！?/p>

毛伍氏低頭做事，頭也沒抬，她心如死灰一般，沒有搭理。關(guān)于假牙被盜的事，她也不打算過問了。

“你和毛隊長救過我?！?/p>

她的臉色煞白，這次是真不敢抬頭看。老伍又說：“我給毛隊長鑲過牙。”

她忽然想起來老伍，聲音很熟，她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面對眼前這個人，這個害死毛隊長的人，她還是不敢憤怒。因為她內(nèi)心的恐懼戰(zhàn)勝了憤怒。“我不記得你了?！彼袣鉄o力。

“你再想想，我會救你出去?！?/p>

眼前這個人也是泥菩薩自身難保了。

“我不懂你說什么！”她終于怒吼。

“不用擔(dān)心，我會救你出去?！?/p>

“我也許等不了那天，我會死的。”

“不要悲觀，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

“你會把我?guī)нM更深的災(zāi)難?！?/p>

他們的聊天不歡而散。

工棚里的男男女女僵尸般每天干著重復(fù)的工作，打漁，曬網(wǎng)，種植和收割，至于那些收割來的谷物運向哪里，他們從不過問。老伍是這些天來第一個向她問話的人，她的舌頭變得麻木，越來越不聽使喚。

又過幾月，已是夏天，老伍再遇見毛伍氏時，他是另一副行頭。

那天，大冶湖面劃來一條船。那條船上下來一個人，他穿著中山裝，他有五十多歲了吧。農(nóng)場今天又迎來一位新領(lǐng)導(dǎo)。這個人卻是老伍。

他走到毛伍氏跟前緊握她的雙手，激動地凝視著她，她卻沒有一絲表情。他說：“毛伍氏，辛苦了?！?/p>

“我來解放你們的！”他振臂一呼。

毛伍氏覺得這個人的聲音那么熟，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是老伍？

她不敢確定。

接著他宣布這個農(nóng)場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回家，沒有家的人可以留在農(nóng)場做活兒，保證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但沒有人相信他的話。

這時，老伍走到毛伍氏的跟前問：“你有什么打算？”

她搖搖頭，眼淚奪眶而出。她說：“毛細死了，我的房子沒了。”

老伍說：“敵人和反動派已經(jīng)被我們打倒，你重新做主人了。”

“我的房子，我的男人……”她忽然飛快地奔跑，所有人朝她那個方向跑，最后他們又跑回來問老伍：“我們真的可以回家嗎？”

當(dāng)再一次得到確定的回答后，他們都走了，剩下毛伍氏和老章。毛伍氏說：“我沒有家了?！?/p>

“農(nóng)場也是你的家，如果你愿意?！?/p>

她點了點頭。

“老章怎么辦？”她問。

“一起留下來做工吧?！?/p>

幾天后，大冶湖農(nóng)場被南下部隊接管，毛伍氏和老章成了農(nóng)場的火工。毛伍氏的生活也發(fā)生了變化，她和老章在農(nóng)場分得了兩間土坯房。

我的名字和故事，多年后成了章鎮(zhèn)的傳說。好吧，傳說中的毛隊長，高大勇猛，他把一根魚叉用力地叉向遠方。

（黃海兮，現(xiàn)居西安，主要從事詩歌、小說創(chuàng)作，在《作家》《人民文學(xué)》《十月》《天涯》《小說界》等發(fā)表作品多篇，部分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朝花》《西鳳》《雕花》等。）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