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太陽”“月亮”的非對稱詞匯現(xiàn)象

馬思奇

摘 ?要：在古漢語中，“日”可稱“太陽”或“日頭”，“月”可稱“太陰”或“月亮”。而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指稱“日”一般只用“太陽”，指稱“月”一般只用“月亮”，這是漢語詞匯演變的一種非對稱現(xiàn)象。從分析“陽”“陰”二字的構(gòu)形出發(fā)，探討其與“日”“月”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進而考察“太陽”“日頭”與“太陰”“月亮”的演變更替過程，并結(jié)合漢民族文化認(rèn)知特點，探究“太陽”與“月亮”詞匯取向的內(nèi)在動因。

關(guān)鍵詞：“太陽”;“月亮”;非對稱;漢字構(gòu)形;文化認(rèn)知

基本詞匯是一個民族詞匯系統(tǒng)的核心，是該民族詞匯中最主要、最穩(wěn)定的部分。這些詞語往往自古有之，并與該民族所處的自然及社會環(huán)境中的所見、所聞、所感密不可分。不過，基本詞匯也具有一定的變動性，即使它所指稱的事物或觀念沒有發(fā)生改變，基本詞匯也會因物質(zhì)生活的豐富和社會思維的進步而被逐漸替換。“日”“月”作為古代漢語基本詞匯系統(tǒng)中的一員，在當(dāng)時的日常交際中是可以獨立使用的;而在現(xiàn)代漢語中，“日”和“月”已不能獨立運用，必須先以詞根的形式構(gòu)成雙音節(jié)或多音節(jié)詞，才能進入句子結(jié)構(gòu)中。在現(xiàn)代漢語基本詞匯中，“日”的基本詞匯身份已被“太陽”所替換，而“月”則被“月亮”所替換。汪維輝（2014）通過方言調(diào)查，將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日”的稱代詞劃分為“太陽”“日頭”二系，而“月”的稱代詞只有“月亮”一系。為什么原本相對出現(xiàn)的兩個自然物象，現(xiàn)今稱“日”為“太陽”，稱“月”為“月亮”，而不用與“太陽”相對舉的“太陰”相稱？也就是說，為什么“月”之“太陰”一系會沒落、消逝呢？這是值得深思的問題。本文將從“陰”“陽”二字的構(gòu)形原理入手，結(jié)合漢民族的文化認(rèn)知特點，探究現(xiàn)代漢語中“日”“月”指稱詞演變非對稱現(xiàn)象的內(nèi)在動因與取向。

一、從“日”到“太陽”“日頭”

在上古漢語中，只有“日”而不稱“陽”或“太陽”?！墩f文解字·日部》：“日，實也。太陽之精不虧。從囗一。象形?！?“日”，甲骨文作“”，在圓中加一點，表示“日”之特征“實也”，屬象形表義。許慎言其為象形者不虛。相較于古文字字形，隸書、楷書的“日”已由圓變方，從象形字變?yōu)橛浱栕??！叭铡薄皩崱蓖瑸樯瞎刨|(zhì)部字，“日”歸日母，“實”歸禪母，上古皆為舌面音，只是濁化程度不同。此處亦可視為聲訓(xùn)之例。

（一）從“日”到“太陽”

《說文解字·部》：“陽，高、明也。從昜聲?！薄瓣枴保坠俏淖鳌啊?，為山崖與日光之合形。金文作“”，為日光照射山崖之形?！瓣枴迸c“昜”上古同音，當(dāng)屬形聲兼會意字。《說文解字·昜部》：“昜，開也。從日、一、勿。”許氏因其時未見“昜”之古字，故如此說解。段玉裁注：“昜，此陰陽正字也。陰陽行而侌昜廢矣?！倍问洗苏f極是。“昜”當(dāng)為“陽”之本字，象日光之形，后加“”為山向日光之合形。“陽”初指日光，而非“日”?！瓣枴贬尀槿展庠谙惹卦缬杏美?，例如：

（1）湛湛露斯，匪陽不晞。（《詩經(jīng)·小雅·湛露》）

（2）陽杲杲其未光兮，淩天地以徑度。（《楚辭·遠游》）

（3）秋陽以暴之。（《孟子·滕文公上》）

考察從先秦到漢的“陽”字用例，“陽”未有直接釋為“日”的用法，釋為“日光”之例也屬少數(shù)，而多釋為陰陽學(xué)說中與“陰”相反的概念，即《說文》所說的“高、明也”?；蛞蛉四耸菑钠降鼗蛏角鹣蛏涎鐾展猓姽饷饕黄?，遂由“日光”而引申為“高、明”之義。先秦文獻中多有，此處不再列舉。與此同時，“陽”還多用作表示山南水北的方位詞。一般認(rèn)為，我國先民發(fā)源于黃河流域，地處北回歸線之北，山體突出地表，日光照射必在山南;河流大多向東入海，北岸堆積，日光照射必在水北。例如：

（4）岷山之陽，至于衡山。（《尚書·禹貢》）

（5）宋公與楚人期戰(zhàn)于泓之陽。（《公羊傳·僖公二十二年》）

（6）車休息不乘，縱馬華山之陽，縱牛于農(nóng)澤，縱之老而不收。（《商君書·賞刑》）

據(jù)汪維輝（2014）考證，“太陽”二字連用最早見于漢代，指極盛的陽氣。如上所述，“陽”早在先秦陰陽學(xué)說中就有“高、明”之義，到了漢代，“陽”有了“太陽”“少陽”之分?？梢?，“太陽”之初始義當(dāng)為極高、極明或極高、極明之物，概以“陽氣”釋之，實有不妥?！疤枴笔家娪跐h代殆無疑義，但汪氏之釋義則不甚準(zhǔn)確?！瓣枴北居腥展庵x，引申為“高、明”之義，泛化為一切高、明之象;而“太陽”二字連用釋為至高、至亮之物，再具象引申為“日”。漢以后，釋為“日”的“太陽”廣泛出現(xiàn)于各種文獻中。例如：

（7）是以氛邪歲增，侵犯太陽，正氣湛掩，日久奪光。（《漢書·元帝紀(jì)》，顏師古注：“太陽，日也?！保?/p>

（8）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終向之者，誠也。（三國魏曹植《求通親親表》）

（9）圓光過滿缺，太陽移中昃。（唐代李白《君子有所思行》）

唐代以后，“太陽”兼用于文言與白話文體。不僅多見于史書、道教文獻和詩詞中，明清話本、章回小說中亦有用例。例如：

（10）曈曈太陽如火色，上行千里下一刻。（唐代白居易《短歌行》）

（11）太陽朗耀，澄氛靄于天衢;高風(fēng)順時，厲肅殺于秋序。（《舊唐書·玄宗本紀(jì)上》）

（12）昏昏默默，杳杳冥冥，數(shù)百年不見太陽光，億萬載難瞻明月影。（《水滸傳》第一回）

至今，釋為“日”的“太陽”仍活躍于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成為漢語基本詞匯系統(tǒng)的一員，并可兼用于各種書面文體和口頭用語中。

（二）從“日”到“日頭”

詞匯雙音化是漢語詞匯發(fā)展史中極為重要的趨勢，是社會交際需求和外來語言影響下的共同產(chǎn)物。目前，學(xué)界一般認(rèn)為，“日頭”是“日”雙音化的產(chǎn)物。通過考察文獻用例，我們發(fā)現(xiàn)，在南朝齊求那毗地所譯《百喻經(jīng)》中有這樣一段話：“人命難知，計算喜錯。設(shè)七日頭或能不死，何為預(yù)哭？”當(dāng)是“日頭”的較早用例。此時“日頭”作“天、日子”講，但用例不多。直至唐代，“日頭”才作“日”講，且多用于白話詩、佛經(jīng)語錄及話本小說中。例如：

（13）午時庵內(nèi)坐，始覺日頭暾。（唐代寒山《詩三百三首》之一七六）

（14）半夜日頭明，日午打三更。（宋代普濟《五燈會元》卷二十）

（15）日頭又這早晚了，那望著的黑林子便是夏店。（《老乞大》卷上）

可見，“日頭”自釋為“日”起僅局限于白話類文本或是口語之中，其運用范圍是明顯窄于“太陽”的。筆者認(rèn)為，“日頭”是否為漢語詞匯雙音化的結(jié)果還有待商榷。南北朝時期雖是漢語詞匯雙音化發(fā)展的重要時期，求那毗地所譯《百喻經(jīng)》亦真實反映了當(dāng)時漢語詞匯的現(xiàn)狀，然而就目前可見的文獻材料看來，在《百喻經(jīng)》前未出現(xiàn)“日頭”之用法。即使“日頭”在南北朝時已用于口語交際，現(xiàn)今亦缺少確鑿的例證?！叭疹^”究竟是源于漢語詞匯的雙音化，還是受到梵語語法的影響，通過增加后綴進行構(gòu)形，從而進入到漢語詞匯系統(tǒng)中，亦未可知。然而，以“太陽”表“日”早在漢代文獻中就已產(chǎn)生，以致“太陽”無論在書面語還是在口語中的影響都要遠遠大于“日頭”。同時代的一物兩稱顯然不符合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事實業(yè)已證明，即使在口語中，“日頭”也在不斷被“太陽”所替換。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太陽”已替換“日”成為基本詞匯，“日”成為了構(gòu)詞詞根，“日頭”則不存于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葉雪萍（2011）指出，“日頭”是通語詞而非區(qū)域性詞語，當(dāng)下僅存于南方方言區(qū)的老派方言中。汪維輝（2014）據(jù)此認(rèn)為，漢語普通話中“日頭”的消亡，是因為元以后北方地區(qū)的褻詞“?”與“日”同音，后世為避諱而改“太陽”，而其他方言區(qū)則繼續(xù)稱“日頭”。汪氏此說確有其理。避諱或許是北方方言選擇“太陽”表“日”的重要原因，但并非是因避諱而改“日頭”為“太陽”。“太陽”的出現(xiàn)時期要遠遠早于“日頭”，而且一直可靈活用于書面與口頭語體，它在語言中的植根程度更遠高于“日頭”。

二、從“月”到“太陰”“月亮”

在上古漢語中，只有“月”而不稱“陰”或“太陰”?！墩f文解字·月部》：“月，闕也。太陰之精。象形。”甲骨文作“”，金文作“”，其形右圓而左平，表示“月”之特征“闕也”，屬象形表義。許慎言其為象形者不虛。相較于古文字字形，小篆的“”及隸書、楷書的“月”缺面外緣延長，整體逆時針旋轉(zhuǎn)了九十度，亦成為記號字?！霸隆薄瓣I”同為上古月部字，“月”歸疑母，“闕”歸溪母，上古皆為牙音，區(qū)別在于清濁不同。此處亦可視為聲訓(xùn)之例。

（一）從“月”到“太陰”

《說文解字·部》：“陰，暗也。水之南、山之北也。從侌聲?！薄墩f文解字·雲(yún)部》：“，雲(yún)覆日也。從雲(yún)今聲。，古文省?！倍斡癫米ⅲ骸敖袢岁庩栕中∽鲿[?！盼碾?yún)本無雨耳，非省也。陰字從此?！倍问洗苏f極是。隸定為“侌”，當(dāng)為“陰”之本字，從云今聲?！皝稹薄瓣帯鄙瞎磐?，故筆者認(rèn)為，“陰”從從云今聲。許說謬矣。然“侌”何以有日為云所覆之義呢？金文中的“”“”或“”，應(yīng)為“侌”的后起字形。前二字左皆象山崖之形，其右一為今與云之合形，一為今與酉之合形;后一字為今、水、酉之合形?！瓣帯庇猩奖彼现x，故可從“”或從“水”?！墩f文解字·亼部》：“今，是時也。從亼從紲?！倍斡癫米ⅲ骸胺步鹇暋⒔衤曋纸杂薪浦x?！鄙蚣媸浚?933）以段言為是，認(rèn)為從“今”得聲之字往往音義相通，并指出“酓”“侌”“含”“念”等字音義與“今”密切相關(guān)。朱德熙（1954）指出，許慎讀“亼”為“集”乃是聲訓(xùn)，“集”“合”上古同音，從“亼”之字多有集合之義。裘錫圭（1988）則以“今”為“曰”之倒寫，是當(dāng)閉口講的“吟（噤）”的初文。筆者認(rèn)為，“含”“吟”上古同音，或為同字異寫，裘錫圭所擬之初文“吟”當(dāng)與從沈兼士所列從“今”得聲等字同屬。如此，“侌”便可理解為云氣聚集，日為云所覆;“酓”則可理解為酒聚藏于不見日之山中或水側(cè)，亦得其理。不難看出，“陰”亦屬形聲兼會意字，本義當(dāng)為不見日光之義，許慎所言“暗”“水之南、山之北”，應(yīng)由此義引申而來。

考察秦以前的“陰”字用例，沒有發(fā)現(xiàn)“陰”直接釋為“月”的用法，它多用于表示陰陽學(xué)說中與“陽”相反的概念，即《說文》所說的“暗也”。先秦文獻中多有，此處不再列舉。與此同時，“陰”還多用作表示山北水南的方位詞。我國先民發(fā)源于黃河流域，地處北回歸線之北，山體突出地表，山北終年不見日光;河流大多向東入海，南岸侵蝕，亦終年不見日光。例如：

（16）楚子自武城使公子成以汝陰之田求成于鄭。（《左傳·成公十六年》）

（17）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列子·湯問》）

（18）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孟子·萬章上》）

“太陰”二字連用，與“太陽”同樣始于漢代，初始也并非指稱“月”，而是與同時代“太陽”所表至高、高明之義相對的至深、至暗或至深、至暗之物。那么， “陰”又是如何與“月”相關(guān)聯(lián)，繼而以“太陰”稱“月”的呢？據(jù)上文所述，“陽”之初文“昜”本義為日光，后加“”為日光射于山崖之義;“陰”之初文“侌”本義為云聚覆日，后加“”為山崖、云氣所籠不見日光。從“陰”與“陽”的構(gòu)形角度來看，二字的本義都是與“日”直接相關(guān)的，有“日”為“陽”，無“日”為“陰”，“陰”和“月”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筆者認(rèn)為，“陰”與“月”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繼而以“太陰”稱“月”，是先民比附“太陽”與“日”之關(guān)聯(lián)而進行的詞義聯(lián)想。“陰”無論釋為不見日光、山北水南或者幽暗，“陽”都有與其相對之義。但“太陽”釋為“日”有其引申依據(jù)，“太陰”卻無法通過詞義引申與復(fù)合的途徑產(chǎn)生“月”的意義。因此，以“太陰”指稱“月”是一種人為的詞匯現(xiàn)象。

相較于以“太陽”指稱“日”，以“太陰”指稱“月”的始見時代要晚得多，直至唐宋時期，以“太陰”指稱“月”的現(xiàn)象才逐漸流行開來，但主要是作為“月”的一種雅稱，而多見于詩詞曲賦中。例如：

（19）太陰望兮圓魄皎，閶闔開兮涼風(fēng)嫋。（唐代楊炯《盂蘭盆賦》）

（20）太陰不離畢，太歲仍在午。（唐代白居易《夏旱》）

（21）坐使青天暮，小星愁太陰。（唐代柳宗元《感遇二首》之一）

元明以后，以“太陰”指稱“月”也僅限于史書中所載的天文歷數(shù)。例如：

（22）三月，太陰、太白與日并見，相去尺余。（《金史·衛(wèi)紹王本紀(jì)》）

（23）求食甚太陰緯度 南北定差內(nèi)。（《明史·歷志七》）

（24）太陰一小時引數(shù)一千九百五十九秒，小余七四七六五四二。（《清史稿·時憲志五》）

可見，以“太陰”指稱“月”的現(xiàn)象并不普遍，其使用僅局限于極具典雅文言色彩的文獻中，白話文獻與口語中則難以見到。

（二）從“月”到“月亮”

筆者推測，“太陰”指稱“月”在漢語中扎根程度不深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以“月”為詞根的雙音節(jié)詞“月亮”“月明”等的廣泛運用。在這一問題上，已有不少學(xué)者根據(jù)實際用例提出自己的觀點。董秀芳（2002）認(rèn)為，“月亮”稱代月球是主謂結(jié)構(gòu)“月亮”詞匯化的產(chǎn)物。譚代龍（2004）并不認(rèn)同這一觀點，他認(rèn)為，以“月亮”稱代月球是明代以后由表示月光的定中結(jié)構(gòu)“月亮”引申而來。通過對“月亮”在古代文獻中用例的考察，筆者發(fā)現(xiàn)，“月亮”二字連用始見于唐代，為主謂結(jié)構(gòu)，且用例極少。直至明代，“月亮”開始大量出現(xiàn)于話本及章回小說中，以定中結(jié)構(gòu)居多。例如：

（25）月亮里邊看去，果然是一個人，踞在禪椅之上。（《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三）

（26）吩咐了，兩個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內(nèi)。（《金瓶梅》第五十回）

（27）行者攔門，一口吹息道：“這般月亮不用燈?！保ā段饔斡洝返诎耸幕兀?/p>

謝永芳（2012）通過列舉《蕩寇志》中“月亮”多表月球義而非月光義，得出結(jié)論：“月亮”的月球義并非從月光義引申而來，實是“月”雙音化的產(chǎn)物。謝永芳所言不確。例（25）“月亮”當(dāng)只能作月光講不能釋為月球。例（26）謝永芳以“太陽地”之“太陽”未必有日光義，否定“月亮地”之“月亮”為月光，這一說法或過于牽強。前文已證“陽”本有日光義，此處“月亮”釋為月光亦未嘗不可。例（27）“這般月亮不用燈”是說環(huán)境敞亮，非僅言月球光亮而應(yīng)是月光明亮映照樓上。就此而言，當(dāng)以譚說為是。

汪維輝（2014）通過調(diào)查南北方言指稱“月”的雙音詞現(xiàn)況，發(fā)現(xiàn)“月亮”多存在于官話與吳語中，而南方方言中則多用“月明”等詞。東漢竺大力、康孟祥譯《修行本起經(jīng)》云：“向者夢中，見須彌山崩、月明落地、珠光忽滅、頭髻墮地、人奪我蓋，是故驚覺?！碑?dāng)是“月明”指稱“月”的較早用例。自此之后，“月明”廣泛用于文言詩賦與白話小說之中。例如：

（28）何人教我吹長笛，與倚春風(fēng)弄月明。（唐代杜牧《題元處士高亭（宣州）》）

（29）錦帆天子狂魂魄，應(yīng)過揚州看月明。（唐代羅隱《中元夜泊淮口》）

（30）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武松吃得半醉，卻都忘了禮數(shù)，只顧痛飲。（《水滸傳》第二十九回）

此外，汪維輝（2017）在《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修訂本）一書中指出，在中古時期，表示明亮的形容詞“明”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逐漸為“亮”所更替的趨勢。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明”作明亮義時已不能單說，它已成為詞根語素;而“亮”在明亮義上既可以單說，也可以復(fù)合成詞?？梢姡粑乃浴懊鳌痢钡难葑兎较蚴峭耆险Z言發(fā)展現(xiàn)狀的。在“明”向“亮”替換和表示月光義的“月亮”詞義引申的共同作用下，以“月亮”指稱“月”遂在漢語中扎下根來，成為基本詞匯的一員，而人為與“月”相關(guān)聯(lián)且使用文體狹窄的“太陰”則逐漸消亡。

三、漢民族對于“陰”“陽”的

文化認(rèn)知差異

（一）重視事物直觀性

在漢字構(gòu)形過程中，漢民族傾向于用最直接的特征形容刻畫事物，區(qū)別于西方思維中擅長用邏輯來定義概念的特點。重視事物直觀性這一獨特文化認(rèn)知在象形字中尤為突出?！墩f文解字·敘》：“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笨v觀以象形所造之字，均是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關(guān)之物。

同樣是“月”的不同稱謂，“月亮”直觀地告訴人們“月”這一事物的基本特征——“亮”。夜晚漆黑，月亮的光芒就顯得更為突出，這也是人們對月的普遍第一印象。但“太陰”一詞則不同，我們從詞面上并不能看出月的特征。唐宋以來，隨著漢語詞匯雙音節(jié)化趨勢的愈發(fā)突出與白話文學(xué)的興盛，文人在創(chuàng)作時更傾向于選擇能直接體現(xiàn)特征的“月亮”一詞來指代“月”。

“太陽”則較“日頭”更為直觀，“陽”之本義為日光，而諸多光源中最為常見、最為光亮的便是日光。一般情況下，人們總是先感受到日光，才會仰望太陽，而所見也是被光暈所籠罩之“日”，宛如至高、至明的陽氣。而“日頭”則是詞根“日”加上沒有實際意義的后綴“頭”，沒有“太陽”形象，同時又受到北方地區(qū)褻詞“?”的影響，因此，僅保留于南方方言中。

（二）重陽輕陰傾向

在傳統(tǒng)文化的認(rèn)知領(lǐng)域里，“陽”的地位要遠高于“陰”。在漢語詞匯中，與陽有關(guān)的詞語基本都偏向褒義，如“陽春白雪”“三陽開泰”“陽關(guān)大道”等;而與“陰”有關(guān)的詞語大多偏于貶義，如“陰險狡詐”“陰謀詭計”“旁搖陰煽”等。就此來說，“太陰”一詞也難以為人接受。

值得注意的是，漢民族崇尚自然美學(xué)，“月”在文人筆下也表現(xiàn)出諸多意象：

1.與邊塞、異鄉(xiāng)并舉，寄托了人們對故鄉(xiāng)以及親人的思念。例如：

（31）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唐代王昌齡《從軍行七首》之一）

2.與流水并舉，表達了人們對時光易逝的感嘆。例如：

（32）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唐代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3.從月有陰晴圓缺這一變化出發(fā)，引發(fā)無限愁思。例如：

（33）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宋代蘇軾《水調(diào)歌頭》）

4.由月古時的浪漫傳說出發(fā)，借為傳遞愛意之寄托。例如：

（34）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宋代歐陽修《生查子·元夕》）

總起來看，“月”總是象征著黑夜中的光明及朦朧浪漫之美，給予人們希望與寄托。因此，相較于“太陰”，“月亮”更易為人們所接受。

綜上所述，“陽”本有陽光義，與“太”復(fù)合構(gòu)成“太陽”即可表示“日”，其始見時代早于“日頭”，而且“日”在北方地區(qū)有避諱“?”而不用的現(xiàn)象，故“太陽”最終成為現(xiàn)代漢語中指稱“日”的基本詞匯?！瓣帯北九c“月”無關(guān)，以“太陰”指稱“月”是比附“太陽”與“日”之關(guān)聯(lián)的人為現(xiàn)象，其始見時代較“月明”晚得多，而且“陰”在民族認(rèn)知中多具有貶義色彩，故“月亮”最終成為現(xiàn)代漢語中指稱“月”的基本詞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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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 on Vocabulary Asymmetry of “TaiYang（太陽）” and “YueLiang（月亮）”

Ma Siqi

（College of Literatur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7， China）

Abstract：In ancient Chinese language，“Ri（日）” can be called “TaiYang（太陽）” or “RiTou（日頭）”，“Yue（月）” can be called “TaiYin（太陰）” or “YueLiang（月亮）”. But in modern mandarin Chinese，“Ri（日）” can only be called “TaiYang（太陽）”，“Yue（月）” can only be called “YueLiang（月亮）”，which is an asymmetric phenomenon of evolution of Chinese vocabulary. Starting from the analysis of font configuration of “Yang（陽）” and “Yin（陰）” in order to explore their internal correlation with “Ri（日）” and “Yue（月）”，then investigating the evolution and replacement process of “TaiYang（太陽）”“RiTou（日頭）”“TaiYin （太陰）”and “YueLiang（月亮）”，and combining with the cultural cognitiv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to more scientifically explore the intrinsic motivation of vocabulary orientation of “TaiYang（太陽）” and “YueLiang（月亮）”.

Key words：“TaiYang（太陽）”;“YueLiang（月亮）”;asymmetry;Chinese character configuration;cultural cogn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