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與張幼儀的“離婚通告”

陳建軍

著名文史學家宋云彬曾在《關于徐志摩》（上?！兑安荨?947年10月6日新五號）一文中說：

志摩和張女士離婚時，寫了一篇“離婚宣言”；雙方都簽了字，送請《婦女雜志》發(fā)表，被志摩的父親知道了，向《婦女雜志》編者取回，并反對他們在任何刊物上發(fā)表（志摩的父親不承認他們的離婚，后來張女士改稱志摩的父母為寄爸、寄媽）；志摩沒有辦法，跑到杭州來跟我商量，我替他在《新浙江報》上發(fā)表了。這篇離婚宣言，是一篇很好的文藝作品，可惜充滿浪漫氣氛，他企圖用一種哲理來解釋他們離婚的原因。

所謂“離婚宣言”，即指《徐志摩張幼儀離婚通告》（下稱《離婚通告》）。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徐志摩何以跑到杭州，跟宋云彬商量呢？宋云彬與徐志摩關系密切，二人同年、同鄉(xiāng)、同學，均生于1897年，都是浙江海寧人，曾一起就讀于硤石開智學堂。宋云彬時為《新浙江》報（非《新浙江報》）主筆，編輯《新朋友》《學園》等副刊。經商量，宋云彬便將原《學園》所在版面臨時設為“離婚號”，替徐志摩發(fā)表了這篇《離婚通告》。

迄今為止，《離婚通告》僅見1922年11月8日“離婚號（2）”所刊載的內容，即下半篇。11月8日題下標有“續(xù)六日”字樣，可知上半篇是11月6日發(fā)表的，但這一天的報紙一直沒有找到。

“離婚號（2）”上，除《離婚通告》外，另有徐志摩送給張幼儀的詩《笑解煩惱結》，還有關于上半篇的《更正》。這則《更正》未見有人提及，茲全文過錄如下（標點及校勘系筆者所作）：

天昨〔昨天〕運動會特刊，錯字等，不勝其更正，讀者意會之可也。

前天離婚號，不得不更正。

《離婚通告》第一排第二十四五行“至于我們的善后辦法”九字衍。廿八行“徐志摩”落一“志”字。第四十行“這就是兩……”下落一“性”字。第二排第四七行“雖則他受教育比她……”，“她”誤作“他”字。第三排一七行“最初你雖則……”，“最”字下多一“日”字。第三十行“不自由毋寧死”，脫一“毋”字。三二行末一字“決”誤“宜”。四三行末多“一”字。五四行“離、婚……”，“離”字下少一“了”多一點。第四排四十行“婚。的不滿意”，“?！毕怠盎椤惨觥场弊?。五六行“我們忍受屈服……”，“屈”誤作“屆”。

“離婚”乃大事，故編者“不得不更正”。通過《更正》中的“不自由毋寧死”“婚姻的不滿意”“我們忍受屈服”等片言只語，多少可以窺見徐志摩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和追求自由的決心。

宋云彬讀過《離婚通告》，于11月7日寫了一篇《讀徐志摩張幼儀離婚通告以后》，也發(fā)表在“離婚號（2）”上。文章開頭寫道：

徐志摩和張幼儀兩君的離婚消息，早幾個月前已傳到我們的耳鼓了。但在家鄉(xiāng)里可沒一個人敢替佢們倆說一聲“恭喜”。有時候朋友中談到志摩和幼儀離婚的一件事，好像佢們倆犯了說不出的罪惡，連談論這問題的人，也像犯了罪似的。

宋云彬稱《離婚通告》是“很正當的一篇宣言”，“至少可以喚醒舊社會里一部份頑固的家長、懦弱愚暗青年男女”。他很贊成“兩性間同意的離婚”，以為“這種離婚在朋友方面應該和結婚時一樣的恭賀佢們”。同時，他在《離婚通告》里發(fā)現了一件事實，即離婚的動機是徐志摩先行發(fā)動的，“而且志摩有離婚思想的時候，幼儀君很覺得為難，以致有尋死的念頭。后來幼儀君有了‘偉大的發(fā)現，方才覺得‘非離婚不能做人的真理”。在他看來，倘若張幼儀始終沒有“偉大的發(fā)現”，那么，要“笑解煩惱結”，并非易事。他認為，有離婚想法的男子“應得先設法使女子覺悟，并且要替女子打算經濟的獨立，候雙方都覺到‘非離婚不可的時候，才實行離婚。如沒有方法使女子覺悟，一味為著個人單方面的自由而離婚，使女子離婚后再不能得到人生的樂趣，那真是新時代的罪人了”。這是宋云彬讀了《離婚通告》之后的感想，徐志摩找他商量時，或許他已跟徐志摩當面聊過。

《離婚通告》下半篇最早收入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1992年7月版《徐志摩全集補編》，但失?，F象比較嚴重，錯字、漏字、倒字、衍字有一二十處。晚出的幾種《徐志摩全集》所收這半篇通告，與香港商務版完全相同，大概都是以香港商務版為排印底本的。因此，為呈現文本的真實面貌，《離婚通告》尚需重新整理。

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1月版《徐志摩全集》編者在《離婚通告》附注中說：“徐張離婚案被稱為‘中國現代第一樁離婚案，有一定社會意義，若能找到上半部，那就是對聚訟紛紜的徐張離婚案一個有力的判斷。尤其是這則《通告》是兩人聯合發(fā)出的。敬請讀者也找找，功德無量?！钡覆痪玫膶恚峨x婚通告》下半篇與上半篇終能“合璧”。

附：

徐志摩張幼儀離婚通告（續(xù)六日）

目前情形，離姻的結果，還不見女的方面缺虧。男子再娶絕對不成問題，女子再嫁的機會，即使有，總不平等。固然我們同時應該打破男必娶女必嫁的謬見，但不平等的現象依舊存在。這非但這女子不解放，也是男子未盡解放的證據。我們希望大家努力從理性方面進行，掃除陋習迷信，實現男女平權的理想。

（六）我們不知不覺已經說上一大串，但家庭方面，總不應得略過不問，實際上家庭是個極重大的原則?！皹O重要〔大〕”是一定要牽連到的意思，并不是離婚不經過家庭就不成功，好像沒有糯米裹不成粽子，沒有豆板做不出豆腐。只要當事人同意負責，婚姻離合的原素就完全。固然能得家庭同意最好，但非必要；如其當事人愿意離婚而第三者的家庭有異議，這一定是誤解，遲早講得明白；若說反對，更是笑話。屋子里失火，子女當然逃命，住在城外的父母說不興，你們未得家庭同意，如何擅敢逃命，這不是開頑笑嗎？解除辱沒人格的婚姻，是逃靈魂的命，愛子女的父母，豈有故意把他們的出路堵住之理，并且他們也決計堵不住。但離婚總沒有朋友絕交的簡單，往往有具體事實清算的必要，則如財產子女，□□地要商榷家庭了，舊式的制度使然。但事實清算是理性的事務，只要命題合理，總有答數算出來。我們應該研究的是，如何可以使得舊社會的家長，了解新時代的精神，免起無謂的沖突，釀成不愉快的結局。你我有你我的意見，老輩也有老輩的意見，“疏通”是我們的責任。要使他們了解我們，我們先得了解他們。同情產生同情，誤解反應誤解。“頑固”無可理喻！家庭革命的呼聲常常聽見，我們青年就犯一個嗜好，不是完全健康的嗜好——“浪漫主義”。家庭革命四個字，是染透了浪漫的色彩，我們不是為革命而革命。我們對家長說的話很簡單，我們說“你們父母是最憐愛我們子女，我們的幸福，就是你們的幸福；我們的痛苦，就是你們的痛苦；已往的是非不提，誰也不必抱怨誰?，F在我們覺悟，我們已經自動，掙出了黑暗的地獄，已經解散了煩惱的繩結，已經恢復了自由和獨立人格，現在含笑來報告你們這可喜的消息，請你們參與我們的歡暢”。慈愛、同情，永遠是人道的經緯，理性是南針。我們想果然?！伯敗呈氯四芟裎覀円粯?，歡歡喜喜的同意解除婚約，有理性的父母決不會不贊成，除非真是父母根本不愛兒女，愿意他們痛苦，不愿意他們救度。我們相信這樣異乎尋常的父母，世界上不多。若然當事人不幸而逢到真正異乎尋常的家長，那時要有革命行為發(fā)生，誰是誰非就不辨自明。

我們要說的話還很多，但這不是做大文章的地方。我們很盼望再有機會討論這個重要問題。我們相信道德的勇敢是這新時期的精神，人道是革新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