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銀鐲子

窗外月色如水，繁星滿天。我找出鑰匙，打開上了鎖的抽屜，小心翼翼取出一個藍布小荷包。又打開一層一層的絲綿包裹，更加小心翼翼取出一對金包銀的手鐲。手鐲十分古舊，在月光下幽幽閃著冷調(diào)的銀光，表面那層黃金早已斑駁脫落，布滿黑色的銀銹，背面凹凸雕刻的文字也已模糊難辨。這手鐲是姥姥留給我的遺物。姥姥離開這個世界已經(jīng)20多年了。

■記憶中的姥姥

小時候，父母工作忙，家鄉(xiāng)又沒有幼兒園，我差不多是寸步不離跟著姥姥長大的。那時沒有電視，只能偶爾聽聽收音機，我總是纏著姥姥一遍遍講那些陳年舊事，覺得比聽收音機里播放的評書還有趣。她拗不過我，一邊做家務(wù)一邊講起在天津舉行的那場難忘的婚禮——她戴珠冠、穿霞帔、坐八抬大轎的婚禮?！爸楣谑鞘裁礃幼拥模俊蔽液闷娴貑?，“珠冠是新娘子戴的帽子，上面綴的都是亮閃閃的珍珠呀！”姥姥慈祥地笑著說。鎮(zhèn)里來了戲班子，我便踴躍地搬著小板凳和姥姥一起去看戲，坐在清風(fēng)送爽的露天戲園里，看到《醉打金枝》里廣袖輕舒、珠光寶氣的“金枝”，我茅塞頓開地認定，姥姥所說“戴珠冠、穿霞帔”必是如此曼妙風(fēng)姿。

那時姥姥雖年近七旬，但身子還很硬朗，記憶中她總是收拾得利利索索、整整潔潔，腦后的發(fā)髻也總是盤得一絲不亂，再用一個黑色發(fā)網(wǎng)兜得端端正正。每次洗完頭發(fā)，姥姥都把粘在地上盆沿的發(fā)絲撿起來，小心地卷成綹收好了，我問她這些碎頭發(fā)有什么用，她說，“把頭發(fā)賣了給你買葡萄干呀！”一聽葡萄干，我就饞得流口水，也賣勁地同姥姥一起收集碎頭發(fā)。但是鎮(zhèn)上已經(jīng)很久不賣葡萄干了，上次吃到葡萄干是什么時候，我努力回想也想不起來，于是又擔(dān)心起來，等咱們攢夠了錢，賣葡萄干的能來嗎？姥姥哄著我說，“會來的，會來的?！蔽倚帕死牙?，美美地入睡了，每一個夢里都有葡萄干酸酸甜甜的味道。

秋天，黃燦燦的麥子熟了，打下新麥磨了新面，姥姥總要張羅著蒸一大鍋饅頭。她給我夾一個熱氣騰騰、白白胖胖、笑開了花的大饅頭，說：“白面饅頭，菩薩都吃得。”她的語氣透著歡喜，透著知足，甚至蘊含著一種虔誠的情感。我本來不想吃，這時似乎受到感染，也大口大口吃起來，記憶中那是我生平吃過的最香甜的饅頭。

■珍貴的銀手鐲

我上高中時，姥姥的身子日漸衰弱，腦子也一時清醒一時糊涂，即使家里剛吃完飯，只要看見周圍鄰居家有煙囪冒煙，姥姥就氣呼呼地顫顫巍巍拄著拐杖去質(zhì)問母親，“人家都吃飯了，咱家為啥不吃飯，你要餓死我呀？”那時，我正步入青春叛逆期，并且不知為什么我身上的逆反傾向似乎尤為嚴(yán)重。我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纏著姥姥說東道西，姥姥問我話時，也多半只是敷衍她，一臉不耐煩。姥姥的小屋對我失去了以往的吸引力，多少次，姥姥手捧著我愛吃的點心水果，或者從懷里掏出皺巴巴地給我預(yù)備的零花錢，笑瞇瞇地站在小屋門口向我招手，滿心希望我像兒時那樣歡天喜地地撲過去，而我卻態(tài)度冷漠、不屑一顧，故意無視姥姥臉上像小孩子受了委屈似的茫然失措的表情，無視她眼底深深的失望和受傷，揚長而去。

高考前夕，姥姥去世了，享年84歲。母親為姥姥操辦后事，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將姥姥與20年前去世的姥爺合葬。忙完喪事，母親已累到力竭，她交給我一個荷包，聲音沙啞地說：“你姥姥留了一副手鐲，她臨終時叮囑我交給你，說你五歲的時候，她就許給你了。”電光火石間，往事歷歷在目：姥姥從大紅柜子里取出一個舊盒子，輕輕地、珍重地摩挲著盒子上有些破損的精致花紋，似乎在為它拭去灰塵，但在我看來，那盒子干干凈凈，根本沒一點土星兒。姥姥打開盒鎖，偌大的盒子里孤零零地躺著一對銹跡斑駁的銀手鐲，默默述說著過往如煙的繁華。“以前那么多首飾，當(dāng)?shù)漠?dāng)，賣的賣，只剩這個了。光景簡直過不下去、飯也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我猶豫了好幾回，還是沒舍得賣了它。等我不在了，你長大了，用它重新打個式樣，戴上多好看，一個姑娘家是該有件首飾的?！蔽覍τ凇安辉凇睕]什么概念，但那時一件碎花新棉襖尚算得奢侈，何況擁有什么聞所未聞的“首飾”？我興高采烈地一個勁點頭。姥姥讓我逗樂了，笑容如秋陽燦爛。

我長大了，姥姥果然“不在”了，但她兌現(xiàn)了當(dāng)初的承諾。生平第一次，我體驗到種種激烈情緒如何在體內(nèi)激蕩、奔涌、翻滾，卻找不到一個發(fā)泄的突破口，是悲痛？是哀傷？是自責(zé)？是愧？是悔？我想哭，哭不出來；想喊，喊不出來；我沒有勇氣碰一碰那個小荷包，更沒有勇氣看一眼姥姥留給我的珍貴的銀手鐲。

今年春節(jié)，我們?nèi)ゴ笠碳野菽?。男女老少圍坐在炕上地下，有說有笑地包餃子，門外雖仍是冰天雪地，屋子里洋溢著暖暖的親情，卻好似已經(jīng)春意融融了。忽然，四表哥說：“姥姥生前最后一個春節(jié)，我陪她過的。誰說她糊涂了？她清楚著呢，什么都知道。”一句話勾起在場不少人心底的回憶。姥姥走了20多年了，時至今日，大家對她依然念念不忘。我心里對姥姥的想念也是愈來愈濃烈，我想再去看看姥姥生活過的地方，于是我從北京南站乘高鐵，一路風(fēng)馳電掣，半個多小時就抵達天津。

漫步在著名的五大道，聞到那老舊時光里藏著的厚重歷史味道；凝視華世奎手書的“天津勸業(yè)場”金底牌匾，似乎還能窺見當(dāng)年“八大天”的浮光掠影；徜徉在海河岸邊，欣賞夜空的藍與海河的藍融在一起的美景。在姥姥的故鄉(xiāng)，聽路人幽默天成、津味十足的對話，我又一次想起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