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我的那個老頭兒失約了

侯潔

夜，很深了，凌晨兩點二十八分。

靈柩前的兩盞長明燈，隨風(fēng)搖曳，忽暗忽明。靈柩下的守靈雞持續(xù)不安地翻騰著它肥胖的身姿。老院里只剩下幫忙打點喪禮的幾位鄉(xiāng)親。祖母拖著沉重的步伐在老院里走來走去，歪頭喃喃自語，紅著的眼眶透出整個人精神的瀕臨崩潰。母親催促著我們這些守靈的孝子：“天冷，快去睡吧，一會兒天該亮了，又有得忙了?！?/p>

解下打結(jié)的孝衣，脫掉孝帽，沒有力氣脫去里衣了。罷了！就這樣睡吧。夜亮得荒唐！炕上擠了表姐和我們仨，我睜眼、閉眼……翻來覆去，昏沉的大腦也愈加“荒唐”，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強(qiáng)勁的控制欲反復(fù)拉扯我的眼皮，使我不能靜靜地睡去。夜，非常深了。表姐的呼吸聲終是輕輕的，如祖父般粗糙的手掌輕輕地拍我入睡。

天亮得很早。老院里傳出嘈雜的聲響，早飯已準(zhǔn)備好，廚子們開始忙碌起中午的酒席。老家的風(fēng)俗，人去世后，準(zhǔn)備三頓飯，前一天晚上一頓酒席，第二天早上饸饹面，中午一頓酒席。念經(jīng)的陰陽是個老頭兒，也早早地到了。父母著急忙慌地從一扇門里進(jìn)來又急迫地從另一扇門出去。叔叔、嬸嬸們招呼來客們吃飯。我和表姐、姑姑天微亮就跪在了祖父靈位邊兒。時辰到了，祖父該“走”了。靈柩的蓋子在我們眾人眼中一點點被合上，直到完全合緊，祖父被抬走了，被一群鄉(xiāng)親們，準(zhǔn)確地說。這年我20歲，祖父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離開了我們。

午飯在嗩吶聲、喧囂聲中結(jié)束。下午五點多鐘，老院里沒剩幾個人了，祖母嘟囔著、催促著我們幫忙整理祖父的瑣碎遺物。柜子里儲放著祖父常穿的洗舊了的幾件外套、里衣，裝得下我兩條腿的褲子，衣服上縫有大小、形狀不一的補(bǔ)丁，翻到最下面，是母親好幾年前給祖父買的棉褲、外套，新得依舊如初，整整齊齊地疊放著。祖父常說：“穿舊的就好了，舊的舒服，新的去親戚家隨禮、過年穿穿就好，面兒上好看就行了?！边@些新衣服，他沒穿過幾次?？涌油萃菽昃檬薜膲Ρ谏?，遺留著用碎麥草稈、干黃土混合成的泥抹子抹過的痕跡。墻壁上的圖釘釘著的照片整齊地排列著祖父的一生，從年輕時的三峽工人、風(fēng)華正茂時的結(jié)婚照、添了孫輩后的生活照、過年時的全家福，還有不少我從小到大的照片……這些照片在歲月的流逝中漸趨卷角、泛黃，當(dāng)我再看時，每一張都被賦予了不一樣的意義。

整理得差不多了，祖母不知從哪里又悄然翻出一張照片來。照片里的我小小的，依偎在祖父的懷里。他駝了的背盡量挺得高點兒，顯得他精神點兒。記憶拉回到10年前。老人家們都喜好看戲，他看戲時喜歡帶著我，但他多半是聽不懂內(nèi)容，只看個熱鬧的場面兒。我的記憶里，這張照片就是那天祖父拉著我在戲場里拍的。

從我記事起，祖父的背就駝了，挺不直，一些重點兒的農(nóng)活兒，他束手無策，只能干著急。祖母時常開玩笑，你歇著吧，歇著吧，明兒就不給你飯吃咯！祖父啞口無言，他不敢反駁，也不是怕真的沒飯吃，到底是經(jīng)歷過“饑荒”的。他們這輩人兒格外珍惜糧食，看重糧食的收成。誰家糧食成了，說些討喜的話兒，眼里充滿了羨慕，恨不得立馬回家祭拜神靈多賞點飯吃；相反，也有看不慣的，背地里一個勁兒喋喋不休地謾罵、詛咒，盼望人家明年收成不好。他駝了的背時刻歇不下來，他疼愛我到一種不要我走路，怕我太累的程度。路途稍微遠(yuǎn)一點兒，他便背著我，一步一步走著，不緊不慢，走累了，他常年干農(nóng)活粗糙的手，托著我屁股慢慢地放我下來。他停下了腳步，喘了長長的一口氣，說：“走一會兒罷。”他滿是褶皺、粗糙的手牽著我，放慢了步伐?！白娓概率抢狭?，怎么會背不動了呢？前年背著你還跑得動呢，還記得么，毛兒？”

“祖父，為什么要看戲呢？為什么不叫聽?wèi)蚰?？祖父，你會給我買好多好吃的嗎？祖父，你為什么每次都要牽我的手啊，我自己可以走的??！祖父，我想吃棉花糖，祖父，祖父……”我不停地追問祖父，直到他回答完我的問題?！白娓笡]讀過幾天書，聽不懂戲里的內(nèi)容，去圖個熱鬧罷了，過過眼癮兒，瞧瞧打斗的場面活兒。人老了，也怕是湊個熱鬧！”

“祖父呢，也喜歡牽我們毛兒的手出去走走。剛出生時你總是哭個不停，你祖母照顧你很笨拙，怎么哄都哄不好。后來我試著拉了拉你的手，你立刻停止了哭泣。就這樣，在后來的日子里，只要你哭了，發(fā)小脾氣了，我便這樣哄你，直到你慢慢長大。你呢，現(xiàn)在是大了點兒，可是在祖父心里，依然是剛落地般那樣兒。祖父喜歡牽著你，牽著你上學(xué)、成人、出嫁……祖父都想親自見證，不知道我的孫女兒會便宜哪個小伙子！”“祖父，你要是離開了我怎么辦？我們老師說，人類壽命短短幾十載，你會不會突然離開？”“那我要堅持住，回頭給閻王老爺們托個信兒，讓他收我的命晚點兒，我總不能對我的孫女失信吧。遲點兒罷，遲到你長到二十八歲吧。”為什么是二十八歲呢？我滿臉好奇地問?！鞍藲q，你是個含苞的嫩芽，我小心翼翼地揣在懷里，謹(jǐn)慎地澆灌；十八歲，你開始漸露你的鋒芒，我決定慢慢放開你的手，讓你跑得快一點兒；二十八歲，你真正脫離祖父的手掌，成為獨當(dāng)一面的大人，會面臨各種挑戰(zhàn)，祖父想牽著你面對這些挑戰(zhàn)。祖父讀的書少，這樣解釋可能不合理，你要替祖父多讀書，多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边@年我十歲，祖父七十四歲。

戲場里孩子是不看戲的，常徘徊于商販們的鋪子攤兒前，固執(zhí)地喊長輩們買零食吃，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戲場里的空氣中彌漫著香噴噴的烤紅薯味兒；“砰、砰、砰”，只見皮膚黝黑、身材瘦小的一老頭兒，腳踏住漆黑的圓形皮膠桶，冒著淡淡焦味兒的爆米花剛出爐就被等得焦急的觀眾搶購一空；油貨在錚亮的油鍋中炸得滋啦啦響；瓜子、麻子、油葵是陪伴代代看戲觀眾拌嘴的休閑食品……戲場里可謂應(yīng)有盡有！影響最深的是被祖父慌忙拉去拍照，洗出后祖父雙手捏著照片眉頭舒展的樣子。依稀中，祖父用盡了很大的力氣掙扎著，挺起他駝了的背，他好似說：再挺高點兒，拍出來顯得精神點兒。待到回家時，祖父手里提滿了各種各樣的雜貨?！澳銈冞@一老一小，真是收獲頗多啊！”祖母取笑道，她優(yōu)哉游哉地坐在門口的馬扎上正與鄰居聊得開懷大笑，眼睛笑起來彎彎的，在落日余暉的照映下，好看極了。

六月最是農(nóng)忙時，麥子的成熟昭示著一年已過一半。只盼今年有個好收成，家家戶戶糧袋滿得糧倉放不下，這便是老一輩人兒在這時最大的心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農(nóng)民生活最真實的寫照。祖父母著急收麥，怕來雨，雞鳴便起，狗吠還未歇息。當(dāng)祖父去小麥地時，緊握著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怕被麥稈絆倒會劃到我漂亮的臉蛋。傍晚，在載滿收割的一捆摞一捆麥子的架子車上，我舒服地躺在上面，與“光”同行。我不禁對祖父嘎嘎大笑，他好像一只小土豬，渾身臟兮兮的；裝麥子的路燈下一個亂舞的影子，是我撐著口袋的笨拙身影。

學(xué)業(yè)越來越忙，圍繞祖父母身旁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祖父的背又駝下去了一點兒。面朝黃土背朝天干不完的農(nóng)活，他的雙手也漸漸僵硬、顫顫巍巍起來，但是他身體倍兒好，生病很少，村里人都說父母有福氣。噩耗傳來只是一剎那。新年的鐘聲歲歲年年、年年歲歲都在敲響，祖父在新年的鐘聲過后逝去，他過完了人生的最后一個年。這年我二十歲，祖父八十四歲。

牽著我的手到二十八歲的約定，終是未能兌現(xiàn)。夜里偶爾想起這個老頭兒，總會偷偷哭泣，再沒有一雙粗糙的手教我蹣跚學(xué)步，阻擋風(fēng)吹雨打，護(hù)我長大；再沒有像這個老頭兒一樣的人兒，在我傷心、難過時，會撫摸我的腦瓜兒安慰我，會不忘每次回家時，給我揣一口袋的零食。牽著我的手舍不得放開的老頭兒真夠狠心的，是他忘記去請求閻王老爺延壽了嗎？想再牽牽他的手，和他嘮嘮我的生活、學(xué)業(yè)、煩惱，還有好多好多他錯過的事情。即使他讀的書不多，也無法為我分憂，但他就那樣靜靜地拉著我的手，在一旁靜靜地聽就足夠了。

遺憾常有，可是我的遺憾，是二十八歲祖父不能與我如期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