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智性寫作與想象活力

羅小培

王文鵬的小說帶著某種智性的特征，閱讀過程仿若讀者與作者之間在展開某種博弈?！豆穷^》里的時空關系便能說明這一點。小說甫一開頭似乎已經設計好了一個一般現在時態(tài)，但經由相親的兩人的對話內容，又帶出來了一個1997年的“2·10”大案。那么，如果后文果真涉及這個歷史案件，時間便似乎即將被設置為倒帶模式，且在敘事上似乎又要落入時下流行的懸疑窠臼。然而，當小說來到第二部分，筆觸具體涉及這一過往疑云時，預想中的情況并沒有發(fā)生。相反，作者為這一案件騰挪了時空，將這一事件的發(fā)生場域整體置換到了想象的“烏有之鄉(xiāng)”?！?·10”大案在主人公的想象中成為第一視角的正在進行時態(tài)，正如主人公的前文所愿，“這就像是講一個故事，我希望這個故事與我相關更多一些，是創(chuàng)造，而不是加工?！本驮谧x者以為文本就此沉沒于想象的虛構之海時，作者又借場景和兩位都讀過大案相關紀實材料的主角的言行重新賦予大案以真實性與客觀性?？偟膩碚f，第二部分呈現了想象的主觀選擇性以及由此帶來的時空錯雜狀態(tài)，甚至有種貌似的混亂。其中既有異時態(tài)同空間的情況，如二人與四名案犯同處院門外，卻似有隱身特質，以至四名案犯“他們觀察了一陣，似是看不見我倆”，進而開始作案；又有同時間同空間的一致狀態(tài)，如“我”和吳維真被設卡攔截的警察查驗證件，兩人因拿不出證件選擇棄掉自行車徒步穿過田野到朱仙鎮(zhèn)去，因為據吳維真對真實案件的記憶，“朱仙鎮(zhèn)的槍戰(zhàn)很重要，我們得趕上”。由此，兩位主人公便呈現出身在其中卻又置身事外，以及穿越時空、沉浸式參與案件抓捕進程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狀態(tài)，一種類似VR的游戲模式與設定。

小說在現實與想象之間不斷交互、穿引、呼應，因此看似分裂的兩個部分讀來卻并沒有割裂感。例如，吳維真在小說現實部分是大案話題的引出者，正好對應了在想象部分她作為蹺蹺板下大坑的挖掘者這一角色。這個大坑正像是一個時空傳送場，通過這個坑她帶著“我”完成了對大案的想象性參與，尤其在最后，她用一根挖到的棒骨打擊制服了最后一名潛逃的罪犯之后，她再次帶我回到了大坑，將之前挖出來的大象滑梯等歷史遺物依次回填入坑。想象歷險部分由此宣告結束，也恰好對應了現實故事中吳維真宣告此次相親結束的部分。

此次想象性的歷史探險除了一些骨頭碎片，什么都沒留下，正如這個大案隨著時空的流轉只剩一些信息殘片一樣。那么，骨頭這個意象的內涵僅僅停留在這個歷史意蘊的闡釋層面嗎？我認為不止如此。小說經由父親接骨的情節(jié)也重新轉圜至現實層面，在這里，骨頭這一意象的現實意義得到了延伸。

于人體而言，骨頭起著支撐、聯結整個肌體的作用。以父輩為代表的傳統(tǒng)婚姻觀念則認為，婚姻是家族傳承與延續(xù)的命脈所在。因此，在小說里，父親眼中兒子的不婚之于家族正如斷骨之于身體，他寧可斷骨不接，也要以生理之痛施道德之壓，用親情綁架脅迫兒子相親。站在另一面的是以“我”和吳維真為代表的年輕一輩，對待婚姻，他們有自己的“主心骨”。由此，骨頭似乎體現了現實社會中婚姻觀念的代際齟齬。

我想我們也無法忽略文本中另一些作為隱喻的實體呈現出來的意象與場景。就像滑滑梯賦予相親的游戲性，似是對傳統(tǒng)婚戀的某種嘲諷與意義消解；就像在父輩一代光鮮存在的娛樂中心，它曾經的顧客如今也選擇了常駐旁邊露天的臨時場所，于是它只好化作龐然的虛設與時代的廢墟，有如前輩及其觀念攜帶的“時代已燼、余暉不褪”的執(zhí)拗。

《骨頭》雖是不到7000字的短篇，在結構上也看似可以簡化為現實和想象兩個維度，細讀下來卻可以窺見作者的某些創(chuàng)作野心。我們不妨對作者的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一個歷時性的縱向比較。在作者早期創(chuàng)作的集結（小說集《尋找宗十四》）中，作者從自身成長經驗出發(fā)，筆觸多集中在校園與家庭生活的小范疇內，處理的社會關系相對集中和簡單，盡管情感表達的色彩濃烈，但表達的情感狀態(tài)較為單一，呈現出年輕作者普遍存在的個人化、情緒化創(chuàng)作特點。而在《骨頭》以及作者新近創(chuàng)作的《穿越喧囂》等小說中，我們明顯看到作者通過小說聯系、展現的現實社會面更為開闊，他正以一種打開的狀態(tài)和更為客觀的思索參與更為紛繁的社會議題討論，并有意鉤沉歷史時代。創(chuàng)新的小說表現形式與豐饒的想象空間倒是作者一以貫之的追求，這可視為作者作為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力之所在。從《尋找宗十四》到現在，王文鵬小說的呈現方式始終多樣，但實現技法與內容的有機調和成了作者更為自覺的追求，想象與現實的生長點之間有了更精準的錨定和更貼切的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