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詞中“山”意象分析

雷宇廷

意象這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王充的《論衡·亂龍》：“夫畫布為熊糜之象，名布為侯，禮貴意象，示義取名也?！盵1]這里所說的“意象”是指古代箭靶上所畫的動物圖案。所謂意象，指的是意中象，是文藝作品中客觀物象和主觀情思融合一致而形成的藝術(shù)形象。中國文化中意象比比皆是，詩人用“梅”來象征不屈不撓的品格；用“松柏”來象征孤直頑強、忠貞不屈的氣節(jié)；用“菊”來傳達堅貞高潔的品質(zhì)。

“山”作為中國古代詩歌中的一個常用意象，受其情感熏陶以及人文情懷的影響，所表現(xiàn)出的情感色彩紛呈。“山是象形字，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像山峰并立的形狀?！盵2]本義是地面上由土石構(gòu)成的隆起部分。人們對大山有一種獨特的情感，這種情感隨心理變化而變化。當(dāng)人們心情愉悅時，山給人一種崇敬、崇高之感，例如，唐代詩人杜甫在《望岳》中寫道：“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笨僧?dāng)人們遭受挫折時，山又給人一種悲壯之感，又如杜甫在《春望》中寫道：“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山川往往被寄予中國古代詩人的豐富情感。部編版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山”意象的古詩詞共有四十二篇，蘊藏著豐富的人文情懷?！吧健币庀蠡蚴惆l(fā)堅定的情懷與豪邁氣概；或隱喻詩人追尋的世外桃源；或是表達理趣的對象；或是國家的象征。

一、山——抒發(fā)堅定情懷與豪邁氣概

山的巍峨和雄壯給人帶來一種震撼的視覺感受。當(dāng)站在山腳下或仰望山頂時，人們會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同時也會激起內(nèi)心的豪邁與壯志。山的遼闊和壯觀的景象讓人深切感受到大自然的偉大和力量。這種面對壯闊大自然的體驗?zāi)軌蚣ぐl(fā)人們內(nèi)心的豪邁和豁達，讓情感得到釋放。攀登山峰需要克服艱難險阻，它象征著人們追求進步、超越自我的決心。這種征服高山的過程可以表達對目標(biāo)的堅定追求以及突破困境的勇氣。山的意象通過其堅韌、雄壯、超越和壯觀等特質(zhì)，與人們內(nèi)心的情感產(chǎn)生了共鳴。大山的堅固象征著詩人的堅定情懷以及豪邁氣概，中國古代詩人往往用山這一意象來寄托知難而進的壯志，抒發(fā)不畏艱險的豪情。當(dāng)我們走近大自然，看到群山連綿，便會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同時也為山的巍然屹立所折服。杜甫在《望岳》中寫道：“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贝藭r的杜甫風(fēng)華正茂，生活富足，懷著滿腔的熱血和抱負前行，字里行間洋溢著青年的蓬勃朝氣。詩人通過描寫泰山宏偉壯麗的氣勢和綺麗秀美的景色，抒發(fā)其勇于攀登絕頂、俯視一切的雄心壯志。

王安石在《登飛來峰》中寫道：“飛來山上千尋塔，聞?wù)f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詩人用“千尋”這一詞來側(cè)面烘托峰上的古塔之高，向世人說明了只有站得高才能望得遠的哲理，不怕浮云會遮擋住視線，只因為站在最高層。“同時借古人常有浮云蔽日、邪臣蔽賢的憂慮，又以‘不畏二字來表達自己在政治上的遠大抱負以及不畏邪惡勢力、敢于革新的決心和勇氣。”[3]人在心情愉悅時登山，山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是一種崇高之感。登上飛來峰的高塔，看到旭日東升的輝煌景象，俯仰之間，詩人便抒發(fā)出自己的豪邁氣概，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堅定情懷，絕不與世俗同流合污。

曹操的詩古直悲涼，其詩“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與樂府詩的精神一脈相承。其詩大多數(shù)表達他的政治主張和一統(tǒng)天下的豪情壯志。《觀滄?！肥遣懿贋趸傅脛?，返回途中路過碣石山所作。他在《觀滄?！芬辉娭袑懙溃骸皷|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海水洶涌澎湃，但海中的山島卻高聳挺立于這波濤洶涌之中，大海的波濤激蕩著詩人內(nèi)心的豪情。以聳立在海中山的堅定不可動搖，來抒發(fā)自己的堅定情懷與豪邁氣概。

如譚嗣同的《潼關(guān)》：“終古高云簇此城，秋風(fēng)吹散馬蹄聲。河流大野猶嫌束，山入潼關(guān)不解平?！遍_頭兩句呈現(xiàn)了雄偉壯闊的景象，然后筆鋒一轉(zhuǎn)，將“秋風(fēng)”和“馬蹄聲”用輕靈且有力的筆調(diào)引入詩中，打破了原先畫面所表現(xiàn)的靜態(tài)，給整首詩增添了一種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生氣。詩的最后兩句則轉(zhuǎn)向山與河這兩種事物，在群山中蜿蜒穿梭的黃河，盡管已經(jīng)奔向了空闊無邊的平原，但仍嫌太過于約束，而不停地拍打沖擊著河岸；反觀這群山，即使走向與黃河相反，但也仿佛在力反一馬平川，一山更比一山高。詩人巧妙地將自己沖破束縛的奔放情懷融入于景象，他將自己的豪情壯志投射到高山，山與人之間彼此相融，達到山、人合一的境界。這“不解平”的高山實則是詩人狂傲偉岸、廣闊胸懷的外化，寄托了詩人決心沖破羅網(wǎng)、奮發(fā)向上的精神。

二、山——隱喻詩人追尋的世外桃源

大山不僅寄托了人們的各種情思，也給人們提供了居住的場所，山林似乎成了文人墨客遠離世俗，尋找最真實的自己的一個“避風(fēng)港”。當(dāng)人們在官場不得志時，有的人為了表達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志向，便遠離朝市，進入山林尋找自己的世外桃源。

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碧諟Y明在《歸去來兮辭》中寫出了自己對于歸隱的想象與思考，并做出自己的抉擇。“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選擇回歸山里，不問世事，放棄功名利祿，享受天倫之樂。詩人的心靈與生活已與世俗隔絕，而向自然開放，也只有這天高地闊的大自然才容得下詩人的傲岸不羈，將自己的廣闊胸懷融入這大山之中。山川就好比是他的世外桃源，大山深處沒有喧囂，唯有難得的寧靜。大山深處也沒有爾虞我詐，只有輕松自在，充滿了煙火氣的悠然自得。

陸游在《游山西村》中也表達了自己對于世外桃源的無限憧憬?！澳r(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泵鑼懥素S收時節(jié)，農(nóng)民熱情洋溢、大方好客的淳樸品格，農(nóng)家的酒味雖薄，但待客的熱情卻十分濃厚，在這豐收之際，農(nóng)村呈現(xiàn)出一片喜悅、祥和之景。頷聯(lián)描繪了大自然的山清水秀。頸聯(lián)既寫出了在春社這一天，農(nóng)家歡快、熱熱鬧鬧地祭社祈年的景象，又寫出了民風(fēng)的淳樸可愛?！皬慕袢粼S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贝藭r明月當(dāng)空，眼前之景在月色的映照當(dāng)中若隱若現(xiàn)，更添幾分朦朧之意，給祭社祈年后的村莊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此時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于是詩人乘興而發(fā)：但愿以后能夠拄杖乘月，輕叩月下柴扉。這首詩也展現(xiàn)出江南山清水秀的自然風(fēng)光與淳樸的村民習(xí)俗，這里的山和水既是實際的自然風(fēng)光，但更多的是詩人能夠寄予心靈的世外桃源。詩人被小人彈劾迫不得已回到故里，想到官場的爾虞我詐，詩人心中憤懣卻無處訴說，自然向往內(nèi)心所追尋的世外桃源。陸游與陶淵明所追求的世外桃源是截然不同的，陸游做不到像陶潛那樣心無旁騖地沉醉于山林之間，雖身處朝堂之外，仍心憂國事，陸游雖看似閑適，實則未能忘卻國事。

李清照在《漁家傲》中寫道：“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三山”特指蓬萊、方丈、瀛洲這三座仙山，傳說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即，如果有人想乘船前往一見，臨近仙山時便會被風(fēng)輕輕吹開，終無人能夠抵達。李清照身為女流，生不逢時，自南渡以來，備受現(xiàn)實生活的排擠與打擊，在當(dāng)時更是知音難尋。詞人只有通過這種虛構(gòu)的方式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怨憤。“三山”是她夢想的地方，借此將自己的美好夢想表達出來，這一句同樣表達了詞人對內(nèi)心世界所追求的世外桃源的向往。

三、山——表達理趣的對象

山通常被看作是穩(wěn)定和永恒的象征。它們經(jīng)受住時間的考驗，歷經(jīng)風(fēng)雨依然屹立不倒。這種穩(wěn)固和持久的特點與理趣中的持久性、堅韌和不變的價值觀相互關(guān)聯(lián)。

山的宏大和壯觀常常給人帶來敬畏和驚嘆的感受。它們的高度、廣度和雄偉能夠喚起人們對偉大、超越和無限的思考，與理趣中對更廣泛意義和智慧的追求相契合。

山往往與自然環(huán)境緊密相連，代表著寧靜、平和以及與自然的融合。在山中，人們能夠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和美麗，這種與自然的聯(lián)系會引發(fā)對生命、存在以及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思考，與理趣中對自然和宇宙的敬畏和領(lǐng)悟息息相關(guān)。

登山或俯瞰山脈能夠提供廣闊的視野和全局的視角。這種高度和視野有助于人們超越日常的局限，從更宏觀的角度思考問題，從而獲得更深刻的理趣和智慧。山還可以作為中國古代詩人表達理趣的意象。陸游在《游山西村》中寫道：“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边@一句看似在寫景，實則蘊含了深刻豐富的人生哲理。詩人漫步在青山綠水之間，山泉在涓涓溪流中緩緩穿行，周圍的草木越發(fā)蒼郁，蜿蜒盤旋的山路也越發(fā)難辨，就在這困惑之時，只見眼前花明柳暗，幾間茅屋農(nóng)舍隱現(xiàn)，頓時感到豁然開朗。通常人們在思考問題、探討學(xué)問的時候也會遇到類似的情況：苦苦探尋卻找不到答案，因此頓生迷茫之感，如若就此放棄便會功虧一簣，相反，如果持之以恒、砥礪前行，到最后，便會茅塞頓開。這也是詩人以此句向世人傳達的一個人生哲理。這里描寫了詩人將自己置身于陰山道中，漫步而行，看似無路，卻又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情景，不僅反映出了詩人對仕途的期望，也道出了世間事物瞬息萬變的哲理。

“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楊萬里，其詩《過松源晨炊漆公店》中寫道：“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政入萬山圍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比藗円驗樯仙狡D難，而把下山看成是一件輕松容易的事，因而向山下的人說從山嶺上下來是容易的，可是當(dāng)你真正進入山中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一山更比一山高。詩的第一句寫出了人們上山過程的艱辛，以及對這種艱辛的種種感受，正是因為登山繁難，所以人們才會認為下山如此輕松。頷聯(lián)的“賺”字詼諧風(fēng)趣，實際上現(xiàn)實與理想有著一定的差距，表面上是“賺”，實質(zhì)上是行人用下山的輕松來安慰自己上山的艱難?！耙簧椒懦鲆簧綌r”賦予了山人性，這些山好似給行人們設(shè)下了重重圈套，而這一“攔”一“放”中體現(xiàn)了行人們的種種心情。這篇詩作的內(nèi)容雖平常，但其玄妙在于詩人善于從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中領(lǐng)會出某些哲思，并運用淺顯易懂而又富含理趣的語句表達出來，給人以某種啟迪。這首詩明白曉暢、清新自然，詩人托物言志，通過寫在山間行走的感受，向大家傳達了一種簡單而富有意蘊的深刻哲理：不要因為一時的得意而忘卻自我，要不斷自取，對前進道路上所不能預(yù)料到的困難做好充分的準備。

四、山——國家的象征

山的雄偉和堅固給人一種力量與堅韌的印象。它們能夠象征國家的實力，展現(xiàn)抵御外部壓力的能力以及國家的堅毅不屈。山在地理上可以確定領(lǐng)土和邊界，成為國家領(lǐng)土的天然標(biāo)志。山的存在凸顯了國家的領(lǐng)土主權(quán)和獨立性。中國文化經(jīng)常把山河組合起來，將它們作為國家的象征，以期表達某種獨特的情感。文天祥在路經(jīng)零丁洋時所作的《過零丁洋》中寫道：“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詩人在這首詩中將自身命運與國家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叭松怨耪l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慷慨激昂的語調(diào)向世人傳達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生死觀，與此同時也顯示出了詩人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這里的“山河”象征著國家。像這樣的詩句還有很多，杜甫在《春望》中寫道“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往日的山河依然還在，曾經(jīng)繁華的長安城已殘破，城中的春天到了，草木繁茂，呈現(xiàn)出生機勃勃的景象，卻與長安城的破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詩表露出了詩人面對國破家亡的悲痛之情，同時也體現(xiàn)了詩人對國家的深沉熱愛，渴望戰(zhàn)火平息，社會恢復(fù)安定。國家陷入戰(zhàn)亂，看著舊日的山河依舊存在，往日的繁榮景象歷歷在目，而如今經(jīng)過戰(zhàn)火的摧殘變得一片狼藉，今非昔比，形成鮮明的對比，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辛棄疾在《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寫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山河依舊，可雄韜偉略的英雄孫仲謀，又從何處去尋覓呢？這里的“江山”傳達的也是國家的意思。

另外，山的意象還可以作為故鄉(xiāng)的形象而存在。每個人對故鄉(xiāng)都有一種獨特的情感，當(dāng)離開家鄉(xiāng)時，總會對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寄寓情思，將自己的相思之情寄托在故鄉(xiāng)的山水之間。正如李白在《峨眉山月歌》中寫道：“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薄岸朊忌皆隆敝傅氖歉邟煸诙朊忌揭约捌角冀粠У陌胼唸A月，峨眉山有兩山峰相對，望之如蛾眉，故名峨眉山。這首詩是李白在最初離開蜀地時所作，初次離開家鄉(xiāng)的李白以峨眉山月象征故園之月，峨眉山也就成了故鄉(xiāng)的代名詞。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山也可作為詩人寄托情感的載體?！蹲砦掏び洝分械摹白砦讨獠辉诰疲诤跎剿g也”，醉翁真正之意其實不在于暢飲，而在于欣賞自然之景的樂趣。文章以“樂”字貫穿全文，但從作者自號醉翁，還有他那“飲少輒醉”“頹然乎其間”的種種表現(xiàn)，都體現(xiàn)出歐陽修實際上將自己謫居滁州的苦悶之情寄托于山水之間。

綜上所述，山作為大自然的組成部分，蘊藏著豐富的人文情懷，“山”意象或抒發(fā)堅定的情懷與豪邁氣概；或隱喻詩人追尋的世外桃源；或是表達理趣的對象；或是國家的象征。因詩人個人的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的不同，山也就有了異彩紛呈的意象。

注釋：

〔1〕陳浦清.論衡[M].長沙：岳麓書社，2006.

〔2〕趙慧敏.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中古詩的“山”的意象[J].現(xiàn)代語文，2016（8）：59-60.

〔3〕胡延友.古詩詞山的意象和寓意[J].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參考，2020（21）：87-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