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是余華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余華先鋒精神的代表作,小說主題內(nèi)容的先鋒性在于對傳統(tǒng)的父權(quán)進行挑戰(zhàn)。在本書中,父親是愚昧、暴力、不負責任、濫情的。與之相反的是母親任勞任怨、獨立自主、疼愛孩子的光輝形象。母親的遭遇無疑是一場巨大的悲劇,同時父親所呈現(xiàn)的喜劇式片段從足夠長的人生跨度上審視又具有悲劇性的意味,這種戲劇性的安排揭示了余華在本書的創(chuàng)作思想之一,即人生是一場巨大的悲劇。
一、父親的局限性和劣根性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認為喜劇的模仿對象是比一般人較差的人物[1]。喜劇就是通過塑造比一般人有著更突出的局限性或者劣根性的人物來抬高觀眾,使其獲得優(yōu)越感,從而產(chǎn)生愉悅感導致發(fā)笑,人物的局限性和劣根性就是喜劇效果的來源之一。孫廣才算不上一般合格的父親,他是個赤裸裸的混蛋父親。
(一)虛榮、愚昧,耽于幻想
孫廣才的人物形象與法國作家貝克特創(chuàng)作的荒誕話劇《等待戈多》里面的人物形象在內(nèi)涵上有部分相似?!兜却甓唷窙]有情節(jié)的起承轉(zhuǎn)合,只有局中人在單調(diào)重復的機械動作中做無意義的等待,暗示人類對于現(xiàn)實無可奈何、絕望等待的境遇。孫廣才拉著全家陪他進行的鬧劇,對于村里的看客來說,是茶余飯后的笑料和談資,而對于他本人來說,從希望、懷疑、失望再到絕望的心理變化毫無疑問是極其折磨的。但是他的大起大落是由他自己的性格缺陷和認知水平低下導致的,旁人在這出鬧劇中只是看客。
《等待戈多》中的人物具有生理缺陷,如波卓的眼瞎和幸運兒的耳聾,都導致他們不能夠很好地知覺這個世界,他們的認識角度是缺失的。人們可以想象一只綠色的貓,只是需要將綠色和貓組合在一起,但是人們無法想象七彩斑斕的黑,很有可能這種顏色的確不存在,可又或許我們的確缺失了某種認識器官,導致從根本上就缺失了認識某一事物和現(xiàn)象的認知工具,所以如果某種器官的缺失將會不可避免地導致對世界的錯誤理解,那么《等待戈多》就是從物質(zhì)層面出發(fā)隱喻人類看不清現(xiàn)實的象征。
但是,孫廣才是一個四肢健全、生機勃勃的人,他對政府工作人員的荒唐等待,更多的是精神層面的殘疾導致的,他愛慕虛榮是他執(zhí)著等待的原動力,他耽于幻想使得在荒唐邏輯上建立的精致的世界有了形式的可能,他愚昧無知,對世界運行的規(guī)則有著幼稚的理解,這是從精神層面出發(fā)隱喻人類看不清現(xiàn)實的象征。
(二)人性中的獸性
余華在塑造男性角色時寫得更多的是“人性中獸性的一面”[2]。孫廣才不受任何倫理觀念束縛,他的獸性是外放的,赤裸裸的,他就像一個原始人被丟進了文明世界,引人注目。孫廣才的第一個獸性特征是他的濫情。在出獄以后,孫廣才就恬不知恥地爬進了寡婦的被窩,還把家里的物件一件件拿給寡婦當作嫖資,后來他又調(diào)戲大兒子孫光北的媳婦,被孫光北砍掉了一只耳朵,卻依然不知悔改。
孫廣才的第二個獸性特征是他的冷血,無論是對待自己的父親孫有元還是他的三個兒子。孫廣才說:“養(yǎng)人不如養(yǎng)羊?!盵3]165羊可以給他帶來收益,而人只會吸他的血。在面對孫光林時,孫廣才從未展現(xiàn)他作為父親的慈愛,從未盡到應(yīng)盡的父親責任,他只把孫光林看作累贅,在家里面孤立孫光林,還因?qū)O光林要去讀書、永久地離家而感到興奮不已。孫廣才的暴行源于還未徹底消除的封建思想的荼毒,“父為子綱”無疑把孩子置于殘忍的心理虐待之下[4]。
在“遙遠”一章中,孫廣才百般刁難孫有元,而孫有元展現(xiàn)了歲月積淀的智慧,一次次化解他對自己狂風驟雨般的進攻,二人之間的勾心斗角不像是父子能干出來的,更像是有著血海深仇的仇人?!白畲蟮男β暿墙ㄖ谧畲蟮氖妥畲蟮目謶种系摹!盵5]余華用了一種戲謔的方式來敘述那些沉郁的事件。這種錯位的關(guān)系通過打破人們關(guān)于“父慈子孝”的父子關(guān)系的預(yù)期產(chǎn)生了優(yōu)秀的喜劇效果,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孫廣才再一次展示了他的局限性。
二、母親價值的毀滅
余華敘述的苦難有兩個層面,一是“人性之惡”,二是“人世之厄”。[6]在以孫廣才為例,對父親的形象分析中,父親所體現(xiàn)的更多是“人性之惡”,余華用一種喜劇的形式將其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從母親形象的探究中,我們可以看到擁有許多美好品質(zhì)的母親,卻遭受著巨大的痛苦,厄運總是降臨在她身上,余華更多地通過母親的悲劇展現(xiàn)了“人世之厄”。悲劇的內(nèi)涵按魯迅所說是:“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7]本部分通過馮玉青離開南門前后的遭遇的分析,揭示母親“價值的毀滅”。
(一)人格毀滅的悲劇
馮玉青在離開南門之前,是一個充滿活力的青春少女。在村里時,最強壯的王家兄弟之一的王躍進睡了馮玉青,但是他沒有跟她結(jié)婚,拋棄了馮玉青。她試圖讓王躍進負起責任,陪她去醫(yī)院檢查自己是否懷孕,但王躍進逃跑了,她只能獨自一人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沒有懷孕。最后在馮躍進的婚禮上,馮玉青只是平靜地用草繩在樹上系了個環(huán),然后瀟灑離去。
整件事情中,讀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馮玉青的堅強,她可以忍受不明真相的人對她“下流”的辱罵,也可以獨自一人去醫(yī)院檢查,承受醫(yī)生對她“是否結(jié)婚”的問詢的壓力。馮玉青具有強烈的自尊和維護獨立人格的傾向性。她并不愿意用乞求王躍進施舍的方式阻止婚禮,相反,她通過一種形式上的自殺——系吊環(huán),來宣告過去自己的死亡,一個花樣少女純真年代的結(jié)束。她用這種充滿儀式感的方式平靜地表達自己洶涌的情緒,維護自己的尊嚴。即使她不得不再面對這深深的傷疤,即使她會再次招致非議,她也沒有向強大而又卑鄙的世俗世界妥協(xié),她也要奮力抗爭,她以一種精神自殘的方式,表現(xiàn)了超越性的悲劇性精神。
但是當“我”再見到馮玉青的時候她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書中是這樣描述的:“當年那個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個無所顧忌的母親了。”[3]117外形上的變化,則是出現(xiàn)了清晰可見的皺紋,灰暗的目光,身材變得浮腫。馮玉青性格的大變和美麗的非正常凋零暗示了離開南門后其悲劇境遇。更為重要的是馮玉青干起了皮肉生意,一個曾經(jīng)對自己的清白和尊嚴如此看重的人,拋棄了自己曾經(jīng)信奉的價值,拋棄了自己所擁有的獨立人格。在馮玉青的巨大轉(zhuǎn)變之中,“更鮮明地映出了現(xiàn)實的陰霾”。[2]53
(二)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悲劇
馮玉青對自己的兒子魯魯是十分深愛的,但她由于賣淫而被警察逮捕入獄。她想成為一個好母親,慘淡的現(xiàn)實又擊潰了她的幻想,這其中的落差能讓一個飽經(jīng)風霜而變得麻木的母親心碎,也令讀者心碎。七歲的魯魯踏上艱難的“尋母之路”,最終得以與母親見面。
面對要趕他走的母親和獄卒,魯魯說:“我把草席都帶來了,我就睡在你的床鋪下面,我不會占地方的?!盵3]128作者并不直接說魯魯懂事,而是用人物說的話來讓讀者自行做出魯魯懂事的判斷,在情緒上不受控制地憐惜魯魯。當二人目光交匯,作者本該對母親馮玉青的反應(yīng)從邏輯上進行大肆渲染,讓母親回應(yīng)魯魯熱切的目光,但余華保持了克制,他只寫道母親同樣望著魯魯,至于母親的目光、狀態(tài)、動作、心理等一切反應(yīng)全留給讀者想象。這樣的人物形象是具有生命力的?!八钡囊磺卸际潜蛔x者發(fā)現(xiàn)的,“他”能夠引發(fā)讀者的深層次共鳴,讓讀者相信在現(xiàn)實社會中真有這樣懂事的令人心疼的小孩,這種真實性放大了悲劇帶給人的情感體驗。
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存在著的巨大的鴻溝常常是悲劇發(fā)生的動因,馮玉青只是想做一個好母親的樸質(zhì)愿望,在荒誕的世界里卻也無法實現(xiàn),她只能看著自身“母親的價值”在不斷地毀滅而無能為力。
三、喜劇的內(nèi)核是悲劇
在對孫廣才的形象分析中,可以看到他本人的局限性、劣根性是他身上呈現(xiàn)出的喜劇效果的源泉。吞咽悲劇會讓悲劇變喜劇,咀嚼喜劇會讓喜劇變悲劇。
之所以孫廣才的人物形象直觀看是滑稽搞笑的,就是因為部分讀者并沒有注意到孫廣才成為壞丈夫、壞父親的過程,以及思考導致他變成這樣的原因,只是用一種簡單的思維方式去享受嘲笑批判孫廣才的快感。
然而人的美與丑、善與惡不是一生下來就確定并一成不變的,我們在與情景的交互中塑造著自身。情境的力量比我們想象得還要大,如果去深入思考他的這些缺陷和荒唐的行為背后的原因,用“咀嚼”的方法從足夠長的人生跨度去審視孫廣才的一生,就可以發(fā)現(xiàn)孫廣才在別人眼中滑稽搞笑的形象是在用他一生的苦難做注腳的。
(一)荒誕的世界本質(zhì)
世界的荒誕在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而絕望的是人們并不能預(yù)料那些災(zāi)難性的后果。孫廣才不會預(yù)料到自己的兒子孫光明會在那個同平時一樣平平無奇的夏日被淹死,不會預(yù)料到自己居然沒能成為“英雄的父親”,不會預(yù)料到孫光北會砍下他的耳朵,不會預(yù)料到妻子和祖父的突然死亡……發(fā)生在他周遭的事情,有些是他希望的,有些是他厭惡的,而對于它們的發(fā)生,孫廣才是無力的,他改變不了任何事,這種絕望感一直籠罩在他身上。
當他連續(xù)遭到生活的重錘后,他選擇了放縱自己,爬上寡婦的床,以犧牲家庭的自我毀滅的墮落方式,來回應(yīng)這荒誕的世界。在“我”的母親死后,孫廣才表現(xiàn)了全書中最具人性的時刻,孫廣才唯一的一次哭是他在妻子墳前痛哭,一個暴躁、濫情、不負責任的父親對著一個任勞任怨、感情專一、疼愛孩子的母親痛哭。
孫廣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痛,在兒子孫光明、父親孫有元、妻子的相繼死亡后,尤其是妻子的死喚醒了他內(nèi)心深處人性中善的一面。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行為的荒唐,但來不及了,他不可能把妻子哭活,與他有關(guān)的過去的人、事、物都被他親手毀掉,他選擇以自己的墮落來對抗世界的墮落,注定是不可能得到原諒與救贖的。
(二)糟糕的生存環(huán)境
書中孫廣才多次想把只吃飯不干活的兒子孫光林和父親孫有元趕出家門,而驅(qū)使他做出這種違背人倫的選擇的原因,就是殘酷的現(xiàn)實壓迫導致了他的心理扭曲。為了生存,爭奪自留地在南門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孫廣才家就與王家進行過械斗,爭奪土地的歸屬權(quán),再加上孫廣才要養(yǎng)活包括自己在內(nèi),妻子、祖父、祖母、三個兒子一共七口人,所以孫廣才面臨的生存壓力是非常大的。他把孫光林過繼給軍人王立軍,整天咒罵孫有元吸他的血,從結(jié)果來看他稱不上是一個好父親、好兒子,但把所有的錯誤和問題都歸結(jié)于孫廣才一人是不合理的。
糟糕的生存環(huán)境不僅從生理層面改變?nèi)说男誀疃視男睦韺用嬗绊懭藗兊膽B(tài)度與價值取向,正因為糟糕的生存環(huán)境,孫廣才才變得那么無賴、冷血、利益至上。如果把孫廣才放在一個物質(zhì)資源充足的環(huán)境下,他也不會因為要考慮生存大事而變得暴躁,也能夠不把自己的孩子送給他人,也能夠?qū)ψ约旱碾p親盡孝,也不會爬上寡婦的床。但是悲劇就悲在沒有如果,孫廣才不能選擇他生活的環(huán)境,同時也沒有能力去改變他生活的環(huán)境。
四、人生是一場巨大悲劇的創(chuàng)作思想
除了本文著重分析的孫廣才和馮玉青以外,書中的其他父親和母親形象也有著悲劇的一生。在父親方面,曾祖父因為建橋的失敗郁郁而終、孫有元到死都還在遭受孫廣才的精神折磨、王立軍用一顆手榴彈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母親方面,曾祖母遭受了封建禮教的殘害、“我”的母親在臨死前面對的是支離破碎的家庭、李秀英因為王立軍的自殺而變得無依無靠。余華在這些形象中賦予的外殼,無論是“諷刺”的還是肯定的,都表達了濃郁的悲觀思想,一方面他批判社會的惡與墮落,另一方面他又不相信人類的力量,認為人類在強大的現(xiàn)實面前只擁有“沉淪”這樣的選項。叔本華說:人類追求幸福的兩大宿敵是痛苦和無聊[8]。在本書中,所有的父親與母親們從來很少感到過無聊,因為總是得不到自己所追求的,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物質(zhì)上的。對于他們而言,人生只有轉(zhuǎn)瞬即逝的歡愉和無法預(yù)料的無盡痛苦。余華作為20世紀60年代生人,他成長于狂熱追逐夢想的年代,又親眼看到夢想的破滅,他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不可避免地帶上那個時代所特有的瘋狂感與失落感。這本書中余華所創(chuàng)造的所有的人物,包括那些父親與母親們和即將成為父親與母親的少年們,都在不停地遭受著巨大的痛苦,不停地從一個悲劇走向另一個悲劇。這一切都被余華在本書中的創(chuàng)作思想之一所統(tǒng)攝,即人生是一場巨大的悲劇。
作者簡介:劉加宇(1999—),男,漢族,貴州貴陽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文學和中學語文教育教學。
注釋:
〔1〕亞里士多德.詩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
〔2〕張崇員,吳淑芳.20年來余華研究綜述[J].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5):53-58.
〔3〕余華.在細雨中呼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4〕秦文軍.論虐待型父親原型[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10.
〔5〕洪治綱.絕望深處的笑聲——論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J].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2):1-6.
〔6〕富華.人性之惡與人世之厄——余華小說中的苦難敘述[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5):68-72,125.
〔7〕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1.
〔8〕叔本華.人生的智慧[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