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
“寶二哥”是我給他取的別號。“寶”是“活寶”的“寶”,“二”是“二貨”的“二”。因他比我年長,撥給他一個“哥”,算是敬他三分薄面。
天氣剛有點兒冷,寶二哥便換上了一身匪氣逼人的行頭:一頂皮質(zhì)黑禮帽,帽檐壓在眉上;一件毛領子的黑色中長皮大衣,敞著襟;黑褲子也是皮質(zhì)的,膝蓋以下全塞在笨重的高幫黑馬靴里。
他左手插兜,右手夾煙,踢踢踏踏地路過我小攤時,我心想:臉上的皺紋太多,兩只眼袋腫腫的,牙齒也黢黑,且上排缺了仨,下排少了四個。
我以教科書級別的客客氣氣,和他打了個招呼。
他微微頷首,一本正經(jīng)。
我知道他在我面前夾著尾巴,于是神色越發(fā)凜然不可侵犯。
我從前做過幾年小裁縫,雖然手藝早丟去了爪哇國,但平日里依然以觀察路人的服裝為樂。寶二哥的著裝,在我們這個小鎮(zhèn)上算“扎眼一號”。我曾即興夸了他“有風度”,不想,他立刻傲氣十足地宣稱:“我年輕時還要帥氣嘞!”
我問他:“怎么個帥氣法呢?”
他說:“那會兒做生意,常跑杭州火車站。皮帽子,皮風衣,皮褲,手表亮閃閃,拎一只方方正正的密碼箱?!?/p>
是個秋天的早上,生意不大好。我兩手插兜,閑閑地站在馬路牙子上。忽然間,肩膀一沉,有人從后面扣住了我的脖子。我一開始也沒在意。這條街上有幾個與我年齡相仿的活潑女子,偶爾來和我嬉戲打鬧,也常用這般偷襲法。但過了一會兒,扣脖子的手臂非但遲遲不拿下,還在漸漸收緊,意在將我往懷里拉。我忽然覺得不對勁了,別過腦袋一看,恰巧對上了寶二哥色瞇瞇的小眼睛。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甩開他的胳膊,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他笑得得意忘形,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
我惡向膽邊生,迅捷地操起小攤上一把沉甸甸的不銹鋼漏勺,劈面向他拍去。
他沒料到我的反應如此激烈,下意識地一偏腦袋,拔腿就逃。
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街道兩旁的店鋪如同電影倒帶一樣,從我眼前飛快閃退。寶二哥在前面一顛一顛地跑,像只行動不便的老兔子。
我鉚足了勁,一邊追,一邊發(fā)狠:“你媽的!你媽的!今天你就是逃到天邊,我也饒不了你……”
跑了三四百米,我的心臟咚咚亂響,快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似的難受??晌疫€是氣勢洶洶地揮舞著不銹鋼漏勺,窮追不舍。
寶二哥終于跑不動了,畢竟快六十的人了,又腆著個大肚子。不過,他好歹沒口吐白沫地癱倒在地。
他哈著腰,兩手扶在膝蓋上,氣喘如牛:“阿三,我錯嘞,我錯嘞,你不要追了……”
此處有句老話:人怕惡,狗怕篤。
我在菜市場擺了十多年的流動百貨攤,無論別人開什么顏色的玩笑,我都能面不改色地接住。身在異鄉(xiāng),無所依靠,若想不節(jié)外生枝,必須與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契合。既然是在龍蛇混雜的市井之地混生活,自然不能端著(也確實沒什么好端的),但我有我的原則:口舌玩笑盡管開,動手動腳一律當場翻臉,不留半點兒情面。
早前,菜市場里的一批生意人,要數(shù)幾個屠夫最無聊,一門心思想出我這個年輕外地女人的洋相??上麄儚奈吹贸堰^。人不狠,站不穩(wěn),尤其是對寶二哥這樣的混賬。如果這次不鎮(zhèn)住他,以后他就得寸進尺了。
我三步并作兩步,沖到他的面前,拿不銹鋼漏勺抵著他扣我脖子的那條胳膊,壓低聲音,咬牙切齒:“下次你再騷擾我試試看。哪怕打不過,我也要拿命和你拼一拼!”
寶二哥嬉皮笑臉,連連擺手。那天之后,他果然不敢造次了。
這人渾愣歸渾愣,正事倒是毫不含糊。他家住在半山腰的半山村里,他在自家的毛竹山里養(yǎng)了些豬,還有幾百只雞、幾頭背貨的騾子。
豬以麥麩糠皮為主食,搭搭蘿卜野菜番薯之類的東西。養(yǎng)肥了,他便在禮拜天或節(jié)假日殺掉一只,拉到街口來賣。打的是“本地土豬”的牌子,一斤要比菜市場里的豬肉貴上五元左右,一個早市差不多就銷光了。
雞是春節(jié)前后的重頭戲。浙東山區(qū)的雞多半是閹雞(本地人叫“線雞”)——小公雞養(yǎng)到一定階段,請獸醫(yī)上門摘除它們的睪丸。閹過的小公雞性情溫和,成長快,頭部像母雞,尾巴像公雞,但肉質(zhì)比正常的公雞更為鮮嫩。線雞出售不論分量,按只計算。十多年前,一百二三十元一只。近幾年,行情看漲,每只要一百五十元。
騾子不天天背貨,但天天要喂食。夏秋兩季,寶二哥天剛亮就開著三輪電瓶車來菜市場了。擺攤的菜農(nóng)們不要了的玉米稈子、毛豆稈子、花生穰,他通通歸攏到自己的車斗里,拉回家,曬得干干的,堆成垛子。到了冬天,這就是騾子們的口糧。菜市場到半山村,約十來里路,他一上午要跑兩三趟。盛夏時分,太陽出來前已經(jīng)很熱了,再加上毛豆稈子和花生穰的根部帶著新鮮的泥土,他每拉完一趟,都是一臉的汗水、一身的污漬。他蹲在馬路牙子上歇息,撩起月白色的唐裝擦臉的同時,嘴巴一刻不得消停。但凡認識的女人,他通通要在言語上揩一頓油,喊這個“騷貨”,喊那個“婊子”……被他點到名的女人往往不敢接招,只無可奈何地翻個白眼,落荒而去。
他齜著漏風的破牙,樂不可支。
我認識寶二哥多年了,他一向是這副腔調(diào)。這樣的人,哪怕把他放在鹽水里泡三年,扔進辣椒水里煮三年,投入石灰水里嗆三年,拖出來,拍打干凈,他還是那個原汁原味的渾愣貨。他的騾子外出干活兒,是用三輪摩托車拉去的。車斗兩邊是加高的鐵格柵,兩匹高大強健的栗色騾子套著嘴籠,安靜地立在里面,皮毛光亮,眼神溫潤。
我在百度上查了查,不出大力氣的騾子,若侍弄得用心,活到三十歲以上完全沒問題。像寶二哥家的幾頭騾子,累死累活地負重,壽命得打七折,頂多二十年。
小騾的入手價大概在五千左右。有一回,我問寶二哥:“騾子總有背不動貨物的一天。到那個時候,你怎么處理它們?”他說:“有些同行,知道騾子背不動貨了,就把它賣給屠宰場。這樣的話,還能撈回一些本錢。我從來沒賣過我的騾子。它們?yōu)槲屹u命了一輩子,臨到它們老了,再親手把它們送上殺場,我良心上過不去。我家的騾子,我都給它們養(yǎng)老送終,死后埋進自家的毛竹山。”
講這一席話時,寶二哥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神情黯然,語氣莊重。
寶二哥姓張,名云龍。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