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前半生讀李白,讀蘇辛詞,讀李商隱和杜牧;后半生讀杜甫,讀韓愈和王安石,讀南宋的姜吳史王;陶淵明和王維,如一縷游絲貫穿其中,映著日光,若有若無。讀書是一輩子的日常生活,這樣的輕佻總結(jié),不免墮入張潮和陳繼儒的窠臼,但大致意思如此。耐下心慢慢讀杜甫,確實是中年以后的事,但這并不是說,其他人就不讀了,譬如李白,這兩年來也讀了兩遍。不過我更愿意說,我是在讀“晚年的”李白,和“青春的”李白很不是一碼事兒。讀李白基本不需要看注解,用心體會就行了。讀杜甫則不然,至少仇兆鰲的注是不能不讀的。喜歡的詩,還要參照各種注本,把每個細節(jié)弄明白。年輕時候讀書,意氣用事,不求甚解,如今一認真,發(fā)現(xiàn)不少背得滾瓜爛熟,自以為讀懂了的詩句,其實并未完全讀懂,不過得其大意而已,有些連字句都記錯了。更有不多一部分,文辭并不艱澀,用典并不生僻,意思一目了然,然而理解的偏差更大,幾乎成了故意的誤讀。
這一誤,就誤了幾十年。中國人說詩無達詁,西方人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是文學(xué)作品“有意味的模糊”帶給讀者的自由。但有的誤解就是單純的錯誤,雖然這錯誤也可找出許多理由來。七律《冬至》是杜甫晚年旅居夔州所作,那時他漂泊西南已有八九個年頭,長久滯留異鄉(xiāng),生活很不安定,但還牽掛著國家的安危和百姓的疾苦,寄望動亂早日結(jié)束。雙重的愁悶,使他倍有衰朽之感。詩云:“年年至日長為客,忽忽窮愁泥殺人。江上形容吾獨老,天涯風俗自相親。杖藜雪后臨丹壑,鳴玉朝來散紫宸。心折此時無一寸,路迷何處是三秦?!鼻八木鋵懍F(xiàn)況,頸聯(lián)回憶長安的冬至,末尾兩句生發(fā)感慨。仇兆鰲解釋說:“客途久滯,故自傷泥殺;形容獨老,皆窮愁所致。身臨丹壑而意想紫宸,故有心折路迷之慨。心折則窮愁轉(zhuǎn)甚,路迷則久客難歸矣?!?/p>
每次讀到“天涯風俗”一聯(lián),就想起他《九日五首》中的“殊方日落玄猿哭”,大概由于二者表達的情緒特別相近的緣故。日落,一直記成“落日”,真是積習難改。異域秋冬之際夕陽下的寒江景物,本是很美的畫面,雖然不無楓葉荻花的蕭瑟,卻另是一種壯闊境界。我讀書素有貪多求快的毛病,仗著記性好,走馬觀花,詩中委婉深沉之處,比照個人意趣去索解和印證,常有“意外”收獲,覺得古人之言,深獲我心,借花自獻,無比快意?!敖闲稳菸岐毨稀保@一句沒有問題:冬天的江上和岸邊,卉木枯萎,日色萎靡,一派肅殺景象,然而作者卻說,在這個一切都還像是充滿生機的世界,唯獨自己老邁不堪。杜詩多自傷之詞,然而絕少無病呻吟。看似頹喪,骨子里很自傲。在這句詩里,杜甫就不露聲色地以屈原自比?!蔼殹保[約取“眾人皆醉吾獨醒”之獨,“吾獨老”,就是“屈原放于澤畔,形容枯槁。”如此,他的坎坷悲辛,便被置放在一個廣闊背景里,而非一己之身的自怨自憐。至于“天涯風俗自相親”,我一直理解為,雖然夔州并不是擁有幾畝桑麻田的祖居杜陵,也非朝廷之所在,地僻人遠,風俗特異,但住的日子久了,逐漸熟悉,以致習慣,不免稀里糊涂,覺得它和故鄉(xiāng)一樣可親,和故鄉(xiāng)沒有兩樣了。
其實,“自相親”的意思,如仇兆鰲所說,是“風俗自親,于為客無為。”異鄉(xiāng)為客的人,終究是客,無法變成主人,一方面是自己不認同,另一方面是在當?shù)厝搜劾?,外來者終究是外來者。借用在海外中國人愛說的一句話,就是難以“融入主流社會”。他自他,我自我。蕭滌非說得更明白:“自相親,是說人們自相親,而不與我親,此即漢樂府‘入門各自媚,誰肯相謂言’意?!本褪沁@么一種異鄉(xiāng)為客的感覺。杜甫詩中同樣的句子還很多?!杜碱}》中有“異俗更喧卑”,《杜詩詳注》里說,這是“厭人寰之喧卑”,喧卑的人寰即指其漂泊所在的夔府?!赌蠘O》中有“近身皆鳥道,殊俗自人群”,也是作于在夔府的日子?!白匀巳骸?,“非我俗也?!边@首詩,注釋說,是“公不欲久居南土而作也?!鄙碓诋愢l(xiāng),遠離京城,又衰老多病,不僅不能報國,生計也成問題,窮途末路,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希望。
說到異鄉(xiāng)為客,有人隨遇而安,有人做不到。蘇東坡說,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以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前提是心安。如果不能心安,縱然豁達如東坡,還是要唱出這樣惆悵的詩句:“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fā)是中原。”陳寅恪也有詩:“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鼻艺J,顯然是不肯認。困于現(xiàn)實,不得不認,就像囚徒被屈打成招一樣,也和《紅樓夢》里甄士隱的話很接近了。甄士隱說,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這樣的錯認,本身是荒唐的。
同樣作品,不同性格不同經(jīng)歷的人會讀出不同的感覺。創(chuàng)作是高度主觀的行為,是個性的體現(xiàn),閱讀也是。作家不可能像放風箏的人,以為手里牽著線,就能控制讀者這只風箏飛多高,飛多遠,飛往哪個方向。讀者是比作者更難以測度的人,比怪異的作者加倍的怪異。讀者的荒唐沒有節(jié)制,這其實就是閱讀的自由。莫逆于心的閱讀,是借他人之酒,澆自己胸中的塊壘,是借他人的針線,為自己織一件袍子。我們一生中,對于喜愛的作品,肯定保留著不少僅只屬于自己的誤讀,不會想到那樣一廂情愿的理解是“錯”的。
讀老杜后期的詩,感受比較深的,是他在成都草堂時期寫的那些恬淡的山水田園詩。這樣偏頗的取舍,等于營造了一個桃花源,把喜愛的詩人安放其間。天涯風俗自相親,自然就那樣理解了。就像《世說新語·言語》所記的:“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弊詠碛H人,當然不是自相親。自相親是明確的事實,自來親人卻只是觀者的感覺,魚鳥是不知情也不介意的。老杜很多詩都寫到簡文帝的這層意思:花草親人,魚鳥親人,無拘束的鄰居們和遠近的朋友以及在困難之際伸以援手的嚴武和柏茂琳們,也是親切的。但《冬至》詩沒有這樣的意思。
再說一個例子,是《衡州送李大夫七丈赴廣州》中的“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大學(xué)前后那些年,正沉迷于現(xiàn)代詩,把能找到的葉芝、艾略特、龐德、瓦雷里,直到意大利的夸西莫多和蒙塔萊的詩,熟讀揣摩,遇到唐詩宋詞里偶有“現(xiàn)代”和“象征”色彩的作品,則驚喜萬分,好似念了芝麻開門,得見遇奇珍異寶,所以畢業(yè)論文寫了李賀,恨不得再寫一篇李商隱,又特別看重南宋的詠物詞,尤其是王沂孫的,覺得滿是戈蒂耶和魏爾論的味道。讀到老杜這兩句,也是贊嘆不已:太陽和月亮,是竹籠中的兩只鳥;蒼穹和大地,是漂浮在水上的兩片浮萍。多好的比喻,多現(xiàn)代的比喻,多大的氣魄。然而詩的本意,卻是王嗣奭《杜臆》說的:“日月照臨之下,身如籠鳥;乾坤覆載之中,跡若浮萍。”被困在籠子里的鳥,漂蕩不能自己的浮萍,都是作者自喻。王嗣奭說,這是作者在形容自己的垂老飄零之狀。句意本是頹喪低抑的,卻有著吞吐江河的氣魄,不能不使人驚奇和感佩。
某天早晨在一家名叫“沙卡拉卡”的咖啡店喝咖啡的時候,想起他《秦州雜詩》里寫天馬的那一首:“南使宜天馬,由來萬匹強。浮云連陣沒,秋草遍山長。聞?wù)f真龍種,仍殘老骕骦。哀鳴思戰(zhàn)斗,迥立向蒼蒼?!毙念^隱隱涌起一股豪情,就借這個題目,寫了一首天馬詩,贈給同道的老友,適當其生日,算是以天馬相期許吧。況且老杜還有“驊騮開道路”的句子,大概自己很喜歡,兩次用以贈人。所以我寫天馬,也未嘗不可。在詩中,老杜的日月乾坤一聯(lián),完全不經(jīng)意地,很自然地被我化用了:
那是浸染著詩意的囚禁宇宙的籠子
是躺在時間上飄蕩的浮萍
可見這兩句詩對我的浸潤之深。跡若浮萍,用老杜另外的詩來寫,就是“吾衰同泛?!薄_@是《戰(zhàn)國策》里最著名的典故之一。土偶和桃木偶互爭高下,桃木偶看不起土偶,對土偶說,你不過是河岸上的土捏成的,到秋天,大雨連降,河水上漲,你被水一泡,就散架子了。土偶反駁道:你的命運還不如我呢,我本來就是土做的,被雨淋壞,被水泡散,不過回歸原來的土而已。你呢,如果遇到風雨,落入河中,隨水漂流,無窮無盡,入海方休,絲毫不能自主。李商隱在詠蟬詩里用了這個典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突出的都是人生的無奈和荒誕感??ǚ蚩ǖ亩唐≌f《獵人格拉胡斯》,寫一個獵人死后不得安息,躺在一條小船里無可奈何地滿世界漂流,整個兒就是這個典故的現(xiàn)代演繹??ǚ蚩ㄔ谀瞧≌f中,還特地用了莊子夢蝶的典故。
杜甫在詩中,喜歡用極闊大的背景,突出個人在大時代中的孤獨和渺小,予讀者以蒼涼悲壯之感。同時由于背景闊大,又體現(xiàn)出人的頑強和思想與人格的偉大?!敖瓭h思歸客,乾坤一腐儒?!薄帮h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薄按松盹嬃T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倍际侨绱?。對于創(chuàng)作,杜甫愛用“飛動”一詞來形容。贈高適的詩說:“意愜關(guān)飛動,篇終接渾茫?!币浴捌K接渾?!眮砗饬恳皇自姡_到標準的,可謂萬中無一。中國詩歌從詩經(jīng)和楚辭開始,經(jīng)兩漢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一千多年的事業(yè),在杜甫這里達到巔峰,他是當之無愧的集大成者?!都膭{州伯華使君四十韻》中贊揚劉伯華之詩才的一段,正是他的夫子自道:
雕刻初誰料,纖毫欲自矜。
神融躡飛動,戰(zhàn)勝洗侵凌。
妙取筌蹄棄,高宜百萬層。
也用了“飛動”一詞。這樣的稱許,別人是當不起的。
“自”有多種意思,在杜詩的這些例子中,“自”表示了自然物,特別是有生命的魚鳥和花草,處于一個相對獨立于人類,因此也就是,相對獨立于滿目瘡痍的人類社會的世界。面對這些美好的自然物,杜甫在欣賞和憐惜之外,也表達了羨慕之情。它們沒有永無窮盡的感時的憂虞,沒有“無家別”“新婚別”“垂老別”那樣的人間生離死別,無須為貧富不均的社會而憂郁苦悶。它們順應(yīng)自然,齊觀生死,它們的思慮達不到人類對于自身和社會的悲劇性的認知,因此等于超脫了這些認知。一個“自”字,拉開了詩人和它們的距離,這距離使它們成為詩人情感的圣哲般的映照,也成為近乎神性的慰藉。
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下講煉字,從另一個角度談到老杜詩中的“自”:“詩人以一字為工,世故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h近數(shù)千里,上下數(shù)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納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于言外?!峨跬ぷ印贰蹓Κq竹色,虛閣自松聲?!舨挥谩q’與‘自’兩字,則余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于自然,略不見其用力處。”
詩中用“自”,有“我行我素”之意,不管是人還是花木蟲鳥,一個“自”,表示了與外物的距離,顯示了自我的獨立性,因此很多時候,獨立等于孤傲的同義詞,因為獨立就是擺脫了羈縻和控制,不附屬于他者。“帝力于我何有哉?”這就是“自”?!爸T君北面,我自西向?!边€是“自”。
杜甫熟讀《文選》,二謝、陰、何、庾信,都是他苦學(xué)的對象。謝靈運的詩我理解不深,謝朓的詩,我覺得,特別善用虛字。杜甫的五律和長篇的五古、五排,虛字也用得精彩。葉夢得說到的這一點,可以看出謝和杜之間的繼承關(guān)系。老杜轉(zhuǎn)益多師,謝朓對他的影響,往往被其他人掩蓋。但小謝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憋@然啟發(fā)了他的“不盡長江滾滾來”,而且是對這句杜詩的極好詮釋。杜甫的一些五律,章法也模仿謝朓。
心理學(xué)家說過“無意中有意的”的誤讀,不知他們有沒有說過“創(chuàng)造性的”誤讀和“個性化”的誤讀。人的個性有多強呢?看看李商隱、王安石、黃庭堅,還有陳與義、陳師道和陸游等人的學(xué)杜,彼此的差別可有多大。李商隱的詩是偏于柔弱和深婉的,可是換了別人用李詩集成幾首七律,哀婉一變而為沉郁:
九枝燈檠夜珠圓,衰容自去拋涼天。金輿不返傾城色,榆莢還飛買笑錢。
若但掩關(guān)勞獨夢,可能留命待桑田。壺中別有仙家日,省對流鶯坐綺筵。
空中簫鼓幾時回,哀痛天書近已裁。那解將心憐孔翠,不知迷路為花開。
相如未是真消渴,江令當年只費才。大海龍宮無限地,遠聞鼙鼓欲驚雷。
同樣,人也可以用李白的詩句集成香奩體。一首詩幾百年上千年流傳下來,經(jīng)過了無數(shù)讀者,每個讀者都在創(chuàng)造他自己的李白和杜甫,只有在讀者和他讀到的詩人心心相印,合二為一之時,那些詩才是不朽的,因為它永恒的當代性而不朽。
(選自2023年第11期《湖南文學(xué)》)
原刊責編" 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