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剛
拋卻那方水土,離鄉(xiāng)客居近二十年,仍喝不慣城里的水,總感覺寡淡無味,特別是瞅著壺底、杯底泛起的層層水垢,更讓我懷戀甘甜清澈的故鄉(xiāng)水。
慶幸沒離鄉(xiāng)太遠,只消個把小時,便可往返裝回大桶小桶的故鄉(xiāng)水。老家門前的水管子看見我,應(yīng)是跟我看見它一樣歡喜,不然怎會一打開水龍頭,便鉚足勁兒“嘩嘩”迸流。父親說:“這泉水來自遠山一道溝谷,在村中山頂建了水塔,水好,水足,可方便了!”極力回想,這里曾有一眼上好的山泉,種地的、砍柴的、放羊的,還有我,都喝過。山泉日夜不息,淌成了小河,聚成了池塘,滋潤著豐茂的水草、豐收的莊稼。
尋泉,我本是歡欣的,可慢慢卻失落起來。那泉被引走,周邊的泉眼也不再汩汩涌漾,蒙了枯草和水藻,想必已無人問津久矣。小河成了細細的線,池塘成了淺淺的死水,零星耕種的地塊兒也不求及時澆灌,靠天收就行。沒了山間小河的匯集,村中主河也沒了活力,有氣無力地喘息著,像極了衰老的村莊。
往前推三十年,也就是我的少年時代,那可是另一番景象。
主河叫作“蒼山河”,發(fā)源于村北兩道山谷的山泉,一路向南,一路匯泉,終成泠泠清溪。驟然而來的夏雨將河道沖寬,河床沖軟,河水沖凈,我們穿著涼鞋,挽著褲腿,或順流南下,捕捉從水庫游上來的鯉魚、鯰魚;或逆流北上,撿拾從山間沖下來的美石、鐵石;或扎在河里,和鄉(xiāng)親們一起用磁石吸鐵沙賣錢。
村中心有一口井,是幾代人的命脈。無論春夏秋冬,水位總在那兒。水井有兩個最熱鬧的時段:一個是一日三餐前,鄉(xiāng)親們說說笑笑、陸陸續(xù)續(xù)來挑水,挑回去入缸入鍋,做出噴香的飯菜;一個是臘月忙年時,鄉(xiāng)親們在井邊打水洗衣服,殺魚,宰雞;挑水做豆腐,蒸年糕,蒸饅頭。一天下來,水幾乎被挑完,可第二天又回到原水位。我尤愛這口井,因其記得我趴在井邊做的鬼臉,記得我打水挑水時青春的模樣。
后來的后來,沖出鐵石、鐵沙的北山上開了一段時間的鐵礦,有的泉眼被掩埋,有的出水減少,蒼山河也不知是從哪天起瘦下來的。是從開了鐵礦,損了水脈;還是從順著河道修那條柏油路時,毀了塘壩,窄了河道。我想蒼山河定是在落寞中一天天憔悴下去的,就像我的父母及他們的同齡人憔悴一樣。
憔悴是必然的。好在鄉(xiāng)親們尋到那眼山泉,經(jīng)過地下管道,引至僅剩的十幾戶村民家門口。老人不用再拖著年邁的身體挑水就可喝到甘甜的山泉,老井也跟著休養(yǎng)生息。
一年四季,回家取山泉時,我總會買些日用品“換”些父母的特產(chǎn)。韭菜、豆角、西紅柿、蘿卜、白菜、南瓜等蔬菜,玉米、土豆、紅薯、谷子、豆子等糧食,蘋果、葡萄、桃、杏、梨、核桃等果子……皆“喝”故鄉(xiāng)水孕育而成,滋味地道,鮮香甜美。
有水在,故鄉(xiāng)就在。源自深山、曾給我血肉,知我來處的故鄉(xiāng)水,再次建構(gòu),融入、滋養(yǎng)我這行走于凡塵俗世的血肉之軀,讓人感覺身心舒暢、溫潤了許多,這何不是一種奢侈、一種幸福?
又一個周末回鄉(xiāng),見到搬出故鄉(xiāng)幾十年的本家姑姑又搬了回來,在生機盎然的庭院邊,她泡杯茶給我,說:“我就想回來。想念咱故鄉(xiāng)的水幾十年了,真甜!”我靜品一口,似乎品出了其中的滋味。仍憐故鄉(xiāng)水,清凈伴余生。姑姑想念的,何止這一口水?其實,我也一樣。
(選自《北京日報》2022年3月18日,有刪改)
◆思考
1.文中的蒼山河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化?請結(jié)合選文,完成下面的內(nèi)容梳理。
三十年前,蒼山河? ? ? →后來的后來,蒼山河日漸憔悴→現(xiàn)在,蒼山河? ? ?。
2.聯(lián)系選文,說說作者“仍憐故鄉(xiāng)水”的原因是什么?
3.你認為文章以“仍憐故鄉(xiāng)水”為題,有何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