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潔
小時候,我有大把時間。時間多到能從早到晚看同一本連環(huán)畫,把書角看卷、書頁看散,丟失了封底封面,仍記得封底封面上的圖文。許多連環(huán)畫就那樣被我看得爛熟于心,看到不用再看,閉著眼睛,那些圖畫都能在眼前浮現(xiàn)。
我等鄰居菜地旁的蘋果樹豐收,便常去看葉子、看花,看果子一天天變化。下過雨去看果子被打落沒有,刮過風(fēng)去看落了多少葉子。倒也不十分惦記,倒也不十分期待,就是那么有一搭沒一搭,這里走走,那里瞧瞧,想起蘋果樹來就往菜地那邊去。
前檐蜘蛛結(jié)網(wǎng),后院井水落漲,太陽升到多高,晚霞幾種顏色……我細數(shù)慢看,時間像是用不完。不用定鬧鐘,沒有具體責(zé)任,也沒有誰派給我需要趕緊完成的任務(wù)。不慌不忙,無憂無慮,那是何等奢侈、愜意。
年少時讀雨果的《悲慘世界》,厚厚一部書,讀了好幾遍??墒侨说街心甑奈揖尤辉谟幸惶煜肫疬@本書時,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冉·阿讓這個名字,許多情節(jié)已忘了。我想再讀一遍,總沒有時間。于是找到有聲書,做飯時聽,擦地板時聽,上下班路上聽……情節(jié)被切割成不規(guī)則的小塊,一本書聽得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我莫名的焦慮。
一天24小時,每小時60分鐘,每分鐘60秒,每天86400秒……不是這么算的。而是—時間周而復(fù)始,不增不減,不流逝。時間不過是個概念,我仍可以像小時候那樣奢侈。
我決定每晚專門空出一些時間來,悠悠閑閑再聽一本書。以此打破時鐘對我的捆綁,重溫那沒有時間概念的美妙時光。
找到香港作家西西《飛氈》的有聲書,播讀者是香港的一對戀人,軟軟的口音,斷句略生硬,讀得有點磕巴,卻認真。
夜晚的同一時刻,他們準(zhǔn)點開讀,我準(zhǔn)點去聽。他們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卻像他倆的老朋友一樣,熟悉他們的聲音。
“我是阿Sion……”男孩的聲音,溫暖、有磁性?!拔沂前ok……”女孩的聲音,溫柔、甜美。
“阿Sion、阿Yok,晚上好……”他們道開場白時,我也暗自向他們問好。
阿Sion讀的時候,我和阿Yok聽著,他讀錯字詞時會帶著歉意嚴謹?shù)丶m正,重讀一遍整個句子。有時他停頓,過了好一會兒,才忍不住尷尬地說:“抱歉,這個字我不認得?!蔽液桶ok一起笑出聲來。有時,到了劇情關(guān)鍵處,他只管自己看字,忘了讀,好一會兒不出聲,我和阿Yok會忍不住催問:“后來呢?”
我們都關(guān)注小說里花初三和葉重生的愛情故事,每當(dāng)劇情不如我們意愿時,阿Yok會在一旁嘆息;到了令人發(fā)笑的情節(jié),阿Yok笑得停不下來,阿Sion無法繼續(xù)讀,索性也跟著笑起來,我這個他們不知道的聽眾也在笑。
阿Sion翻書的聲音,阿Yok咳嗽的聲音,阿Sion倒水的聲音,阿Yok推開窗戶的聲音,穿插在朗讀聲中……西西的《飛氈》寫得很美,我認為阿Sion和阿Yok也是很美的人,他們陪我度過了一段很美的時光。這本書讀完后的一個節(jié)日,我第一次給他們發(fā)去留言,祝福并感謝了他們。那段時間,我眼睛疲勞,看書費勁,卻惦記著這本《飛氈》。在聽書的App上意外地遇到有人在讀這本書,于是阿Sion、阿Yok這兩個陌生人的聲音和《飛氈》的情節(jié)融在一起,使得這本書和其他我讀過的書變得不一樣了。
時間漸漸多起來,我也會在音樂網(wǎng)站東游西逛。我去找記憶中那些聽過的老曲調(diào),發(fā)現(xiàn)很多曲名都變了。吉他曲的名字以前多是《愛的紀(jì)念》《愛的羅曼史》一類,后來的吉他曲曲目變得似乎不知所云一點,異樣一點,我忘了聽曲,單單去看曲名。
有一首吉他曲名叫《坐在門前石階上等太陽下沉》,有一首叫《黃昏成河云成墨》,還有一首叫《晝夜如你》;有一首鋼琴曲的名字叫《誰是誰的誰》,有一首叫《我在那一角落患過傷風(fēng)》,還有一首叫《洋蔥》……
歌詞也和我記憶中的老歌不一樣了,我跟著旋律哼唱,卻總是記不得歌詞,索性自己編了幾句詞:樹上的蘋果熟了/你去年沒送我梯子/我夠不著……
我這么悠閑地度過了許多感到有味道的小時光,體驗到很多我匆匆忙忙做事時體驗不到的小樂趣。一天,在外地上學(xué)的孩子給我發(fā)來一首歌《你還在我身旁》:瀑布的水逆流而上/蒲公英的種子從遠處飄回,聚成傘的模樣/太陽從西邊升起,落向東方/子彈退回槍膛/運動員回到起跑線上/我交回錄取通知書,忘了十年寒窗/廚房里飄來飯菜的香/你把我的卷子簽好名字/關(guān)掉電視,幫我把書包背上/你還在我身旁……
我們聽著歌,聊起一首關(guān)于螃蟹的詩,又聊起英國無名氏的那首類似創(chuàng)意的詩:“我跑上門,打開樓梯。說完睡衣,穿上祈禱,關(guān)上床,鉆進燈……”
我們繞來繞去,好像在躲避著什么。《你還在我身旁》這首歌里寫的是我和孩子也經(jīng)歷過的,她準(zhǔn)點放學(xué)回家,我在廚房里忙活,我就著餐桌在她的卷子上簽字,她換鞋時我提著她的書包在門內(nèi)送她出門……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爭分奪秒,在鬧鐘聲中起床、在鬧鐘聲中準(zhǔn)時開飯的日子。
東拉西扯了好一會兒,我們才又回到她發(fā)給我的那首歌。
我說:“這首‘交回錄取通知書‘幫我把書包背上的歌,估計是大學(xué)生回憶上學(xué)的時候……”
她說:“就像那首螃蟹詩,反過來看是一種意思,可以理解為,我在想你。也可以是,螃蟹不可能剝我的殼,筆記本不可能寫我,所以你不可能想我,但我還在想你?!?/p>
我們不直白地說愛和想念,通過分享,我們各自把想說的說了,仍舊有一種意趣,借別人的詩和句子,說我們的話。
在那首歌的網(wǎng)頁底下,很多人留言。
有人說:“我很認真地看了歌詞。多年后,這絕對是最下酒的那一首?!?/p>
有人說:“媽媽沒等到我將錄取通知書交到她手上就離開了,她離開那年我讀初三。不久,我收到了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如今,我就讀于省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學(xué),猶記得,前年拿到通知書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因為這些是媽媽希望看到的,但她都錯過了。她的一生僅僅四十幾年,卻全是艱難?!?/p>
有人說:“聽到‘我交回錄取通知書,忘了十年寒窗這兩句的時候有點流淚的沖動,今年輪到我高考了……”
我發(fā)現(xiàn)網(wǎng)頁上盡是孩子們的留言,而“母親們”并未出現(xiàn)。母親們在干嗎呢?她們大約是不愿提及那些辛苦和付出,她們也許會淡淡一笑,說孩子們真的都長大了,孩子們已經(jīng)體會并懂得;母親們也許仍舊忙碌著,甚至都沒有聽過有這樣一首歌。
我們匆匆忙忙在忙些什么?
于是,我對孩子說:“我想你啦,我也知道你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