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露琴
許多年后,即便遠(yuǎn)在他鄉(xiāng),從南到北的漂泊里,我始終記得那些涼風(fēng)吹撩著我發(fā)梢的日子,亙古的泉鳴讓我回到那個大野如旌,美如青草的年代。坐在泉邊,潺潺水流將我的思緒帶去了幼時無數(shù)場難以忘卻的角斗。
鄉(xiāng)村的每個清晨,不等青草葉上昨夜殘留的甘露消散,寨上的看牛娃們已經(jīng)搶先一步牽著牛、背著簍,向著初生的日頭往柳泉邊的石柏坡去,為自家的牛兒搶占一塊兒青青草地。牛兒自然狂喜不已,低著頭一股勁兒地舌卷著青草,牛尾輕輕地甩著,低下頭去的那一刻,睫毛深深地蓋在眼上,然后抬起、扭頭,嘴上叼著一撮草,從左咀嚼到右,享受著每一寸青草的芬香。那是我最快樂、最羨慕的時候——這是屬于看牛娃的快樂,卻不真正屬于我。因為我家根本沒喂牛。母親總是埋怨:“這些年運氣怎么這么壞,牛喂一頭沒一頭……”
彼時,我并不知道一頭牛對一個農(nóng)村家庭何其重要。我只覺得,同齡的孩子都有牛,它好像是孩子們必備的寵物一樣,我難道不應(yīng)該也牽著一頭牛融入那愉快的世界里嗎?然而并非那么簡單,直到許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年母親從三十里外的大舅家借牛來耕田后,大舅媽為什么又哭又鬧。
寨上家家都有牛,唯獨我家沒有,幼小的我便常常央求母親:“媽,為什么咱家還不喂牛呢?”母親不理我,我又繼續(xù)纏著問:“人問都可以牽著牛出去玩,就我沒有……”母親想了想,撕下棕櫚葉,接成長繩,在另一頭捆上個小石頭,輕輕地說:“牽上你的‘牛去吧,傻仔,早點兒回家,晚了我‘請你的安!”盡管我有被打的心理陰影,但還是牽著我的“?!庇淇斓卮┻^芭蕉林,路過柳泉,來到石柏坡,躺在草坪上,和小伙伴仰望藍(lán)天白云。看久了,甚至想挖一朵云下來和著泥巴玩兒。
下午的石柏坡氣氛有些緊張,牛兒們體形肥美碩大,歷經(jīng)大半天的烈日暴曬,吃飽后的它們體內(nèi)積蓄著滿滿的能量,蓄勢待發(fā),醞釀著一場角斗。
沒有哪個農(nóng)夫愿意拿牛的性命來玩斗牛這種危險的游戲,但是孩子們的童年是不能枯燥無味的,山里孩子的玩伴是牛,游戲的花樣也都與牛相關(guān),索性就悄悄地斗牛吧!
斗牛時,人要躲遠(yuǎn)一點兒,最好爬到三四米高的大石頭上去,不然,牛發(fā)起瘋來可是會“吃人”的!我正準(zhǔn)備挪地兒,念生卻喊住我:“你幾歲了,你也看牛嗎,你家牛呢?”我臉紅了,牽出“?!敝е嵛岬卣f:“對啊!這就是我家牛?。 彼弥畈莸牡蹲谖覍γ?,漫不經(jīng)心地削著青草,聽到我說的話后發(fā)出一聲狂笑,接著草坪上就響起一連串的狂笑,我的臉已經(jīng)很燙了,恨不得立刻躲進石縫里。
片刻后,念生不再笑我,還抱我爬上那個三米高的大石頭,我們幾個人趴在大青石上,等待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
念生家的牛,角尖而長,細(xì)而亮,在夕陽里仿佛閃著亮眼的光,那是一頭何其年輕壯美的?!C健的步伐,光亮的皮毛,劍一樣的尾巴,隨時可以“一招一只牛牤”。一旁的運生卻不屑地說:“我家牛可兇了,曾經(jīng)張三姑只不過是穿了紅色衣服走過它身旁,它的后腳就踢飛了屁股下的草皮!”
我們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期望著牛兒們打起來——運生家的牛一步一步地緊逼著念生家的牛,每走一步肌肉便自然地抖動一下。牛牤們快活地閃飛了,它們聞見了一種動物世界里的味道,狂奔著,橫沖著。念生家的牛也氣勢十足地等候著,不一會兒,雙方就漂亮地頂上去了——四只角交叉在一起,摩擦掉許多白碎屑和頭上的毛,原本溫和的眼里只剩下四團怒火,八腳所踩之地,青草和泥土已然混作一團。它們前進著,后退著,碰撞著,擊打著,追趕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運生和念生也緊抿著嘴,汗水濕透他們的衣服,從額頭上落到青石上瞬間不見了。
霎時,一只牛一閃、一跑,立即去了草坪的那端,另一只牛則窮追不舍。念生不語,運生偷笑。忽然,四只牛角繼續(xù)勾在一起,發(fā)出如同瓷碗碰撞的聲音,緊接著響起更密集的瓷碗破碎的聲音。情況好像不太妙,一場聯(lián)誼貌似變成了生死決,看牛娃停止了起哄和呼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兩個魁梧的影子沖向草坪,疾馳著抓住牛鼻繩,連吼帶罵地拉開了它們,拴在了大柏樹下。就在我們幾個人看得目瞪口呆時,這兩個大黑影忽然爬上大青石揪下我們。我們定下神來,往后一看,原來是六堂公和二叔。
六堂公點燃旱煙,瞇著眼看了看牛,再看看運生和念生,語重心長地說道:“運生,你怕是想要你娘的命!”運生抽噎道:“求六堂公不要告訴我娘,我下次不斗牛啦!再也不了!”六堂公嘆了一口氣再沒作答。柏樹下,念生不敢看二叔,二叔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他的腦袋,六堂公把旱煙鍋往大青石上敲了敲,兩人挑著捆好的蠶豆向升起炊煙的寨子走去。夕陽下,兩個影子慢慢被拉長。頑皮的看牛娃們在草坪上開始了一種新的玩法——用牛糞升起大堆篝火烤蠶豆……
當(dāng)月亮羞答答地從莊稼地里跳到天上去的時候,母親呼喚我的聲音正響遍村寨,我牽著石牛,伴著母親的呼喚戴月而歸。
(責(zé)任編輯/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