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幸之
村的最東頭,有一家豆腐坊。
坊主是一個老頭,大家都叫他“阿田哇哇頭”。只是很久以后人們再偶爾提起他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哇哇頭”并非語氣助詞。“哇哇”是我的家鄉(xiāng)話,就是“歪”的意思。至于阿田的頭是怎么個歪法,我沒有關(guān)注過自然也沒有印象。我亦記不清他長什么樣了,只記得他的豆腐坊總是和過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
(一)
我們那邊愛吃豆腐,平時吃,逢年過節(jié)也吃,換著花樣吃。所以阿田的豆腐坊在過節(jié)時特別熱鬧,尤其是過年。
印象中,天空會飄一點冰涼的雪花,地上再積一層。奶奶和母親提前一晚上浸好滿滿一桶黃豆,裝上木制的推車,然后牽著我去阿田家做豆腐。天黑乎乎,棉鞋踩在路上咯吱咯吱的,一直沿著沒有路燈的路向東走,就會看見一間冒著熱氣的豆腐坊,阿田就在里面。
“吱呀”一聲推開小木門,在門口跺跺腳再進去。屋內(nèi)很暖和,于是門檻邊的雪都快化完了,留下又濕又黑的腳印?!皝砹??飯切了伐?(江浙方言,意為吃飯了嗎)”阿田從白色的水汽中露出頭來。他個子不高,臉紅潤潤的,只穿一件單衣,外加一身皮圍裙、高筒皮靴,一身行頭像打漁的。“切固了!儂切了伐?噶忙?。ń惴窖?,意為吃過了,您吃了嗎?這么忙)”奶奶把黃豆桶靠墻放著,在我們前面還有好幾戶人家的單子,得等一陣子了。我們在屋子里坐下,小竹椅嘎吱嘎吱地響,地上濕漉漉的。旁邊還坐著幾個我不認識的爺爺奶奶,他們問我多大了呀,在哪里上學(xué)啊。我看看抱著我的母親,再看看奶奶,還沒等我張口,奶奶就替我答了,還讓我叫他們一聲。也還沒等我張口,奶奶就跟他們村東頭村西頭地嘮起來了。哎,總是這樣。
母親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看著不說話的阿田做豆腐。阿田雖然看上去枯瘦枯瘦的,但他干起活來很有力氣。他雙手握著一根長長的木棍,一下一下地攪著大灶里的豆?jié){。他的灶跟我家的不一樣,應(yīng)該是豆腐坊定制的。他的灶是方形的,大大的,落地的,從側(cè)面往下挖一個窟窿,用來燒柴。灶底下的火燒得很旺,里面的豆?jié){在不停的攪動中沸騰起來。阿田一下一下地把豆?jié){盛到一個桶里,阿田老婆便拿個瓶,往桶里倒東西。母親用肩輕輕地聳了我一下:“喏喏,看見了嗎?那是鹽鹵?!薄班拧敝笏麄冇帜脕硪粋€桶,繼續(xù)往里盛,其間好像又倒這倒那地搗鼓了一番,記不清了。過了好久,阿田拿出兩個木條框,罩上一層紗布,舀入瀝過水的豆腐花,再將底下的紗布四角拎起,反蓋在豆腐上。豆腐里的水一點一點滲出,濕了一桌,又滴到地上。我在氤氳的水汽里枕著母親的肩睡著了。
再醒來,大人們都站在了桌邊,他們在看阿田切豆腐。阿田拿著一根尖長的竹片,很輕松地在黃白的豆腐上劃了幾道。大人們說他切得好,方方正正的。阿田也不說話,就笑著,把豆腐一戶一戶地裝進桶里。
出門,雪變大了,夜色也更深了。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母親將我的棉襖扣上扣子,然后和奶奶將沉沉的豆腐拎上小推車,足足有兩三桶。我戳了戳豆腐,暖暖的,韌韌的,厚厚地疊在桶里。
現(xiàn)在想來,阿田的豆腐真是實在,又厚又大,還不會碎,方正體面——像他的名字。
(二)
“過年啦!過年啦!”在響亮的老鷹牌鞭炮聲中,我們又迎來了新的一年。
奶奶在廚房里忙著準備年夜飯,豆腐自然成了必不可少的“嘉賓”。豆腐切成薄薄的片兒備用,起鍋熱油(油必是自家新榨的菜籽油),等油飄煙,就輕輕地下豆腐,看豆腐微微地在鍋里起伏翕動,又猛然一炸,把我嚇得一抖。等待一面金黃,就可以給豆腐翻身了。當(dāng)豆腐表皮微硬、金黃,舀一勺生抽,撒幾許鹽調(diào)味,再點上一把水,蓋鍋燜一會兒。等香氣撲鼻,鍋蓋壓不住熱騰的豆香時,就開蓋,撒上一把蔥花,出鍋!
豆腐也可以炸成油豆腐燒肉吃,還可以燒湯,比如雪菜滾豆腐、鯽魚滾豆腐。不過按家鄉(xiāng)的習(xí)俗,過年是忌諱喝湯的,于是豆腐燒湯的做法就不在春節(jié)出現(xiàn)了。
(三)
后來啊,總有外地人拉著車來我們村口賣菜。他們什么都賣,不僅賣蔬菜,賣魚蝦,還賣水果。我們那兒離菜市場遠,于是大家都樂意每天早上八點等待他們的到來。
當(dāng)然了,他們也賣豆腐,各種各樣的盒裝豆腐,鄰里們也紛紛選擇了在這兒購買。盒裝的豆腐確實分量輕又味道淡,但是平日里各家也就偶爾吃那么一兩塊,便就不多在意這些了。畢竟,誰會拒絕工業(yè)帶來的便捷體驗?zāi)兀?/p>
隨著我的長大,阿田慢慢老了,生意也淡了。他的豆腐坊一年就沸騰那么幾次,甚至也沒那么幾次。他依舊不說很多話,歪著他的腦袋,斜坐著,等水開。
春節(jié)時,我們這幾家老主顧還是等到了豆腐匠阿田的豆腐——依舊如此香醇,厚實。
(責(zé)任編輯/謝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