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浩瀚自然的樸素表達

彭進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敝娙税嘣?jīng)如是寫道。在作家杜思高筆下，這樣對鄉(xiāng)土、對自然深沉的愛，隨處可見，充溢字里行間。作為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詩人，與花草、森林親密接觸長達二十余年，杜思高對泥土，對樹木，對花草，對自己生活工作的山川河流，充滿感激之情，依戀之情，懷思之情，憐憫之情。他的詩作中，處處彌漫著新鮮的泥土氣息，馥郁的花草香氣，可謂百花齊放，姹紫嫣紅，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多姿多色的花的世界、草的世界、樹的世界。這些大自然真正的主人，以不同的姿態(tài)，為我們展示著自然之美、色澤之美、和諧之美。與此同時，它們的不同氣質(zhì)，不同芬芳，也給詩人帶來不同的思緒、不同的感悟，正是這些浩瀚的自然元素，構(gòu)筑了詩人活色生香的“綠色”世界，一次次喚醒他體內(nèi)詩歌的潮汐。

一、樸素表達中的綿長意味

每一位閱讀者、評論者皆有自己的審美趣味。烈酒凜冽，咖啡釅然，歡喜者甚眾，而我更青睞一杯淡淡有味的綠茶，質(zhì)樸、尋常、自然、清新，細細品來，卻又自成格局，別有洞天。細讀詩人杜思高的詩歌文本，讓人品嘗出清茶般的樸素與淡然，簡潔與豐盈。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人構(gòu)建了一塊獨特而豐富的文學領(lǐng)地，領(lǐng)地內(nèi)有花鳥蟲魚，有綠水青山，有夏雨冬雪，有世情人間。無論是刊發(fā)在《星星》《莽原》《綠風》《詩林》《大河詩歌》《上海詩人》《文學港》《青島文學》等刊物上的詩作，還是出版的詩集《春天的祝?！贰逗苫ㄩ_在夏天深處》《風吹山川草木長》等，縱觀其近千首詩歌構(gòu)筑的天然世界里，對于那些博人眼球、嘩眾取寵的技巧、片段、詞匯等，不少作家樂意為之，一些讀者甘之若飴，詩人卻與之保持足夠的距離，遠遠避開；與之相反，在他筆下，多的是尋常人的尋常故事、尋常情感，我們常見的花草樹木、山水田園?！敖缴n茫，梅花們站立著/在梅城公園的叢林里，三三兩兩分散著/肩頭扛著一層又一層的純凈”“一棵樹挨著一棵/它們爭先恐后擠出的綠意匯成大海”“一直在喊/想把去年冬天走遠的父親喊回來/喊出一樹一樹梨花的白”……這些場景在我們身邊一刻不停地演繹著，而在詩人筆下歷歷在目，文字所傳達的情感，讓我們每一個閱讀者都感同身受、分外熟悉，卻又浮想聯(lián)翩、感喟無限。樸素為文大道簡，尋常滋味最動人，這是我對于文學作品一貫堅持的賞讀標尺之一，也是閱讀杜思高詩作最為深刻的印象。

當然，樸素的表達并非不需要功力、技巧，恰恰相反，需要更深厚、更自信的語言駕馭能力。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英國著名詩人托馬斯·艾略特曾有這樣的表述：“詩歌是有意義的感情的表現(xiàn)，這種感情只活在詩里，而不存在于詩人的經(jīng)歷中。”艾略特的言外之意，是說再高明、優(yōu)秀的詩人，他豐富的情感、深邃的思考、曲折的人生歷程等，不可能天然地移植到詩歌文本之中，而是需要通過借助一個個詞語、句子、意象、暗示等，以自己獨有的方式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為詩意筑臺，為思想賦形，只有這樣，一首優(yōu)秀的詩作才能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如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在詩人杜思高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正是富有張力的樸素語言、平凡卻又極富韻味的個性表達，盡顯了幾乎人人皆能感同身受的尋常滋味，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豐富、真實、淳樸無華而又充滿摯情的詩意世界。

二、多元呈現(xiàn)下的自然抒寫

許多讀者都知道，作家杜思高是一個多面手，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同時，還從事著散文、小說等文學文本的創(chuàng)作，且均有建樹，成績斐然。尤其值得尋味與研究的是，多體裁、多形式、多角度寫作的局面或特點，在其文學書寫中，同樣得以呈現(xiàn)。以散文入詩，以細節(jié)入詩，以小說入詩，以畫面、影像入詩，以非虛構(gòu)寫作入詩，如此的“多元呈現(xiàn)”，亦稱得上杜思高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將跨文本式的多體裁書寫，融匯于凝練而簡短的詩歌語言當中，以小見大，以一斑現(xiàn)全豹，是詩人有別于他人的重要標志之一，也是打動包括筆者在內(nèi)廣大讀者的精準武器?！肚嗖菔鞘郎献钋鍥龅氖挛铩芬辉?，便是此類作品的一個代表?！芭e著火把不知疲倦的是太陽/在夏日，甚至興奮得舞起了火盆/炭粒紛飛，火星飛濺//人們在屋子里，在樹蔭下/樹木耷拉著葉片，麗人們舉著傘/這世界空曠得只有蟬鳴，仿佛只有蟬鳴/只有風一次次地搖動風，追逐風//窗外的花盆里，一叢青草低著頭，無精打采/從前的滋潤，被干涸占領(lǐng)/仿佛做了錯事，心生愧疚/蔥蘢失色，匍匐著跪下來//對苦難的思忖，萬物別無選擇/一場暴雨，一場大火/在塵世里結(jié)局相似//一杯涼茶水澆下去，青草們瞬間抬起了頭/瞬間睜開了清亮亮的眼神，瞬間清新出美好//一叢青草飲下一杯淡淡的涼水/一個青蔥的少年瞬間跑過40年的時光/緊緊地拉著我的手”。（《青草是世上最清涼的事物》）

這首詩稱得上是一份極具語言張力、富含生命意蘊的詩歌文本。從字面情緒來看，這首詩風輕云淡，不溫不火，以白描的手法，展開對一叢青草的打量、描繪、處置、思考，表面來看是冷靜客觀的，其內(nèi)心藏著難以抑制的熱血與深情，整首詩極其生動、形象、有趣、細膩。詩人以通篇擬人的手法，將一片草叢在干涸中頹靡到一瞬間重煥光彩的過程，描繪得淋漓盡致、精細入微，讓讀者如同觀看一幀幀影視作品般，目睹這凡常無奇而又驚心動魄的場面與歷程。讀后讓人不覺一震，醍醐灌頂。尤其值得稱道的是，此詩的結(jié)尾處，“一叢青草飲下一杯淡淡的涼水/一個青蔥的少年瞬間跑過40年的時光/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一株青草絕處逢生的剎那，跟一個人從不惑之年到青蔥少年的切換，相互映襯，不謀而合。整體而言，這首詩不僅以細節(jié)取勝，詩人對于生命的領(lǐng)悟、深思，同樣值得推崇與重視。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詩人杜思高極其鐘情這些大美而不言的事物、存在、意象，這一點，從其創(chuàng)作的諸多詩歌的標題便一目了然?！秲|萬朵白花開滿山河》《夜思，一株小樹》《蟬》《鹿鳴喊醒了寶天曼的春天》《春天的陷阱》《枝頭的柿子》《雪花在大雪夜擰亮燈盞》《春天的呼喚》《老界嶺上的樹》等諸多作品，均與季節(jié)、植物直接相關(guān)，詩人以自己特有的敏銳感觸，去呈現(xiàn)一個讓我們似曾相識而又別開生面的自然世界。這些文本是人們尋?？梢?、可感的自然景象、生活片段。雖然表面上看這些景色、細節(jié)等，并沒有更多吸引人的地方，但是，詩人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尋常生活細節(jié)中蘊含的“天地大美”“天行有?！?、生存至味、人情冷暖等，在不動聲色的描述中，將自己的審美、關(guān)注、判斷、好惡等傾注其中。讓讀者從這些近乎天然的文字中，在蛛絲馬跡里尋覓到詩人靜謐而熱忱的心緒。

仔細追尋探究詩人創(chuàng)作的路途，可以發(fā)現(xiàn)，如此眾多的作品呈現(xiàn)著自然，超越著自然，與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密不可分。

詩人杜思高生于貧困農(nóng)家，在清貧苦澀中度過了少年時光，之后遠赴西北就讀林業(yè)高校，大西北的粗獷養(yǎng)育了他的豪邁，同時關(guān)中的富饒和美麗又涵養(yǎng)了他的美感，及至畢業(yè)，他又回到故鄉(xiāng)，與山川河流草木為伍，匆忙的腳步始終未離開大地，這就讓他的詩作大氣而又接地氣，“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一邊行走，一邊書寫，在蒼茫人世表達著對溫暖真誠的孜孜追求。生活的艱難，工作的繁重，掙扎的苦痛并沒有壓垮他，反倒讓他像跑道上的長跑賽手一樣，跌倒后調(diào)整呼吸，汲取營養(yǎng)，再繼續(xù)發(fā)力，朝著遠方的目標不斷奔跑，跑出一片新的天地。從這一角度而言，詩人杜思高同樣是構(gòu)筑詩意人生的楷模與典范，是詩歌，讓他的人生充滿了常人難以體會、難以享受的雅致與樂趣。

2023年春天，詩人杜思高榮獲2022年度河南省文學刊物界的最高獎項——《莽原》文學獎，這一純文學雜志給予詩人的頒獎詞，在某種意義上概括了詩人杜思高的寫作領(lǐng)域、寫作風格：“草木是夜的弦，蟬鳴是心之歌，一架紡車扯不斷的思緒，從老井里打撈著歲月的故事……歷久彌新，綿綿不絕。作者以純凈的視野，平視草木萬物，以悲憫的胸懷包容和感知世界。清新而又滿含張力的語言，讓詩意疊加重生，打動人心！”

三、現(xiàn)實觀照下的精致呈現(xiàn)

整體而言，詩人杜思高的創(chuàng)作風格，以寫實為主，以摹景見長。同時，在寫實、摹景的基礎(chǔ)上，并不缺乏幻化、變形、夸張、通感、象征、隱喻、陌生化等現(xiàn)代手法藝術(shù)化的處理。在意象、場景的選擇上，亦多以尋常事物、底層人物為主要摹寫對象，尤其是對我們依賴、鐘愛而又常常忽視的自然山河，詩人總能發(fā)現(xiàn)他人無法洞悉的美感、領(lǐng)悟，總能在現(xiàn)實的觀照之下，對河山林石、花草樹木等進行深邃打量，精致呈現(xiàn)。

從審美的角度來看，其作品風格清淺明朗，通俗易懂，恰如明月清風，清新可人。正如魯迅先生所言：“一條小溪，明澈見底，即使淺吧，但是卻淺得澄清，倘是爛泥塘，誰知道它到底是深還是淺呢？也許還是淺點兒好。”詩人杜思高在詩歌寫作上極其勤奮，寫作題材豐富多樣，在寫作技巧上做著各式各樣的嘗試探索，其詩作，已經(jīng)顯示出了深厚的底蘊，在飽含民族特色、自然特色審美情趣的同時，也融入了現(xiàn)代性的思維層次、寫作方法與意識傳達，以現(xiàn)實觀照之光，照耀精致呈現(xiàn)的每一個細節(jié)，堪稱中西交融、古今結(jié)合。

詩人都是繆斯的孩子，在眾多的詩歌文本中，詩人杜思高有時以孩童的眼光，新奇地打量著這片古老而常新的土地，關(guān)注其中的花草樹木，露珠新月，讓我們感受土地厚重、沉淀之美。有時又深沉凝重，滿懷心事，以沉思之狀凝視我們在自然與現(xiàn)實面前的所作所為。有時以審美的姿態(tài)，觀照每一片林，每一塊田，每一朵花，每一株草，從諸事諸物中窺探出這一方土地的記憶與未來。有時又以現(xiàn)代乃至后現(xiàn)代的視角，審視這片鄉(xiāng)土，以及這片土地上所發(fā)生的一切，以象征、隱喻等曲折的形式，表達所感、所想、所思、所悟……

“這世道遵循規(guī)則/呻吟蹺蹺板一樣/在屋漏偏逢連夜雨的小戶人家/總是把苦難高高翹起”，既抒寫詩人自身的生命體驗，又暗示人生在世起伏相間、虛實相依的辯證之道，以詩言哲，微言大義?！跋热艘老〉纳碛氨еz憾/光陰里撒下的種子穿透春夏的薄紙”“我把自己變成鐵件，放于生活的鐵砧上鍛打/醒時掄捶，夢里落地/火星迸濺，試圖敲打成樹木的高度”，現(xiàn)代派的寫法，增添了文本的內(nèi)涵與厚度，將抽象的事物具體化，將虛幻的理念實體化，從而使得詩歌張力倍增，給人帶來與眾不同的閱讀體驗、審美感受?！坝袝r候，我們活得不如噴泉/連舉起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以清醒的認知，呈現(xiàn)個人在亙古歷史、天道自然與浩瀚空間面前的謙卑、弱小，融情于境，引人深思……

對于真正的詩人而言，詩歌創(chuàng)作是辛苦的，更是純粹的，亦是幸運的，因為，詩歌是一個人的靈魂思考，通過文字的排列組合而進行的一種有限呈現(xiàn)，是內(nèi)在情緒、思維的外化。作為一個有個性、有想法、有準備的詩人，杜思高在對于詞語、句子、意象、事件等詩歌元素的選擇與處理上，常常能做到別出心裁、出人意料。這樣經(jīng)過精心處理之后的一首詩，便有了自己的特色，擁有著與眾不同的形式與魅力。

縱觀詩人近三十年的文本創(chuàng)作，隱晦與間接，以及故弄玄虛的跳躍、隱喻并不多見，他從不故意設(shè)置閱讀的障礙，不為詩意、美感，以及自己的真情實感建造藩籬，時時刻刻以一顆熾烈、真誠的詩意之心吟詠自然，歌唱真情，擁抱生活……在作品中，詩人將現(xiàn)代意識與古典意蘊有機相融，在彰顯自然風物綽約多姿的同時，更關(guān)注到自然資源現(xiàn)代、開放、包容、創(chuàng)新的一面。故而，從這一層面而言，其詩作實現(xiàn)了文學性、審美性、地域性的較好結(jié)合。

在詩歌寫作與探索的道路上，詩人杜思高形成了自成格局的獨特風格。詩無達詁，在詩歌藝術(shù)的追求上，在繁忙的公務(wù)之余，我們時時看到詩人奔忙勤奮的身影，向著詩歌的藝術(shù)高峰不斷攀越。天道酬勤，對于才情和努力共同具備之人，我們相信并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