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鄉(xiāng)長

趙承先

認識史鄉(xiāng)長，是1944年我在新四軍第四師供給部工作的時候。

那時，我們的處境還很困難。自從1941年主力向津浦路東轉(zhuǎn)移后，直到1944年秋天才恢復了路西地區(qū)，所以豫皖蘇邊區(qū)的敵人仍很猖狂，設立了稠密的據(jù)點，搞劃區(qū)封鎖，什么鬼名堂都有。這可苦壞了我們搞供給工作的。因為后勤部門不像部隊戰(zhàn)士那樣，一支槍、兩條腿，可以到處轉(zhuǎn)，我們總有一些“家務”。比如，軍械器材啊，軍需物品啊，加上每次戰(zhàn)斗中同志們繳來的戰(zhàn)利品，行動起來非幾十輛車子拖不行。但那時哪有汽車，更談不上火車，只能用北方老百姓使的牛車。俗語說：“老牛拉車——拖拉勁?！蹦阆耄眠@樣笨重的車子咋能解決問題！慢不說，還要趕著牛車在敵人的據(jù)點之間穿插，往往車子運到，部隊又走了。

眼看天氣就要冷了，戰(zhàn)士的棉被還沒有著落，壞了的武器也需要修理，我們多么需要一個相當穩(wěn)定的后方！可是在敵人據(jù)點林立，敵、偽和頑軍夾攻的情況下，去哪里找呢？大家都在為即將來臨的冬天傷腦筋。

一天下午，供給部部長郭金林交給我一個任務，說是要我?guī)б恍┤巳ベ徶密娦杵房p制棉被和設立修械所。老實說，接受這個任務我挺樂意，可一聽去蕭縣的黃桑鄉(xiāng)，又猶豫了。黃桑鄉(xiāng)是一個出色的游擊區(qū)，那里的人民都是好樣的，幾年來在黨的領導下一直堅持著游擊戰(zhàn)。可是自己畢竟沒有去過，而且聽說黃桑的東南面就是曹村車站，駐有偽軍一個團及一部分日本兵。到那里去收購東西，建工廠，要是敵人出來了怎么辦？我向郭部長說明了我的顧慮，他卻說沒問題，并為我介紹了黃桑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史珍。郭部長告訴我，這是一個好鄉(xiāng)長，至于怎樣好，我見了就會知道。臨走郭部長交給我介紹信時，還特地拍拍我的肩膀說：“老趙，沒問題，去吧，一切史鄉(xiāng)長都會幫助你！”

當天夜里，我?guī)ьI一伙工人和一個排的警衛(wèi)人員，挑著機器負重行軍，摸黑穿過敵人的據(jù)點，拂曉前才趕到黃桑鄉(xiāng)公所所在地——土盆。

我很想見到那位身材魁梧、神采奕奕、斗爭經(jīng)驗豐富的史鄉(xiāng)長——打從郭部長介紹后，在我的心目中，這個鄉(xiāng)長該是這樣一個不平常的大漢。可是民兵介紹給我的史鄉(xiāng)長，卻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樣。他是一位小個子，面孔又黃又瘦，一對由于睡眠不足而發(fā)紅的眼睛，老是“夾擠”“夾擠”的，看起來還不到30歲，身上披著一件黑夾襖，腰里纏條藍布，傾斜的肩頭上搭著一只布搭肩。他一手接過介紹信，一手揉眼睛，看看信又看看我，停了好一會兒才說：“噢，你是趙股長?！彼f話很慢，像每個字都是臨時想起來的。我急著想了解一些情況，可他就是慢悠悠的。他要我先休息，說一切都會安排的。他領我們?nèi)ヌ柗孔?，安置大家住下。說也怪，誰家都對這個看上去非常平常的鄉(xiāng)長很尊敬，連孩子看到他也叫“好鄉(xiāng)長”。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我躺在床上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就是史鄉(xiāng)長。他不多說話，只是告訴我，房子已弄妥了。他交給我一張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寫著哪家住什么人，哪家安插什么東西，就連那臺縫紉機放在哪里都安排好了。

史鄉(xiāng)長披著一身露水，眼睛更加充血、發(fā)紅，瞇成了一條線。我這才知道，昨天下半夜我們來了之后，他就忙得沒睡。他催我去吃早飯，說吃過早飯再去聯(lián)系買布的事。沒待我說個謝字，他扭頭就走了。我走出門，看見老鄉(xiāng)們圍著我們的同志，手里端著菜飯，說是鄉(xiāng)長通知他們送來的。我們懷著感激的心情，在黃桑鄉(xiāng)吃了第一頓飯。

收購工作開始了，我們整天忙得沒空，史鄉(xiāng)長也同我們一起忙。我們對這里的集鎮(zhèn)不熟悉，他就充當向?qū)В瑸槲覀儨贤?lián)絡。每次他帶我們出去收布，都像是一個老行家。他熟悉各色布匹，看得出經(jīng)緯稀密，懂得布面寬窄對于裁剪是否合算。他只要看一眼，摸一摸，就知道是洋紗還是土紗，是新紗還是舊紗……有一種從魯西過來的用舊棉花紡織的孬布，價錢很便宜，起先，我們不懂，想買。他瞪著眼批評我們：“公家的錢，咋能胡亂用！”

史鄉(xiāng)長工作很忙，可還是抽時間幫我們撕布。他一家家地去動員婦女、民兵，組織突擊隊，幫助我們盡快完成縫制棉被的任務。要是你勸他歇歇，他又會冷冷地反問：“咋，這事我不能沾個邊？”

我們在那里，晚上睡覺，得把東西捆好，隨時準備行動。而讓人最煩惱的是：棉布越來越多，一有情況，疏散困難。那天，我正在小屋里來回踱步，為這事犯愁時，史鄉(xiāng)長進來了。

“老趙，怎么啦？光在那里轉(zhuǎn)！”看出我有心事，他就像哥哥關心弟弟似的問我，一邊說，一邊夾擠著那對睡眠不足的眼睛。

“沒什么?！蔽艺娌辉敢庠俅驍_史鄉(xiāng)長，近幾天的收布工作已經(jīng)夠累他的了，而且他還有鄉(xiāng)里的許多工作。可是他就是不罷休，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我只好說了。

聽我說完，史鄉(xiāng)長就手攬下，說把這事交給他去解決。他跑出門去，過了一會就回來了。原來，他動員大家共同保管：哪一家代部隊縫多少，就負責保管多少。不用半天，堆積如山的棉布就疏散好了。當我看到他拿了幾塊棉布，用自己的破衣服破被子包起來分送出去時，我說不出一句感謝的話，只是緊握著他的雙手。

一天夜里，已經(jīng)是十一點多了，忽然聽到狗叫聲，我急忙從床上爬起來叫醒大家。這時，哨兵也進來報告，說是有一伙人向我們住的地方走來。我們急忙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民兵隊長也領著民兵來了，一個個左肩扛著扁擔，右肩挎著長槍，說敵人出發(fā)“掃蕩”了，他們是來幫我們轉(zhuǎn)移的。

我正想找個地圖看看往哪里撤，民兵隊長卻告訴我，史鄉(xiāng)長都給安排好了，連走哪條路也給計劃了，留下的只是一個字：走！

“史鄉(xiāng)長現(xiàn)在哪里？”我急著問。說實在的，幾個星期來的接觸，我已經(jīng)完全相信他了，總覺得不應該離開他，他沒有來，我總放心不下。

“他留在鄉(xiāng)公所里，敵人來了他得周旋。沒問題，趙股長，走吧！”民兵隊長安慰我。

我們開始轉(zhuǎn)移了，人和機器全往大山里走。在民兵引導下，我們越過龍崗山，來到西村。一到那里，早有史鄉(xiāng)長派去的人給安排了住所。

民兵隊長還告訴我，史鄉(xiāng)長要我們在這里好好休息，一有情況，馬上就通知我們。但我怎能放下這顆惦記的心??！

這一夜，不斷傳來人聲、狗吠聲，敵人在動，我們也在動，群眾大批大批地離開黃桑鄉(xiāng)，向龍崗山和其他一些山崗轉(zhuǎn)移，婦女、小孩、老人成群結隊地走，沿途都有民兵護送。只聽到沙沙的疾步聲，輕微的咳嗽聲。在西村和附近的莊子里，轉(zhuǎn)移來的人和包袱等東西，擠滿了土屋、窩棚。這么一支龐大的轉(zhuǎn)移隊伍，卻井然有序，雜而不亂，需要多么周密細致的組織工作?。∥译m然沒有看到史鄉(xiāng)長，卻覺得他就在隊伍前面，領著大家前進……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爬起來，帶著警衛(wèi)排想去村里看看，走不多遠，隱隱約約看到東南方向幾個高山頭上有人影。

“是敵人？難道村子給占領了不成？史鄉(xiāng)長為啥不早報個信來？”我心中升起了一個個疑團，立即命令部隊就地隱蔽，以便摸清情況后，再決定行動。

天漸漸亮了，東方由黑變白。一會兒，白煦煦的天空又加上了一層紅色。我用望遠鏡看去，不覺驚喜地叫了起來：“是……是他們！”原來，站在山上的正是我們的民兵。

我們忘了一夜的困倦，懷著激動的心情跑上山去，抓住民兵隊長的手，不知說什么才好。停了一會兒，我又發(fā)現(xiàn)史鄉(xiāng)長不在人群中。

“趙股長，找鄉(xiāng)長？他正忙著呢！”民兵隊長看出我在找史鄉(xiāng)長，連問帶答地告訴我。想到史鄉(xiāng)長一夜的疲勞，我就急著要去看看。

我跑到鄉(xiāng)公所里，看到史鄉(xiāng)長正偏著頭伏在那里寫什么。他一面揉眼睛，一面抓頭皮，又像在思索什么。他的搭肩還搭在左肩上，好像遠道歸來，剛剛坐下。

一看見我進來，史鄉(xiāng)長就趕緊跑過來：“老趙，嚇了一下吧？”說完就笑了。

“當兵還怕嚇？”我知道他在和我說笑話。

“不怕嚇那好！”史鄉(xiāng)長又使勁打了我一下，停了一會兒，嚴肅地說：“過了，搬回來！”至于昨晚他怎樣一夜未睡，怎樣組織轉(zhuǎn)移分散在老百姓家里的東西，怎樣蒙混和周旋敵人，他壓根兒沒談。我看著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感激和欽佩。

“你為大家一夜沒睡？”我明知道他是這樣，好像不這樣問一下，心里總不舒服似的。可他一聽，反而不安起來。

“老趙，說這干嘛？”顯然，史鄉(xiāng)長不愿意我這樣說。停了一會兒，他又告訴我：“你歇歇，我正在寫報告?！痹瓉恚谡黻P于轉(zhuǎn)移工作的報告，當然，里邊主要的一項是部隊存放在群眾家里的軍需品的情況。

事后，史鄉(xiāng)長約我一起去檢查，要是看到公家的東西群眾有一點沒有放好，他就認真地指出來，甚至自己動手擺弄。

我們在那里住了一個多月，工作很順利，光軍用棉被就縫制了一千多床。在那樣四面是敵人的環(huán)境里做成，還要想法運送出去，困難可想而知。

我們要走了，史鄉(xiāng)長聽到消息，馬上來找我。他坐在我旁邊，這個不常說話的人，那天話忽然多起來，說這，說那，沒有個完。

說心里話，那時我打從心底里喜歡史鄉(xiāng)長。我想找一樣最好的東西送他，但那時，身上除了衣服還有什么！我東也找，西也想，終于記起別人贈給我的幾顆子彈。

我把子彈送給了史鄉(xiāng)長。他很高興，仔細地把子彈揣在懷里。那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待了很長時間，說了很多話。

第二天，當我們剛要走時，史鄉(xiāng)長氣喘吁吁地跑來，后邊還跟著一批拿扁擔的人。

“老趙，來，擔子！”他一邊說，一邊往人群里鉆，原來，他又為我們組織擔子。

“史鄉(xiāng)長，你……”我拍著他的肩膀很過意不去。

“最后一次！”他還是夾擠夾擠著眼睛，黑夾襖仍舊用一條老藍布纏著。

“史鄉(xiāng)長，最后說一句，可你別生氣！”我知道他的脾氣，不愿別人說個“好”，先打著預防針。

“說吧！”他笑笑。

我也像史鄉(xiāng)長平時那樣，使勁地拍著他的肩膀：“我說史鄉(xiāng)長，你才真是我們供給部的軍需股長，離了你，我什么也干不成！”

聽我這么說，史鄉(xiāng)長臉一紅：“你說我！我靠誰？靠大家，靠人民，離了他們，我能干什么！”

說完，史鄉(xiāng)長又笑了，大聲地笑著。我也笑了。

我默默地想著史鄉(xiāng)長的話，是啊，我們的后勤工作，依靠的就是像史鄉(xiāng)長這樣的地方干部和黃桑鄉(xiāng)這樣的人民群眾！

直到我們踏上龍崗山的背脊時，我還遠遠地看見史鄉(xiāng)長和群眾站在村口。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到，我在老高的山頭上向他招著手……

（選自中國人民解放軍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的《星火燎原》，有刪節(jié)。）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