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可
北宋王希孟的青綠山水《千里江山圖》(局部)。
克萊因藍、安可拉紅、莫蘭迪色、多巴胺色……這些年,來自西方的色號色系來來回回“拿捏”過消費者很多次,一大本潘通色號里,每年都有新的流行色。那么問題來了,中國人有自己的潘通色號嗎?
你先感受一下,中國古代顏色詞的豐富性:
赭紅、赩紅、緋紅、朱紅、酡紅、殷紅、丹赤、纁赤、赭赤……層層疊疊皆是紅。
鵝黃、柳黃、流黃、柘黃、詔黃、杏黃、金黃、霜黃、鶯黃……深深淺淺莫非黃。
蔥綠、蒼碧、青蒼、墨綠、黛青、官綠、幽綠、新綠、銅綠……濃淡相宜盡是綠。
“凝脂”是白,“煙墨”是黑,“十樣錦”是紅,“出岫”是綠……即使名字里不帶有顏色詞,古人也能用詩意的方式去表達五光十色。今日常說“五彩斑斕的黑”,原來古人早就有五彩斑斕的紅,五彩斑斕的黃,五彩斑斕的綠。
這種用實物之色來造顏色詞的方法,好像刻進了我們的基因里。不信你去看看現(xiàn)在賣口紅的直播間,沒有幾個色號是用“大紅”“紫紅”“玫紅”“粉紅”“深紅”來標記,更多的是“爛番茄”“臟臟橘”“干枯玫瑰”“果凍軟糖”“白桃啵啵”“戀愛氣球”“欲望珊瑚”,當然還有“死亡芭比粉”。歸根結底,都是古人“桃紅柳綠蔥白鵝黃”的造詞思維。
故宮中使用了大量的紅與黃。
不過這一招確實有效,中西皆然。西方曾經(jīng)有一位油漆制造商,將象牙色油漆改名為“古董絲綢”之后,銷量節(jié)節(jié)攀升。
其實古人不僅造詞有智慧,創(chuàng)造顏色更懂得取法自然。以流傳千古的中國畫為例,國畫中用到的顏料,大都來自礦物質(zhì)和植物的色彩。作畫用色以礦物為主、植物為輔,因此留下的名作可歷經(jīng)千百年而不褪色——最著名的莫過于北宋王希孟的青綠山水《千里江山圖》。
古人最早發(fā)明的顏料里,朱砂、黃丹、白堊、赭石都來自礦物,比如產(chǎn)自福建漳州的黃丹,就是用制作鉛粉剩下的鉛炒制而成。除了主要成分是碳酸鈣的白堊,白色也來自自然界的石灰質(zhì),比如將蛤蜊殼磨成粉,或者抓到一只大硨磲的話,能夠磨成好多粉(但硨磲現(xiàn)在是保護動物,捕撈或者食用都很“刑”)。
另外一些色彩則來自自然界的植物——茜草可成胭脂色,藍草可成花青色。古時的“青”時而表示藍,時而表示綠,古語云:“誰信藍中可出青”,荀子《勸學》中又有“青出于藍勝于藍”,也是因為藍草染出的顏色藍中帶綠。
有些顏料的制法復雜到需要經(jīng)年累月,比如煙墨,要把緩慢燃燒形成的松煙收集起來,光是陰干就要好幾個月。再如泥金,細碎的金塊敲打成極薄的金箔,再加入鹿膠細細研磨成泥——到如今這些工藝仍被傳承下來,每每有匠人復刻,總能驚呆一大群圍觀群眾,發(fā)出“古代人是怎么想到的啊”之嘆。僅僅是耗費的時間,也屬于今時今日工業(yè)生產(chǎn)流水線時代無法想象的奢侈。
早在先秦時代,古人就產(chǎn)生了“五色”的觀念——黃、白、赤、青、黑五種顏色,形成了五色文化——這五色后來也被對應于重要的陰陽五行之說:金為白,木為青,水為黑,火為赤,土為黃。
五色原本只是五種色調(diào),但是一進入文化范疇,便隨之產(chǎn)生了各自不同的“心靈感應”。這種由視覺到心理的聯(lián)通,通常被稱為“聯(lián)覺”。
拿黃色來說,《說文解字》中對“黃”的簡單解釋是:“黃,地之色也。”跟我們今天說土黃沒有什么兩樣。但是在古代中國,“黃”不僅是地之色,更是象征皇天后土的帝王之色。特別宋代之后,黃色真正成為了皇權的象征,宋詞中有“熉黃珠幄承靈德,錫羨永升平”。其中的“熉黃”就用來代表帝王家。
帝王家宮殿上的黃色瓦片稱為“琉璃瓦”,皇帝寫的詔書稱為“黃紙”,出行乘坐的車蓋用黃繒作里,稱為“黃屋”,出行時途徑的道路也被稱為“黃道”——上行則下效,民間老百姓雖不能身著黃袍,卻也因此將黃色視為尊貴吉祥的象征。到現(xiàn)在,我們還會用“黃道吉日”這個詞。
在“紅塵滾滾”之前,古人用得更多的是“黃塵”。比如“喚取黃塵冠蓋客,暫來徙倚片時間”(呂勝己《瑞鷓鴣》),“黃塵烏帽,覺來眼界忽醒然”(張元干《水調(diào)歌頭》)?!凹t塵”也會用到,比如“豈知別后,好風良月,往事無尋處??袂殄e向紅塵住。忘了瑤臺路”(晏幾道《御街行》)。一比較便知,黃塵更多指代官場,而紅塵更多發(fā)生在情場,這多少也與“黃”代表帝王之色有關。
再說到紅色,古人從前不用“紅”而用“赤”,有學者研究發(fā)現(xiàn),到漢代之后,“紅”才全面取代了“赤”。不過不管使用的是哪個字,這個色調(diào)都被視為與血液、激情、華麗相關。帶“紅”字的詞語也因此常常表達尊貴之意——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紅樓”,最早是指華麗奢侈的房子,紅樓朱戶,都是大戶人家的別名,直到《紅樓夢》里的賈氏家族都是如此。
受到豪門富戶的影響,平民百姓也喜歡紅色,認為它代表喜慶祥瑞——這個喜好綿延千年,直到如今,“中國紅”已然成為幸福生活的象征,每到年節(jié)時分張燈結彩,更是哪里都少不了這一抹鋪天蓋地的中國紅。
科學家告訴我們,色彩的本質(zhì)只是不同波長的電磁波。從科學的眼光來看,黑色顯瘦,做手術最好穿綠色衣服,狗是色盲,蜜蜂看不見紅色——這些是有科學依據(jù)的——但是白色代表善良天使、黑色代表邪惡惡魔,就多少有點扯淡了。
但人類并不是科學的純粹產(chǎn)物,所以在西方文化里,白色代表天堂、黑色代表地獄,就很順理成章。即使是同樣對于“死亡”,不同文化中也有不同的顏色去象征——古埃及人覺得綠色象征冥王奧西里斯;佛教文化中卻認為黃色是死亡的象征;在日本,葬禮上的往生者要穿一身白;而在中國,則是死者的親屬穿一身白披麻戴孝。
“紅衫”常指白富美,而“黃衫”多指富二代。
很多關于顏色的象征意義,都與當時當?shù)亟?jīng)濟和文化緊密相關——比如在16世紀亨利八世時代,綠色在英國代表著不忠,跟我們現(xiàn)在的“綠帽子”差不多;而“藍血”在歐洲通常代表貴族血統(tǒng),“藍襪子”指的也是富有學識的女性;一提起埃及艷后你就會想到“祖母綠”;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更喜歡深紅棕;包豪斯的設計風格則是鮮艷的高飽和度色塊;而紫色,由于早年生產(chǎn)的成本非常高,需要從無數(shù)海螺的黏液中提取,所以也被視為身份的象征,只有嬛嬛才能用得上“螺紫黛”這種高級化妝品。
今天的人買衣服,大概不會覺得什么顏色更尊貴。不過在古時候,一個人的身份地位是可以直接通過衣服顏色來判斷的,非常地you are what you wear(你的穿衣風格代表了你)。
白袍、白衣通常是未中科舉的讀書人,因此也有“白衣卿相”之謂,莫欺少年窮,說不定將來就是堂堂宰相。柳永有詞云:“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p>
讀書人也常穿藍綠色長衫,所以《詩經(jīng)》中有“青青子衿”。青衿與青衫,也可以形容比較落魄的讀書人,白居易名篇《琵琶行》中,“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即使作者不明說他自己的官位只是六品下的江州司馬,我們也能通過“青衫”去判斷他的仕途失意,因為唐宋時期“末品服青”。
綠肥紅瘦,“紅衫”常指白富美,而“黃衫”多指富二代。如果一個人身著“朱紫”,那多半是大官了——蟒袍紅加身,腰掛金銀袋,身纏紫色綬帶,高級官員無疑。《琵琶記》中說:“指望他耀祖榮親,改換門戶。懸懸望他,望他腰金衣紫?!边@是光宗耀祖的最高級許愿了。再次等一點的,則有“脫白掛荷衣”,如《荊釵記》中所說:“脫白掛荷衣,功名遂少年豪氣。”就是把平民百姓的白衣脫下來,換上綠衣服——《荊釵記》的時代,綠衣服也不大不小算個官了。
色彩不光能象征身份地位,還能象征很多東西——尤其古詩詞中極為擅長“轉(zhuǎn)喻”,一些本來稀松平常的顏色詞,也就變成了內(nèi)涵豐富的文化載體,有些甚至一直被我們沿用至今。
比如“粉黛”,原意是化妝時用來敷面的白粉和畫眉的黛墨,很快被用來指代女子——紅粉佳人、三千粉黛,乃至蛾眉、青蛾,都是女子的別稱。紅袖添香、紅顏知己,紅紅的都是女子。
相形之下,男子雖不施粉描眉,青絲綠鬢卻也是有的——年輕人須發(fā)皆黑,所以這個代表黑色的“青”字,到頭來也成為青壯年的象征,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青春”,追根溯源也是一樣的發(fā)端。
而當“青”字不代表黑色,代表竹青時,又有了名垂千古的“留取丹心照汗青”——古人在竹簡上寫字前,要先用火烤竹簡,使之“出汗”,以防將來蟲蛀,所以“汗青”就演變成了“載入史冊”之意。“名垂青史”中的青,同樣也是指青色的竹簡。
傳說中,西王母有一只取食傳信的“青鳥”,于是青鳥便成了信使的代稱。李商隱有傳世名句:“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古人雅好,熱衷在楓葉上題詩傳情,稱為“題紅”;又喜歡將翠鳥的羽毛取來裝飾寶石,稱為“點翠”。
“紅鸞星動”是好事將至,“兔走烏飛”是歲月倏忽——傳說中,太陽里有三足烏,月亮中有玉兔,所以烏與兔就被拿來轉(zhuǎn)喻日升月恒。
“白云鄉(xiāng)”在古人眼里是仙界的代名詞,而“黑甜鄉(xiāng)”則是每個普通人都能進入的夢境。
古詩詞中若讀到“白榆”,便知是滿天星星,“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滿天星辰和飄落滿地的榆錢一樣,星星點點,漫山遍野。
有些詞我們至今用得歡,卻未必知道它的來處。比如白眼、清白、浮一大白——“白眼”源自《晉書·阮籍傳》:“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看到不喜歡的人,阮籍就要翻白眼。而用“浮一大白”來代替酒,用“清白”來比喻一個人的品格,也早在蘇軾的“翠袖爭浮大白,皂羅半插斜紅”和趙彥端的“山礬風味更梨花。清白競春華”中已可看到。
今時今日,中國式色彩已經(jīng)因其高雅脫俗的品味,一再成為國際高奢品牌的全新靈感來源。而中國色中所蘊藏的文化和象征意義,更有待我們?nèi)ヌ皆?,去發(fā)掘,去細細體察,從每一句詩詞、每一幅傳世名畫、每一件古玩珍品、每一磚一瓦里,尋找那些價值悠遠的,中國色。
古詩詞中極為擅長“轉(zhuǎn)喻”,一些本來稀松平常的顏色詞,也就變成了內(nèi)涵豐富的文化載體,有些甚至一直被我們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