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zhàn)時期“建筑四杰”的重慶往事（下）

李俊

在渝考察

梁思成到達重慶的第三天，即1939年9月11日，就準備和劉敦楨等人考察重慶市區(qū)古建筑。然而，當天上午出發(fā)前突遇敵機空襲，大家連忙躲入防空洞中。由于三小時后警報才解除，市政府派來的社會局科長余英偉也已經(jīng)離開，當天的考察未能成行。

9月12日，在又一次空襲警報聲中，梁、劉等四人正式開始了對重慶古建筑的考察。他們渡過長江去南岸老君洞調(diào)查，下午返回途中參觀了長江上游的水泥廠。

此時，重慶正值“秋老虎”發(fā)威季節(jié)，久居北方及昆明的四人被酷熱折騰得委實不輕，幾乎不能堅持。

在余英偉的陪同下，梁、劉一行又去了重慶市內(nèi)的長安寺、關(guān)岳廟、府文廟、五福宮、舊縣文廟等地考察。由于去成都的車還未落實，他們不得不兵分兩路：梁思成留在市內(nèi)落實車輛，劉敦楨帶著陳明達和莫宗江前往北碚考察崇勝寺、禪巖寺。因陳明達身體不適，劉敦楨只好放棄游訪縉云寺的計劃。19日，劉敦楨和梁思成到兩路口坐車再訪北碚崇勝寺，20日冒雨考察縉云寺、紹隆寺，21日中午返回重慶市區(qū)，與已歸來的童寯相見。劉敦楨和陳明達、莫宗江從龍門浩上南岸訪禹王廟不得，就重游了老君洞，登上南天門凌霄殿北望，一覽霧都景象。

接下來幾日，梁、劉一行等待去成都的車。9月26日早上6點45分，他們冒雨雇滑竿趕到兩路口汽車站。由于坐車的人太多，直到8點半才終于擠上第三輛搭了油布蓬的普通貨車。貨車裝了30多人，大家都蜷伏在箱籠之間動彈不得。車過青木關(guān)時大雨直泄，大家的衣服鞋子都被淋濕了。他們往西一路經(jīng)過璧山、來鳳、榮昌，離開了重慶，當晚到內(nèi)江住宿。

1940年1月12日，梁、劉一行在對四川、西康的古建筑進行詳細考察后，從遂寧重返重慶，進入潼南。他們在潼南境內(nèi)考察了涪江南側(cè)巖上的摩崖三龕佛像、大佛寺、千佛崖、仙女洞、東禪寺等多處遺跡。聽潼南縣長趙秉衡說大足有不少值得考察的古跡，便決定繞赴大足調(diào)查，再經(jīng)銅梁、合川返回重慶。

在大足，一行人考察了北巖佛灣，沿石崖鑿有佛像數(shù)百龕，他們認為這是國內(nèi)已知規(guī)模最大的宋代造像；考察了報國寺，重點是寺南的一座12層白塔；在東禪寺、南禪寺、玉皇閣無所收獲；考察了寶鼎寺、佛灣，劉敦楨認為，臥佛、千手觀音及牛群等，數(shù)量規(guī)模確實可觀，但其是明代石刻。梁思成也認為，寶鼎、佛灣摩崖造像中除少數(shù)為宋刻外，其余都出自明制。他稱寶鼎臥佛為“真容偉巨，殆為國內(nèi)首選”。由于下雨，他們只拍了20多張照片，沒有詳細勘測。

梁、劉一行經(jīng)過銅梁縣城時住了一宿，接著去合川考察了北崖石刻、濮巖寺（又名定林寺）及寺后長約半公里的摩崖、文昌宮、筆塔。1月25日早上7點，一行人乘船離開合川，下午2點半抵達重慶千廝門碼頭。31日，他們渡江來到海棠溪公路以南三公里左右的農(nóng)本局運輸管理處，2月2日搭乘該局的運棉汽車返回昆明。

梁思成、劉敦楨等此次考察川康古建筑始于重慶，也終于重慶。

心系教育

1940年，身在上海的童寯沒回重慶，而是選擇到貴陽建立華蓋建筑事務(wù)所貴陽分所，從事建筑設(shè)計。楊廷寶回到老家后，于1940年春節(jié)前后攜家眷回到重慶。梁思成、劉敦楨回到昆明后，由于戰(zhàn)事所迫，當年秋天帶領(lǐng)中國營造學社從昆明遷到了條件艱苦的四川宜賓李莊。

原本“建筑四杰”很難再在一個城市工作生活，但到了抗戰(zhàn)中后期，他們再次相聚重慶。

楊廷寶、劉敦楨、童寯先后來到位于重慶沙坪壩的中央大學建筑系任教。

1940年8月，楊廷寶應(yīng)鮑鼎之邀兼職中央大學建筑系教授，他的主業(yè)仍是基泰的建筑設(shè)計?；┑睦习尻P(guān)頌聲與國民政府關(guān)系十分密切，且他的公關(guān)能力強、政商界人脈廣，政府業(yè)務(wù)源源不斷。張镈（“建筑四杰”共同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回憶1938年到1940年在重慶基泰工作的情況時說，設(shè)計圖簡直應(yīng)接不暇?；┑臉I(yè)務(wù)如此之多，總管建筑設(shè)計的楊廷寶自然十分繁忙。他結(jié)合重慶的地形、當時的建筑材料和工程技術(shù)等，因地制宜設(shè)計了許多著名建筑，如國民政府大樓改建工程、國際聯(lián)歡社（嘉陵賓館）、青年劇院、抗建堂、林森墓、史迪威公館、圓廬（孫科住宅）等。

楊廷寶聲譽卓著、經(jīng)驗豐富，和陸謙受等老師一樣非常受學生歡迎。他周末回到歌樂山上與家人同住，平時租住在基泰重慶總所附近一間小屋子里，兩地離沙坪壩都比較遠。那時交通十分不便，他每次上課或擠公共汽車或徒步，但總是非常守時。楊廷寶要養(yǎng)育五個孩子，基泰給他的待遇也不高，但他和其他老師仍特別出資在建筑系發(fā)起水彩畫比賽，獎掖后學。中央大學下到江邊的斜坡上有一個生活服務(wù)中心，是中大師生日常聚會、交流學術(shù)思想的好去處，楊廷寶偶爾也去那里，還會買茶館邊擺賣的紅薯佐餐。

1941年3月，中國建筑師學會重慶分會在兩路口金城別墅成立，陸謙受當選會長，楊廷寶任秘書。后來，楊廷寶還任中華營建研究會編輯委員會名譽編輯。1944年到1945年，楊廷寶受資源委員會派遣到美國、英國等地考察建筑。

劉敦楨一家五口全靠他的薪資度日，生活捉襟見肘，且當時他的健康狀況也不好。鮑鼎得知后，通過楊廷寶給劉敦楨寫信，邀請他回中央大學執(zhí)教。1943年8月，劉敦楨時隔10余年后重回中大執(zhí)起教鞭。

劉敦楨回到中央大學后，分配到教職工集中居住的梁家大院一間20平方米的房子。屋內(nèi)逼仄幽暗，地面不平，甚至還會漏雨。在靠近門口的一張小桌子上，劉敦楨完成了各科教案寫作和部分作品撰著。1943年到1944年，劉敦楨將撰寫的《中國之廊橋》《營造法原序》《龍氏瓦硯題記》交給中大建筑系學生刊物《建筑》發(fā)表。后鮑鼎離職去了武漢，劉敦楨接任系主任一職。

教學之余，劉敦楨參加了華蓋建筑師事務(wù)所的工作，給趙深設(shè)計的工程幫忙，同時在隔壁的重慶大學建筑系任兼職教授。彼時生活異常艱難，劉敦楨連工作必備的《辭源》也不得不忍痛變賣。雪上加霜的是，1944年春，劉敦楨的女兒劉敘彤因患腦炎不幸去世，他悲痛欲絕。

童寯在貴陽設(shè)計了一系列工程，如貴州省立科學館、貴陽大夏大學教學樓、貴陽清華中學校舍等。1944年，他接受鮑鼎邀請回到重慶，到中央大學建筑系任教，從此沒離開過講臺。

1949年6月，梁思成寫信力邀已隨中大遷回南京的童寯去清華建筑系任教。7月5日，聽聞消息的中大建筑系學生集體簽名寫信給童寯：“童老師：聽說您已經(jīng)接到多方面的邀聘，這對于我們是一個打擊，童老師豐富的學問是我們所敬佩的，童老師在建筑系教學多年，難道真的忍心丟下我們這些駑鈍的學生嗎？……衷心地希望您不要離開我們……繼續(xù)給我們以教益?！蓖瘜斪罱K選擇留在南京。

劉敦楨離開中國營造學社后，梁思成、林徽因選擇繼續(xù)留在李莊堅守。梁思成家有兩個孩子，夫妻二人身體不好，一度得靠典當派克筆和金表度日，幸得美國朋友費正清和費慰梅夫婦的幫助才渡過難關(guān)。多年前，費正清夫婦與梁思成夫婦在北平結(jié)交并成為摯友，二人的中文名還是梁思成所取。

1941年3月，孔祥熙擔任剛設(shè)立不久的陪都建設(shè)計劃委員會主任，計劃修葺重慶孔廟，找到正在重慶籌款的梁思成（中國營造學社遷到李莊后，梁思成常常跑到重慶為學社籌款），要他出任專門委員，提出修葺孔廟的方案。幾經(jīng)波折，梁思成于12月底提交了一份12頁的《重慶文廟修葺計劃》。1942年秋，國民政府教育部決定舉行第三屆全國美術(shù)展，梁思成是籌備委員會委員之一，中國營造學社是參展征集單位之一。梁思成帶著同事們趕制的26幅古代建筑遺存圖送展，并作為審查委員會成員參與審查參展作品。

梁思成每次到重慶，大都住在中央研究院招待所。他心系建筑教育，曾經(jīng)到中央大學舉行《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發(fā)展及特點》講座。從1942年起，他與中大建筑系聯(lián)合開展了以中國營造學社社長朱啟鈐的字“桂辛”命名的“桂辛獎學金”建筑論文和圖案競賽。評獎時，梁思成拖著病體從李莊趕到中大，與楊廷寶、鮑鼎、童寯、李惠伯等一起評定獲獎作品。

1943年11月，梁思成來重慶找到費正清，看到費正清安排把他的珍貴圖稿拍成縮影膠卷，十分興奮。這些圖稿復制了兩份，一份由梁思成保管，一份由費正清帶回美國讓費慰梅保管。梁思成在林徽因及莫宗江的輔助下，于1944年完成了《中國建筑史》，后來又初步完成英文版《圖像中國建筑史》。在舉步維艱的情況下，梁思成和林徽因還籌劃復刊出版《中國營造學社匯刊》，得到了在渝建筑界同人的捐款資助，費正清、費慰梅也爭取到美國哈佛燕京學社的資助。最終，該刊以手寫石印的方式于1944年10月、1945年10月復刊出版了兩期。

1944年，梁思成帶著兒子梁從誡到重慶報考南開中學。梁從誡考上后，一直在南開中學讀書，直到全家離開重慶。

1945年初，出任戰(zhàn)區(qū)文物保存委員會副主任的梁思成來到重慶，任務(wù)是編制一份淪陷區(qū)的文物建筑目錄。為了配合盟軍作戰(zhàn)，全部資料用英漢兩種文字書寫。梁思成在《建筑》上看到中大學生吳良鏞的文章《釋“闕”》，看中了他的才干。1944年初，吳良鏞被征調(diào)到遠征軍做翻譯，1945年5月左右，剛回校不久的吳良鏞協(xié)助梁思成編制文物建筑目錄，并為《圖像中國建筑史》做圖片分類和輔助性繪圖等工作。吳良鏞目睹梁思成身患脊椎骨硬化癥只能靠胸部鋼架支撐身體、牙疼陸續(xù)拔牙、下巴擱在花瓶上以減輕頸部痛苦時仍堅持工作，深受感動。梁思成的學術(shù)素養(yǎng)和研究方法也使他大開眼界，受益匪淺。

此前的1945年3月9日，梁思成考慮到戰(zhàn)后復興亟需為國家培育建設(shè)人才，致信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力主早日籌建建筑系。日本投降后不久，梅貽琦就同意了此事，并任命梁思成為系主任。梁思成收到梅貽琦同意的信件后，馬上叫來吳良鏞。由此，吳良鏞成為梁思成創(chuàng)辦清華大學建筑系最得力的助手。

1945年5月，費慰梅以美國大使館文化參贊的身份來到重慶，梁思成去機場迎接她。8月10日晚上酷熱難當，梁思成、費慰梅和兩位年輕中國作家到美國大使館餐廳共進晚餐，然后在大使館門廊前小山頂?shù)呐_地上乘涼聊天。日本投降的消息就在這時傳來，重慶變成了歡樂的海洋，梁思成等人加入了慶祝的人群。他們急切地想與林徽因一起歡慶，可回李莊坐船要花三天時間。第二天，費慰梅找到一位美軍飛行員。在他的幫助下，費慰梅和梁思成乘坐運輸機飛到宜賓，然后乘小汽船到了李莊，一別10余年的好友終于相見。

8月25日，梁思成陪同費慰梅和美國大使館官員去大足考察，因交通不便，一行人在大足住了一晚。大足縣長郭鴻厚帶他們參觀了大足石刻，由此梁思成對大足石刻的認識更加深入。

1946年，梁思成應(yīng)邀赴美國耶魯大學任客座教授。在普林斯頓大學的“遠東文化與社會”國際研討會上，他作了兩個學術(shù)報告，其中之一就是首次把大足石刻介紹給了國際學術(shù)界，這對于大足石刻走向世界具有重大意義。

1945年10月，費正清從華盛頓再次來到重慶，負責美國陸軍情報局駐華辦事處（后改為美國新聞處）工作。他和費慰梅邀請林徽因來重慶，長期患有肺病的林徽因冒險來重慶進行胸科檢查。在她身體稍好時，兩對夫婦一起去看了一場戲、兩三場電影，費慰梅開車帶著林徽因在重慶四處觀光、參加活動。

東下北歸

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各機構(gòu)陸續(xù)準備回遷。1946年春，林徽因在費慰梅和金岳霖的建議下去昆明療養(yǎng)，梁思成回到李莊收拾學社的書籍、文件、圖片和各種技術(shù)裝備并打包裝箱。營造學社和中央博物館被安排一起走，編在第47號，排在第1號的是中央大學。

最先離開重慶東下南京的是楊廷寶。

1945年12月，楊廷寶與資源委員會派出的出國科學考察團一起回到重慶。全國各地前來歌樂山上避難的鄰居陸續(xù)返鄉(xiāng)，楊廷寶把家搬到了沙坪壩，借住于南開經(jīng)濟研究所空置的房子里。隨著各大機構(gòu)陸續(xù)復員回南京，基泰接到大量重建、修繕和新建工程業(yè)務(wù)，關(guān)頌聲安排楊廷寶立即趕回南京。回到南京后，楊廷寶又開始了連軸轉(zhuǎn)的設(shè)計工作，無暇返回重慶接家眷。直到1946年9月，他的妻子陳法青才帶著孩子們歷經(jīng)艱辛到達南京。

1945年秋，劉敦楨在建筑系主任任上又被中央大學校長吳有訓延請出任工學院院長。工學院除建筑系之外，還設(shè)有機械、電機、航空、水利、化工、土木等系，劉敦楨更加忙得不可開交。

中大回遷南京前，劉敦楨的左鄰右舍都搬離了梁家大院，但劉敦楨要兼顧院、系工作，因此到整體最后搬遷時，大院里僅剩下他們一家。1946年春，劉敦楨一家乘汽車到珊瑚壩機場，再乘運輸機飛抵武漢，趕上了東下的首批中大隊伍。

現(xiàn)有資料無法查到童寯離開重慶的準確時間，但應(yīng)該是跟隨中大首批離渝隊伍一起出發(fā)的。就這樣，劉敦楨、童寯?shù)葟拈L江上游一路向東，回到了南京。

梁思成等撤離的序號排在47號，離開重慶的時間自然比劉敦楨他們晚。離開重慶的前一個多月，梁思成一家搬到了中央研究院招待所，跟40多家人擠在一起等待撤離。1946年7月底，他們一家和金岳霖一起，搭乘飛機告別西南幾年的苦難生活，一路向北，回到了闊別9年的北平。

到1946年盛夏時節(jié)，“建筑四杰”都離開了重慶。與初入渝時相比，他們離渝時的職業(yè)選擇和價值取向各有變化，從事教育成為四人共同的價值追求。劉敦楨重回中央大學，自此再未離開。童寯?shù)街醒氪髮W重續(xù)了之前在東北大學一兩年的簡短講壇經(jīng)歷，直到終老。楊廷寶在重慶加入中央大學從事教育，離渝后雖繼續(xù)其設(shè)計生涯，但教育已經(jīng)成為其新的發(fā)展方向，到南京不久就再次兼職中央大學教授，1949年被任命為建筑系系主任。梁思成回到北平后忙著籌建清華建筑系，開始了創(chuàng)辦第二個大學建筑系的新篇章，不久后又去了美國講學，其建筑專業(yè)學養(yǎng)與后來社會變革中價值取向的融合與沖突，成為觀照和解讀建筑與社會、建筑師與時代關(guān)系的一段新史料。所有這些，都是他們這一代建筑師之前的中國建筑史上不曾有過的。

作者單位：建筑雜志社有限公司

編輯/王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