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士余
探春出山正值榮國府由盛而衰,走了下坡路。呼風(fēng)喚雨的王熙鳳曾對劉姥姥表示:“外頭看著這里轟轟烈烈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處。”探春就是在王夫人、熙鳳陷于困境時,被推上第一線的。
探春理家,做了三件事,倒實實在在轟動了賈府上上下下,也顯示了探春辦事的干練、思維的敏捷和難得的才干。
頭一件,賈探春按規(guī)矩發(fā)付母舅趙國基的喪葬費。
身為賈環(huán)陪讀奴仆的趙國基得疾而亡。按大觀園的常規(guī),執(zhí)事媳婦吳新登家的須向主子稟陳實事,提出如何處理的主意,分析其利弊得失,隨后讓主子“揀擇施行”。探春上任管事,吳新登家的則離心離德,一心要看其笑話,她僅是“回說趙國基死了,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待等探春失誤,當(dāng)即背后放風(fēng),攻其下臺。吳新登家的拆臺,一是仗著老管家的資格有恃無恐,二是信奉論資排輩。生母趙姨娘也來插了一杠,要求探春增加補貼。理由很簡單,賈府上下誰不為自己謀私?
探春畢竟頭腦清醒。她識穿吳新登家的刁難,回絕生母的私心,秉公執(zhí)法,按規(guī)矩辦事,照奴仆等級的慣例發(fā)付喪葬費。探春的果斷和才能,贏得了賈府姐妹的刮目相看。
第二件,革除不合理的開支。
巧立名目、重復(fù)開支、中飽私囊,乃是賈府一大弊癥。諸如,為寶玉、賈環(huán)、賈蘭上學(xué),王熙鳳特地開支一筆點心費、紙筆費,每人每年白銀八兩,實際上是給襲人、趙姨娘、李紈的額外津貼。又如,各房丫鬟采辦小姐、夫人的脂粉,每人每月可得白銀二兩。王熙鳳貼身丫鬟平兒曾披露重復(fù)開支的奧秘,此乃鳳姐生怕主兒、姑娘們的零用錢不足,受委屈,而施之小恩小惠,另開的口子。當(dāng)然,關(guān)鍵還在于,在重復(fù)開支的名義下,王熙鳳自己可大做文章了。
探春撕破了臉皮,不管姐們兒、哥們兒的牢騷,以“多省儉”為理由,將不合理的勞務(wù)費、津貼之類一刀砍掉。
第三件,在大觀園推行責(zé)任制,搞承包。
探春發(fā)現(xiàn),大觀園里“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便醞釀了一個“包佃”(即承包)的改革方案,“在園子里的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本分老成能知園圃事的,派準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只問他們一年可孝敬些什么”。這是高招。自行包干,以“孝敬”為名,征收凈利。把一個僅供欣賞的花園,改成了觀賞與生產(chǎn)兼用的基地,這既可興利除弊,省了“花兒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破了大鍋飯,又可調(diào)動積極性,讓各人“專司其職,又許他們?nèi)ベu錢,使之以權(quán),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這一進一出,為賈府每年增加四百兩銀子的收入。雖說探春創(chuàng)收之?dāng)?shù)不過是區(qū)區(qū)小數(shù),但實是一大創(chuàng)舉。
探春搞承包,贏得底層奴仆的擁護,卻遭到寶釵的反對。一條罪狀便是:向錢看。“才辦了兩天的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fā)把孔子也看虛了?!比粽f寶釵在理論上發(fā)起一場姓“朱”、姓“孔”之爭,那么,王熙鳳則是釜底抽薪了。鳳辣子的策略是避其鋒芒,暗處設(shè)陷阱。她明曉,反對改革是不得人心的,但秋后算賬,則可令人防不勝防。機會來了。繡香囊事件一起,“鳳姐合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內(nèi)”,鬧了場檢抄大觀園。王熙鳳抓住把柄,重掌家務(wù),一切復(fù)舊。探春的改革就此宣告失敗。
曹雪芹把探春改革的失敗歸咎于“生于末世偏運消”,也即生不逢時。這個判詞似乎太簡單化了,即使“逢時”,就不會產(chǎn)生悲???不少紅學(xué)家則論定,探春的失敗乃是腐朽沒落的封建社會制度所決定的。這自然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但難免有些隔靴搔癢。筆者以為,就理家本身而言,還有其不可忽略的原因。
紈、探、釵同床異夢,是其一。
說透了,理家班子并非改革型。王夫人規(guī)定,臨時班子以李紈為首,探春、寶釵協(xié)同。李紈胸?zé)o大志,缺乏朝氣,以保晚節(jié)為重,連王夫人也承認,李紈“尚德不尚才”。寶釵唯古訓(xùn)、祖宗圣賢為上,把朱子理學(xué)奉為圣經(jīng),“常將眼頭過,口頭轉(zhuǎn),心頭運”,不敢越雷池一步。這三駕馬車乃是南轅北轍,豈能步調(diào)一致?
王夫人搭如此班子,毛病就在任人唯親。李紈是長媳,寶釵系未來二媳,兩人唯命是從;而探春只是個庶出,且又個性倔強,常常以“自有一番道理”而出格。王夫人、鳳姐之所以讓探春出山,實是為了挑個人應(yīng)付一陣子家政的困難。探春的吃虧就在于沒有看透這層道理。
王夫人不放權(quán),是其二。
王夫人說得明白,探春理家僅管些“家中瑣碎小事”而已,? “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張”。即使如此,期限也只一個月,待“鳳姐將息好了,仍交與他”。王夫人大權(quán)獨攬,探春又何以能大膽改革?
王熙鳳更是不甘心大權(quán)旁落。養(yǎng)病期間,她從沒停止過理家的籌劃計算。在她眼里,探春不過是伙計,“咱們有他這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因此,鳳姐不讓探春獨立主政,自身事事參與,讓平兒配合處理。臨末,王熙鳳干脆同平兒商量后拍板。探春承受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探春治表不敢治里,是其三。
王熙鳳貪污克扣,搞不正之風(fēng)。然而,探春深知個中厲害,凡事總退讓一步,只拿些下人的岔子(諸如查柳五兒的“贓證”)。
探春理家志在興利除弊,但她的目標僅僅是“寬則給眾”,? “惠則足以使人”,不敢整肅大觀園的腐敗。治表不敢治里,其改革的也不過是些皮毛而已。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探春理家,步履艱難,雖說不是改弦更張,但她的改革勇氣和實干精神還是值得嘉許的。要說有一點遺憾,那就是,探春忍辱負重,活得太累,干得也實在窩囊。
(摘自《霧里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