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毛二可：國家的需求是我們搞研究的動力

● 烏夢達 趙旭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一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勾勒出北京理工大學校園一道熟悉的風景。這位老人，就是中國工程院院士、全國優(yōu)秀共產黨員毛二可。雖已是耄耋之年，他仍騎行往返于實驗室和住宿區(qū)之間，流連在雷達領域教學科研一線。四季輪轉，從未間斷。

毛二可院士22歲就設計出了“新中國第一個電視頻道”；30歲，參與設計中國第一臺相控陣雷達；43歲，研制出新型雷達“動目標顯示裝置”；61歲，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75歲，創(chuàng)立科技公司，讓國家重大需求科技領域的前沿技術得到廣泛應用。如今，他已躬耕教學科研70年，建立和培養(yǎng)了“三代雷達人”的科研梯隊；面向國家重大需求，帶領團隊攻克一個個前沿課題，為我國雷達事業(yè)發(fā)展作出重要貢獻；培養(yǎng)出多名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工程院院士……

雷達，素有“千里眼”之稱，幫人們探測未知；毛二可，用一生探尋雷達領域的未知。他與雷達的“磁場”，似乎天然同頻共振。

與雷達結緣

毛二可是內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人，1934年1月26日生于北京，兒時隨父親工作變動，一家人輾轉廣州、重慶、北京多地。在重慶私立南開中學，從小就喜歡擺弄無線電的他，加入了中國無線電學會南開分會。

抗戰(zhàn)時期，許多工廠搬到重慶，為愛好無線電的少年們提供了更多“創(chuàng)作”的機會。他們從電子廢件中找出零配件，拼裝無線電作品。“土電話”“收音機”“校園廣播”……滋養(yǎng)著少年毛二可的興趣與好奇。

1949年7月，華北大學工學院（北理工前身）跟隨黨中央遷至北平，并直接由中央人民政府重工業(yè)部領導，籌備建設新中國第一所重工業(yè)大學。兩年后，聽聞這所學校計劃招生，并設有電機制造專業(yè)，即將從中學畢業(yè)的毛二可興奮不已。他毫不猶豫背起行囊，北上報名，參加考試，如愿叩開華北大學工學院的大門。那年，他只有17歲。

1952年，這所學校調整辦學方向，開啟建設新中國第一所國防工業(yè)院校的歷史新征程，培養(yǎng)新中國第一代“紅色國防工程師”。1953年，學校成立國家急需的雷達設計與制造專業(yè)，成為我國首批從事雷達專業(yè)教學科研的單位之一。毛二可所在的專業(yè)同步調整到雷達專業(yè)。彼時，他與雷達正式結緣。

一次課上，蘇聯專家?guī)炖锟煞蛩够脙蓚€示波器演示了電視信號收發(fā)的原理，這引起了毛二可的極大興趣。當時，電視已在歐美國家研制成功，但在我國尚屬空白。庫里可夫斯基問學生是否愿意加入興趣小組制作電視原理設備時，毛二可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科研興趣小組成立后，毛二可與同學們在蘇聯專家的指導下，經歷種種困難，終于成功做出一個初級的電視發(fā)射和顯示系統(tǒng)。嘗到研發(fā)甜頭的同學們難掩激動，很快又瞄準如何讓圖像動起來的難題。費盡周折，他們找到一個舊電影放映機，用手搖方式控制信號輸入，信號經放映機放大，傳輸圖像真的動了起來！不久，在原國家郵電部和學校支持下，毛二可和同學們打造的“中國電視第一頻道”，永久落戶這所學府。

“真刀真槍的無線電研究實踐，帶來的樂趣是無限的。后來真正學雷達，覺得雷達更高級，樂趣又增加不少?！泵烧f到這里，嘴角上揚。

知難而進獻身“國之大者”

1957年，在主管部門的建議下，學校開始籌建雷達研究室。翌年，時任校長魏思文向上級提出申請，希望能批給學校一些新型雷達，用于建設實驗場地?！爱敃r學校實驗用的都是小型雷達，沒有大型號的。上級非常支持，一口氣批下了三臺從蘇聯進口的大雷達，我們的雷達實驗室成了當時國內高校里最大的?！泵苫貞浾f。

架設復雜的雷達系統(tǒng)并非易事。當時已留校任教的毛二可，與一同留校的幾個雷達班的同學擔起這項任務。上下班路上耗時，他干脆就睡在雷達車里。經過反復嘗試，一片新的雷達科研天地，終究舒展開來。

在雷達研究領域，毛二可是個高產的發(fā)明家。搞了多少發(fā)明、得了多少獎項，他自己也數不清。不過，有一項發(fā)明，他和學生都記憶猶新。

那是1977年問世的新型雷達“動目標顯示裝置”。毛二可說，要想利用雷達監(jiān)測移動的飛行物，需要區(qū)分接收到的監(jiān)測物體雷達回波的多普勒頻率，移動越快頻率越高?！敖邮盏交夭ê螅ㄟ^濾波器的處理，將物體以移動速度進行區(qū)分，排除掉固定物體等干擾物，就能‘看到’目標飛行物了。”

原理說起來不難，但誰能在實際操作中將它實現？當時，各國科學家暗自較著勁。從20世紀50年代末到70年代，毛二可和同事們反復試驗，最終攻克了這個難題。1977年，新型雷達“動目標顯示裝置”參加了國家組織的電子對抗測試，不出所料地展示出優(yōu)越性能，提升了我國空中目標探測能力。

“國家的需求，就是我們搞研究的動力?！泵蓭ьI團隊，用新技術解決實際問題，以技術成果響應國家重大需求。

20世紀90年代初，國內某實驗基地提出研究矢量脫靶量測量系統(tǒng)的需求，要求研制一款雷達，用以準確測量高速運動物體與固定目標交匯時的方向、距離。西方曾用形象的比喻描述脫靶量檢測——“從干草堆中找一根針”“在茫茫天空鎖定一根繡花針”。

毛二可接下了這個任務。

“最開始，實驗遇到的一大關鍵性難題，是解決高速運動物體與目標交匯實驗的成本問題?！彼肓瞬簧佟巴赁k法”，比如制作一米多寬的大型彈弓，發(fā)射大鋼珠作為運動目標，進行雷達跟蹤實驗。彈珠的大小與老年人的手部健身球相當，速度可達每秒數十米，既能保證實驗效果，又降低了實驗成本。

“那時候老師已年過六十，還堅持帶我們一起到郊外做實驗，一干就是一天。”毛二可的學生回憶。

每當實驗進入瓶頸，毛二可總鼓勵大家：“實驗原理沒問題，堅持下去定能成功?！蹦欠輰Υ蒲械膹娜莺秃V定，給每個人都吃了“定心丸”。

歷經八年耕耘，團隊撥開層層云霧，完成雷達定型。這個項目還不斷“演進”，如今已發(fā)展為國家重點領域的系列設備。

發(fā)展，總是前進性和曲折性的統(tǒng)一。毛二可的每一步突破，都飽嘗艱辛。他曾不顧電磁波輻射危害，累計上機1000多小時；曾在實驗中，不小心被上千伏高壓電打得滿手鮮血、手臂撕裂。

成績與榮譽，也接連向毛二可走來——1978年，他領銜的“新型十公分穩(wěn)定振蕩器”獲全國科學大會表彰；1987年，他帶領團隊研發(fā)的顯示系統(tǒng)獲國家發(fā)明二等獎，為時年該領域國家級最高獎；1995年，他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2022年，他領銜的新體制雷達與實時處理教師團隊，獲評第二批“全國高校黃大年式教師團隊”……

“在一個越來越追求效率的時代，時間浪費不起。如果選擇了一項事業(yè)，就要持之以恒地做下去?！泵捎眉兇獾膽B(tài)度，堅守科研一線，潛心學術事業(yè)。在他看來，這正是自己能在雷達領域“取得一點成績”的關鍵要領。

三代人賡續(xù)雷達事業(yè)

20世紀90年代初，“搞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的說法曾流行一時。雷達專業(yè)的很多畢業(yè)生紛紛流向企業(yè)。留校工資每個月不過600元，而中關村大街上的公司，開出的薪酬卻高達5000至15000元每個月。

“買了這么多儀器，以后到底要給誰用？”毛二可在實驗室暗自神傷。“關鍵要留住年輕人?！彼氡M辦法，給年輕教師每人每月漲了200元。800元的薪酬，比他自己的工資還高。

值得慶幸的是，龍騰、吳嗣亮、高梅國等青年教師骨干選擇留下，他們又幫自己的師弟師妹們理清思路，留住了曾濤等人。此外，他們的團隊還招收了多名博士后。艱難的時光終于過去，毛二可的這些學生，也逐步成長為教育領域的佼佼者。龍騰是現任北理工校長，入選中國工程院院士；吳嗣亮、高梅國、曾濤已是北理工教授、博士生導師、學術帶頭人。

“毛老師的引領，在我成長中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他的言傳身教，讓我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饼堯v始終銘記恩師毛二可的教誨，“學術方向、科研規(guī)律、對社會的認知、扎實的學風和正確的道路，這‘五件寶’讓我終身受用。”

以龍騰等人為代表的第二代北理工雷達人，在改革開放的背景下義無反顧地踏上科研創(chuàng)新之路，續(xù)寫了這所學校的雷達故事。

然而，雖度過了艱難期，但人力資源、成果轉化的矛盾并未得到根本解決。尤其于工科專業(yè)而言，科學家、工程師、技術人員理想配比為1∶10∶100，也就是說，科學家有1個科研想法，需要10名工程師出樣機，真正實現產業(yè)化還需要100人。

2009年，坐落于北京中關村的國家自主創(chuàng)新示范區(qū)，吹來了東風——出臺關于推進科技成果處置權和收益權下放等內容的“1+6”政策，鼓勵教師創(chuàng)業(yè)。北理工雷達所順勢而為，成立了北京理工雷科電子信息技術有限公司，這也是中關村首家實行教師股權激勵機制的公司。

那年，毛二可75歲。

時間滾滾向前，北理工雷達所迎來第三代雷達人。如今，該雷達所也正式更名為雷達技術研究院。

“毛老師務實、拼搏、肯干，很有人格魅力；龍老師領導力強，有激情、有熱情。如果說第一代人是創(chuàng)業(yè)，第二代人是追趕和并跑，第三代人則是要努力實現領跑?！弊鳛榈谌走_人，北理工雷達技術研究院副院長胡程這樣解讀“三代雷達人”的師承。

發(fā)展至今，這里的師生們?yōu)楂@取實測數據，依舊堅持奔赴艱苦地區(qū)的試驗場，連夜處理觀測結果。冬季的北方、夏季的南國，顛簸的機艙里、風浪中的航船上，都鐫刻下他們的青春烙印。曾有老師認為，太苦太累會嚇退學生，希望放松些要求，但被毛二可和龍騰拒絕了。

時代飛速向前，怎樣才能真正把這份“雷達精神”傳承下去？“最好的方式是言傳身教。學生看到教師在努力，也會被感染?！焙陶f。

這一點，毛二可仍身體力行做著詮釋：90歲高齡，依舊堅守科研教學一線。多年來，他培養(yǎng)了中國科學院院士吳一戎、尹浩，中國工程院院士龍騰、樊邦奎、王沙飛、姚富強等一批批國之棟梁……

2020年，北理工將該校人才培養(yǎng)最高榮譽“懋恂終身成就獎”授予毛二可，以表彰其在“立德樹人、教書育人”中作出的突出貢獻。

2024年1月21日，北理工舉行毛二可院士學術思想暨從教70周年學術研討會。毛二可院士開創(chuàng)的雷達精神，已成為北理工雷達人最重要的精神之根，引領著一代代雷達人為黨和國家作出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