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絢爛到靜美

劉世芬

創(chuàng)作《彼時此時：馬基雅維利在伊莫拉》（下稱《彼時此時》）（1946）和《卡塔麗娜傳奇》（1948）這兩部歷史小說時，毛姆已逾古稀，他的創(chuàng)作在經歷了“灼灼其華”的絢爛之后，漸漸平息，歸于寧靜。

1502年，《彼時此時》的故事發(fā)生年代。情節(jié)在其時的佛羅倫薩和伊莫拉之間鋪陳。人物并不復雜：馬基雅維利作為佛羅倫薩外交官帶領十八歲的助手皮耶羅出使伊莫拉，與伊莫拉公爵和商人巴爾托洛梅奧及其妻子奧蕾莉亞等人之間展開了一場滑稽角逐，結局令人瞠目。

馬基雅維利被后世稱為政治思想家和歷史學家，在此毛姆卻用一部長篇的容量，旁逸斜出地截取他的一段“艷史”，向后世的我們展現的是馬基雅維利冷靜睿智的背后，那些沖動、激情、放蕩、淫邪的切面。事實上，毛姆一貫熱衷于發(fā)掘政治家身上的這些“角落”，如間諜小說《大使閣下》中的赫伯特·威瑟斯本爵士，為情所惑死在中國女人懷里的英國外交官喬治，等等。只不過《彼時此時》的故事更加戲謔。

皮耶羅的舅舅比亞焦是馬基雅維利的好友，他極力推薦外甥跟隨位高權重、足智多謀的馬基雅維利出使伊莫拉。而比亞焦的姐姐即皮耶羅的母親，極力反對弟弟的這一做法，她清楚馬基雅維利是個怎樣放蕩的家伙，“風流成性，聲名狼藉，而且沒有一丁點兒的羞恥心，總喜歡到處講述跟城里女人和路邊小店女招待的那些風流韻事，這讓任何一個正經女子聽了都會臉紅”。

他們到伊莫拉除了拜訪公爵，接觸到的一個重要人物就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巴爾托洛梅奧。他是皮耶羅的遠親，伊莫拉當時戰(zhàn)事正酣，當他們在食物和住宿上遇到困難，自然想到了投奔巴爾托洛梅奧——故事就這樣展開了。

巴爾托洛梅奧雖富可敵國，卻有一個遺憾，兩任妻子都不能生育?，F任妻子奧蕾莉亞，其美貌“讓他（馬基雅維利）呼吸急促，魂不守舍，還沒有任何其他女人能如此迅速、如此強烈地激蕩起他的感官”，“真是個人間尤物”。

為了得到奧蕾莉亞，馬基雅維利絞盡腦汁，送財送物送珠寶，唱歌獻舞獻殷勤，千方百計，志在必得。他甚至灌醉巴爾托洛梅奧，在下棋時，作為國際象棋高手，不動聲色地故意輸給巴爾托洛梅奧，充分滿足了商人的自尊心，讓他的自我感覺良好。但這一切仍不能讓他與佳人共度良宵，他竟費盡周折找到奧蕾莉亞的告解神父提莫竇：“神父，我是一個凡人。有一點我不想跟您掩飾，奧蕾莉亞夫人的美貌讓我神魂顛倒，如果我得不到的話，就只有死掉了?！?/p>

最后，提莫竇神父終于答應說服巴爾托洛梅奧，讓他到距離伊莫拉五十公里的圣維塔萊修道院住宿一晚，以承接“神跡”降臨，于是馬基雅維利便可在這丈夫消失的二十四小時內獨占奧蕾莉亞，同時讓她成功懷孕，以期證實“神跡”。不料，當夜晚來臨，馬基雅維利滿懷激情赴約，公爵卻召他立即進宮商談要事，身為外交官的他自然不敢違命，只能讓皮耶羅替他應對，吩咐說自己兩個小時后就回來，讓奧蕾莉亞務必等他。然而，公爵顯然已經被提莫竇收買，如此這般授意，公爵居然拖到天亮才放回馬基雅維利。

從一開始，馬基雅維利就讓皮耶羅作為他與奧蕾莉亞的信使，并且示意他去追求奧蕾莉亞的女仆尼娜，因而皮耶羅在奧蕾莉亞的家出入自如。而這關鍵的一夜，馬基雅維利問皮耶羅睡在了哪里，小家伙告訴他，“與尼娜睡在一起”。

半年后，一切公務落定，馬基雅維利奉命返回佛羅倫薩。離開伊莫拉之前，小跟班皮耶羅卻不見了。尋找半天，他才氣喘吁吁跑來，馬基雅維利發(fā)現“他穿著的不是破舊的騎馬服，而是紅黃相間的公爵的士兵服，嘴唇上掛著調皮的微笑”，原來，他是來向馬基雅維利告別的，他已經應征加入公爵的軍隊。

這時，馬基雅維利仍死性不改地發(fā)表他的教誨，說軍隊有多嚴酷，戰(zhàn)爭有多殘忍。但小家伙去意已決，當他們擁抱分別時，馬基雅維利突然看到他帶著繡花的襯衣領子，那分明是他們當初登門時送給奧蕾莉亞的昂貴的亞麻布！奧蕾莉亞的繡功聞名遐邇，但皮耶羅堅稱是尼娜送給自己的，“是您讓我去追求她啊”。

馬基雅維利立即識破了這個謊言，奧蕾莉亞絕不會送給女仆如此昂貴的亞麻布，并且尼娜根本繡不出那樣精美復雜的圖案。馬基雅維利才知道，當初那個幽會之夜，跟皮耶羅同床的根本不是女仆尼娜，而是她的女主人奧蕾莉亞！眼下，奧蕾莉亞馬上就要做母親了，愚蠢的巴爾托洛梅奧竟以為終于神跡顯靈，而馬基雅維利明白，分明是面前站著的這個年輕人使用了最天然的手段啊。

五年后，馬基雅維利從比亞焦口中得知，皮耶羅在軍中一路攀升，巴爾托洛梅奧則因戰(zhàn)亂被流放而客死他鄉(xiāng)。皮耶羅回到伊莫拉身居要職，設法保住了巴爾托洛梅奧的財產并且成功娶了寡婦奧蕾莉亞。舅舅感嘆：那寡婦就是有個男孩，這對皮耶羅以后自己的孩子不太有利。聽此，馬基雅維利陰陽怪氣地說：“我想你可以放心，皮耶羅會很愛這個小男孩的——如同己出?！?/p>

“讓愛情見鬼去吧，”馬基雅維利喃喃自語道，“和藝術相比，愛情算什么呢！”

1948年，七十四歲高齡的毛姆出版了人生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卡塔麗娜傳奇》。

這依舊是毛姆的宗教小說。早在讀圣托馬斯醫(yī)學院時，毛姆就熱烈向往西班牙，特別迷戀西班牙的宗教人物和傳說，畢業(yè)后更是數度前往。毛姆雖被稱為現實主義作家，但他時不時也會來點玄幻和魔法，說是玩點技巧也無不可，作為職業(yè)作家，他必須考慮商業(yè)價值。

小說以美麗的跛腿少女卡塔麗娜開頭，她因一場意外造成腿疾而傷心啼哭，更哀嘆自己痛失愛情。這時圣母向她顯靈：城里巴萊羅家三兄弟中侍奉上帝最為虔誠的那一個，將會醫(yī)好她的腿疾。

從此，毛姆將筆墨聚焦到巴萊羅家三個兒子身上。大兒子布拉斯科是潛心侍奉上帝的大主教；二兒子曼努埃爾是為西班牙王室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將軍；小兒子馬丁最為平庸，一直在家勤勤懇懇地開面包店，奉養(yǎng)家人。

當幾十年后大兒子和二兒子衣錦還鄉(xiāng)，他們遇到了卡塔麗娜的圣母顯靈事件?！叭值苤惺谭钌系圩顬轵\的那一個”，不只是卡塔麗娜本人，本城任何一個人都想當然地把“最虔誠”的標簽貼給了大主教布拉斯科。然而，布拉斯科失敗了。接著，目空一切的二兒子曼努埃爾自告奮勇要進行第二次嘗試，依然鎩羽而歸，遭到嘲笑。只有小兒子馬丁“身上就穿著他干活時的衣服。他的臉原已被爐火烘得紅彤彤的……天氣很熱，他滿頭汗珠，那張胖胖的和善的臉顯得惶恐萬分”，然而正是這位寬厚仁慈、安貧樂道卻被視為有損家族榮譽的面包師傅，讓卡塔麗塔的殘腿重獲新生，也讓神跡成真。

此后，得益于圣母的一系列神跡，卡塔麗娜不僅與心愛的人成婚，而且意外成為演員，憑借自己的天賦和努力，逐漸成為西班牙最偉大的女演員，成立了自己的劇團。夫妻二人分工合作，她演戲，丈夫負責經營管理。她一生為丈夫生下六個孩子，原諒了丈夫的偶爾不忠?？傊彝ズ兔?，事業(yè)有成，成功地完成了從“戀愛腦”到“人生贏家”的角色蛻變……

傳記作家塞琳娜·黑斯廷斯在《毛姆傳》中把《卡塔麗娜傳奇》說成是“植根于毛姆一生中對西班牙歷史與文學的研究成果”，毛姆則把這部書作為“最后一部，真正的最后一部長篇總算寫完了，我簡直說不出自己有多么欣慰”。

《彼時此時》與《卡塔麗娜傳奇》具有相近的故事架構和文學調性，呈現共同的作者年齡特征，如這兩部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泄藥”“安眠藥”，以及愛而不得、彼此相望等意象和主題，為毛姆的小說創(chuàng)作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毛姆一生創(chuàng)作了二十部長篇小說、一百多篇短篇小說，小說所呈現給世人的內容旖旎多姿，波瀾起伏。作為人生的積淀，毛姆卻以兩部歷史小說作為封筆之作，耐人尋味。無論如何，這兩部歷史小說的出版標志著毛姆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一個寧靜回落，并成為毛姆文學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一個時代結束，另一個時代開始，從此他不再進行虛擬世界波詭云譎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是將大半生的文學追求沉淀為人生的哲思，以隨筆的形式創(chuàng)作了《隨性而至》《觀點》《巨匠與杰作》等作品，并出版了他的《作家筆記》。晚年的毛姆依然才思汩汩，靈魂鮮活、躍動，升至一個更高層次的寧靜。仿佛，耄耋之年的毛姆真正開啟了他的人生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