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文的詩

林水文

落日

少年時在田野，暮風急

桉樹林擺來擺去

落日在樹梢尖上掉落下來

落在背著潮濕稻子父親的肩頭上

抖顫像一盞燈火

中年時送完父母，山崗看見落日

在父母的山墳之間滾落

草木搖曳，荒草深處蟲蟻爬行

落日像老朋友經(jīng)過他們的家門口

臉

菜市場，許多陌生形狀各異的臉

懷揣著小心思徘徊菜葉間

辦公室，許多熟悉的臉

埋在電腦間

或紅頭文件通告啟事表格

那些臉有時很熟悉，有時很陌生

路上，匆匆的大小臉

融入小巷，街道，廣場

燈光里他們相似又各有不同

每一張臉背后想傾訴什么

又被路上的喧囂說服，沉默

廣場，我看到搖擺松樹皮的臉

散發(fā)出說不出的自滿，閃亮

在夜里像千瓦的大燈泡

我想到埋首草木莊稼母親的臉

星星落下的霧霾

打濕

車至合江……

離老家車至合江路口，車斷鏈

一個人推著摩托車在路肩上行走

吱吱吱地，像踏著雪

車燈微亮，下起新年的煙花

風改變煙花飄落的方向

有落在暗黑的天空，悄無聲息

有落在熱鬧的村莊，歡呼此起彼伏

煙火照著前行的車輛，車尾燈一閃一閃

夜色中飛行的昆蟲，屁股挨著屁股

暮色從煙花樹枝里散發(fā)出來

牛拉著一車甘蔗，父親在前牽牛

我和母親在后推著車把

清冷寒風吹著

我們要趕在收購站下班前送到

現(xiàn)在他們都住在寂靜的山上

暮色甚于晚風更急

我看到，母親仿佛從山上趕過來

在煙花中站著看著我

我離開老家的腳步慢一些再慢些

黃昏

大量的甲殼蟲從遠方回來

帶回來的黃昏

云霞變換，千萬種聲音走動

大道在光線中行走

一場離別和相聚剛開始

他們之間的黃昏無法平行交換

金黃組成的贊歌

聽到夕陽摩擦樓宇沙沙聲

以及行人的喘息聲

他們要回家，做祈禱或聽贊歌

上升的星辰，你能目測得到？

遙遠的距離讓你眼花繚亂

陰影在擴散使你忘記距離

大家即將要進入黑夜

落日就那么小

原野記

我站在山崗上，一片夜色落在我身上

母親趕雞入籠，父親牽牛回欄

他們像塵埃般飄來飄去，最后挨在一起

遠處閃爍的星子

不知是誰提著游蕩的燈光

在田野里尋找什么

它驚擾了睡眠的蛇

蛩鳴的蟲落滿看不見的大霧

像我的父親早早地睡去

村子里有游蕩的醉酒人

他在路邊吐出一地生活的渣滓

我在山崗上捕捉著趕路星星的氣息

枯枝

月夜里一聲脆響，一段枯枝從樹上掉落

月光將最后一節(jié)最硬的骨頭曬老

這是它的命

母親和孩子走在這條路上

孩子頑皮地踏上去，啪啪幾聲斷成幾節(jié)

月光落下來，他抬頭看到母親責怪的臉色

看到母親頭上豎起的白發(fā)

黑夜和月光的分野

頭頂上還有將落沒落的枯枝

它們和枝葉茂盛的枝丫懸浮在月光中

許多秘密露出來又隱藏在枝葉里

他想，那是月光惹的深淵

遙望夜晚

村子最后一縷炊煙不是我們家的

我們窗邊搖晃著黃皮果樹影

父親在吸著水煙筒

滿天星星巴地響

母親坐在矮凳上，似乎和父親說著什么

房子寂靜得讓老鼠躡手躡腳

背后的谷倉散發(fā)著剛曬過的陽光

柴油燈一閃閃地丟在黑暗

擠滿了斑駁雜亂的暗影

落單的鶴鳥在村路上徘徊

若有若無的悲傷如水汽散開

父親憂郁的眼里有星空般深淵

一個異鄉(xiāng)人遙望夜晚

剩下

那么多的水都回家了

露出大海的骨頭在岸邊齜著牙

“水的家在深處，藏著眾多海的兒女”

挖沙的孩子對著茫茫退去的大水說

蟛蜞在沙灘上畫著抽象的藝術

人一走近，它迅速鉆進沙里

紅樹林露出裸露的根

在這里，它們讓大海止步

樹上的鳥巢盛放一枚用舊常新的夕陽

大船緩緩地歸來

明天那些海水又將重新

走過它們走過的路

孩子們的城堡消失，紅樹林晃動

我的足跡也將消失，只剩下這首詩

煙火

黑夜，黑色的音樂

黑色的星星一點都不繁華

黑色的煙火下

你看不到他的悲傷

像黑色大理石一樣的蝴蝶

焚燒自己的翅膀

黑色沒有任何背景

夢：牛

牛裝滿淚水的眼眶看著我

我走進一個漩渦的中心

父親叫我把它牽到野外

它不吃草，隨著牛繩打轉

它看著我

陽光猛烈，它在籬笆間樹蔭下轉悠

像滿懷心事

我要騎著它去遠方，更豐盛的草地

黃昏逼近，我要在暮色落下時趕緊生火做飯

猶豫之間，我醒過來

那頭跟隨我們十幾年的牛被宰殺

空洞的牛頭骨仰天曬著月光

父親去世也多年了

白月光

風吹的草木灰還在飄

母親水井挑水，霜白的路

你跟著背后小腳丫追趕

隱約路浮現(xiàn)，明晃晃的月光絆你一跤

母親說，地上有霜，小心咬人

你說只有地上有月光，落到衣衫上

母親說，你還小，看不到霜

月光落在你和母親一前一后的間縫

清霜還在路上等你

雞剛鳴，雞聲上是斜掛的月光

你要早起趕路，片刻的清輝

道路異常地寬大閃耀

它和周圍的事物有著落差

此刻，霜提前落下

炒黃豆的氣味那么熟悉

像村子探出頭的小臉

草木灰揚起時，迷住雙眼

母親站在灶臺邊翻炒黃豆

舊風里，野貓躍過清冷的灶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