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愛德華·伯汀斯基 王久良
王久良(以下簡稱“王”):40多年以來,您一直堅持創(chuàng)作,令人欽佩。從2008年我創(chuàng)作《垃圾圍城》開始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在關注著您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早期的攝影作品,還是后來的紀錄片,所有這些都給了我很多的啟發(fā),在此先表示感謝!這次展覽主題為“抽象與改變的景觀”,請問您如何闡釋這個主題?從作品選擇到呈現(xiàn)形式,跟您早期作品相比又有何不同?
愛德華·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以下簡稱“E.B”):通常,我的創(chuàng)作總是以紀實性內容為大家所知。這次展覽,我想帶來不一樣的呈現(xiàn)。我回顧了藝術史上真正給我啟發(fā)的時刻,并想嘗試用視覺上富有吸引力、能喚起人驚奇的方式來表現(xiàn)我們的世界,進而駐足思考:這個地方是哪里?這是我們的世界嗎?它是如何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
最初從事攝影的時候,我便一直使用大畫幅相機,所以,這些圖片影像細膩。在制作方面我也投入了極大精力,希望人們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就像雕塑家用黏土表現(xiàn)想法,畫家用筆觸填充畫布,當我使用大畫幅相機工作時,我也會思考大畫幅的承載內容。
我喜歡空間壓縮出現(xiàn)的抽象表現(xiàn)——扁平簡約、色彩豐富,以及眼睛在畫面的移動方式。我想將我在繪畫中享受到的這種視覺體驗嫁接到攝影中來,并精選了《非洲研究》《水》兩個具有共性的不同項目作品,它們大部分通過固定翼飛機、直升機和無人機拍攝,從高處俯瞰,展現(xiàn)地球表面設計、結構和規(guī)模,這是從地面視角無法看到的景觀。
王:先讓我們回到您的早期作品,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您就開始關注礦井、采石場、尾礦等題材,請問能否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談一談這些作品創(chuàng)作的緣起?
E.B:1976年,我19歲,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多倫多。那時,我不想成為一名攝影記者,也不想做或任何類似的工作,而是想跟隨自己的直覺、用相機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在萊爾森大學(Ryerson University)學習攝影期間,我研究了很多攝影家,了解攝影史和繪畫史,學習音樂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等相關知識,接受了廣泛而全面的系統(tǒng)性教育。
在我年幼時,父親便去世了,家里沒有過多積蓄,因此,我必須自己賺錢,支付我需要的攝影設備、膠卷等費用。為了完成學業(yè),我在大型采礦場、大型工廠工作過,這樣的親身經(jīng)歷讓我感覺這些會是有意義的攝影主題。我們生活在物質極其豐富的世界,從城市建筑、交通系統(tǒng),到日常生活中的汽車、烤面包機,甚至是冰箱里的食物,它們無不經(jīng)歷著原始材料、有用物品、廢棄物的轉化階段與生命周期,但我們卻從未看到材料的最終去向。我對第一、第三階段特別感興趣,因為從未見過,所以想去世界邊緣看看這些事情發(fā)生的地方,以及是如何發(fā)生的。
1983年,地球大約有46.8億人口,在我有生之年,有可能會增長到100億,我也見證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工業(yè)規(guī)模,并知道這個規(guī)模只會越來越大。大約40年前,我就有意識地關注人類擴張的痕跡——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最大的工廠、最大的水壩,這成為我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題。這也是我來中國的原因——拍攝三峽大壩,它是中國巨變時期的宏大工程,具有很強的代表性。
王:剛才您已經(jīng)提到來中國的拍攝,我知道您在2002至2005年期間展開了對中國的大規(guī)模專題性拍攝,拍攝內容涉及中國東北老工業(yè)基地、南方沿海新興電子工廠、三峽大壩的建設,以及天津、上海等地的能源儲運和中國快速的城市化進程等,這些都是對中國時代變革、快速發(fā)展的珍貴影像記錄。請問您當時來中國拍攝的初衷是什么?
E.B: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我就開始來到亞洲。我對亞洲很好奇,從人口發(fā)展到建設規(guī)模,都是我在加拿大從未見過的。
我第一次來到中國是旅游簽證,第二次申請,外交部門問我來中國的原因,于是,我向他們展示當時關于中國快速發(fā)展的照片,它們大多是從宣傳視角拍攝的,并向他們表達了想以藝術家身份發(fā)揮媒介作用,向世界展示中國實際建設規(guī)模及發(fā)展速度、記錄中國成為主要制造國的歷史時刻、展現(xiàn)中國在全球化進程中所承擔角色的拍攝意愿,順利申請到了記者簽證。
王:《人造風景》(Manufactured Landscapes)這部紀錄片拍攝了您作為攝影師在中國游走、拍攝時的觀察和思考,這也是您跟珍妮弗·貝赫沃爾(Jennifer Baichwal)導演的第一次合作。那么,您如何看待圖片攝影和紀錄電影這兩種語言載體以及二者的區(qū)別?
E.B:我認為靜態(tài)照片更容易讓我進行實驗,找到自己的拍攝主題、視覺語言,進而有所表達?!度嗽祜L景》中有一些我在孟加拉國拍攝拆船工作的黑白影像,這是我第一次帶攝影師進入我的攝影主題,但我認為素材不足以支撐制作一部電影。珍妮弗看到這些鏡頭后加入進來,她的主要工作是在電影中呈現(xiàn)靜態(tài)照片,即使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互結合的。
靜態(tài)圖像實際是電影的前身,每秒24幀靜態(tài)圖像構成動態(tài)畫面。我對這兩種媒介都很感興趣,靜態(tài)圖像要求觀者主動解讀,進而完成對圖像意義的理解與建構。電影的魅力則在于情感化敘事,它會很明確地告訴你看什么、往哪走,引人入勝地講述一個故事,指引你完成一次視覺之旅。我們可以記住電影敘述的故事,會對其中的空間或地點有印象,但也許從未真正記住某個鏡頭或畫面。然而,靜態(tài)圖像則可以穿越時間,牢牢鎖定在我們的記憶深處,比如,關于越南戰(zhàn)爭的照片《戰(zhàn)火中的女孩》,畫面中,展開雙臂、驚慌奔跑的女孩讓我們印象深刻。
王:近十幾年來,中國也有很多新聞攝影師、紀實攝影師開始轉向視頻、紀錄片創(chuàng)作,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可是隨著時間推移,我又開始重新審視圖片攝影,它對瞬間的捕捉與表現(xiàn)、信息的隱藏與顯露充滿了張力與魅力,所以,我現(xiàn)在正在進行的一些拍攝項目反而又回歸到圖片攝影創(chuàng)作。在您的早期作品中,您主要關注人類或工業(yè)對地貌造成的影響,但從“水跡”系列開始,尤其2010年之后,我感覺到您對人類行為本身的關注明顯多了起來。
E.B:在創(chuàng)作“水跡”系列前,我對石油能源非常感興趣。石油穿過地下管道流入城市,然后通過煉油廠轉化為潤滑劑、道路瀝青、塑料,以及柴油或汽油等。它被看作是一種生命血液,內燃機的發(fā)明實現(xiàn)了石油從能源向動能的轉化,讓我們擁有了今天的大型建筑、道路、大壩、機械等。石油來自石炭紀時期的海洋生物,這種地質資源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并掌握了使用它們的方法。
還有一種液體比石油更強大,那就是水,沒有水就沒有生命。地球生命約始于35億年前,通過水,細胞通過分裂創(chuàng)造了今天的人類生命。電影《水跡》(Watermark)中,我們拍攝了慶祝水的人類活動。比如,印度規(guī)模宏大的昆梅拉節(jié),“圣浴”是昆梅拉節(jié)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相信在死亡和轉世的輪回之間,靈魂可能會被困擾,在恒河水中沐浴可以消除所有的困擾,順利進入下一階段的生命形態(tài),這樣盛大的朝圣節(jié)日彰顯了人類對水的精神寄托。
在“水跡”攝影、電影作品,以及其他關于水的項目中,我觀察到了水的最大用途之一——農業(yè),包括中國云南梯田這一古老農業(yè)形式、先進的旋轉灌溉系統(tǒng)、從含水層引水在沙漠中部建造農場,我們想展示人類重新引導水、創(chuàng)作生命生存條件的所有不同方式。
王:在工作中,您是如何平衡圖片攝影師、紀錄片導演這兩個身份的?
E.B:在電影《人造風景》中,珍妮弗與我的大學同學彼得·梅特勒(Peter Mettler)跟隨我,用16毫米膠片進行拍攝。第二部電影《水跡》,我們轉向使用數(shù)字電影攝像機,因為是數(shù)碼,所以,我們能拍攝更多內容,我也能更多地參與其中。
拍攝《人造風景》時,已是我的第5次中國之行,這也是出版《中國》前的最后一次拍攝。《人造風景》的開場鏡頭比較有趣,為了在電影中展現(xiàn)工廠車間規(guī)模,他們找到了工廠里的一輛高爾夫球車,并排空車胎空氣,放進去一卷400英尺長的膠卷,并沿著工廠一排排的操作臺行駛,試圖展示、展開我作品中的壓縮空間,工人、操作臺在運動的鏡頭中依次展開。電影第8分鐘是我拍攝的咖啡加工廠的兩張并置照片,廠房規(guī)模躍然于畫面,動靜結合的方式讓觀者直觀感受到中國制造的龐大規(guī)模。
拍攝《水跡》時,我更多地參與到合作中,他們跟隨我的工作并試圖擴展它,我們一起制作計劃、分享彼此對拍攝主題的想法,就像聯(lián)合導演。珍妮弗的丈夫尼克·龐齊(Nick de Pencier)擔任攝影指導,在充分了解我的拍攝想法后,由他根據(jù)我的靜態(tài)攝影作品制作電影鏡頭。
王:在你們一起合作的第三部紀錄電影《人類世》(Anthropocene: The Human Epoch)中,其內容幾乎涵蓋了您20世紀80年代至今的所有主題,談談您對“人類世”的理解。
E.B:2008年,珍妮弗和尼克正在制作一個關于人類世的專題,詢問我是否可以授權他們使用我的一些圖片?!叭祟愂馈贝蟾攀?0世紀80年代初由密歇根大學生態(tài)學家尤金·斯托默(Eugene Stoermer)提出,用來描述今天地球歷史的新紀元。2000年,荷蘭科學家、1995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在講座中對這一詞進行了推廣。
上一個冰河時期持續(xù)了10萬年,在1.2萬年前結束,這是一個非常穩(wěn)定的時期,所有人類文明都發(fā)生在過去的1萬年中。在過去的幾年里,冰川消退,科學家們通過對地球地層的觀察、歷史的讀取,提出人類已經(jīng)離開“全新世”(Holocene)時期,進入“人類世”時期。
當時,很少有人了解“人類世”這個詞的含義,正因為如此,宣傳它、讓人們了解它的含義成為我們的工作和使命。大約6500萬年前,一顆直徑約10公里的小行星撞擊地球,地球氣候發(fā)生顯著變化,引發(fā)第五次物種大滅絕。今天,因為人類的快速擴張,對生物多樣性、全球氣候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消耗和破壞,地球進入第六次物種大滅絕時期。所以,電影《人類世》希望能真正展現(xiàn)由于人類擴張而導致其他物種面臨的嚴峻問題,引發(fā)做出改變的緊迫感。
王: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您連續(xù)40多年不停歇地創(chuàng)作,高產(chǎn)的同時保持了一以貫之的較高水準,我好奇的是,推動您這么多年持續(xù)創(chuàng)作的動力到底是什么呢?
E.B:對自然界的無限熱愛和深刻理解,是推動我用整個職業(yè)生涯追求人類對地球和自然的影響的主要原因。我來自加拿大,在那里,我曾在偏遠的森林、湖泊看到它們已經(jīng)保持了成千上萬年的樣態(tài),目睹過自然、地球的本來面貌。
我正在深入研究地質和宇宙時間。觀察自然的同時,我把體內神經(jīng)網(wǎng)絡、血管、神經(jīng)系統(tǒng)等看作是它的分支,把自然看作是讓我們自己得以生存的內部機制的外化。在某種程度上,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對人類追求成功而失去自然的悲嘆。我們主宰著這個星球,但在大自然的層面,痛苦正在發(fā)生,生物多樣性正在倒退,水正在被破壞,氣候正在被改變,我們的棲息地受到我們自身行為的威脅。我們正走在一條無法回頭的單向旅程,這非常危險,值得我們關注和警惕。
王:的確,您的過往作品已經(jīng)深刻地揭示了前40年全球工業(yè)化與資本化對自然生態(tài)所造成的影響。在未來,您的創(chuàng)作主題又將指向何方?
E.B: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挑戰(zhàn)、險象環(huán)生的時代,問題層出不窮,因此,更需要我們從討論中走出來,采取實際行動,摸索出一條減少能源消耗、使用新型能源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道路,遠離石油、煤炭等化石燃料,轉向電氣化是可行路徑。但同時,考慮價格之余,我們還需要更多的銅來制造電機及其繞組、需要更多的稀土來制造磁鐵、需要更多的鋰來制造電池,等等,這些仍然符合我的創(chuàng)作主題。現(xiàn)在,我正將目光著眼于可以引領我們走出種種問題的行業(yè)及方式,包括風力渦輪機、太陽能、電動汽車、電池技術等,因此,我對用攝影的方式展示這些仍非常感興趣且充滿希望,因為我們正身處其中。
王:聽您的分享和見解很受鼓舞,即使面對挑戰(zhàn),仍需保持樂觀心態(tài),謝謝!
圖片提供:Fotografiska影像藝術中心(上海)。“愛德華·伯汀斯基:抽象與改變的景觀”為該館開幕展覽之一,展期為2023年10月21日至2024年2月25日。
作者簡介:
愛德華·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1955年出生,加拿大攝影家。1982年畢業(yè)于多倫多大都會大學(前身為萊爾森大學)獲得攝影/媒體研究學士學位,并獲該校杰出校友成就獎(2004)和榮譽博士學位(2007)。40多年來,他游歷全球,始終致力于景觀攝影,作品通過突出建筑、工業(yè)和自然環(huán)境之間相互影響的關系,以引起人們對環(huán)境的關注。
責任編輯/樊航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