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國君
小園外,有小溪潺潺。柳下風(fēng)來,花隨四季。晨鳥翩躚飛鳴,暮鼓悠遠。緣溪行,菱葉荷花,村樹林煙,也有釣魚好去處,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有漁翁共醉,溪友為鄰”。身邊天地,四時之景,可觀可賞。
陸游常到小園勞作和休憩,席地而坐,別樣閑適,身心愉悅。他沿小徑,從鄰父學(xué)春耕,乘微雨鋤瓜,寫《小園》,寫田家:
村南村北鵓鴣聲,水剌新秧漫漫平,
行遍天涯千萬里,卻從鄰父學(xué)春耕。
小園煙草接鄰家,桑柘陰陰一徑斜,
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
歷盡危機歇盡狂,殘年惟有付耕桑,
麥秋天氣朝朝變,蠶月人家處處忙。
平日,遠近鄉(xiāng)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見話桑麻,鄉(xiāng)情溫馨。偶有新聞,三五傳開,卻也多了話題。這幾年,有臨安火災(zāi)災(zāi)民沿路乞討,鄉(xiāng)人憐憫,無不施以飯食。每問大火,災(zāi)民流淚,不堪回問。有兩女十六七歲,面有菜色,愿做傭,沿途無留,抹淚無聲遠走,南去。月余,有人來尋,言系火中從青樓逃出,鄉(xiāng)民搖頭,皆曰不知。
臨安三場大火
陸游每想此事,百思不得其解,堂堂大宋行在,四年三場大火,憂中添災(zāi)。
三月剛過,昆山年輕詩人劉過來訪,是慕名而來。劉過,字改之。古來之習(xí),名與字,互為表里,相輔相成,寓意存焉。劉過,名過,字改之,過而能改之意。自號龍洲。
陸游曾聽友人說起劉過,知他少懷大志,讀書論兵,好言古今治亂盛衰之變,感慨國事,詩詞多悲壯之音。四次應(yīng)舉不中,無意返鄉(xiāng),游學(xué)四方,結(jié)交有識之士,博學(xué)多聞,貧無所依。他告陸游,他是火后來紹興,避災(zāi)訪友。只因久讀陸游詩詞,仰慕之至,特來就教。他小陸游三十歲,屬晚輩。
寒暄過后,陸游焚香,讀其詩稿,讀到精彩處“欲窮人間三千界,須上高峰三百盤”,頷首而吟,賞其詩才。兩人深論詩詞,頗同調(diào)。
陸游言,他曾精讀王安石七言律詩,又喜讀梅圣俞,陸游說:“圣俞以詩聞,童兒、野叟皆能道其名字。嘉祐五年(1060年),京師大疫,停市,行者不得往來。然,問其疾者竟不絕于路……”
劉過沉思,感而言曰:“每讀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梅圣俞墓志銘》,輒有新悟,其晚年詩,涵演深遠,超越西昆體……”
陸游厚待,具酒作食。陸游笑對劉過,說道:“君乃圣賢,有(劉)過,則改之。”
劉過笑答:“改之,不留過?!眱扇擞哪?,會意而笑。
隨之,陸游問臨安大火。劉過一一說來。其身經(jīng)三次大火,至今提起,心有余悸,語音猶顫。
他說,頭場大火,是三月二十三日,御史臺楊浩家,風(fēng)天失火。初起,濃煙滾滾,哭喊聲、驚叫聲,響徹坊巷。頃刻,火龍飛竄,烈焰張?zhí)臁@^而火球橫飛,“噗噗”聲綿亙城內(nèi)外十余里。接著是火爆巨響,如串雷不斷,震撼全城。殘碎房屋、檁子椽子、磚頭瓦礫,飛出火頭……人們紛紛逃命,跌跌撞撞,亂作一團。大火延及御史臺、司農(nóng)寺、軍器監(jiān)、太史局、法務(wù)庫等,逼近皇城?;馃奶焖囊?,禍甚酷烈,城中廬舍九毀其七,六萬戶十八萬余人受災(zāi),有人燒于烈火中,慘不可睹……人受驚嚇,或癱瘓在地,或嚎哭不止,或夜不能眠,或驚夢狂奔,或見火而懼,或神亂而瘋。慘矣,痛矣,悲矣。
說至此,兩人無言。劉過掩淚,陸游蹙額。
片刻,陸游問道:“防火司何在?”
劉過說,火初,防火樓報警,防火司疾臨,其鐵錨、大索、火叉諸般器具皆無用。
陸游問道:“后事如何?”
劉過說道:“百官就舟而居,災(zāi)民露宿街頭,光宗下罪己詔,撥銀十六萬緡、糧六萬五千石賑濟。追責(zé),先定楊浩連降兩級,保留待遇,削職為民。”
“?。俊标懹误@訝。
劉過說道:“是處理失之于輕,朝中嘩然。后削職為民,刺配萬安軍。兩子宴客,責(zé)重,削職為民,刺配千里外。”
劉過又說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次年六月,又著了第二場大火,后又著了第三場大火……”
陸游問道:“火因可明?”
劉過愁苦,凄然答道:“不清。人說失火,或說瘋?cè)送婊穑圆闊o實據(jù)。城中多流言……有‘大師云‘天譴之災(zāi),光宗修太廟……”
陸游說道:“有聞。天譴之說,神鬼之道,謬哉!”
劉過說道:“火災(zāi)古來既有,乃人之過,其怨天乎?滅火不及,其怨地乎?人也,策也,制也,能也,器也?!?/p>
陸游說道:“救火司,大宋首設(shè),策也。救小火可也,救大火束手無策,力不及也。而鄉(xiāng)鎮(zhèn)村莊,只能自救。”
劉過說道:“ 臨安多水,有錢塘江,有西湖,惜之無救火之重器! ”
陸游說道:“然也。鄉(xiāng)間無器,自救不及,小火也成大災(zāi),偶有所聞?!?/p>
劉過面視陸游,片刻,長嘆一聲,說道:“陸公有所不知,辛公稼軒(辛棄疾號),上饒帶湖之居,幾年前毀于一場大火,所幸家人無傷,遷入鉛山瓢泉別業(yè)。尤袤公,無錫束帶河旁梁溪水畔讀書樓毀于火災(zāi),三萬卷藏書、全部專著、詩作手稿,頓失于大火中,尤公大病不起!其專著、詩稿,絕余世,不可復(fù)得!已流入市的《遂出堂書目》,幸存。”
陸游驚聞,欸呀一聲,頹坐,連呼“吾不知也,吾不知也! 稼軒有失,幸也書在。尤公手稿,乃金玉,毀于火中,絕于世,國之不幸也,嗚呼哀哉,已矣哉!”
劉過說道:“《遂出堂書目》,乃版本目錄學(xué)之祖,創(chuàng)設(shè)目類,慧心獨創(chuàng),得以存世,不幸中之萬幸!”
陸游嘆息連連,說道:“祝融無情,禍害斯民。江山代有智者出,制重器,救民于水火,往后可無火災(zāi)乎?”
劉過言:“怕是祝融不閑?!?/p>
陸游挽留劉過,長夜漫話。三日后,劉過拜別。此一見,陸游與劉過結(jié)忘年交誼。劉過寫詩《放翁坐上》,寫詞《水龍吟:寄陸放翁》,收入《龍洲道人詩集》。
陸游修書辛棄疾、尤袤,慰藉。幾月后,驚聞尤袤病逝,陸游惋嘆。當(dāng)晚,痛思尤袤耿直忠國,寫書知會劉過。
尤袤調(diào)入朝廷時,曾對孝宗言道:“臣老矣,無所補報,拾遺補闕,知而諫言?!睔坝龃笫?,必暢言己見,孝宗皆納之。
光宗即位后,他任禮部尚書、侍讀,屢諫用人“去邪佞,護善類”,凡有不該提擢者或不該謫遷者,他必實言,甚而率眾臣上疏。至寧宗時,曾令寧宗雷霆震怒,當(dāng)廷怒撕其奏折,擲于地,眾目睽睽。尤袤百官前受辱,不驚,不卑,神色如常。幾年國事多舛,尤袤積憂成疾,請致仕,寧宗挽留,不準(zhǔn)。后病篤,轉(zhuǎn)正奉大夫,致仕,完身而退,回?zé)o錫梁溪河畔鄉(xiāng)居。孝宗早曾言“尤袤才識,近世罕有?!?/p>
陸游信中感言:“孝宗識人,尤袤識君?!毙拍┭裕骸坝荣鬅o過,改之可為之詩乎?”語帶幽默。劉過讀時,感陸游與尤袤知己之交,賦詩記之。
尤袤官德、學(xué)品、詩文眾人仰慕,其唯一存世之作《遂出堂書目》,收入《四庫全書》。
二十一、高齡入朝
陸游友人頗多。遠方之友,詩書往返,近處時有會面。素心相交,無貴賤貧富之別。這次歸鄉(xiāng),心自安然,未料十年后,七十八歲,竟又應(yīng)命入朝。
情義無價
居家,遠近輒有求詩者。一僧人,遠從蜀地來,求詩,住三日。陸游憶蜀地歲月,交談如故舊,寫長句見贈。別時,陸游相送,笑語:“萬里得詩長揖去,他年挈笠再來不?”僧人笑答:“他年挈笠我復(fù)來,萬里得詩何樂哉!”
剛送走僧人,一書畫商賈來訪,乃山陰集古齋主人王之野。
茶后,王之野問道:“陸公,可賞畫觀石否?”
陸游笑答:“然也,興致由之?!?陸游焚香。
王之野笑曰:“吳中近事君知否?團扇家家畫放翁?!?/p>
陸游拱手笑應(yīng):“令我消暑也?!?/p>
王之野知室內(nèi)一應(yīng)書畫皆不俗,自有來歷。先觀壁間所掛鵲、猿和山水畫軸。遠觀氣韻,近看題款、鈐印,嘆賞連連,言道:“骨法用筆,筆墨靈動,意象悠遠,飄逸山林之氣?!?/p>
陸游應(yīng)道:“晨夕相對,品評鑒賞,氣韻盈懷?!?/p>
王之野手指壁上道:“題款見書法,鈐印有精功。”
陸游含笑,言曰:“好眼力。皆是好友唐希雅、易元吉、廉宣仲、張季長、張仲欽、王仲信的精心之作,詩心、文膽、畫骨。諸公人品、學(xué)品、才品、畫品遐邇稱道。”
王之野連連頷首,說道:“久聞諸公大名?!?/p>
王之野手指石門山水圖,說道:“王仲信所畫,氣象浩然。”
陸游說道“王仲信,博聞多識,善畫名世?!?/p>
王之野贊曰:“石門山,我曾去。兩峰壁立如門,高數(shù)十丈。洞東高崖,瀑布飛卷七百尺,風(fēng)散而為雨,晴日化而為青虹。仲信神筆,攝人心魄。”
陸游道“此乃二十多年前見贈。惜之,人已去世。”
王之野念陸游題款“王郎書逼楊風(fēng)子,畫亦平陵蜀兩孫。豈是天公憎絕藝,一生憔悴向衡門?!?/p>
又說道:“王仲信不慕富貴?!?/p>
陸游沉思道:“其父,奇才,過目成誦,藏書甚豐。父死,秦?zé)缡亚貦u氣焰,欲奪其家藏書,許以官職,命郡吏督辦。王仲信號涕拒之曰,‘愿守此書一死,不換官也!那郡吏以禍福誘脅之,仲信皆不聽。秦?zé)绮荒軍Z,乃止?!?/p>
王之野曰:“骨氣!”
兩人無語,靜默。
陸游嘆惋:“我有懷念之詩:二十余年別石門,燈前感舊欲消魂。”
王之野走回書案邊,端詳青釉琮式瓶中插花,杜鵑獨秀,花苞欲放。又俯身背手,細看案幾上三塊硯石。
他指一塊說:“此乃極品,乃宋坑紫端石硯。草書用之,澀不拒筆,滑不留墨?!?/p>
陸游意爽,笑曰:“慧眼, 慧眼!乃吾初為吏,任寧德主簿時,好友張仲欽、朱孝聞別時贈送,至今四十年矣!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