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20年代,隨著新共和政體建立,出現(xiàn)外國人來北京熱。他們或參與軍政事務(wù),或從事文教工作,或經(jīng)商,或參觀游覽……他們在北京留下蹤跡,他們對中國時政、歷史、社會、人物的評價,或是偏見謬論,或有誤解曲解,或具真知灼見,雖過百年,已屬歷史陳跡,對于我們認識歷史,把握現(xiàn)實,建設(shè)新時代文化大都市也有參考價值。
1923年4月15日,魯迅與周作人的日記同時記錄了一場餞行宴,召集者是擔(dān)任日文《北京周報》記者的丸山昏迷,主賓是俄國盲人作家與世界語學(xué)者愛羅先珂——此前受蔡元培聘請在北京大學(xué)執(zhí)教。周氏兄弟是雙方的共同好友。
1922年2月底,愛羅先珂經(jīng)蔡元培介紹,自滬至京入住魯迅三兄弟位于八道灣十一號的家宅,除卻該年夏秋赴芬蘭參加世界語大會,以及次年年初去上海和杭州度寒假,他都居住于此。愛羅先珂與周氏兄弟朝夕相處,彼此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周氏兄弟成為愛羅先珂最重要的漢譯者,魯迅出版了三部愛羅先珂漢譯童話文集:《愛羅先珂童話集》(魯迅等,商務(wù)印書館1922年)、《桃色的云》(新潮社1923年)與《世界的火災(zāi)》(商務(wù)印書館1923年)。周作人承擔(dān)了愛羅先珂的演講、散文和詩歌翻譯,譯稿散見于《晨報副刊》等,后形成演講合集《過去的幽靈及其他》(周作人等,上海民智書局1924年)。
1923年4月16日,愛羅先珂在徐玉諾的陪同下乘火車離開北京,取道吉林,獨自去往歐洲。此行是愛羅先珂計劃好的,他在1922年秋天自歐洲返回中國,途經(jīng)長春,在火車上接受日本記者的采訪時,便透露了明年他將從北大辭職“往德國一行,從事于哲學(xué)之研究”。(《愛羅先珂在長春之談話》,《民國日報》1922年11月14日)
愛羅先珂一定也向周氏兄弟說過這一計劃,因此,對于他在1923年春天的離去,兄弟二人在日記中所留下的情感痕跡并不濃烈——當(dāng)然,也有他們?nèi)沼浀臅鴮懝?jié)制。在愛羅先珂離開的當(dāng)日,魯迅寫道:“晚張鳳舉招飲于廣和居,同席為澤村助教黎君、馬叔平、沈尹默、兼士、徐耀辰。愛羅先珂君回國去?!敝茏魅藢懙氖牵骸巴恚瑦哿_君回國去。鳳舉在廣和居請澤村,今西來邀,因愛君事不去?!比允峭谎缯?,魯迅參加,周作人未參加,參加者或許是想排遣愛羅先珂離去后的失落,未參加者則明說是為了“愛君事”——但又是什么事呢?因悵惘而回避,或是處理愛羅先珂留下的雜事?
不管怎樣說,周氏兄弟都在日記里紀念了愛羅先珂的離去,他們還以文學(xué)活動做了更富有儀式的告別:17日,周作人寫成《再送愛羅先珂君》,21日發(fā)表于《晨報副刊》。魯迅21日的日記記載:“夜譯E君稿一篇訖?!奔磹哿_先珂在中國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篇童話小說《紅的花》,也是魯迅所翻譯的最后一篇愛羅先珂作品,譯成發(fā)表于1923年7月10日《小說月報》第14卷第7號。
愛羅先珂離去三個月后,周氏兄弟失和,無可挽回。當(dāng)人們?yōu)榇松钌钸z憾時,總有人提出假設(shè)——若是愛羅先珂還住在這個大宅院中,事態(tài)發(fā)展終不至于此。愛羅先珂按原計劃到達德國, 9月18日寄來明信片,自然是寄給兄弟倆的,周作人在日記里記下了一筆,但他不會將這一信息轉(zhuǎn)告魯迅。10月19日,周作人日記記錄“得愛羅君德國函”,愛羅先珂在來信中肯定會問起魯迅。1924年1月17日,周作人日記記錄“得愛羅二十日函”,應(yīng)為上一年的信函。2月9日,他記下“得愛羅函”,該日是農(nóng)歷正月初五。此后直到8月6日,周作人日記記下“愛羅君寄畫像二枚”,這是愛羅先珂最后一次寄函到八道灣十一號。
1924年10月,由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發(fā)行的《學(xué)生雜志》第11卷第10號刊登了一張題為“愛羅先珂近影”的畫像,記者做了這樣的介紹:“著名世界語詩人Vaseli Erosenko于去夏赴歐,漫游俄、德、法諸國,最近以世界語學(xué)會代表之資格,出席于維也納萬國世界語大會。上端為其最近贈寄記者之小影,系其德友某君所繪,神采逼真,彌可愛玩,特復(fù)制于此,以供愛讀愛羅先珂作品者之瞻仰?!痹撈谶€刊發(fā)了《世界語萬國大會》一文,介紹了當(dāng)年八月在維也納和比利時舉行的兩場世界語大會,愛羅先珂參加的是在維也納舉行的第十六屆萬國語大會,是代表中立派不含政治意味的;在比利時舉行的則是社會革命派組織的。愛羅先珂在中國時加入了上海世界語學(xué)會,從附記來看,他是以該學(xué)會身份參加大會的,從時間來看,他寄給周作人的兩張畫像中極可能也有這張。
與魯迅失和后,周作人日記記錄收到五次愛羅先珂來函,盡管他在日記里沒有記錄回信——這一階段他還沒有這一習(xí)慣,但他一定做了回復(fù)。他如何向愛羅先珂說明沒有與魯迅聯(lián)名回信,以及又是如何談?wù)擊斞傅那闆r的呢?或者他干脆對這些問題回避不談。周氏兄弟失和對愛羅先珂在中國傳播的中斷不無影響,由他們帶動的出現(xiàn)于1920年代初期文壇的愛羅先珂熱如煙花般熱烈綻放,轉(zhuǎn)而冷寂。
兄弟失和讓魯迅失去了與愛羅先珂直接聯(lián)系的方式,愛羅先珂到德國后還給胡愈之等人寄過信,當(dāng)然魯迅也可以向他們打聽愛羅先珂的下落,但是他沒有這樣做,或許失和的慘痛讓他無心顧及此事;即便取得聯(lián)系,他又該怎么向愛羅先珂說起呢?
1924年10月17日,《民國日報》發(fā)布一則題為“愛羅先珂將重來”的短訊:十六日北京電 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電北大,擬明春來京。
此后愛羅先珂再無消息傳到中國,直至其不實死訊傳來。最早報道的是上?!冻ā?928年12月第3期“文藝界消息”欄,以“愛羅先珂逝世”為題宣告愛羅先珂于當(dāng)年下半年病死于故鄉(xiāng)。緊接著,1929年1月第8卷第1-4號的《文學(xué)周報》也報道了這一消息,由徐調(diào)孚撰寫的《世界文壇大事記》統(tǒng)計了1928年世界文壇大事,該文末寫道:“我正要校對本文的時候,周建人君告訴我,他從北平方面得著一個消息,幾年前曾到中國,并且有許多東西貢獻給我們的盲詩人愛羅先珂新近也病死了。他又說,不過這消息并不確實,也許是傳聞之誤?!辈殚喼苁闲值苓@一時期日記,雖未見關(guān)于愛羅先珂死訊消息的記錄,但他們一定都是知道的。《朝花》系由魯迅和柔石等人發(fā)起的朝花社所創(chuàng)辦的純文學(xué)刊物,魯迅在報道愛羅先珂逝世的同期即發(fā)表了譯文《一九二八年世界文藝界概觀》。而徐調(diào)孚在文中說明其消息來源是根據(jù)周建人口頭的北平方面,可能是出自周作人。
盡管這一消息很快被辟謠,但在此之前中國文壇還是引發(fā)了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紀念,恢復(fù)了被中斷的愛羅先珂?zhèn)鞑ァ?930年,愛羅先珂的忠實讀者,上海世界語學(xué)會成員巴金,在聽聞愛羅先珂去世后,著手編輯了愛羅先珂第二部童話集《幸福的船》。巴金在序言中表示《幸福的船》收錄的是《愛羅先珂童話集》之外的十七篇作品,并感謝魯迅等譯者授予版權(quán),文集中收錄了四篇魯迅譯文《愛字的瘡》《小雞的悲劇》《紅的花》《時光老人》。《幸福的船》由開明書局于1931年出版,該年三月在文集付印時,巴金獲悉愛羅先珂死訊為虛假,“據(jù)說他現(xiàn)在還康健地活著,在他祖國內(nèi)的一所鄉(xiāng)間的盲人學(xué)校里教書,有興致的時候還常常去北冰洋一帶探險呢”。欣喜萬分的巴金將這個好消息補記在序文末。
1931年2月2日,周作人在給翻譯愛羅先珂童話《虹之國》(《民國日報·覺悟》1921年11月15日)的汪馥泉的信中也做了辟謠,并對愛羅先珂近況做了披露:“愛羅君死耗似系謠傳,去秋日本友人福岡君來北平,說愛羅君現(xiàn)在俄國,專為游覽的日本人做向?qū)Вㄏ氡卦谀箍疲?,雖系間接的消息,大抵可靠。福岡君系愛羅君在日本最要好的友人,但亦云未曾得來信,此蓋亦系愛羅君之一種脾氣如此也?!币步獯鹆宋慕鐚哿_先珂不再聯(lián)系中國方面的疑問。
“福岡君”即福岡誠一,1922年3月28日至4月12日,他曾專程來到八道灣十一號探望愛羅先珂。在短暫的居留期里,他與愛羅先珂在周家庭院留下珍貴合影,還協(xié)助魯迅開展翻譯愛羅先珂的童話劇《桃色的云》,魯迅在譯本序言中專門致謝。
查閱周作人1930年秋日記,沒有與福岡誠一的通信或是會面記錄,或是他未及時寫入。1929年8月8日,魯迅日記記載:“福岡誠一來,談至夜半。”雙方肯定會談起愛羅先珂,而魯迅在這時應(yīng)已知道愛羅先珂的真實情況。
無論如何,愛羅先珂作為周氏兄弟一生中唯一共同生活過的外國作家對象,也是他們曾經(jīng)最為親密的朋友,即便在他們失和后,也牢牢存在于彼此的記憶中,成為聯(lián)系失和前后兄弟二人的記憶紐帶。
黃艷芬(合肥大學(xué)語言文化與傳媒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