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天河穿城而過,在平緩處被攔截下來,形成一個不大不小的人工湖,人們把它叫碧陽湖。一位詩人曾為它寫了一首詩,詩名《湖水之心》。
她是在車載廣播里聽到這首詩的,那時她正開著車在碧陽大橋上兜風,秋高氣爽,晚霞涌進后視鏡,然后又從她的眼眸上飄向遠處的天際。后來機緣巧合,她竟在一次飯局上與詩人相識,他們交往一年,一起度過了良辰、看盡了美景。今天,她在這兒等他。她穿著一件淺綠色的襯衣,肩上披著一條花格子披肩,手腕挎著黑色小包。她扎著馬尾辮子,戴著兩個圓形耳環(huán),這讓她瘦瘦的身形顯得嬌小、可愛。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十二個小時,如果他不來,她下定決心成為他一生無法撫慰的“湖水之心”。
沿湖步道和圍欄多用漢白玉大理石修建,山區(qū)里白色的事物,只有石灰石和云朵,石灰石質軟易碎,適合用來燒制石灰,云朵嘛,一堆一堆累積在山頂,從沒人觸碰過,風吹即散。大理石肯定是有的,但只有黑色的,莊嚴、冷峻,人們用來做墓碑。漢白玉大理石不屬于山區(qū)特產,它來自南方,無論用在哪兒都顯得溫潤而豐滿、脫俗而雅致。圍欄上雕刻著歷史人物和民族風情,栩栩如生;步道石的紋理,也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多為回字紋,回環(huán)反復,延綿不斷。
沿湖綠化樹,有一片銀杏,一到秋天,一片黃,隨便撿一枚葉子,都可制作成書簽?,F(xiàn)在,它們光禿禿的,風從樹枝上漏下來,吹進她的衣袖,她每抱緊一下身子,心也被風吹空一下。已是初冬了,她加快腳步,欲走到前面的草坪上,那兒有一張棕色的長椅,一束陽光正打在上面,她理了一下頭發(fā),看著那束陽光,覺得“打”字有點生硬,這樣的表述不好,他不會喜歡的。走了幾步,她看見一束陽光“坐”在棕色的長椅上,而并非“打”,這使得她的心情愉悅了許多,想上前與它聊聊天,想抱住它。
全國有湖的城市很多,她只去過杭州西湖,且是和他一起去的。想想這碧陽湖,只有巴掌那么大,她的心又憂郁起來。湖中央一位穿著紅色工裝的清潔工,正劃著小船打撈垃圾,他是與湖水最親近的人。離湖不遠處是一家卷煙廠,此時,淡淡的焦油味正彌漫在空中,像某戶人家廚房里傳出的味道。她喜歡這種味道,這是他的味道,他喜歡抽煙,而且喜歡把煙霧吐到她的胸脯上,于是,他們就在煙霧中接吻,在煙霧中交換彼此的身子。
她想,要是現(xiàn)在跳進湖里,會不會被清潔工打撈上來?她想,不會的,不會的,跳進湖里就會變成湖水,與更多的湖水交融在一起,沒有誰能夠認出她。清晨的陽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這些波光漫過湖岸,浸染著干枯的草坪,浸染著她,直到她感覺自己也成了一粒波光,閃耀著、興奮著,在冬日沉寂的意境里,像一粒音符被陌生人從喉頭里唱出來。
湖面盡頭,有一座小島,叫白鷺島。以前,島上沒修閣樓時,每年初冬會有許多白鷺來此棲息、過冬,它們身體纖瘦修長,披著一身白色的羽毛,在草叢間嬉戲,在湖面上舞蹈,在天空中飛翔,一群一群,一片一片,優(yōu)雅而壯觀。自從修了閣樓,冬天白鷺就很少來了。一些人就會在湖邊等候,他們等啊等啊,有時只等來了一兩只,有時一只也沒有,他們像在等一個夢。
人們等候白鷺,就像此刻她等候他,這份執(zhí)念的美在于過程而不是結果。但是,她還是希望他能來。
她坐在長椅上遐想時,湖里的清潔工已打撈了滿滿一船垃圾,多為衰敗的水草,她看見水草們在船艙里蠕動。他吃力地撐著竹竿向她這邊劃來,她不知道,他將怎樣處理這一船水草?;蛟S,他應該把它們送回到春天。
船抵達湖岸,他把繩子拋向圍欄,他拋了三次,都沒拋上去,她想上前去幫忙,但又覺得唐突,他好不容易把繩子拴在圍欄上,抹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了船頭,對著清晨,抽起了煙。他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有著一張大大的嘴巴,這讓他抽起煙來看上去非常過癮,她以為他抽完這一支煙,就會像勝利者一樣,處理他今天的戰(zhàn)利品,那些可憐的俘虜,雜亂地擠在船上,正等待著他的發(fā)落??墒?,他又抽起了第二支,這次,她決定上前去,向他討一支煙抽。
太陽已從郊外的山頂升到了天空的三分之一處,由之前的血紅變成了淡黃,陽光似乎也厚了許多。她把花格子披肩摘下,掛在手腕上,站了起來,向著清潔工走去。他一直看著遠處的天空,一直抽著煙,并沒有留意她的到來,她伸出右手,撫摸了一下漢白玉大理石圍欄,一股冰涼的冬意直透進她身子里。她干咳了一下,他才從遠處收回目光,看向了她。
這時,她說:“大哥,能給我一支煙抽嗎?”
他看了看她,一臉疑惑,沒有說話,從衣兜里掏出了煙盒,抽出一支,從船頭上站起,把煙遞給了她。
她說:“謝謝!”他還是沒有說話,再次從衣兜里掏出了打火機,她接過打火機,背對著風,點燃了香煙。
“你每天都在湖里打撈垃圾嗎?”她問他。
“你看,那朵云。”他用手指了指天空,并沒有回答她的話。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了那朵云,它的周邊被鑲了一道五彩的光暈,就像穿了一條花邊裙子。這是一朵被光寵幸的云,它驕傲地站在天空,向人們炫耀它的美。這道五彩的光暈持續(xù)了五六分鐘,當太陽從另一朵云身后鉆出來時,它就逐漸變淡了,后來消失不見了,但那朵云還站在那兒,還是那么驕傲,沒有一點悲傷,反而,它白得更加耀眼。
她把目光從云朵上移下,移到他的臉上,這是一張古銅色的臉,粗糙得充滿質感,想必歷經了不少風吹日曬。
他看著她憂郁的臉,問她:“還要再來一支嗎?”她搖了搖頭。
“昨天我在湖里打撈了一朵云,你信嗎?”他說著,臉上洋溢幸福,“那朵云,倒映在湖里,白得像一團雪,我本想把浮在它上面的草撈起,但是,一不小心就撈著了它。我把它打撈上來,它濕漉漉的,我把它晾在樹枝上,一會兒就干了,變得無比輕盈,它向我點了點頭,張開翅膀飛向了天空?!彼α诵?。
他看見她笑了,又接著說:“那真是一朵調皮的云。昨天,我太累了,在船上睡了一小會兒,當我醒來時,它又掉進了湖里,比在夢中還要白、還要美,我一會兒看看湖,一會兒看看天,分不清誰是誰的倒影。你喜歡云嗎?”
“喜歡?!彼f。她這樣說的時候,想起了顧城的一首詩: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云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云時很近
“喜歡就好。沒事時可以多看看云,多和它說說話,挺有意思的?!彼呎f,邊把船里的枯草卸在岸邊,“前年我患了鼻咽癌,醫(yī)生說我活不過半年,但他們忽略了云的治愈能力。多看看云,挺有意思的。”他卸完草后,撐起竹竿,劃著船向湖心而去,他回過頭,向她笑了笑。她想,今天,他還會在湖里打撈起那一朵云嗎?
她抬起頭,看向天空,剛才的那朵云已不見了,現(xiàn)在,它是否掉進了湖里?碧空萬里,如她此刻的心境,干凈而空曠。她閉上眼睛,伸開雙臂,仿佛想抱緊這遼闊的一切,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全身也開始變藍,這藍是如此通透,使她忘記一切。
哦!云,多美的云。她在心里發(fā)出了感嘆。湖對岸有一家茶樓,服務員從樓里走出來,在門頭上掛上了牌子,臨近中午,茶樓開始營業(yè)了。她曾和他在茶樓里喝過三次茶,她準備到茶樓里坐坐。
她走上曾被百年時光鍍過的騰龍橋,繞到湖對岸,這是一條長長的步行街,清一色仿古建筑,行人稀少,街道冷清。茶樓大門兩根圓柱上鐫刻著一副對聯(lián):淡中有味茶偏好,清茗一杯情更真。對聯(lián)以章草書寫,更具古意。門旁兩個帶著包漿的石獅子,讓歲月的流逝找到了印證,這顯然是茶樓老板重金從某個地方淘來的,兩個石獅子的到來,讓這條新建的仿古街有了靈魂。她喜歡這種古雅之味,掏出手機,對焦在石獅子上拍了一張照片。她把這張照片從微信上發(fā)給了他,并附上一句話:
“一葉樓,來了兩頭小獅子,你不來看看嗎?”
雖然她知道,他不會給她回任何信息,可回不回是他的自由,發(fā)不發(fā)是她的權利。她走進茶樓,找了一個臨窗的位置坐下,服務員走過來,問她想喝點什么,她說:“一份簡餐,一杯翠芽。”簡餐是面包、烤腸、土豆條,翠芽是烏蒙山云霧茶,生長在海拔近兩千米的山上。那年清明前,她和他去山上采茶,她的腳不小心受了傷,是他背著她下山的,云霧潮濕地舔著他們的身子,春意在草木間生機盎然,她趴在他背上,感覺那是世界的全部,他走走停停,背了她近兩小時的山路,才回到山下的客棧休息。之后,他躲在客棧的樓梯轉角處,接了半個小時電話,她知道,那是他家里人打來的。
“家里人”,她很羨慕這個詞。
服務員端來一杯翠芽,葉芽在開水浸泡下舒展著身子,還原了春天青澀的模樣,一芽一芽往上浮,仿佛生命的活力再次得到激發(fā)。而那些沉在杯底的,也都精神飽滿地豎起身子,等待著她的檢閱。現(xiàn)在要是春天,多好!她想,要是這些翠芽還生長在樹上,多好!茶水的淺綠色漸變得深起來,她輕輕品了一口,一股清香沁入心脾。愛,也是可以互相滲透的嗎?她想,她對他的愛,也許就如這一杯茶。
茶樓里進來兩位老人,一男一女,白發(fā)蒼蒼,手牽著手坐在了她對面。男人叫來服務員,說:“給我們來兩杯翠芽?!?/p>
“我不要翠芽?!迸瞬桓吲d了,噘起嘴,撒嬌地說。男人笑了笑,安慰地對女人說:“好吧,我們不要翠芽?!?/p>
“我們要喝奶茶。”女人說。
“好吧!我們喝奶茶。”男人說。男人叮囑服務員,奶茶里不要放糖。
男人掏出濕紙巾,細心地給女人擦拭著手,他把雙肩包放在沙發(fā)上,叮囑女人不要亂跑,自己去一下衛(wèi)生間就回來。男人走后,女人激動地走到她身邊,俯下身子,湊近她的耳朵,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男朋友是當兵的,我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p>
“祝賀您??!阿姨。”她客氣地說。
“叫誰阿姨呢?叫姐姐?!迸瞬桓吲d了。
“祝賀您啊!姐姐。”她重新說道。
女人向她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迅速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男人上衛(wèi)生間回來了,女人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看得他有點不好意思。這時,服務員端來了兩杯奶茶,他們碰了一下杯喝了起來。他們喝得很快,好像僅為喝奶茶而喝奶茶,沒有半分閑下來的雅趣。
男人歉意地對她說:“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打擾到你了,她患有阿爾茨海默癥,記憶時斷時續(xù)。”
“沒事的,”她說,“你們真讓我羨慕。”
“我們結婚五十年啦!確實是值得羨慕的?!蹦腥四樕蠠òl(fā)著紅光。
“五十年?!你們吵過架嗎?”她突然來了興致。
男人笑了,說:“是啊!五十年,我今年八十歲了……當然吵過?。∪兆硬痪褪沁@樣嘛,吵吵鬧鬧就是一生。一生啊,重要的是我們經歷了什么,而不是得到了什么。”
死亡是每一棵生命之樹必結出的果實,她想,八十歲,自己會是什么模樣呢?八十歲,天空中還會有一朵鑲著光暈的云朵嗎?如果一杯翠芽能喝到八十歲的話,她覺得,她身子里藏著的那一份陽光,也能撫慰著她走過人生的每一條小路。八十歲,八十歲,她喃喃念道。
臨行前,兩位老人禮貌性地給她打了一個招呼,女人對她說:“小妹妹,慢慢喝啊!我急著去幼兒園接孩子呢?!?/p>
男人牽著女人的手,說:“走吧,我們去湖邊走走,孩子們都參加工作啦,不用接啦?!?/p>
她續(xù)了一杯開水,杯中的茶葉慵懶地擠在一起,這讓她有點灰心。透過窗子,她看見被陽光照射得明晃晃的碧陽湖,像一面鏡子,那些光反射在她臉上,讓她眩目。她有點恍惚,不知是她在看湖,還是湖在看她,她想起了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人生,也許都互為參照物吧。她和他的關系,就是這樣的。她從他身上看到了愛,他從她身上看到了性。這不是她想象的,有一次,他摸著她的胸脯,對她說:“你讓我享受了性之美好,就像詩歌,讓我享受了靈魂之炙烤?!泵恳淮巫鰫矍埃にさ煤芫o、很甜,完事后,他就把她晾在一邊,那時,一種龐大的孤獨就向她籠罩而來,她求他抱抱她,而他總是說:“我很累?。 彼纳碜雍托撵`,就被這孤獨一點一點掏空,直到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屑,被風任意揚起。她希望紙屑上有一句他的詩,但沒有,什么也沒有,她很沮喪,有幾次她下定決心,不再與他一起,但又受不住他的誘惑,他站在她面前時,骨子里總透出詩歌高貴的氣質,這氣質能融化一切冰冷的心,至少對她來說是這樣的。
她看了看手機,中午兩點,他還是沒有給她回信息,這是預料之中的事。她決定沿湖往前走,到白鷺島上去。她已經有好幾年沒在碧陽湖看到白鷺了,“振振鷺,鷺于飛;鼓咽咽,醉言歸”,它們飛得多美呀!它們在詩詞里繁衍生息,它們帶著古典的光芒,皎潔如雪,向人類炫耀不染塵埃的高貴。
她走過步行街,來到寬闊的廣場,七八個中年婦女正在跳廣場舞,一個小小的音箱,就能激發(fā)她們身子里所有的能量,她們畫著濃妝,扭著肥碩的屁股,任意踐踏冬天的每一份蕭條。這兒離白鷺島直線距離不到五百米,閣樓基本上占據了整座小島,它大概有十四五層,高聳地挺在那兒,非常傲慢。
她繞著走到白鷺島時,太陽已開始往西偏移,高樓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變換了影子的位置。島四周草木繁雜,要是夏天準一片蒼翠,現(xiàn)在在她眼前的只是大自然裸露的筋骨,樹干筆直,枝條蒼勁,凡交錯處必見力度,好一幅冬天的狂草。閣樓雕梁畫棟、飛檐反宇,收碧陽湖之水于腳下,攬四方靈山于懷中,鬧市獨辟清幽,俗事堪聞書聲,好一棟無名的閣樓。
閣樓二樓以上未投入使用,一樓正在舉辦攝影展。這是一場關于碧陽湖的個展,從前言處,她看到了攝影師的藝術照,留著小胡須,長長的卷發(fā)搭在肩上,眼睛非常明亮。她走到一幅作品前,停留下來,那是一幅關于白鷺的作品,夕陽下,兩只白鷺依偎著,身后是金色的碧陽湖,身前斜著幾根水草,它們像在傾訴,又像在互相撫慰,意境寧靜、悠遠。看著這幅攝影作品,她的心也靜了下來。
“這是一對情侶?!睌z影師不知什么時候走到她身邊,他顯然比藝術照上矮小許多,他的聲音有點薄,好像與那凸起的喉頭沒有半分關系。
“你怎么知道?”她回過頭,問他。
“五年前,我跟拍了它們整整一個冬天?!彼恼Z氣里帶著點自豪,“在戀愛的季節(jié),它們后腦勺上會長出兩根翎子一樣的羽毛,你看!就是這個。私定終身后,它們會一起筑巢,它們對愛情非常專一,實行一夫一妻制,這在自然界是很少見的。它們之中,如果一方死亡,另一方永不會再尋伴侶,人孤一時、鷺孤一世,這是值得我們敬仰的鳥類?!?/p>
攝影師在碧陽湖畔拍了十年的鳥,談起白鷺,就像談起自己曾經的光輝歲月,他興奮著,恨不得自己立刻變成一只白鷺,在她面前印證自己的敘述。
“可惜,現(xiàn)在看不到了?!彼龂@了一口氣,有些失望。
“白鷺對生活環(huán)境要求極高,只有那些沒有被污染的綠色生態(tài)圈才有可能成為它們的家園。我們——曾經傷害過它們?!彼匆娝难劬镲柡睗竦牧凉?。
“它們還會飛回來嗎?”她問。
“它們會飛回來的。”他說。
“真的嗎?”
“真的。這幾年,每年冬天,會有一些白鷺在遷徙中特意繞道經過碧陽湖,還有少部分甚至選擇在這里過冬?!?/p>
“今年有嗎?”她期待地問。
“會有。”他肯定地回答。
她想,她要在碧陽湖邊,等候一只白鷺的到來。等候一只鳥,比等待一個人有意思多了。她看了看手機,下午五點,沒有他的信息。于是,她再次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今年的碧陽湖畔,會飛來一只孤獨的白鷺。她把手機裝包里,迎著寒冷的晚風走下了白鷺島。
她記得,他們最后一次會面,也是在這樣寒冷的晚風中,他們爭吵了幾句,她扭頭而走,他在后面喊了她幾聲,喊得那樣隨意,她沒有回頭,也沒有應答,他就不再喊了,她繼續(xù)走了一段路,沒再聽到他的聲音,她希望再次聽到他的聲音,但他是那樣決絕,不再挽留,當她忍不住回頭時,已看不見他的身影,只見幾棵歪著頭的樹,站在他們剛才吵架的位置,仿佛在嘲笑她的癡傻。
她再次走到湖邊,她要等候一只白鷺的到來。天色漸暗了下去,湖面由灰色漸變成了黑色,這一湖墨水,夠一位詩人寫多少詩篇?也許,一首《湖水之心》就夠了,她在心里念起了其中一節(jié):
畫天畫地,我畫不了鷺之魂
想你慕你,卻囚不住你放蕩的影
你心如湖面,那么遼闊,哪粒水,能倒映我
昨天的艱辛與明日的悲歡
你身如鷺舞,那么優(yōu)美,何時,把細碎的步子
像風鈴,掛在清晨的窗口,我夜晚的夢里
畫前世畫今生,我畫不了宿命
忘恩忘義,我忘不了你
綠化樹上的彩燈亮了起來,湖面上閃爍著五彩的光點,那些彩燈仿佛是樹的葉片,讓冬天立刻變得生機勃勃。在這座城市,人們喜歡燈光勝于陽光,燈光給人以幻想,陽光給人以現(xiàn)實,晚上來湖畔散步的人比白天多,人們喜歡用燈光涂染一天的疲倦,喜歡面向燈光聊天、飲風。
她走在樹下,綠化樹上五彩的燈光灑在她身上,她仿佛穿上了一件五彩的蝶衣。離她不遠處,一位倚著石欄的小女孩尖叫了一聲,然后激動地大喊:“看!白鷺?!?/p>
大家順著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望去,她沒看見白鷺,她不知道別人看見白鷺了沒,她只看見湖對面的一處枯草叢晃動了一下,隨后,那龐大的夜幕也晃動了一下,她的心也晃動了一下,那真是白鷺嗎?她有些疑惑。
她把目光從湖對面慢慢收回,在失望之際,她在湖中看見了白色的事物,不是石灰石,也不是云朵,而是一輪月亮,不是古銅色的月亮,而是潔白的月亮,它沉在湖心,是那樣素美,像湖安靜的心。月亮也看見了她,月亮漂移著,漂進她心里,她感覺她的身子是月光做成的,她感覺她也長出了月光般的羽毛,那羽毛不是淺綠色的襯衣,不是花格子披肩,那是光的青睞,這一切,皆源自她此刻對世界的信任。
現(xiàn)在,碧陽湖,月亮是一只白鷺,她是一輪月亮。
(徐源,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山花》《山東文學》《當代小說》《黃河文學》《延河》等。出版詩集三部、散文詩集兩部。)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