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玄禮注據(jù)《論語》推明禮意説\t

提要：“禮意”是細節(jié)性的行禮者所表達的內(nèi)在情意，而“禮義”是綱領性的制禮的義理或大原則?！岸Y意”不在“禮義”之外，而是包孕於“禮義”之中，兩者有廣狹、統(tǒng)屬的關係，都指向制禮者的原意。《論語鄭氏注》是鄭玄經(jīng)學體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注中關涉禮制之處俯拾即是，蔚然大觀。鄭玄一方面引據(jù)禮書解説《論語》各章，另一方面又以《論語》發(fā)明禮書儀節(jié)中的微妙禮意。其禮注據(jù)《論語》發(fā)揮旁通、轉(zhuǎn)相發(fā)明，爲《論語》簡約的文字重構禮制語境，也爲解讀《論語》提供一個視角。鄭玄禮注往往依據(jù)禮制語境，從字裏行間尋繹禮意，從微文小節(jié)體察行禮雙方的情意，從而揭示經(jīng)文中的精神底藴，使行禮者形神俱備、活靈活現(xiàn)。本文列舉禮注所見鄭玄據(jù)《論語》推明禮意或行禮者用心所在，包括《論語》“己帥而正，孰敢不正”“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賓不顧”“入公門，與君圖事”“臣事君以忠”“循循然善誘人”“夫子何爲”“童子將命”“杖者出斯出矣”“故舊不遺，則民不偷”“子絶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等，鄭玄熟翫禮書中的微文小節(jié)，於其深微之處尤其是行禮者的心理素質(zhì)，獨有會心。同時，鄭注也爲禮書與《論語》創(chuàng)造雙向解讀的條件。

關鍵詞：鄭玄 《三禮注》 《論語》 禮意 禮制語境

緒 言

《論語鄭氏注》自北宋以後不傳於世，宋、清學者雖多方輯佚，亦僅得其吉光片羽。所幸自發(fā)現(xiàn)唐寫本《論語鄭氏注》殘卷以來，得力於一衆(zhòng)中外學者的整理，今日差可掌握其書的一半內(nèi)容，只要結(jié)合輯佚本與唐寫本，就可以推求鄭玄（127—200）注《論語》的精義微言及其經(jīng)學體系。鄭玄解經(jīng)，究心於建構禮制語境?！墩撜Z鄭氏注》關涉禮制之處俯拾即是，蔚然大觀。鄭玄爲《論語》簡約的文字重構禮制語境，也爲解讀《論語》提供一個多維視角。鄭玄一方面引據(jù)禮書，解説《論語》各章，另一方面又以《論語》發(fā)明禮書儀節(jié)中的微妙禮意?！秲x禮》《禮記》注文引據(jù)《論語》（或明引或暗用），最值得咀嚼細味。此等禮注據(jù)《論語》發(fā)揮旁通、轉(zhuǎn)相發(fā)明，賦予禮文精神和靈魂。鄭玄據(jù)《論語》詮釋《三禮》，今人亦可用《三禮注》來詮釋《論語》。雙向解讀是讀鄭玄《三禮注》及《論語鄭氏注》所當措意之處。

鄭玄注經(jīng)，“念述先聖之元意”，研精其旨，一心爲聖人立言，闡明其移風易俗的教化意圖。貫徹到禮注上，鄭玄往往依據(jù)禮制語境，從字裏行間尋繹禮意，從微文小節(jié)體察行禮雙方的情意，從而揭示經(jīng)文中的精神底藴，使行禮者形神俱備、活靈活現(xiàn)。王鳴盛（1722—1797）識得鄭注深處，於其意趣義理獨有會心。黃以周（1828—1899）不約而同，於鄭玄經(jīng)注中的微言義理多所默契，指出鄭注抉發(fā)義理，從不故作艱深，予人平易切實之感。黃氏更藉孫同康（1866—1935）重新輯集《論語鄭氏注》一事提出建構“《論語》鄭氏學”的主張。其文云：

欲爲《論語》鄭氏學，鄭注之殘闕者，固宜袌守，其注他經(jīng)有引《論語》以爲義者，亦可尋繹其意緒，而推究其上下文。

鄭玄禮注的確多引《論語》以爲義，前賢罕有措意及此。黃氏提示治《論語》鄭氏學的門徑，確有洞見。鄭玄禮注凡引《論語》以爲義者，大多精而簡，純粹宏通，於體察人情、發(fā)明禮意處，更是絲絲入扣。循此深入，自能得見經(jīng)義的精要深微。觀乎孫同康《論語鄭注集釋初藁》，集宋以下諸大家輯佚之大成，厥功甚偉，只可惜未及見鄭注之義理，更遑論當中禮意。今愚所論，旨在響應黃以周之倡議，試從禮注中尋繹鄭玄據(jù)《論語》推明禮意各處，從而證明禮書與《論語》相爲表裏，存有雙向解讀的可能。祈大雅方家，有以正之。

一、“禮意”的界定

本文以“禮意”爲題，而古今禮家並未自覺區(qū)分“禮意”與“禮義”，論著中兩語混稱不別、雜遝紛陳，以致概念模糊不清。爲確立主題脈絡，提供清楚的研究進路，並爲下文論説旨趣作鋪墊，在分析鄭玄禮注據(jù)《論語》推明禮意之前，有必要通過釐清“禮意”與“禮義”的分界與關聯(lián)，界定“禮意”此一核心概念。

先説“禮義”?！岸Y義”習見於《荀子》及《禮記》?！抖Y記·郊特牲》云：“禮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shù)，祝、史之事也。故其數(shù)可陳也，其義難知也。”《樂記》則云：“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義”（“禮義”）、“數(shù)”（“度數(shù)”）對舉，“數(shù)”指禮數(shù)，泛言一切禮物（禮具、禮器）儀文，即是禮存在的外表形貌，是人感官可以觸及的東西；“義”指禮義，泛言一切禮之意義，即是禮生成的精神靈魂，幽微隱晦，難於知曉。分開來説，“義”“數(shù)”所指各別；合併而言，二者內(nèi)外一體，互爲依存?！秲x禮》專注於記録禮物儀文，像《喪服傳》般點明禮義的“敬宗者，尊祖之義”“昆弟之義”“婦人有三從之義”，並不多見?！抖Y記》除了補《儀禮》禮文之所未詳、記禮之所變，更發(fā)揚蹈厲，著力於闡明禮義?！抖Y記》除七篇“禮義”外，其餘各篇發(fā)明禮義之處所在多有?？偫ǘ裕抖Y記》之“禮義”指涉範圍既深且廣，由人道彝倫大節(jié)的夫婦、父子、長幼、賓客、君臣之際，到祭祀宗廟、社稷及天地的禘嘗、郊祀、陰陽、剛?cè)嶂T義，到包羅天地、日月、三光、四時之道而推向極致?！抖Y記》闡述禮義，綜貫禮之三本（天地、先祖、君師），將人道、天道囊括其中，體現(xiàn)了將人道、天道融爲一體的觀念。總之，凡聖人制禮之義無非“禮義”。

鄭玄指出“禮所以尊，尊其有義也”。其《三禮目録》爲《冠義》解題云：“名曰冠義者，以其記冠禮成人之義?！弊⒀灾傲x”，皆指“禮之義”或“禮義”，是聖人制禮之時賦予相關禮制的義理。禮之所以值得尊尚，就在於有義理充實其中。

就現(xiàn)存文獻所見，“禮意”一詞最早出現(xiàn)於《莊子·大宗師》的一則寓言，文中記子貢質(zhì)問孟子反、子琴張“臨尸而歌”是否合乎弔喪之義，反遭二人詰問“是惡知禮意”。二人譏諷子貢只知世俗之禮，不諳游於方外之人的禮意?！岸Y意”與人內(nèi)在情感密不可分，藴含於外在的禮文之中。荀子重“情”，《禮論》篇論禮要旨，在於申明“情”“文”一體兩面和互爲表裏的關係。楊倞（生卒年不詳）分釋“情”“文”云：“情謂禮意，喪主哀、祭主敬之類。文謂禮物、威儀也。”然則，“情”與“禮意”同義，即行禮者所表達的濃情厚意，諸如“哀”“敬”均屬其類。“文”兼禮物威儀而言，若擴充至《禮記·樂記》“禮之器”的“簠簋俎豆、制度文章”與“禮之文”的“升降上下、周還裼襲”，則統(tǒng)攝“禮器”“禮文”而有之?！扒椤薄拔摹毕嚯s，表現(xiàn)出參伍錯綜的狀態(tài)。“情”“文”又繁化成“情用”“文理”。禮之隆殺，正是“情”“文”代勝、各有所當?shù)慕Y(jié)果。

《禮記·禮器》陳述制禮之意綦詳，足與《荀子》論禮之隆殺相參照。記文申明君子行禮務求體備而當，至誠如一。君子行禮，表達方式隨事而變，孔穎達（574—648）總括説：“此經(jīng)廣明禮意不同。”表達方式容有不同，始終以至誠篤實爲基本禮意。《大學》據(jù)《詩》《書》説解“誠意”，孔穎達反覆用“此一經(jīng)廣明誠意之事”，點明“意爲行本，既精誠其意，是曉知其本”。在禮學範疇內(nèi)，“禮意爲儀文之本”。林伯桐（1773—1844）將禮離析爲“禮文”“禮意”兩個組合元素，並反覆申明“禮意”對於美教化、移風俗的重要性^??！耙狻辈粌H僅是人外在的聲音笑貌，更是人內(nèi)在性情的表達和精神的流露。林氏將其理論落實到他所倡議的家儀實踐之中。無獨有偶，林昌彝（1803—1876）則從平衡合一的角度闡述“禮意”與“事”（禮事）、“文”（禮文）的概念，禮事、禮文之中隱含行禮者想要表達的禮意。只有“事”“文”設置得當，載“意”而行，才能備體成禮。只要禮意存乎儀文之中，敬儀一體，即使從宜行權，未嘗不可以使天下大治。

相對“禮義”偏向禮之義中的犖犖大端而言，“禮意”則偏向於行禮之人的隱微情意。換句話説，“禮義”是綱領性的制禮的義理或大原則，而“禮意”是細節(jié)性的行禮之人所表達的內(nèi)在情意?！岸Y意”不在“禮義”之外，而是包孕於“禮義”之中，兩者有廣狹、統(tǒng)屬的關係，都指向或代稱制禮者的原意。禮因人情而爲之節(jié)文，“禮意”著眼於狹義，偏向於人的情意，是自然不過的事。

誠然，傳記之文如《禮記》各篇發(fā)明禮意之處，所在多有，但要説後代師儒好言禮意且夠得上言簡意賅、闡幽抉微的，就非鄭玄莫屬。對此，前人如陳澧（1810—1882）、黃侃等人雖有關注，但其人述説點到即止，零碎而不成體系。因此，鄭玄經(jīng)注中發(fā)明的禮意亟待全面而深入的研究，是不言而喻的。

二、《論語鄭氏注》及鄭玄禮注中之禮意例釋

今人可據(jù)鄭玄經(jīng)注，尋繹當中包含的禮意。現(xiàn)舉《論語鄭氏注》所言禮意爲例以概其餘。《八佾》記孔子答林放問禮之本説：“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贝搜匀舨坏弥杏怪?，則四失（“奢”與“儉”、“易”與“戚”）之中，可從其二（“儉”“戚”）。唐寫本《論語鄭氏注》於此章下注云：

易，由（猶）簡□。?本意失於?喪，失於簡畧，不如哀戚?！抖Y記》曰：斬衰之哭，若往而不返；□□之哭，若往而返；大公（功）之哭，三曲而哀（偯）；小公（功）、思（緦）麻，哀容可□。

鄭玄釋“易”爲“簡略”，與包氏不同。雖然如此，皇侃引文適可用於復原唐寫本注文的相應部分，“?本意失於?”可據(jù)之復原爲“言禮之本意失於奢，不如儉”。注文下引《禮記·間傳》説明五服輕重不同，哭泣之法自亦有異。據(jù)此，林放所問的“禮之本”，當即鄭注的“禮之本意”，簡稱禮意?！抖Y記·檀弓上》記子路云：“吾聞諸夫子：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餘也。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餘也?！薄安蛔恪迸c“有餘”皆失中道，有待“益不足”“損有餘”的修爲（《荀子·禮論》）。鄭玄注云：“喪主哀”“祭主敬”。《八佾》與《檀弓》兩文，同説喪事主哀，一爲孔子答魯人林放語，另一爲子路轉(zhuǎn)述其所聞於孔子之語?！渡賰x》陳述各種禮事的禮意説：“賓客主恭，祭祀主敬，喪事主哀，會同主詡。”鄭玄説：“恭在貌也，而敬又在心?！弊⒀匀菝裁C莊，處事誠敬?！渡袝ず楣牎吩缯h過“貌曰恭”，但鄭玄此注更可能是據(jù)《論語·季氏》君子有九思之“貌思恭”“事思敬”爲説。恭、敬意近，可以合稱，而《論語》每以“恭”“敬”對言，如“居處恭，執(zhí)事敬”（《子路》），是知析言之，恭、敬兩字意義稍有分別。恭、敬、哀、詡是分別與賓客、祭祀、喪事、會同結(jié)合的禮意。

鄭玄注禮，究心禮意，尤善於體察人情，曲盡其意。舉例如《大射儀》“搢三，挾一個，揖。以耦左還，上射於左”。鄭注云：“以，猶與也。言‘以’者，耦之事成於此，意相人耦也?！辟Z公彥（生卒年不詳）云：“揖不須言‘以’，今云‘以’者，必有義意，故鄭云‘言以者，耦之事成於此’，謂成於此拾取矢，以其取矢後一番了，更無事，故云‘成於此’，人意相存耦也?！币牢睦砑皟x文疏通注義，亦見沉穩(wěn)真摯。人偶爲當時習語，指人偶二人（即仁）相與爲禮，表達互相尊重、互相存問、互相親愛之意，達致和諧相處。人偶屢見於鄭玄經(jīng)注，以此釋讀“仁”字。鄭玄注《禮記·中庸》“仁者，人也”云：“人也，讀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問之言?！庇肿ⅰ侗碛洝贰叭收呷艘病痹疲骸叭艘?，謂施以人恩也?！币匀酸屓剩硎径艘匀饲橄鄲叟?，互相施恩的意思。鄭玄注《論語·鄉(xiāng)黨》“揖所與立”云：“人偶同位也?！迸c人偶相對的，鄭玄就用一人之“孤”、三人之“參”來表示?！耙浴蓖芭c”，還見於《燕禮》的“君曰：‘以我安卿大夫?！詫υ唬骸Z，敢不安?！编嵶⒃疲骸熬庖笄?，欲留賓飲酒，命卿大夫以我故安，或亦其實不主意於賓?！薄拔摇睜懢苑Q。君意既在留賓，亦請諸臣共留。安賓即安君，表示最殷勤誠懇的情意?！洞笊洹芬灿邪操e的環(huán)節(jié)，“公曰：‘以我安賓’”，鄭注：“以我安者，君意殷勤欲留之，以我故安也?！眱勺⒋笠庀嗤?，都拈出安賓的禮意，表示君臣一體相關的情誼。

聖人制禮，鉅細靡遺，關切人們在一般禮儀場合的言語行爲，並依遁適時合宜的原則，建立規(guī)範。比如《禮記》各篇排序，以《曲禮》居首。此篇所記，大多數(shù)是禮的微文小節(jié)，可貴者是“上篇尤致詳於言語、飲食、灑埽、應對、進退之法”〔孫希旦（1736—1784）語〕。此等行爲法則，並非通過整件禮事呈現(xiàn)出來，而是集中體現(xiàn)個中的禮意，使“學者謹乎其外，以致養(yǎng)乎其內(nèi)；循乎其末，以漸及乎其本”（孫希旦語），修己進德，治人治國。就記文脫離禮事純乎述説“禮意”而言，《曲禮》與《論語》各篇性質(zhì)相近?！肚Y》篇首即引古禮篇之《曲禮》云：“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编嵭謩e注釋四語：“禮主於敬”，“儼，矜莊貌。人之坐思，貌必儼然”，“審言語也?！兑住吩唬骸哉Z者，君子之樞機’”，“此上三句可以安民，説《曲禮》者美之云耳”。一切禮典或禮事的根本就在於“敬”，《孝經(jīng)》直截了當?shù)卣h“禮者，敬而已矣”，禮的踐行就在一個敬字?！拔悴痪础睙o所不包，貫通於待人接物的一切行爲，以言貌最爲切要。容貌端莊嚴肅，若有所思，是敬的外現(xiàn)，也使人敬畏；出言審慎，辭氣和順，是敬的外現(xiàn)，也使人親近。《周易·繫辭傳》表明言行是人的樞機，是榮辱所繫。三者是修身的要義，也是爲政的基礎。《論語·憲問》記孔子説“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能立己然後能立人，就是這個道理?！豆诹x》云“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顔色，順辭令”，人行禮，須由容體、顔色、辭令即“儼若思”“安定辭”做起。三始既備，乃可求以三行（“君臣正”“父子親”“長幼和”）?！侗碛洝酚浛鬃诱Z，可作容色辭令不可不慎的注腳?？鬃诱h“君子不以色親人，情疏而貌親，在小人則穿窬之盜也與”，又説：“情欲信，辭欲巧。”君子不用僞裝的神色去親近他人，對情感疏遠的不會貌作親暱，否則就像鑿壁穿洞者的所爲。而且，君子情貌信實，言辭和順美巧，不違逆事理，也就是曾子覆述孔子説的“惡言不出於口，忿言不反於身”（《祭義》）。記文的立言旨要，也見於《論語·泰伯》曾子語，而曾子的話側(cè)重於點染三始所産生的效果。曾子言：“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顔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编嵶⒃疲骸按说乐^禮也。動容貌，能濟濟鏘鏘，則人不敢暴慢輕蔑之。正顔色，能矜莊嚴慄，則人不敢欺誕之。出辭氣，能順而説之，則無??戾之言入於耳也?！本屿抖Y，貴乎親行三事。此三事與《曲禮》及《冠義》可相印證。同樣，鄭玄禮注與《論語注》也彼此呼應、互爲發(fā)明。

三、鄭玄禮注據(jù)《論語》推明禮意

《論語鄭氏注》爲推原鄭玄禮注所據(jù)以立説提供依據(jù)，現(xiàn)舉例説明如下：

（一）“己帥而正，孰敢不正”

《鄉(xiāng)飲酒禮》云：“司正實觶，降自西階，階間北面坐奠觶，退共，少立。”鄭玄注云：

階間北面，東西節(jié)也，其南北當中庭。共，拱手也。少立，自正慎其位也。己帥而正，孰敢不正？

《儀禮正義》説其義云：“退而拱手，與賓主爲禮也。少立，自正其位，而令賓主共慎其位也。”是已?！秲x禮》常用少進、少退、少立、少左、少右等辭描述細微動作，而其禮意各不相同。如《鄉(xiāng)射禮》描述飲酒之禮，比《鄉(xiāng)飲酒禮》更爲詳實，主人“作相爲司正”，鄭注云：“作，使也。禮樂之正既成，將留賓，爲有解惰，立司正以監(jiān)之?！彼菊O(jiān)察飲酒禮全局，以防行禮者懈惰。《鄉(xiāng)射禮》云：“司正實觶，降自西階，中庭，北面，坐，奠觶，興，退，少立?！编嵶⒃疲骸暗煊z，表其位也。少立，自脩正，慎其位也?！苯?jīng)文描述司正在中庭的細微動作，表示其謹慎及專注?！堆喽Y》中“司正降自西階，南面，坐，取觶。升，酌散。降，南面坐，奠觶。右還，北面，少立，坐，取觶”，鄭注云：

右還，將適觶南，先西面也。必從觶西，爲君之在東也。少立者，自嚴正，慎其位。

皆言司正嚴正，敬慎其位，只是未引《論語》爲證而已?！额啘Y》記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僅存注文：“諸臣之帥者也?！睅洜懕砺省＜臼隙苏约?，爲群臣的表率。陳澧讀《儀禮》，贊賞鄭玄此注：

此司正拱手少立，實難知其何意，讀鄭注乃知正己以帥人之意。其深微至此，得鄭注而神情畢見，可謂抉經(jīng)之心矣。

鄭注熟翫經(jīng)文，於其深微之處獨有會心，最善於説明幽隱的禮意，使行禮者神情畢見?？傊?，禮注引“己帥而正，孰敢不正”，從司正執(zhí)行監(jiān)察飲酒禮的一個小動作看出正其位的用意，用孔子語説明禮意，使經(jīng)文形神俱備。鄭玄在注釋禮文的同時，也將孔子語放在禮制視域之下，從側(cè)面釋讀《論語》。

（二）“食無求飽，居無求安”

《儀禮·公食大夫禮》“賓三飯以湆醬”，鄭玄注云：

每飯歠湆，以肴擩醬，食正饌也。三飯而止，君子食不求飽。不言其肴，優(yōu)賓。

《論語·學而》記孔子曰：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矣已。

鄭玄注云：“學者之志，有所不暇也?！焙脤W之人，專心致志，勤學慎言，就有道之人端正自己，而不求飽食安居。這種心志，反映在禮儀上，就是“三飯而止”“不敢安位”。所謂“禮成於三”，三食而止，只爲盡禮，不求飽食?！妒炕瓒Y》記壻婦共牢而食，同是“三飯，卒食”，鄭玄彼注：“卒，已也。同牢示親，不主爲食起，三飯而成禮也?！眽賸D共牢而食、合巹而酳之儀，全爲合體同尊卑而設，使夫婦二人相親相愛。僅求三飯，只爲成禮?！豆炒蠓蚨Y》記賓三飯而止，既不求飽，隨即進行“宰夫執(zhí)觶漿飲”之儀，使賓漱口。故鄭注云：“此進漱也，非爲卒食，爲將有事，緣賓意欲自絜清。”參照上引昏禮三飯而成禮的禮意，此賓三飯告飽，因仍有儀節(jié)需要進行，故不暇卒食。

誠如林喬蔭所言，“生人之食，當至飽而止。是以《公食大夫禮》既侑後云：‘賓卒食會飯?！谎云鋽?shù)，蓋以飽爲度”?！百e卒食會飯，三飲”，賓食黍稷飯畢，三次飲漿漱口。依三飯一飲計，三飲共九飯。合正食，共十二飯。又據(jù)《禮記·曲禮上》，進食之禮，先食胾，後食殽，食殽辯於肩，食肩則飽。主人不先賓飽，而賓飽，爲俟主人，不先酳口?！峨s記下》記孔子自言：“吾食於少施氏而飽，少施氏食我以禮?！笨鬃邮筹?，是對少施氏以禮待己表示敬重。

至於“居無求安”，鄭注更是洞見深微。黃以周取禮注與《論語》互證云：

《公食禮》賓“執(zhí)庭實以出，公降立”，注云“俟賓反”。“賓入門左，沒霤，北面再拜稽首”，注云：“便退，則食禮未卒。不退，則嫌更入行拜。若欲從此退?！贝恕熬訜o求安”之義也（自注：未將幣，三飯而止。既受幣，再拜欲退。皆敏於事也。擯者進相幣，賓降，辭幣，升，聽命。亦慎言之一端）。又如《鄉(xiāng)飲禮》：“工告‘正歌備’，賓降?！编嵶⒃啤百e欲去”，亦“居無求安”之義，故下云“主人命司正曰‘請安於賓’”，鄭注云“留之”是也（自注：《鄉(xiāng)射》同）?！堆喽Y》云：“大師告‘正歌備’，司正命卿大夫，君曰：‘以我安卿大夫。’皆對曰：‘諾，敢不安?！币嗲浯蠓蛟诰鶡o求安之義。君安之，乃敢少安也（自注：《大射禮》同）。

鄭玄潛心揣摩《公食大夫禮》中賓所處情景，細緻分析其人心理活動?！氨阃?，則食禮未卒。不退則嫌，更入行拜，若欲從此退”。注文發(fā)明禮意，絲絲入扣。其所謂“嫌”指嫌於傷廉。貪食則傷廉，傷廉則有失謙讓。黃氏從《公食大夫禮》及鄭玄注看出“居無求安”之意，還引據(jù)禮文，作爲《論語》“敏於事而慎於言”的例證。近讀李旭一文，所舉鄭玄注《士冠禮》“賓降，主人降”云“主人降，爲賓將盥，不敢安位也”，又注《鄉(xiāng)射禮》“（主人）降，賓降”云“主人將與衆(zhòng)賓爲禮，賓謙，不敢獨居堂”，以及注《大射》“賓降，立于西階西，東面”云“既受獻矣，不敢安盛”，皆可用“居無求安”統(tǒng)攝，皆足以補充黃説。黃氏總合食居二禮説：“禮‘食不求飽’，禮‘坐不求安’，崇禮之君子不必身涖其事，即平時食居閒亦深寓禮意，而無‘求多求適’之念，此好學之功譣也。”由是而知食、居小節(jié)之中深寓禮意。君子行禮，三飯而止，不敢安居，進退唯禮是依。禮注解説禮意，也給予“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一個禮制語境，可循此反向解讀《論語》。

（三）“賓不顧”

《聘禮》云：“公問大夫，賓對。公勞賓，賓再拜稽首，公荅拜。公勞介，介皆再拜稽首，公荅拜。賓出，公再拜送，賓不顧?！编嵶⒃疲?/p>

公既拜，客趨辟君命，上擯送賓出，反告，賓不顧，於此君可以反路寢矣。"《論語》説孔子之行曰：“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賓退，必復命，曰：‘賓不顧矣?！?/p>

主君問候卿大夫，又勞賓、問介，禮畢而賓出。公在門內(nèi)拜送。賓不回顧答拜，徑直離去。鄭玄引《論語·鄉(xiāng)黨》所記孔子爲擯之法爲證，補充禮文所缺“必復命”，但仍不甚完整。兩個文本均有省文。江永（1681—1762）《鄉(xiāng)黨圖考》注意到：一者，《鄉(xiāng)黨》既然説“復命”，要不是君有命，“復命”便成無的放矢；再者，經(jīng)文但言“賓不顧”，無命上擯送賓及擯者復命之文；三者，上擯“復命”當包括兩件事，除了“賓不顧”外，還有“賓請明日有事于大夫”。沈文倬（1917—2009）曾言，記《士昏禮》者爲避雷同，行文有時不得不有所簡省?！秲x禮》省文，遍見各篇，古人行文往往如此，並不限於有意避開雷同。賴有鄭注引《論語》爲證，會通彼此，並以意補足，使禮文更形完足、禮意更爲明顯。此亦爲讀禮注及《論語鄭氏注》不可不知者。唐寫本《論語鄭氏注》注“賓不顧”云：“禮畢出。復命，白君曰：賓已去。”原來君在門內(nèi)拜送，賓趨走迴避，表示不敢當，君命上擯送賓出門，上擯返回復命説：“賓不回顧，徑直而去?！?/p>

送賓儀節(jié)還見於《公食大夫禮》，其文云：“公降，再拜。介逆出。賓出，公送于大門內(nèi)，再拜。賓不顧?！编嵭ⅰ肮担侔荨痹疲骸扒E之也，不辭之，使升堂，明禮有終?！贝搜再e卒食會飯三飲，向公再拜稽首。公降自阼階，再拜。原先隨賓而入的介亦隨之而出，公在門內(nèi)拜送，賓不回顧。鄉(xiāng)射禮既畢，奏《陔》而賓與衆(zhòng)賓皆出，主人拜送於門外。鄭注云：“賓不荅拜，禮有終?！碧厣伿扯Y祝告利成，賓出，主人拜送於門外。鄭注云：“拜送賓也，凡去者不荅拜。”是主人拜送，賓例不答拜?！岸Y有終”用於解釋凡禮畢、賓尸出、主人拜而賓尸不答拜的禮意。又，“介逆出”以下鄭注云：

初來揖讓，而退不顧，退禮畧也，示難進易退之義。擯者以賓不顧告公，公乃還也。

此言公送賓之禮，可與上引《聘禮》互爲補充，兩處鄭注亦然。若非鄭玄排比禮經(jīng)文例，合觀彼此，參照互證，其詳難知。鄭玄所説禮意更值得注意。賓退不顧，有別於先前進退揖讓之禮，是因爲退禮簡略的緣故，藉此表示“難進易退”的意思?！半y進易退”是孔子用來説明事君之禮，《禮記·表記》云：

事君難進而易退，則位有序；易進而難退，則亂也。故君子三揖而進，一辭而退，以遠亂也。

鄭注云：“進難者，爲主人之擇己也。退速者，爲君子之倦也?！薄多l(xiāng)黨》“色斯舉矣，翔而後集”，唐寫本《論語鄭氏注》云：“見君之異志，見於顔色，則去。迴翔審觀，而後下止也。”此孔子以良禽爲喻，言事君之禮，應當察言觀色，見君面有厭己之色則速退，迴翔審視，尋找棲身之所。此爲鄭玄爲注會通《儀禮》《禮記》《論語》的例證。

淩廷堪（1757—1809）《禮經(jīng)釋例》“通例”中立有“凡拜送之禮，送者拜，去者不荅拜”一例，遍見於《鄉(xiāng)射禮》《聘禮》《公食大夫禮》《特牲饋食禮》《有司徹》《士昏禮》《士相見禮》《士冠禮》《鄉(xiāng)飲酒禮》及《覲禮》各篇。淩氏引述《論語·鄉(xiāng)黨》及鄭注，提出“《鄉(xiāng)黨》一篇與《禮經(jīng)》相表裏，若以爲泛泛稱譽聖人，則失之遠矣”。是已。

（四）“入公門，與君圖事”“臣事君以忠”

《士相見禮》：“凡燕見于君，必辯君之南面。若不得則正方，不疑君。君在堂，升見無方階，辯君所在。”鄭玄注云：

辯，猶正也。君南面，則臣見正北面。君或時不然，當正東面，若正西面，不得疑君所處，邪鄉(xiāng)之。此謂特見圖事，非立賓主之燕也。疑，度之。

升見，升堂見於君也。君近東則升東階，君近西則升西階。

凡在閑暇之時面見國君，必須端正方向。國君面朝正南，則臣面朝正北。國君若非面朝正南，臣就得面朝正東或正西；即使國君方位不正，臣也不能預度其面位，斜向國君。國君如在堂上，必須升堂見國君，至於由東階抑或西階升堂，則視乎國君所在位置而定。鄭玄解釋得很清楚，這條禮文説的是特見圖事，隨時制宜?！墩撜Z·鄉(xiāng)黨》記孔子在閑暇之時入朝與君圖事的言行舉止：

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顔色，怡怡如也。沒階，趨進，翼如也。復其位，踧踖如也。

鄭玄認定，上引《士相見禮》與《鄉(xiāng)黨》文，都是記述臣在己國之朝與君圖事的場景。賈公彥疏解《士相見禮》，更以“圖事”點明鄭玄據(jù)《論語·鄉(xiāng)黨》爲説，並引彼鄭注云：“孔子與君圖事于庭，圖事于堂?！苯皴h此章唐寫本注文相關部分如下：

此謂君燕見與之圖事之時。鞠窮，自翕斂之貌也。入公門如不容，自卑小也。……過位，位揖也。入門北面時，君揖進之，必避逡，故言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謙以待君問也。自此已上，謂圖事於庭。攝齊升堂，謂圖事於堂。降階一等，申其顔色。怡怡如，悅懌貌也。沒，盡也。階即庭。翼如，股肱舒張之貌也。復其位，向時揖處。踧踖如，讓君爲之降也。

經(jīng)文描述孔子入公門後的一連串言行舉止，鄭注則從細微處揣摩孔子的心理活動。鄭玄《聘禮·記》統(tǒng)攝聘賓的言行舉止，有云：“此皆心變見於威儀。”言貌從心起，即貌可以知心。孔子謹小慎微的言行舉止，正與誠惶誠恐、跼蹐不安的內(nèi)心相稱。入門時，謹敬自斂，自覺卑小而表現(xiàn)出無所置足的樣子。入門後，北面見君，君揖進之，臉色莊重，不敢當禮而表現(xiàn)出逡巡卻步的樣子。説話時表現(xiàn)局促，謙遜地等候國君説話。此等動作以“攝齊升堂”作分界，以上是與君圖事於庭，以下是與君圖事於堂。在堂上時，愈加恭敬嚴肅，以至於屏息蔽氣，像停止呼吸般。見君既畢，下堂時，走下第一級臺階，臉色怡然和悅；下完臺階，走到庭下，手足舒展，像鳥兒展翅的樣子?；氐皆瓉硎芫局帲Ь床话?，不敢當君降階之禮。賈公彥曾引《鄉(xiāng)黨》並疏解“趨進翼如”云：“謂孔子與君圖事於堂，圖事訖，降堂，向時揖處，至君前橫過，向門，特加肅敬，與庶人同也。”推衍鄭義亦沉穩(wěn)真摯。對照上引《士相見禮》注之“此謂特見圖事，非立賓主之燕也”，可知鄭玄據(jù)《士相見禮》解釋《鄉(xiāng)黨》“公入門”一章，合證兩者，釐清燕見國君與之圖事之法。《鄉(xiāng)黨》注文細説臣子燕見國君之禮，從入公門至庭下的謙讓自卑，到上堂的謹敬自斂，然後到下堂復位的特加肅敬，盡顯爲臣者畢恭畢敬的禮意。鄭玄確説上引《士相見禮》儀節(jié)是《鄉(xiāng)黨》記述的特見圖事，記文著眼於君臣面位及升階，而其背後藴含的禮意卻與《鄉(xiāng)黨》並無二致。抑有進者，《儀禮·聘禮·記》聘賓入門、升堂，然後：“下階，發(fā)氣，怡焉。再三舉足，又趨?！编嵶⒓匆多l(xiāng)黨》孔子行事爲證。鄭玄正是用孔子表現(xiàn)的禮意來注解《儀禮》之文，直接反映《論語》與《儀禮》存有雙向解讀的可能。

同爲臣子燕見國君之禮，《士相見禮》陳述其言語之儀云：“與君言，言使臣；與大人言，言事君；與老者言，言使弟子；與幼者言，言孝弟於父兄；與衆(zhòng)言，言忠信慈祥；與居官者言，言忠信。”鄭注云：

博陳燕見言語之儀也。言使臣者，使臣之禮也。大人，卿大夫也。言事君者，臣事君以忠也。祥，善也。居官，謂士以下。

“臣事君以忠”，見《論語·八佾》，鄭玄以此印證《士相見禮》臣下以忠信奉事君上的禮意。

禮書與《論語》相爲表裏，存有雙向解讀的可能，此又一例。

（五）“循循然善誘人”

《大射》云：“司射入于次，搢三挾一個，出于次，西面揖，當階北面揖，及階揖，升堂揖，當物北面揖，及物揖，由下物少退，誘射。”鄭玄注云：

搢，扱也。挾一個，挾於弦也。個，猶枚也。由下物而少退，謙也。誘，猶教也。“夫子循循然善誘人”。

《論語·子罕》記顔淵喟然歎曰：“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唐寫本《論語鄭氏注》解“誘”爲“進”，同《爾雅·釋詁》?！斑M”與“教”義近，誘導他人，勉勵人知進取。司射由下物稍稍退避，用這一小動作表示謙讓，跟上文“少立”一樣值得注意。是知“誘射”包含深層的禮意?！墩撜Z·子罕》記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唐寫本《論語鄭氏注》云：“言我無知者，誘人也?！闭h自己無知，藉此誘導他人提問，正是孔子“循循然善誘人”的具體表現(xiàn)?？v使鄭注引《論語》説明司射教人射箭，看似與孔子教弟子學問不同，其同爲教法則一。司射與孔子之“誘”，用意都在於通過己退而達致人進，都展現(xiàn)了“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禮記·曲禮上》）的君子風範。

（六）“夫子何爲”

《聘禮》記述“擯者入告，公出送賓。及大門內(nèi)，公問君”，鄭注云：

鄉(xiāng)以公禮將事，無由問也。賓至始入門之位，北面將揖而出，衆(zhòng)介亦在其右，少退，西上，於此可以問君居處何如，序殷勤也。時承擯紹擯，亦於門東，北面，東上；上擯往來傳君命，南面。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問曰“夫子何爲”，此公問君之類也。

經(jīng)文記述聘禮事畢，主君此時才問候聘賓之國君。鄭玄解釋，先前聘賓奉其國君之命行聘，不便存問。至此聘禮已畢，主君就選擇這個合適時機，問候聘賓之國君的居處如何，以表達其殷勤誠懇之意?！墩撜Z·憲問》記：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鬃优c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爲？”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笔拐叱?，子曰：“使乎？使乎！”

孔子向使者問候其主人蘧伯玉：“夫子何爲？”表達殷勤之意。雖不是聘禮，但大夫使人往來互相問候之法，亦十分講究，與聘禮問君相類近，所以鄭玄據(jù)以爲説。

（七）“童子將命”“杖者出斯出矣”

《儀禮·既夕》記“朔月，童子執(zhí)帚，卻之，左手奉之。從徹者而入”，鄭注云：“童子不專禮事?！蓖訝懳垂谡咧Q。據(jù)鄭玄《三禮目録》，童子任職，居士位，年二十而冠，未冠則未滿二十歲。士卑，以其隸子弟少者爲僕隸?！抖Y記·玉藻》論童子之儀節(jié)，謂童子“無事則立主人之北，南面。見先生，從人而入”。鄭注云：“皆爲幼少，不備禮也?！蓖觼砺犑梗瑹o事則立於一旁，既然不能獨自與人爲禮，故進退出入皆從執(zhí)事之人。此處指從徹宿奠者入?！巴硬粚６Y事”指其不得以禮事自專。《論語·述而》記“互鄉(xiāng)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鄭注云：

互鄉(xiāng)，鄉(xiāng)名也。其鄉(xiāng)人言語自專，不達於時宜。而有童子來見孔子，門人恠孔子見之。

又，《憲問》云：

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子曰：“吾見其居于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p>

童子奉命傳達賓主之辭，理應隅坐無位，卻安坐於成年的席位，又與成年並肩而行，自專禮事，不讓長輩，不求進益而欲速成人?！皩！被颉白詫！?，指自是專行的失禮行爲，反之就是自謙而敬人的合禮之舉。成人行禮，亦以“自?！睜戣b戒。如《儀禮·聘禮·記》“既將公事，賓請歸”，鄭注云：“謂已問大夫事畢，請歸，不敢自專，謙也。主國留之，饗食燕獻無日數(shù)，盡殷勤也?！辟e聘享主君及其夫人，然後問候大夫；既行完聘事，便向主君請求歸國。必須先向主君請辭，是爲了表示不敢自以爲是、擅自專斷。簡言之，就是謙敬的表現(xiàn)。主君乃留賓，饗食燕無常日數(shù)，只爲克盡其殷勤待賓之意。

《禮記·曲禮上》云：“侍坐於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屨，視日蚤莫，侍坐者請出矣?！编嵶⒃疲骸耙跃佑芯胍庖?。撰，猶持也?！贝艘还?jié)明卑者事君子之禮。君子心身疲倦，侍坐者便要請求出去。依禮，“卑者、賤者請進不請退，退由尊者”，卑者退出必先向尊者請求?！墩撜Z·鄉(xiāng)黨》記孔子行禮事云：“鄉(xiāng)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碧茖懕尽墩撜Z鄭氏注》云：

鄉(xiāng)人飲酒，謂鄉(xiāng)黨正飲酒於序，以正齒位。禮：六十杖於鄉(xiāng)。正齒位之禮，主於老者。禮畢出，孔子從而後出也。

《禮記》：“五十而杖於家，六十杖於鄉(xiāng)，七十杖於國，八十杖於朝?！保ā锻踔啤贰秲?nèi)則》）故以杖者代稱老人。鄉(xiāng)飲酒禮，以貴齒養(yǎng)老爲主，出入以老者爲先。是以飲酒禮畢，杖者先出，其他人等如孔子乃從之而出，以表謙敬、不敢自專之意。

（八）“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禮記·少儀》云“不道舊故”，鄭注云：“言知識之過失，損友也?？鬃釉唬骸逝f不遺，則民不偷?！笨资柙疲骸安坏勒h故舊之罪過?！贝笾碌莱鲟嵭?，只是還不夠透徹?！把灾R之過失”中“知識”是舊故，友人的意思?！毒l衣》記孔子曰：“雖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故君子之朋友有鄰，其惡有方?！编嵭俗⒃疲?/p>

正，當爲“匹”，字之誤也。匹，謂知識朋友。鄉(xiāng)、方，喻輩類也。小人徼利，其友無常也。

《少儀注》所言“知識”即此“知識朋友”?？鬃诱h，君子之交有常，不以榮枯爲異，相反，小人唯利是求，相交無恒。鄭玄注《周禮·大司徒》“聯(lián)朋友”云：“同師曰朋，同志曰友。”連繫《論語·學而》的“有朋自遠方來”，可知朋與友都是在學之稱，只是朋疏而多、友親而少?！秲x禮·喪服》列明“朋友麻”，鄭注云：“朋友雖無親，有同道之恩，相爲服緦之絰帶?！迸笥央m然沒有親屬關係，卻有同道的恩情。“知識朋友”相互親愛，正是鄭注強調(diào)的朋友之義。今考《檀弓上》“有殯，聞遠兄弟之喪，雖緦必往，非兄弟，雖鄰不往。所識，其兄弟不同居者皆弔”，鄭注云：“就其家弔之，成恩舊也?！奔弘m在殯，仍須往弔朋友之兄弟，成全友人與己的恩舊。“恩舊”又見於《論語·雍也》，孔子請原思不要推辭九百粟的俸祿，告訴他如用不著那麼多，就“以與爾鄰里鄉(xiāng)黨”。鄭玄彼注提到：“與爾隣里鄉(xiāng)黨乎，可以施惠於恩舊。”《少儀注》“言知識之過失，損友也”，意思是説與友人相接，不道出其罪過，否則情誼便有虧損?！渡賰x注》引孔子語見《泰伯》篇?！肮逝f不遺，則民不偷”，指不遺忘恩舊，即顧念與友人的隆情厚意，則人民不爲薄行。此鄭玄借孔子的話説明交友之道。

（九）“子絶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儀禮·鄉(xiāng)射禮》《大射》兩篇同記第二番射的儀節(jié)，經(jīng)文大同小異。《鄉(xiāng)射禮》云：

司射作射如初。一耦揖升如初。司馬命去侯，獲者許諾。司馬降，釋弓，反位。司射猶挾一個，去撲，與司馬交于階前，升，請釋獲于賓。

《大射》：

司射作射如初。一耦揖升如初。司馬命去侯，負侯許諾如初。司馬降，釋弓，反位。司射猶挾一個，去撲，與司馬交于階前，適阼階下，北面請釋獲于公。

鄭注亦然?！多l(xiāng)射禮》鄭注云：

猶，有故之辭。司射既誘射，恒執(zhí)弓，挾矢，以掌射事，備尚未知，當教之也，今三耦卒射，衆(zhòng)足以知之矣，猶挾之者，君子不必也。

《大射》鄭注云：

猶，守故之辭。於此言之者，司射既誘射，恒執(zhí)弓、挾矢以掌射事，備尚未知，當教之也。今三耦卒射，衆(zhòng)足以知之矣，猶挾之者，君子不必也。

第二番射從“司射作射如初”到“共而俟”爲止，司射命上耦射，然後上耦射、司馬命獲者去侯皆如第一番射。有別於司馬降而釋弓反位的做法，司射仍執(zhí)弓矢如故。鄭玄據(jù)經(jīng)文“猶”字所表示的執(zhí)弓矢如故推明禮意。司射執(zhí)掌禮射，敬慎其事，確保射禮順利舉行。司射自請射於賓、比三耦（經(jīng)云“司射不釋弓矢”）、命三耦（經(jīng)云“司射猶挾乘矢以命三耦”，鄭注云：“猶，有故之辭?！保┲琳T射之後，仍不敢怠慢，除了改取矢而挾之，更取撲，以撻犯教者，直至三耦卒射，去撲爲止。到進行第二番、第三番射禮，又重複第一番射的禮儀。其實，第一番射前的誘射以至三耦射畢，對衆(zhòng)賓已有足夠的示範作用，司射明明知道衆(zhòng)賓此時已知射法，仍故挾矢而教，是因爲衆(zhòng)賓畢竟未射，慎防稍有差池。司射的做法，體現(xiàn)“君子不必”、謹慎行事的禮意。賈公彥沿用鄭説，因言：“案：《論語》孔子云：‘君子無必，無固，無我’，以不必，即知故仍教之?！辟Z氏以“子絶四”爲孔子説的話，又加上“君子”。似非鄭意。鄭玄注釋經(jīng)文，善於從細微處體會禮文所藴含的深意。曹元弼（1867—1953）《禮經(jīng)學》直接據(jù)鄭注定立“凡禮不必事”的通例。

這種“君子不必”的禮意還滲透到其餘禮典的微文小節(jié)之中。如《聘禮》云：“君使士請事，遂以入竟?！编嵶⒃疲骸罢垼q問也。問所爲來之故也，遂以入，因道之。”主君早已從關人的稟告中知悉聘賓一行人的來意，此時“請事”顯是明知故問。注文解“請”爲“猶問”，即仍問如故，重複關人問過的問題。賈公彥點明個中因由，“君子不必人，故知而猶問也”。賓來到近郊，“君使下大夫請行”。鄭玄解説禮意云：

請行，問所之也，雖知之，謙不必也。士請事，大夫請行，卿勞，彌尊賓也。其服皆朝服。

主君派遣下大夫請問賓此行去向，不期其必然，仍然表示謙敬之意。隨著聘禮儀序的進展，君對賓也愈加尊重，從士請問事到大夫請問去向再到卿郊勞，使者身份愈加尊貴看得出來。到了行聘禮，賓來到朝門之外，“擯者出請事”。鄭注云：

擯，謂主國之君所使出接賓者也?！戎渌鶢憗碇?，復請之者，賓來當與主君爲禮，爲其謙，不敢斥尊者，啓發(fā)以進之。

此時賓已到朝門之外。主君既已知悉其人來意，仍故派擯請問，並非多餘之舉，實有深意存乎其間。主人考慮到賓主身份不相敵，生怕對方因謙遜不敢斥尊與己爲禮，爲顧及賓的感受，有意給予啓導、誘進。主人心意，體貼入微，若非鄭注闡微抉幽，其中禮意，後人從何知曉。一個“謙”字揭示賓主雙方的心理素質(zhì)。賓來到廟門之外，準備行正聘禮。此時“擯者出請命”。鄭注云：“上擯待而出請，受賓所以來之命，重停賓也。至此言命，事彌至，言彌信也?！标愬①潥U説“其深微至此，得鄭注而神情畢見，可謂抉經(jīng)之心矣”，誠哉斯言。賈公彥疏云：“上入竟士請事，近郊下大夫請行，皆是謙問，不敢以必來之己國，不正言之；至此事益至，言則信矣，故正問之，而言‘請命’，是其事至言信矣?！逼甘逻M展愈加深入，主人也由謙問轉(zhuǎn)爲正問，由謙言不敢確定賓之來意轉(zhuǎn)爲直接請賓傳達其君之命。用辭的改變，反映賓主信誠有加。賈公彥疏文深得鄭玄之意。行正聘禮畢，“擯者出請”。鄭玄注云：“不必賓事之有無?！贝藭r賓準備行享主君之禮。主君不敢確定、也不揣測賓仍有事否，因使擯出廟門向賓問明，仍是尊重其人、敬慎其事的表現(xiàn)。由是而知，聖人制聘禮的用意，在於使賓主相互尊重謙敬。

“君子不必”還見於《既夕禮》。國君派人送來助喪之物（纁束，馬兩），主人使“擯者出請”，此後的連串儀節(jié)——賵、奠、賻、贈，主人都必先使擯者出請。《既夕禮》以“凡將禮，必請而后拜送”作總結(jié)。鄭注云：“雖知事畢，猶請，君子不必人意?！辟Z疏云：“義取孔子云‘無必’‘無固’之言也?！秉c明鄭玄禮注據(jù)孔子言行推明禮意?！蹲雍薄酚洠骸白咏~四：毋億，毋必，毋固，毋我?！碧茖懕尽墩撜Z鄭氏注》云：

億，謂以意，意有所疑度。必，謂成言未然之事。固，謂已事，囙然之。我，謂己言必可用。絶此四者，爲其陷於專愚也。

《雍也》記，原思爲孔子家宰，不肯接受孔子給的九百粟。孔子説：“毋！以與爾鄰里鄉(xiāng)黨乎！”唐寫本鄭注把“毋”寫成“無”。鄭玄解作“毋者，止其辭讓者”?？鬃又^原思不得推辭。而《禮記·檀弓下》記國昭子之母死，就送葬及墓男子、婦人該立於何位問詢子張。子張答説，當日司徒敬子之喪，孔子相禮，男子東立面朝西、婦人西立面朝東。國昭子乃曰：“噫！毋！”鄭注云：“噫，不寤之聲。毋，禁止之辭?！眹炎硬幻靼啄凶游鬣l(xiāng)、婦人東鄉(xiāng)之禮意，因阻止子張，言不得如此。《説文》同訓“毋”爲“止”。漢人有用“毋”爲有無字。除“無”外，毋還與“勿”“莫”“不”相通?！拔恪睜懡o，經(jīng)典習見，《禮記》如《曲禮》等篇更是不勝枚舉。單是《曲禮》上篇就有約四十四例。《檀弓下》孔疏引《論語·雍也》鄭注云：“毋，止其辭議也?！贝说取拔恪弊?，可總括爲孔穎達説的一句話：“毋猶勿也，謂勿得如此?！编嵭从兄苯咏庾x“絶”字。陳祥道（1042—1093）云：“毋者，禁止之辭也?？鬃又端恼?，非無也，特止而不爲爾。”是已。“絶”，本義爲“斷絲”，引申之，凡禁止之意亦曰絶?！白咏~四”總括言之，下列四目而改稱“毋”，是“絶”“毋”義通。古文獻及《論語鄭氏注》均有此用例?！对姟む{風·柏舟》小序云：“《柏舟》共姜自誓也。衞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絶之?！?sup>?"“絶之”指絶止父母奪己之意?！墩撜Z·公冶長》記“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碧茖懕尽墩撜Z鄭氏注》解此云：“孔子疾世，故發(fā)此言，子路以爲信，從行，故曰好?，無所取材之。爲前既言，難中悔之，故絶之以此??！?sup>?“絶之以此”之下殘闕數(shù)字，不易補足，但細審文意，説孔子以“無所取材”絶止子路乘桴浮海之意，不成問題。

《論語》記述孔子行爲的相類句例，還見於《述而》。有云“子之所慎：齊、戰(zhàn)、疾”。唐寫本《論語鄭氏注》云：“慎齋，尊祖考。慎戰(zhàn)，重民命。慎疾，愛性命?！薄白由魅迸c“子絶四”句例相近，皆語焉不詳。不同的是，“齋”“戰(zhàn)”“疾”事理顯明，指涉之意易曉；“意”“必”“固”“我”，驟看之下，四者概念不甚分明，外延亦難劃界。夷考其實，如果像鄭玄那樣，把“子絶四”放在禮制語境來理解，它不過是指行禮之時不可“意、必、固、我”，指禮制從內(nèi)在心理規(guī)範人的言行罷了。

鄭注“億”爲“意”，指有所疑度、臆測。《論語》或依俗字作“億”，如“億則屢中”（《先進》）、“不逆詐，不億不信”（《憲問》），皆爲臆測未然之事?！氨亍?，謂“成言”，指質(zhì)言“未然之事”。然則，“毋意”與“毋必”語意一貫。《禮記·曲禮上》“疑事毋質(zhì)，直而勿有”鄭注云：

質(zhì)，成也。彼己俱疑而己成言之，終不然，則傷知。直，正也。己若不疑，則當稱師友而正之，謙也。

孔疏云：

人多專固，未知而爲己知。故戒之云：彼己俱疑，而來問己，質(zhì)，成也，若己亦疑，則無得成言之。若成言疑事，後爲賢人所譏，則傷己智也。故孔子戒子路云：“不知爲不知，是知也?！?/p>

“質(zhì)”可訓爲成、平、正，亦可連言爲質(zhì)成、質(zhì)正，亦即證成?！耙墒挛阗|(zhì)”，意謂尚未發(fā)生而又可疑之事，不要自信以爲事實。否則，一旦未能成真，就會流於臆測武斷。既失信於人，亦有失君子應有的謙遜之義?！渡賰x》廣泛討論爲人言行的法則，有云“毋拔來，毋報往，毋瀆神，毋循枉，毋測未至”，又“毋訾衣服成器，毋身質(zhì)言語”。鄭注針對“毋測未至”及“毋身質(zhì)言語”作解云：“測，意度也?！|(zhì)，成也。聞疑則傳疑，若成之，或有所誤?！薄拔銣y未至”與“毋身質(zhì)言語”義近，反映在孔穎達的解讀上。總之，都説證成其言。記文與《論語》“毋意”契合，都用於申明人在言語上應有的態(tài)度是聞疑則傳疑。孔子告誡弟子：“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彪m專就干祿之事而言，但推而廣之，待人修己，更當謹言慎行，實事求是，不可對未然之事妄作主觀猜測。這樣才是謙遜謹厚的表現(xiàn)。

對於上引《曲禮上》及《少儀》相關記文，朱熹的解讀，與鄭玄不別。朱子以爲，“疑事毋質(zhì)”“直而勿有”相連爲文，語意一貫。朱子云：“‘疑事勿質(zhì)，直而勿有’兩句，連説爲是?！墒挛阗|(zhì)’，即《少儀》所謂‘毋身質(zhì)言語’是也?！倍鹩小^陳所見，聽彼決擇，不可據(jù)而有之，專務彊辨?！庇衷啤爸^彼此俱疑，不要將己意斷了”，（“直而勿有”）“是從上文來，都是教人謙退遜讓”?！爸t退遜讓”蓋推衍鄭注之“謙”而成。

結(jié)合《禮記·曲禮上》“求毋固”“毋固獲”，鄭玄云“固，謂已事，因然之”，當以“固”爲想當然，即根據(jù)過往之事主觀地認爲現(xiàn)在也必然如此?！肚Y上》“將適舍，求毋固”鄭注云：

謂行而就人館，固，猶常也。求主人物，不可以舊常，或時乏無?！吨芏Y·土訓》：“辨地物，原其生，以詔地求?！逼漕?。

到人家裏拜訪，請求主人之物，不要以往常之物爲索求對象，應當想及主人當時或乏其物。又，《曲禮上》記“凡進食之禮”，中有“共食不飽”“毋固獲”。鄭注云：“爲其不廉也。欲專之曰固，爭取曰獲。”訓“固”爲“欲專之”，謂固執(zhí)己之陋見、一成不變，釋義與上文的“固猶?！毕嗤?，皆從貶義角度解説“固”字的取義。專取曰固、爭取曰獲?？追f達説得對，與人共食，不可專固獨得，也不可與人爭取。否則就是貪食，貪食則不廉，不廉則有失謙敬。賓客及進食之禮，可爲孔子“毋固”提供實際語境。“固”字還見於《述而》，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與其不遜，寧固。”鄭注謂奢與儉“俱失之。奢不如儉，奢則僭上，儉則不及禮”。未直接釋讀“固”字，“不及禮”即不達禮則可知?！抖Y記·曲禮下》論臣事君所在皆當謹習其事，中有：“輟朝而顧，不有異事，必有異慮。故輟朝而顧，君子謂之固?！贝搜陨⒊瘯r回頭張望，就是固陋無禮。鄭注即云：“固，謂不達於禮也?！薄栋Ч珕枴酚洶Ч唬骸肮讶斯滩还蹋傻寐劥搜砸?。”鄭注云：“固不固，言吾由鄙固故也，請少進，欲其爲言以曉己。”哀公言己之“固”，是無知鄙陋的意思。這種“鄙固”，同屬孔子戒止的言語行爲。

鄭玄解“毋我”爲“我，謂己言必可用”。大意是説，不要唯我獨尊，不要自以爲必然。言語專斷，自以爲是，則對人不謙敬，也是從小處説明待人修己之道。鄭玄總結(jié)説：“絶此四者，爲其陷於專愚也。”戒絶四者，始能免於“專愚”。專愚，蓋指無知無能、愚昧戇鈍。玄應（生卒年不詳）《一切經(jīng)音義》云：“無知專愚曰戇?！薄抖Y記·儒行》“粥粥若無能也”，孔穎達疏云：“是柔弱專愚之貌?！薄吨杏埂酚涀釉弧坝薅米杂?，賤而好自?！?，專愚則災及其身。專愚招災，不可不慎。

鄭注對“意、必、固、我”四者的分界，語意不甚分明，大抵以“意、必”爲未然，以“固”爲已然，似未顧及後面的“我”。賈公彥疏似乎也透露了這個訊息。同是解釋“君子不必”，賈疏引《論語》此文一則作“君子無必，無固，無我”，另一則作“無必，無固”。“毋我”與“毋必”同列，想是因爲兩者可通，可理解爲不爲以己意推必人意。楊梧（1612年舉人）《禮記説義纂訂》説《少儀》“毋訾衣服成器”云“己之言語有疑，不可自我質(zhì)成，當取正于人也”，唯其如此，才能做到“不是己之心”。楊氏意在解釋疑事毋質(zhì)，卻專從己上説理?；乜促Z疏，古人引文，詳此而略彼，固然不甚嚴格，但似有模糊四者分際的可能。郭店楚簡《語叢三》有“亡意亡古”“亡義亡必”，“亡”讀爲“毋”。説者以爲相當於《論語》的“毋意毋固”“毋我毋必”。若然如此，則四者分成兩組，可有不同組合，排列並不固定。李雲(yún)光《三禮鄭氏學發(fā)凡》就鄭玄説解禮制之法專闢“以傳疑之法説之”一節(jié)，強調(diào)“禮家教人，慎其所言”，更對“疑事毋質(zhì)”“毋身質(zhì)言語”鄭注大表贊歎，其中提到“蓋人之臨事，每蔽於我見，斷以己意，專事強辯，不顧其安，於己則失言，於人則誣罔，故君子疑以傳疑，不敢自專焉”，隱然把“子絶四”融爲一體。

結(jié) 論

相對“禮義”偏向於禮之義的犖犖大端而言，“禮意”偏向於行禮之人的隱微情意。換句話説，“禮義”是綱領性的制禮的義理或大原則，而“禮意”是細節(jié)性的行禮之人所表達的內(nèi)在情意。“禮意”不在“禮義”之外，而是包孕於“禮義”之中，兩者有廣狹、統(tǒng)屬的關係，都指向或代稱制禮者的原意。

人行禮之時，“心”與“威儀”內(nèi)外一體，“心變見於威儀”，即貌可以見心。故鄭玄注禮，旨在“抉經(jīng)之心”（陳澧語）。鄭玄究心於體察人情，其注曲盡個中禮意，使行禮者神情畢見?！墩撜Z鄭氏注》爲推原鄭玄禮意提供依據(jù)。上舉《論語》“己帥而正，孰敢不正”“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賓不顧”“入公門，與君圖事”“臣事君以忠”“循循然善誘人”“夫子何爲”“童子將命”“杖者出斯出矣”“故舊不遺，則民不偷”“子絶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各例，均足以證明鄭玄據(jù)之推明禮意或行禮者用心之所在。鄭玄熟翫《儀禮》“少立”的微文小節(jié)，於其深微之處獨有會心。“己帥而正，孰敢不正”一例，從司正監(jiān)察飲酒禮的一個小動作看出其正位的用意，用孔子語説明禮意，活現(xiàn)行禮者的心理活動。在注釋禮文的同時，鄭玄也把孔子語放在禮制視域之下，從側(cè)面釋讀其語?！笆碂o求飽，居無求安”兩例，君子專一勤學，不求飽食安居。此種心志反映在行禮上，便是三飯而止、不敢安位，進退唯禮是依。注文以《論語》解説禮文之意，絲絲入扣，給予“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一個禮制語境，可循此作反向解讀。據(jù)“賓不顧”，可知行諸禮畢，賓尸出，主人拜，而賓尸不答拜，表示禮有終結(jié)。鄭玄不僅以《論語》與《儀禮》轉(zhuǎn)相發(fā)明，還援引《禮記》，説明退禮在簡略中又有難進易退更深一層的禮意?！叭牍T，與君圖事”一例，鄭玄既用此文詮釋特見國君，與之圖事，隨時制宜，復據(jù)《儀禮》解説《論語》，反映兩者相爲表裏，存有雙向解讀的可能?！把簧普T人”一例，禮注引此説明誘射的用意，知誘之於教，其用無窮。“夫子何爲”一例，説明主人家站在人偶的角度，選擇適當時機問候派遣使者的主人，表達其殷勤誠懇之意。同樣，可倒過來用禮書解讀《論語》。禮注引“童子將命”文，既辨明童子不專禮事，亦指示成人行禮須以自專爲戒?！罢日叱鏊钩鲆印币焕婷鞅百v者行禮請進不請退、退由尊者之意，使行禮雙方儼如拈花微笑，和合無間。引“故舊不遺，則民不偷”文，用於強調(diào)知識朋友有相親之義。禮文爲《論語》之文提供禮制語境，兩者可作雙向解讀。鄭玄禮注據(jù)《論語》推明禮意，集中反映在引“子絶四”詮釋禮文之上，“毋意”“毋必”廣泛應用於禮文、禮意的詮解。鄭玄的細意説明，對行禮者的心意體貼入微，表現(xiàn)其敬慎謙讓的禮意。要是把“子絶四”放在禮制語境來理解，四者不過是指行禮之時必須戒絶“意、必、固、我”，從小處説明待人修己之道。松平賴寬（1703—1763）《論語徵集覽》從禮的角度理解“子絶四”，以爲“孔子之化，其可得見者，乃在禮。故曰動容周旋中禮，盛德之至。是此章之義也”。確有洞見，如能結(jié)合鄭玄禮注作解，體會想必更爲深刻。

鄭玄禮注在引《論語》以説禮意各例時，多處拈出“謙”字，反覆申明個中禮意，以此貫通行禮者的精神內(nèi)涵。上引禮注，“謙”集中出現(xiàn)於《聘禮》的多個儀節(jié)——從近郊下大夫請行、正聘禮擯者出請事到賓既將事問大夫而請歸，亦見於《曲禮》“疑事毋質(zhì)，直而勿有”。雖然“謙”字未見於《論語》正文，但就現(xiàn)存《論語鄭氏注》所見，“謙”字卻屢屢出現(xiàn)，有單言“謙”的（《述而》兩見，《子罕》《鄉(xiāng)黨》《顔淵》各一見），也説“謙讓”的（《里仁》《公冶長》《鄉(xiāng)黨》各一見），還有的説“謙順”（《子路》一見）、“謙退”（《先進》），上引《鄉(xiāng)黨注》的“自卑小”也是説“謙”。“謙”“謙讓”“謙順”“謙退”“自卑”，語意一貫?！吨芤住だM辭傳》有九德卦，皆道反身修德以處憂患之事，謙卦位列其中。“謙”象徵“德之柄”，又“謙以制禮”，干寶説明兩者的關係：“柄，所以持物，謙，所以持禮者也?！敝t以持禮，猶如柄以持物。朱熹説得明白：“謙者，自卑而尊人，又爲禮者之所當執(zhí)持而不可失者也?！薄白员岸鹑恕保抖Y記》各篇（《曲禮上》《表記》《坊記》等）數(shù)數(shù)言之。卑己尊人，處處爲對方著想，人意和協(xié)。禮必待謙然後得以踐履，而謙就通過自卑而尊人表現(xiàn)出來?？傊墩撜Z》所述人言行的準則，一切待人接物的道理，諸如謙敬退讓、仁愛忠信、矜恭謹慎、殷勤誠懇之類，到了鄭玄禮注就都變成了禮意。

李雲(yún)光《三禮鄭氏學發(fā)凡》於鄭玄禮注體例，研精究微，曾言禮之起本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惟是威儀度數(shù)，爲其粗跡，末流頗有失之煩瑣，近於耗斁者。儻不細察其故，彰明其用，雖有賢者，未必知之”。知之者，其唯鄭玄乎。李氏乃云：“鄭氏之注三禮也，於儀文之末節(jié)，多有推原其故以解之者，既以見先王制禮之意，亦所以袪世人之惑也?！苯袢艘霕嫿ā墩撜Z》鄭氏學，就當取《論語鄭氏注》與《三禮注》相互論證，雙向詮釋，尤當探尋翫味注文的細微之處，對其中禮意自有所得。

（本文作者爲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

*"本文是香港政府研究資助局優(yōu)配研究金資助項目“‘禮制語境’的理論建構及實踐策略——《論語鄭氏注》禮説綜合研究”（RGC GRF/LU13602121）研究計劃階段性成果。

《後漢書》卷三五《張曹鄭列傳》，中華書局，1971年，第1209頁。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六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52冊影印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清乾隆五十二年洞涇草堂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57頁。

詹亞園、張涅主編《黃式三黃以周合集》儆居集五《〈漢鄭君粹言〉敘》《陳氏〈論語古訓〉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5、431頁。

詹亞園、張涅主編《黃式三黃以周合集》儆居雜著二《讀論語鄭注》，第299頁。

孫同康《論語鄭注集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所藏未刊稿鈔本》經(jīng)部第21冊，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7年。

本文以“鄭玄禮注據(jù)《論語》推明禮意説”爲題，旨在尋繹鄭玄禮注如何依據(jù)《論語》抉發(fā)經(jīng)文之心，如何揣摩行禮者的心理活動，使之形神俱見，藉此推進和深化對鄭玄禮學的研究。綜覽今人研究鄭玄經(jīng)注，大多側(cè)重於考察鄭玄如何運用《三禮》詮解《論語》，卻未從反向或雙向角度討論鄭玄如何運用《論語》詮解《三禮》。凡筆者瀏覽過的，以《論語鄭氏注》引用《三禮》爲研究對象而與本文論説無甚關聯(lián)的論著，均一概從略，恕不注明。

林喬蔭（？—1746）《三禮陳數(shù)求義》卷一〇、卷一八、卷一九，書名以“數(shù)”“義”對舉，書中不但陳述度數(shù)做到詳贍周密，探求大義同樣高談雄辯，卻多用“禮意”來表述其所見大義（《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9冊影印南京圖書館藏清嘉慶八年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51、558、576、586頁）。論者在實際用詞的時候，像林喬蔭般把“禮意”“禮義”視作同一概念的，還有黃侃（1886—1935）。黃侃把禮的組合元素分爲三項，即“禮之意”（禮意）、“禮之具”（禮具）、“禮之文”（禮文）。在引《郊特牲》“義”“數(shù)”之文後，黃侃就一概用“禮意”闡發(fā)禮典儀文所包含的微意（《黃侃論學雜著》，中華書局，1964年，第463—465頁）。

爲簡潔起見，本文凡引用《論語》《三禮》正文，除非涉及文意而特意加注，否則一概不注明所據(jù)版本出處。

沈文倬《宗周禮樂文明考論》（增補本）指出，《禮記》之中發(fā)明“禮義”者，除七篇外，《喪服四制》《三年問》《間傳》《大傳》《喪服小記》《喪大記》《問喪》諸篇，當爲《士喪禮》《喪服經(jīng)》之義。沈氏申《覲禮》之宏旨，撰成《覲禮本義述》（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01頁）。

許子濱《論〈禮記·鄉(xiāng)飲酒義〉坐位之義及其成篇之年代》，《嶺南學報》第1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第47—75頁。

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卷三六《郊特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87頁。

《禮記正義》卷六八《冠義》，第2269頁。

《禮記正義》卷三六《郊特牲》，第1091頁。姚際恒《儀禮論旨》論述器數(shù)與義理之依存關係，甚辯而明（姚際恒著，陳祖武點?！秲x禮通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7頁）。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只見莊子箕踞鼓盆而歌（詳《莊子·至樂》）?？膳c此合看。

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盾髯蛹狻肪硪蝗抖Y論》，中華書局，2013年，第419—420頁。此文與《大戴禮記·禮三本》互有同異（黃懷信主撰，孔德立、周海生參撰《大戴禮記彙校集注》卷一《禮三本》，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122頁）。

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一三《禮論》，第420頁。

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一三《禮論》，第422—423頁。

《禮記正義》卷三二《禮器》，第986頁。

《禮記正義》卷三二《禮器》，第988頁。

《禮記正義》卷六七《大學》，第2255頁。

?"林伯桐《脩本堂稿》卷二《禮意説》，《清代詩文集彙編》第525冊影印清道光二十四年番禺林世懋刻《脩本堂叢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頁下欄—22頁上欄。

王鎮(zhèn)遠、林虞生標點《林昌彝詩文集》卷一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39—240頁。

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八《儀禮》舉《士喪禮》“代哭”、《既夕》“三虞”注爲例，説明鄭玄發(fā)明喪禮之精意，甚至説《禮記·喪大記》《雜記上》注文中所揣摩的孝子情意，讀之，“真欲泣下沾襟矣”。陳澧還説孔穎達疏“説禮意，亦沈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11頁）。黃侃持説及舉例均與陳澧大同（《黃侃論學雜著》，第463—465頁）。楊天宇《鄭玄三禮注研究》於《〈三禮注〉的注經(jīng)體例》中專闢“闡禮義”一節(jié)説明鄭注闡發(fā)禮制的目的和意義，所舉例證還包括《周禮注》（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7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18—19頁；陳金木《唐寫本論語鄭氏注研究——以考據(jù)、復原、詮釋爲中心的考察》，臺北：文津出版社，1996年，第350頁。依王素本，“簡”下缺字爲“略”（陳金木標示爲?，即認爲不詳所缺字數(shù)）、“之哭”上缺二字爲“齊衰”、“可”下缺字爲“也”。

皇侃《論語義疏》卷二《八佾》引“鄭玄”曰：“易，和易也。言禮之本意失於奢，不如儉也；喪失於和易，不如哀戚也?！保ǜ呱虚靶｜c，中華書局，2013年，第52頁）其非鄭注而實出包氏，已爲學人共識。

皇侃《論語義疏》卷二《八佾》引王弼釋“大哉問”之意云：“大其能尋本禮意也?！保ǖ?1頁）

《禮記正義》卷一〇《檀弓上》，第289頁。

《禮記正義》卷四五《少儀》，第1404頁。

有學者斷句作“搢三，挾一個，揖。以耦左還，上射於左”，“揖”與“以耦”斷開，不合鄭義，誤。賈公彥疏云“揖不須言‘以’”，當以“揖以耦”爲句（王輝整理《儀禮注疏》卷一七《大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20頁）。

《儀禮注疏》卷一七《大射》，第520頁。

《儀禮注疏》卷一七《大射》，第520頁。整理本“故云‘成於此’人，意相存耦也”，以“人”字連上讀，誤，今正。本文初稿引用此文失察，幸得審查人指正，謹此致謝。

《禮記正義》卷六〇《中庸》，第2012頁。

《禮記正義》卷六一《表記》，第2058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18頁。

［日］戶川芳郎撰，［日］喬秀巖譯《人偶——偶談之餘終篇》，《中國經(jīng)學》第1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1—65頁；［日］喬秀巖《人偶不孤不參》，《學術史讀書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第172—174頁；郭超穎《鄭玄〈儀禮注〉“禮不參”發(fā)微》，《經(jīng)學文獻研究集刊》第15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第46頁。

《儀禮注疏》卷一五《燕禮》，第434頁。

《儀禮注疏》卷一七《大射》，第505頁。

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抖Y記集解》卷一《曲禮上》，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

孫希旦《禮記集解》卷一《曲禮上》，第1頁。

《禮記正義》卷一《曲禮上》，第6頁。

葉國良《〈儀禮〉各禮典之主要禮意與執(zhí)禮時之三項基本禮意》，《嶺南學報》2015年復刊第3輯，第1—10頁。

《周易正義》卷七《繫辭上》，影印清嘉慶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學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臺北：藝文印書館，1989年，第143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94頁；孫同康《論語鄭注集釋》，第348頁。

《儀禮注疏》卷九《鄉(xiāng)飲酒禮》，第234頁。

胡培翬撰，段熙仲點?！秲x禮正義》卷六《鄉(xiāng)飲酒禮二》，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83頁。胡培翬撰著《儀禮正義》，未竟其業(yè)而病卒，包括《鄉(xiāng)飲酒禮》在內(nèi)的五篇十二卷，爲其門人楊大堉所補。此句案語蓋出於楊大堉之手。有關《儀禮正義》五篇之成書及其優(yōu)劣，可參彭林《評楊大堉、胡肇昕補〈儀禮正義〉》，《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第114—122頁；陳曙光《胡培翬〈儀禮〉學研究》，香港中文大學博士論文，2011年；單周堯《〈儀禮〉撰著考》，《能仁學報》2005年第14期，第155—165頁。

《儀禮注疏》卷九《鄉(xiāng)飲酒禮》，第233頁。

《儀禮注疏》卷一一《鄉(xiāng)射禮》，第291頁。

《儀禮注疏》卷一五《燕禮》，第434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35頁。

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八《儀禮》，第11頁。

《儀禮注疏》卷二五《公食大夫禮》，第786頁。

皇侃《論語義疏》卷一《學而》，第19頁。

《儀禮注疏》卷二《士冠禮》，第39頁。

《儀禮注疏》卷五《士昏禮》，第119頁。

《儀禮注疏》卷二五《公食大夫禮》，第787頁。

林喬蔭《三禮陳數(shù)求義》卷一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9冊影印南京圖書館藏清嘉慶八年刻本，第551頁。

《禮記正義》卷五二《雜記下》，第1688頁。

詹亞園、張涅主編《黃式三黃以周合集》儆季雜著二《讀論語鄭注》，第299—300頁。

詳胡培翬撰，段熙仲點校《儀禮正義》卷一九《公食大夫禮》，第1233頁。

李旭《禮文與仁心——基於〈儀禮鄭氏注〉心理維度的討論》，第一屆“經(jīng)學傳統(tǒng)與新變”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香港都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田家炳中華文化中心，2022年12月3—4日。

詹亞園、張涅主編《黃式三黃以周合集》儆季雜著二《讀論語鄭注》，第300頁。

《儀禮注疏》卷二一《聘禮》，第650頁。

江永《鄉(xiāng)黨圖考》卷三，學苑出版社，1993年，第214頁。

詳沈文倬《士昏禮文多不具説》，《菿闇文存》，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636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18頁。

《儀禮注疏》卷二五《公食大夫禮》，第790—791頁。

《儀禮注疏》卷二五《公食大夫禮》，第790頁。

《儀禮注疏》卷一三《鄉(xiāng)射禮》，第359頁。

《儀禮注疏》卷四六《特牲饋食禮》，第1420頁。

《儀禮注疏》卷二五《公食大夫禮》，第791頁。整理本原文句讀作“初來揖讓而退，不顧”，誤，今不從。

《禮記正義》卷六二《表記》，第2089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22頁。

淩廷堪著，彭林點校《禮經(jīng)釋例》卷一《通例上》，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4年，第103頁。

《儀禮注疏》卷七《士相見禮》，第177頁。

《儀禮注疏》卷七《士相見禮》，第177頁。陳鱣《論語古訓》卷五懷疑引文的出處，指出：“今經(jīng)無此文，《集解》無此注，必是鄭義。古人引經(jīng)與注，往往不爲區(qū)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4冊影印上海圖書館藏清沈濤校清嘉慶元年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72頁）古人引經(jīng)與注，有時的確不甚區(qū)分，但賈公彥《疏》引《論語》與《論語注》似乎區(qū)別甚明。説不定此處疏文脫一“注”字。王重民（1903—1975）《敦煌古籍敘録》檢視敦煌《論語鄭氏注》抄本，證明疏文確爲鄭注（中華書局，1979年，第67頁）。袁枚仍誤以賈疏所引爲《論語》缺文（《隨園隨筆》卷二五《詩文著述類下》，王英志編纂校點《袁枚全集新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72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19頁。

《儀禮注疏》卷二四《聘禮》，第735頁。

《儀禮注疏》卷七《士相見禮》，第176頁。

《儀禮注疏》卷七《士相見禮》，第177頁。

《儀禮注疏》卷二四《聘禮》，第734頁。

《儀禮注疏》卷七《士相見禮》，第178頁。

《儀禮注疏》卷一七《大射》，第510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06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05頁。

《儀禮注疏》卷二一《聘禮》，第649頁。

《儀禮注疏》卷四一《既夕禮》，第1246頁。

《儀禮注疏》卷一《士冠禮》，第1頁。

《禮記正義》卷四〇《玉藻》，第1233頁。

胡培翬撰，段熙仲點校《儀禮正義》卷三一《既夕禮三》，第1945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79頁；孫同康《論語鄭注集釋》，第343頁。

《儀禮注疏》卷二四《聘禮》，第748頁。

《禮記正義》卷三《曲禮上》，第60頁。

賈公彥疏文，《禮記正義》卷三《曲禮上》，第61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21頁?！岸Y畢出，孔子從而後出也”，P.3271《集解》引，“禮畢出”前多“老者”二字（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29頁注113）。

《禮記正義》卷四五《少儀》，第1389頁。

《禮記正義》卷四五《少儀》，第1389頁。

《禮記正義》卷六三《緇衣》，第2124頁。

《周禮注疏》卷一〇，《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59頁。

《儀禮注疏》卷三四《喪服》，第1018頁。

《禮記正義》卷一一《檀弓上》，第334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58頁。

《禮記正義》卷四五《少儀》，第1389頁。

《儀禮注疏》卷一二《鄉(xiāng)射禮》，第320頁。

《儀禮注疏》卷一七《大射》，第521頁。

《儀禮注疏》卷一二《鄉(xiāng)射禮》，第320頁。

《儀禮注疏》卷一七《大射》，第521頁?！笆亍鄙w“有”之訛?！锻ㄋ囧h·儀禮經(jīng)注疑直》卷三，陳冠明等校點《程瑤田全集》第3冊，黃山書社，2008年，第581頁。

《儀禮注疏》卷一二《鄉(xiāng)射禮》，第303頁。

《儀禮注疏》卷一二《鄉(xiāng)射禮》，第321頁。

翟灝《四書考異》下編卷一一注意到，不但賈疏數(shù)處引文，有以爲孔子言此，徐鍇《説文繫傳》亦謂孔子言而上下易置（《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7冊影印北京圖書館藏清乾隆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25頁）。韓愈明言：“此非仲尼自言，蓋弟子記師行事?！保n愈、李翱《論語筆解》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頁下欄）

曹元弼《禮經(jīng)學》卷一，《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4冊影印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清宣統(tǒng)元年刻本，第573頁。

《儀禮注疏》卷一九《聘禮》，第592頁。

《儀禮注疏》卷一九《聘禮》，第592頁。

《儀禮注疏》卷一九《聘禮》，第596頁。

《儀禮注疏》卷二〇《聘禮》，第613頁。

《儀禮注疏》卷二〇《聘禮》，第619頁。

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八《儀禮》，第11頁。

《儀禮注疏》卷二〇《聘禮》，第620頁。

《儀禮注疏》卷二一《聘禮》，第631頁。

《儀禮注疏》卷三九《既夕禮》，第1183頁。

《儀禮注疏》卷三九《既夕禮》，第1189頁。

《儀禮注疏》卷三九《既夕禮》，第1189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04頁。于省吾《論語新證》專從義理上推衍鄭義，云：“按：未然之事，成否不可知，而務期其成者，是必也。已事，謂已然之事。已然之事，是非猶可鑒也。若因其已然而遂然之，不論其是非，是固也。鄭氏必固之訓，爲他説所未及，故伸述之。”（臺北：藝文印書館，1960年，第17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57頁。

《禮記正義》卷一三《檀弓下》，第383頁。

據(jù)孔穎達疏義，《禮記正義》卷一三《檀弓下》，第383頁。

段玉裁依《禮記釋文》，認爲《説文》原來訓“毋”爲“止之詞也”（許慎撰，段玉裁注《説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26頁）。

段玉裁《説文解字注》，第626頁。

孔穎達解《曲禮》“毋不敬”云：“古人云毋，猶今人言莫也?！保ā抖Y記正義》卷一《曲禮上》，第6頁）

《禮記正義》卷一三《檀弓下》，第403頁。

《禮記正義》卷一三《檀弓下》，第403頁。

皇侃《論語義疏》卷五《子罕》解“絶”爲有無之無（第208頁）。後人從其説者甚夥，如張栻（1133—1180）《癸巳論語解》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9冊，第243頁上欄；朱熹（1130—1200）《四書章句集注》卷五《子罕》，中華書局，2012年，第109頁；朱熹撰，朱傑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卷九《論語或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69頁；趙順孫（1215—1276）《論語纂疏》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1冊，第342頁；蔡節(jié)《論語集説》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0冊，第619頁。

陳祥道《論語全解》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6冊，第134頁下欄。

［日］田中履堂《論語講義并辨正》卷二以爲“絶者，物既斷去，而無復接連之謂也。毋者，用心禁之未然之辭”（《中國典籍日本注釋叢書》第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27頁）。説雖巧而非鄭義。

?《毛詩正義》卷三，《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09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42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77頁。

《禮記正義》卷一《曲禮上》，第9頁。

《禮記正義》卷一《曲禮上》，第11頁。

《禮記正義》卷四五《少儀》，第1391頁。

《禮記正義》卷四五《少儀》，第1391—1392頁。

郭齊、尹波點?！吨祆浼肪砦濠?，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439頁。

黎靖德編，王星賢點?！吨熳诱Z類》卷一〇五《小學之書》，中華書局，1986年，第2628頁。

《禮記正義》卷三《曲禮上》，第45頁。

《禮記正義》卷三《曲禮上》，第71頁。

《禮記正義》卷三《曲禮上》，第77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80頁。

《禮記正義》卷七《曲禮下》，第214頁。

《禮記正義》卷五八《哀公問》，第1916頁。王肅以二“固”皆爲固陋。見孔疏引。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04頁。

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第104頁。

姚紅衞《〈玄應音義〉詞彙論稿》，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2頁。

《禮記正義》卷六六《儒行》，第2219頁。

《儀禮注疏》卷一二《鄉(xiāng)射禮》，第321頁。

《儀禮注疏》卷三九《既夕禮》，第1189頁。

楊梧《禮記説義纂訂》卷一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jīng)部第93冊影印北京圖書館藏清康熙十四年楊昌齡等刻本，臺南：莊嚴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7年，第330頁下欄。

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10頁。

韓愈以爲，“子絶四”實絶二而已（韓愈、李翱《論語筆解》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6冊，第11頁下欄）。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卷五《子罕》以意爲私意，認爲四者相爲終始，循環(huán)不窮（第109—110頁）。韓、朱所言皆非鄭義。

李雲(yún)光《三禮鄭氏學發(fā)凡》，臺北：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會，1966年，第751頁。

有學者認爲早期傳本中孔子所絶者未必爲四，把此章理解爲兩個緊縮複句：“無意（則）無固，無我（則）無必（讀爲蔽）。”（林志鵬《讀〈論語〉“子罕言”“子絶四”二章—— 兼談經(jīng)典詮釋的方法》，《中國文化》2019年第2期，第58—63頁）有可商榷。

［日］松平賴寬《論語徵集覽》卷九，《中國典籍日本注釋叢書》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692頁。

李鼎祚著，陳德述整理《周易集解》卷一六《周易繫辭》，巴蜀書社，1991年，第315頁。

朱熹著，蘇勇校注《周易本義》卷八《周易繫辭下傳》，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58頁。

李雲(yún)光《三禮鄭氏學發(fā)凡》，第533頁。

李雲(yún)光《三禮鄭氏學發(fā)凡》，第533—5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