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松
歸途,涼山布拖九口,1986年8月。胡小平 攝
火把場,涼山普格西洛,1981年7月。胡小平 攝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上學時讀到李叔同的這首歌詞,首先想到的就是故鄉(xiāng)的風景。
我的童年時代是在呼倫貝爾度過的,雖然跟父母住在城里,但最難忘的卻是奶奶帶著我去草原走親戚。茫茫的原野上,我和奶奶經常站在路邊,等著送牛奶的卡車經過,車來了,我們上車,有時坐在副駕駛,有時坐在露天的車廂里。露天的車廂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尤其是晚上,漫天的繁星,雖然顛簸,但那種搖搖晃晃的感覺,仿佛大地就是我的搖籃……
我5歲的時候,奶奶去世,后來母親回憶說我哭了一個星期。
8歲多,我和父母、姐姐、哥哥一起離開了呼倫貝爾,搬到了北京……那時不懂什么叫故鄉(xiāng),只是在火車啟動的時候,看著窗外鄰居阿姨流著淚向我們揮手,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故鄉(xiāng),其實對于我這種從小就離開故鄉(xiāng)的人來說,概念是非常模糊的,那時來到北京不到一年,我就已經是一口京腔,很快就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北京人。之后是小學畢業(yè),中學畢業(yè),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忙碌奔波中,故鄉(xiāng)變得更加遙遠,記憶中的那片草原據說也已滿目瘡痍……
雖然我已經成了一個“不能用母語來訴說”的北京蒙古人,但那顆遙遠的故鄉(xiāng)之心卻從來沒有泯滅。我想這應該感謝父親,是他對草原、對故鄉(xiāng)的愛一直在不知不覺中感染著我。
2009年,因為要為首屆大理攝影節(jié)策劃一個展覽,我忽然想到這些年我認識了很多少數民族攝影師,尤其是在內蒙古和云南,也許我可以為他們策劃一個展覽。于是,一個主題為“故鄉(xiāng)的路”的少數民族攝影師七人展便誕生了。
展覽的主題來源于我喜歡的美國鄉(xiāng)村音樂歌手約翰·丹佛(JohnDenver)那首著名的《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TakeMeHome,CountryRoads)。這個主題從此一直保持,后來創(chuàng)立的“中國少數民族攝影師獎”也以“故鄉(xiāng)的路”命名。
在那次展覽的前言中,我寫道:“在奔忙的世界里,我們已經逐漸失去故鄉(xiāng)的感覺。偶爾聽到一首關于故鄉(xiāng)的歌,我們又會感動得熱淚盈眶。故鄉(xiāng)在任何一個人心里都像天堂一般,但這些天堂卻正慢慢不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還在,但我們已經失去故鄉(xiāng)曾經給予我們的那些最美好的品格——誠實、快樂、尊嚴和愛?!?/p>
也是在那次展覽之后,我開始特別關注和研究“邊疆攝影”和“少數民族攝影”。
作為一名職業(yè)攝影編輯和策展人,我可以見到太多關于所謂“少數民族風情”的照片,然而這些照片在我看來大多不過是一種“采風”式的拍攝樣板,充斥著華麗和矯揉造作,這種外來的觀看,讓觀眾和讀者產生很大的誤讀,最大的問題就是讓我們看不到少數民族地區(qū)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和人文風景。而且,這種在各種攝影展和攝影評選中廣為流行的拍攝手法也影響了很多少數民族地區(qū)的攝影師,我稱之為“被污染的民俗攝影”,在一些少數民族地區(qū),我曾經見過不少這樣的攝影師,他們也是少數民族,但他們的作品跟那些外來采風的攝影師拍攝的“偽民俗”沒有多大區(qū)別。怎么改變這種現象呢?
2015年,一個天降的機緣,我和思源攝影基金的創(chuàng)始人謝樹峰、《民族畫報》資深攝影記者巴義爾一起創(chuàng)立了“故鄉(xiāng)的路——中國少數民族攝影師獎”。兩年一屆,至今已舉辦五屆。共有來自36個少數民族的攝影師參與,獲獎的100個攝影專題,匯聚成一部生動的人類學和社會學的影像文本。我想這就是“故鄉(xiāng)的路”的最大價值所在。
這些攝影師絕大多數都是少數民族,拍攝的題材也基本都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和民族。他們的作品流露和閃耀的都是一種對本民族最真誠的愛和對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深入關注。
除了舉辦“故鄉(xiāng)的路”攝影獎,我們還多次去少數民族地區(qū)做攝影培訓,于是認識了更多少數民族攝影師,在與他們的接觸中,仿佛成了兄弟姐妹一家人。
2016年,父親去世了,去世前他留給母校內蒙古師范大學一座“中國少數民族文學館”。父親從中國作家協(xié)會退休后,就開始籌劃和建立“中國少數民族文學館”,他幾乎憑一己之力創(chuàng)立了這座恢宏的文學藝術殿堂。對于故鄉(xiāng),對于民族,父親是真正熱愛的,最終他還是讓自己的靈魂回歸他的故鄉(xiāng)和深愛的草原。
如今每每想起父親,想起父親建立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館”,我都會冥冥中覺得正是父親給予我力量和信念,才會有“故鄉(xiāng)的路——中國少數民族攝影師獎”。
父親的離世對我打擊很大,仿佛一條生命的線斷掉了,這條線過去連接故鄉(xiāng)和親情,無論何時,它總是牽動著我的心。這時,我才發(fā)現,我已經離故鄉(xiāng)太遠太遠。我想,我應該重回故鄉(xiāng),去看看和真正了解父親長大的草原,去找回那個遺落在遙遠天地間的故鄉(xiāng)之心。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何嘗沒有這樣一顆故鄉(xiāng)之心?心中何嘗沒有一條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的故鄉(xiāng)之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