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純榮
在人的一生中,青春年代是一首澎湃的歌,每一個音符都能迸開絢爛的星火,起搏壯闊的驚濤。這個過程有十六年吧。幾乎每個日子,我都要頭枕河濤美美地進入夢鄉(xiāng),又在它的小聲呼喚中悠悠醒來,把五千多個日夜寄放在一座山坳小鎮(zhèn),安謐而舒適,溫暖而踏實。
一直以來,我都很羨慕和向往那些能夠自由行船的“大河”,哪怕小小木船并非做到真正意義上的“航運”,只是在空間有限的固定河段往來過渡,為兩岸民生提供著出行的便利,但只要河面上有那么一艘船,就足夠了。我覺得,對于一條河而言,不僅要有滔滔激流、船歌悠悠,還要有魚翔淺底、水鳥翩躚,更要有放逐遠行和迎候歸來的水碼頭,它的生命才算是鮮活的、完整的。
而老家那條囿于群山圍堵的小河實在太過小巧,小得幾個箭步就能縱跳而過,根本不具備自由行船的條件,也就不存在所謂詩意的水碼頭了。那些身形曼妙的小木船,咿咿呀呀的槳櫓聲,宛若絲綢般滑過的流水,還有水霧迷蒙的晨昏依依送別的某個背影,便只能借助書頁的翻動進入夢中,為一個山鄉(xiāng)少年的心間添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
十三歲那年,也就是小學即將畢業(yè)的前一個月,我到鎮(zhèn)上供銷社工作的父親身邊讀書,認識了這條穿越小鎮(zhèn)而過的河流。對于山里人而言.鎮(zhèn)子比鄉(xiāng)里的小街繁華多了,有著更長的街道、更多的樓房、更為琳瑯滿目的店鋪,更重要的是,還有一條更加寬闊的河流。那天,我背著書包從村前涉水而過,沿著公路徒步去往鎮(zhèn)上。那條小河仿佛是遵照母親的囑咐,一路上,默默地陪護著我,直到在五公里后把我托付給另一條河流。
這是距離老家不到十公里的一條“大河”,名叫碑牌河。謂之“大”,確實有著大的本錢:它寬一百多米,水量尤為充沛,河床兩邊是豐茂林木,郁郁蔥蔥連綿不絕,充滿了勃勃生機。一年四季,河水都是豐盈的,臨近場鎮(zhèn)的數(shù)公里河段,有著大山里難得一見的深水長灘,這條河便又叫作長灘河,非常適合航運。于是,許多年來,河面上船只穿梭,成為美不勝收的絕妙風景。船的形態(tài)各異,有飛箭般敏捷的柳葉船,有水老鴰蹲立舷首、身形瘦小的打魚船,有寬身子、笨拙拙的鐵皮船,還有一種以汽車輪胎綁上木板做成的簡易小船。專門用于航運的,是那種長十多米以鐵皮包裹的木船,載客量大,使用的柴油機動力頗為充足,運行起來發(fā)出突突突的聲音,雖然看著慢吞吞的樣子,卻別有一番韻味和可愛。
在小鎮(zhèn)生活十多年,究竟多少次乘船出行,實在說不上來了。記得第一次是學校組織大家到上游磴子河水電站去春游,一行十多條機動船,滿載著嘰嘰喳喳鬧個不休的同學們,浩浩蕩蕩地向著前方進發(fā)。由于負載過重,船舷吃水深度眼見就到了臨界點,船體行進時激起的水花不斷飛濺,打在同學們的手臂或脖頸上,立時引發(fā)一陣充滿了歡快的尖叫。但在那個時候,誰也沒有意識到危險,有的只是心情的放飛和追逐自由的快樂。六公里水路結(jié)束,前方河段怪石嶙峋,已不具備通航條件了。大家興致勃勃地下船,沿著河邊小路繼續(xù)前行,鮮紅的旗幟在陽光下迎風飄揚,嘹亮的歌聲飛過了云端。
我相信,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快樂的。一直以來,我們蝸居于大山深處,在群峰環(huán)峙的山坳小鎮(zhèn)學習和成長,外面世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生動和新鮮,一次看似普通平凡的乘船出游,打開的卻是書本上沒有的嶄新天地。哪怕是這樣一座建在深山里的小小水電站,給我們帶來的新奇感受也是從未有過的。
那座名叫磴子河的水電站,在當時看來頗為高大上。我們第一次聽到排水溝、導流洞、取水洞、溢洪道、閘門等類似專業(yè)詞匯,第一次看見彎成弧形的石拱大壩將萬千流水攔截下來,再逐一導入預設的溝渠之中,以地勢落差形成一股股強大的沖擊力,然后將隱藏于水中的電能抽絲剝繭般提取出來。盡管水電站很小,設施設備很是簡陋,發(fā)電裝置和技術(shù)手段也相對落后,但絲毫不影響我們面對這些新鮮事物發(fā)出一陣陣不可思議的驚嘆。
是的,日常生活中本該無比平凡的流水,居然可以靠著與生俱來的、屬于本能的流動方式,做出如此神奇而偉大的事情。那么,大地上的事物到底還藏匿著多少妙不可言的潛能,等待著人類進一步的探究、發(fā)現(xiàn)與利用?
后來,聽說還是出于對安全問題的擔心與后怕,上面領(lǐng)導嚴厲批評了校長,那次春游之后,學校再也沒有組織過類似大型集體出行活動了。
事實也是如此,漠視安全終會帶來刻骨銘心的教訓。就在當年夏天,小鎮(zhèn)逢場日,由于船老板太過貪心,一艘客運機動船里三層外三層塞滿了趕場的人,遠遠超出核載承受能力好幾倍。當機動船突突突地喘著粗氣駛離碼頭,即將進入航道時,由于船艙兩邊的乘客重心偏移而失去平衡,船體一頭偏了過去。剎那間,幾十人紛紛落水,那驚慌失措、大呼小叫的場面實在令人觸目驚心。好在碼頭臨近河段水位并不算太深,大家施以援手的行動也很迅速,最終沒有出現(xiàn)傷亡的惡性事故,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多數(shù)時間,流水平和,一副與世無爭的溫順模樣,實則不然。自古以來,鄉(xiāng)下就有“欺山莫欺水”的說法,在那暗流涌動之下,潛藏著不知什么時候,即有可能給人重重一擊的巨大危機,讓忘乎所以的人們懂得,對待萬事萬物,真的要有足夠的敬畏和尊重。
十七歲那年,我在達縣城里讀中專,中秋節(jié)的晚上,同學們相約去小中壩賞月。小中壩是州河之中一個美麗的小島,除了洪水季節(jié)會被淹沒一段時間,一年中的大部分時段,島上葦草茂盛,飛鳥起落,郁郁蔥蔥的草坪吸引著人們前往。尤其到了秋冬時節(jié),州河水量銳減,從學校這邊河岸到小中壩,只需要穿過一片鵝卵石河灘,涉過一段深不過膝的淺水,不曾遭遇任何障礙便可以輕易登上島去。這樣一個休閑好去處,人們自然是趨之若鶩。
入夜,一輪圓月準時上升,清輝浩渺無際遍灑大地,真的沒有辜負人們千百年來對它的喜歡。那輪大月亮可以說是我們當時看見過的最大的月亮了,我們甚至感受到大片淡藍色的月光在身邊鋪展開來,涌動著按捺不住的興奮,二十多位男女同學在島上草坪圍成一個大圓圈,唱歌、跳舞、吃月餅、誦詩、賞月,盡情施展才藝,釋放青春的激情。時近午夜,大家仍然興致高昂,誰都沒有想要離開的意思。直到有人突然感覺身下濕漉漉的,很快又看見一只鞋子漂浮起來,我們這才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河水不知何時漲潮了!
對于河水毫無征兆說漲就漲這一蹊蹺事件,我們事后找到原因。兩年前,上游三十公里處的宣漢縣城,有一座當年全省最大的地方中型水利電力項目——江口水電站建成投用,并非陰雨天氣卻半夜?jié)q潮,正是電站開閘放水所致。而那些年通信條件實在落后,安全防范機制并不完善,加之人們自我保護意識也太過欠缺,倘若再晚一點發(fā)現(xiàn),極有可能釀成令人不敢想象的嚴重后果。
當一場近乎滅頂之災的巨大危機驟然來到身邊,所有人都慌亂起來。特別是不會游泳的同學,望著浩浩蕩蕩席卷一切的河水,更是驚恐不已。值得慶幸的是,從小中壩退回河岸這段河灘,總的來說是平順的,無較大起伏的深潭水坑,同學們常來河灘玩耍,對這里的地形都很熟悉。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在于發(fā)現(xiàn)及時,確保大家能夠手拉著手,一步一步踩著高過腰際的河水,最后有驚無險地脫離困境。
當所有人終于安全上岸,回頭望去,不斷上漲的河水已漫上小中壩,我們剛剛還在狂歡的這座小島很快就被完全淹沒,只剩下幾叢纖細蘆葦在水面弱不禁風地搖擺。隨著上游水量不斷加碼,氣勢洶洶的洪流一波連著一波奔瀉向前,持續(xù)發(fā)出令人后怕的咆哮之聲。
在這個曠遠而美妙的中秋之夜,曾經(jīng)沉穩(wěn)持重而詩意盎然的州河,性情卻突然變得那么地躁動不安,面孔是那么地丑陋猙獰。那驚濤駭浪接二連三狠狠撞擊河床的聲音,驚擾我們的夢境很多年。
大火之殤
那是一個夏日的上午。頭天,我與幾個小伙伴去后山玩耍,刨開泥土,發(fā)現(xiàn)紅苕長得比大拇指大了一些,吃上一口頗為脆甜,便纏著父親到地里挖一些紅苕回來吃。
在鎮(zhèn)上供銷社工作的父親是頭天回來的,與往常一樣,他不只是帶回糖果、餅干等好吃的,更帶給了我好心情。那天的陽光早早便出來了,照著大地,也照著我比平時更加放肆的任性和撒嬌。放牛、割草、撿柴等苦力自然是哥哥、姐姐每天的必修課,我只需要提上一袋糖果,屁顛屁顛地跑前跑后,或者爬上父親肩頭“打馬肩”,一道去地里挖紅苕。
走的時候,灶房堆滿了柴草,一只生蛋的母雞安靜地蹲在角落里,塘里的余火也被一貫細心的母親用冷灰覆蓋。每天這樣的過程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至今我都能清晰記起:柴草有序堆放在火塘邊,那只爭氣的老母雞每天按時產(chǎn)下一顆圓滾滾的蛋,黢黑鐵罐放置于木架上,熱騰騰的火塘歸于短暫的冷寂……
從后山坡看過去,我家土墻房隱沒于大院子,只能見到連成片的青色房頂以及伸出頭來的煙囪。到了后山坡,母親徑直走進紅苕地割豬草,父親也將我從肩上放下來,查看哪一廂紅苕更成熟一點,便于下鋤。起初,我興奮地站在旁邊胡亂指揮,后來也感到枯燥了,便爬上一塊大石亂涂亂畫。沒過一會兒,也乏味了,便躺在石板上,吃著糖果,望著半山腰充滿生氣的山村,幼小心靈被一種幸福感完全填滿。
其實,山間的霧氣并未完全散去,還隨風飄揚著一層淡淡的白紗。我甚至能看見那層薄紗被陽光稀釋的樣子,依依不舍地圍繞著山村,久久不肯離去。鳥兒在其中飛來飛去,開心地嬉戲。幾只鳥兒飛累了,在煙囪上面短暫歇息一陣,很快又回到鳥群追來趕去。
如果時間更早一點,霧氣縈繞的村莊更像置身于寬廣海洋,一幢幢土墻房恰如冒出海面的礁石,那些鳥兒自然也就是低回盤旋的美麗海鷗了。不知不覺,那層霧氣做的白紗被鳥兒舞弄著,竟然帶到了我家的房頂上。過了一陣子,它們逐漸在煙囪四周聚攏,然后一點點變白,慢慢掩蓋青黑色的瓦片。我像看電影一樣津津有味地欣賞著這奇妙的變化,看著白紗開始泛青、變黑,最后變成一股濃煙漫過房頂。
就在懵懂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時,火光開始沖上房頂,原本安寧的大院子出現(xiàn)了嘈雜的呼喊聲。正在地里挖紅苕的父親抬起頭來,已有人跑到大院子外面,急急地、高聲地喊著父親和母親的名字。倆人迅即扔下鋤頭、鐮刀,飛快地向大院子跑去,將我一個人丟在了山坡上。
我第一次目睹這種災難,而且與自己息息相關(guān)。那慘不忍睹的破碎場景,令我至今感到揪心和后怕。
大院子一角,從我家房屋躥上天空的大火,露出一張肆虐而張狂的猙獰面孔。木門木窗燃燒的聲音,杯盤碗盞爆裂的聲音,房梁瓦片折斷和砸落的聲音,火勢突破房頂仍要吞噬一切的呼嘯,急促而雜亂,氣勢洶洶,撼人心魄。鄰居們第一時間迅速趕來,緊跟著,更多后援力量也陸續(xù)加入,一時間,挑水的挑水,接力的接力,急不可待的潑水聲,桶或盆的碰撞聲,相互提醒的呼應聲,不絕于耳。
在大人們善意的驅(qū)趕下,娃兒們只能退到安全的院外,觀看火勢與人們頑固對抗,聆聽嘈雜而焦急的呼喊,為人們不斷搶救出一些彌足珍貴的物件而感到高興。沒過多久,外出撿拾柴火的大哥二哥和割草的姐姐,聽到消息后也跑了回來。在村口,我們淚眼相對,再也止不住巨大的悲傷,相擁著痛哭起來。
那場大火燒毀了我家僅有的兩間土墻房,除了鍋、碗等一些不易完全損毀的物什外,瓦礫遍地,滿眼狼藉,基本上沒有留下一點什么。幸運的是由于發(fā)現(xiàn)及時,趕來救火的人很多,在大家共同努力下,大火最終被完全撲滅,鄰近房屋未受到多大損傷。而那只喜歡蹲臥于灶房一角每天都在生蛋的老母雞,在火中自然也就變成一堆灰燼。后來我才知道,那場致命的災難,正是它在生蛋之后的覓食過程中刨燃塘里余火造成的。
不知怎的,我從來沒有記恨過這個始作俑者,相反,我時常記得母親將雞蛋一個個積攢起來的那份喜悅以及用雞蛋換回油鹽醬醋的那種滿足感,從而對它的悲慘遭遇深感同情和痛心。
那一年,剛滿五歲的我,懂得了白手起家的真正含義。
那一年,我開始收斂任性,學會了與父親一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