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

陳元武

一、線裝書里的江南

江南是泛概念上的南方，而在南方人的眼里，江南并不算是南方，它是南方以北，長江以南的地域，有著無數(shù)的河汊和浜蕩，是湖泊里的網(wǎng)格里的水鄉(xiāng)。江南是婉約詞里的唯美詞句，是桃花杏花和煙雨里的白墻黛瓦。我想，江南也有另一種形象，那就是線裝書。江南的徽州出產(chǎn)墨紙硯三物，加上湖州的筆，構(gòu)成線裝書的四大要素。單是墨一項，就足夠濡染出一本厚厚的線裝書了?；罩莸哪质翘煜侣劽模钠鹪磽?jù)說是先民們從火燒過的炭燼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顏色，它能夠染黑身體，能夠讓身上的刺青更為絢麗醒目，于是先民們嘗試用它來涂畫自己想象的一切，包括文字、符號。在巖石上畫出許多人和動物的場景，畫出太陽、月亮、河流、山川、水波和人本身。人們還發(fā)現(xiàn)火燎過的松柴上留下了更加湛黑的烏煙，帶著油潤的光澤，這種烏煙搽在身上更難揩去，于是，人們將它替代了炭燼的黑色，直到油燈的燈焰產(chǎn)生的濃郁的黑煙引起了他們的興趣，收集油燈的焰煙成為采集炭黑的另一種途徑。桐油燈是山區(qū)常見的照明用具，比起火焰跳躍不定的松明燈，有著更佳的照明效果。桐油是采自油桐樹果的一種油脂，通常用來髹漆、膠織，做木器的表面防潮防濕處理。膠結(jié)的織物，像漁網(wǎng)和雨傘，漁網(wǎng)常年泡在水中，需要防水性的增韌處理，桐油和豬血成為漁網(wǎng)的增強(qiáng)劑。雨傘是南方必備的日常用具，油紙傘和油布傘，一個輕盈一個厚重。這些都成了古典詩詞里的雅事，桐油煙的采集本身就像是雅事，在采煙室里，燃著一盞盞桐油燈，上邊用竹筌支著一只倒扣的碗，碗內(nèi)壁不斷吸附著燈焰上升形成的濃郁的黑煙，那煙抹在手心，細(xì)膩柔和，有明亮的墨光。這些桐油煙灰和骨膠、冰片、麝香、珍珠粉、金箔、松香、鹿角膠等十一種原料，反復(fù)搗、揉、碾、釀和陳，直到墨膠如漆如飴如膠如摶，再壓模成碇，所成“拈來輕、嗅來馨、磨來清”，“豐肌膩理、光澤如漆”，松煙或者油煙灰有個專有的字“炱”，煙炱、松煙，即炭黑。松煙墨墨色烏黑不張揚(yáng)，渾厚、內(nèi)斂、深沉、古拙。入墨的藥物以麝香、大梅片、公丁香、冰片和沒藥為主，冬季用牛皮熬膠制墨，夏季則以鹿角膠入墨。徽州山水婉約，有青山為背景，有溪谷流水，水磨房里的搗藥聲，和灰后的杵搗摶碾鍛軋。印墨碇前的摔墨聲，像搗衣聲，水磨轉(zhuǎn)輪吱呀地緩慢轉(zhuǎn)動著，那種聲音單調(diào)而悅耳。

南方的山里，長著青檀、構(gòu)樹和楮樹，田野間長著苧麻和稻草，山坡上郁郁青青的竹林，這些構(gòu)成了紙的重要元素，剝?nèi)∏嗵雌ぁ?gòu)樹皮或者楮樹皮，在溪流里漂浸數(shù)月，使皮漚爛如泥，浣洗干凈后，剩下的青黃皮筋，是上好的纖維，還要放在屋場上晾曬經(jīng)年，進(jìn)一步陳化后，成為更加綿密纖細(xì)的纖維。同樣的操作應(yīng)用于稻草、苧麻和嫩竹，各種纖維按需要組合成紙纖維，經(jīng)過碾細(xì)搗爛和增骨增韌助劑處理，入抄紙池中，抄成一張張紙，經(jīng)過火墻烘干，堆壓成摞入庫陳化三年以上，即為宣紙。各種異形宣各有秘法，如云母宣和灑金宣，棉筋麻紙，煊爛如妙織之云錦，彩煥如水銀之泄光。以其墨寫其紙，堪稱雙妙，就差了筆和硯?；罩萑藦暮庸壤锾陨蟻硪粔K塊石頭，顏色青瑩、紋理縝密、堅潤如玉，磨墨無聲，這本是遠(yuǎn)古時代的沉積巖，其泥質(zhì)烏黑如墨，細(xì)膩而綿柔，撫之如嬰孩肌膚，敲之則有金石之聲。石磨成硯，有羅紋、眉子、金星、銀星?！疤崎_元中，獵人葉氏逐獸至長城里，見疊石如城壘狀，瑩潔可愛，攜之歸刊刻成硯，溫潤甚于端溪石”，謂之瓜膚而縠理、金聲而玉德。試將徽墨研之于歙硯，初聞其聲如金石相交，磬鳴和應(yīng)，繼則墨發(fā)，汁如墨云涌起，漸成墨液如凝膏，掭筆于硯，濡墨無聲，再游走于紙，如龍蛇。墨走之處，其質(zhì)如風(fēng)起云涌，如大江湍，驚鳥出林，如莽牛奮蹄，如龍角戟指，長兵指天，劍影飛舞，吳鉤斜劃。

當(dāng)年石濤隱于黃山，采寫水澤茅舍，躡履于林下松蔭，涂寫如飛，其墨如霰，淺皴濃染，一竹一樹、一草一徑、僧廬竹舍，小橋流水，山不在其眼，水不在其眼，石不是石，樹不是樹，石濤的筆墨中，江南的徽州是濃墨重彩的，皴上加點(diǎn)，或輕描淡寫，或刻意隱匿于霧澤山嵐，或著意于石之憨厚可愛，樹態(tài)千姿。石濤的畫出自于心，他的心中有一本書，無線而成冊，無字而炫然。石濤筆下的蕉叢、老樹、古梅、怪石、橋棧、茅舍、幽徑，無一不從心出，那一縷墨痕，牽絆跌宕，就像溪水從石中出，從云中落，下萬仞矣，入碧澗中。線裝書的模樣，大概便是如此的風(fēng)姿綽約，古灰色的紙卷上，泥版木刻的印跡，墨如畫語，如私語，一筆一劃，都如此的美妙。

二、且徐行，看一彎新月

江南如畫，因此，要徐行而覽，江如練，溪如凝，一彎彎的溪水放眼而去，再徐徐展開，遠(yuǎn)山如屏，近山如臥，一筆輕寫，松榛茂然，小橋兀然橫亙，像臥波之上的一處新月，新月明明在天，在野，在水間。于是，抬頭，看天青如乍開之玉石，如初出窯之瓷盤素瓶，天青色就是云初霽，雨初收，天乍開，碧色橫。天低處，山林仄仄，溪云依依。遠(yuǎn)遠(yuǎn)地看，天地渾然如盤中珠，荷上露珠。宛轉(zhuǎn)靈動。江水中映天色如凝，村舍如隨意點(diǎn)染之筆。云翕翕，水宕宕，江南的詩意在足底下一點(diǎn)點(diǎn)蔓延開去。草如黛，山如痕，帶著一些微醺的混沌，古詩里所謂的山抹微云，那山不甚奇崛，亦非險崖絕。像黃公望筆下的《富春山居圖》那樣：一江迤邐邈遠(yuǎn)，橫亙天際，江山山水婉約細(xì)柔，減筆法加道士思維，以空茫入畫境，以幽邈入山水，人物村舍，盡皆省略，遠(yuǎn)樹如煙，遠(yuǎn)山如抹。大開闔的境界，需要主觀上的審美，畫風(fēng)一轉(zhuǎn)，近處的山，則詳細(xì)盡列，雖無奇巖怪石，古松老柏，但每一株樹，盡其妍秀，枝葉婆娑，畫面上，橫枝如疊眉，縱枝如戟張。畫雖然燒掉了一部分，一畫成二幅，甚遺憾，但畫的風(fēng)格一以貫之，謂之畫氣。黃公望為畫此畫，在富春江邊盤桓了數(shù)年，每天步行一處坐觀江景竟日，與僮仆相對飲酒數(shù)罌，飲罷拋向江中。“公望居小山，日以酒發(fā)其高曠，恒臥于石梁，面山飲畢，投其罌于水而去，卒悟山水神觀。后村人發(fā)其罌，殆盈舟矣?！秉S公望的酒是詩意的，他的畫筆更是詩意的省減，山水在心中一橫而過，不絕的詩意沿著富春江迤邐而走。

許多年后，在江南紹興，一個醉漢的身影出現(xiàn)在曹娥江邊，皂色幞頭，綴一塊聯(lián)螭玉佩，步履蹣跚，風(fēng)撩起他久未洗的長衫。他臉色酡紅，雙顴高兀而尤紅，眼神迷離，一邊走，一邊指著江邊升起的一彎新月，嘴里嘟囔著：“咄——去，咄——去?！毕耱?qū)趕一只鵝，在他迷惘的眼神里，那彎新月如同一張笑臉，似乎在對著他笑。徐渭此時已經(jīng)喪妻多年，孑然一身，以酒和老狗為伴。他一向在青藤書屋里繪畫換酒，殘缺不全的芭蕉葉，帶著風(fēng)咬蟲破的殘缺之態(tài)入畫，以墨葡萄入畫，枝蔓纏纏，卻罕見碩果，零落的些許小果，連綴著枝蔓，從畫面上垂下，藤葉俱隨意率性，以墨之濃淡來體現(xiàn)葡萄葉之重疊參差，細(xì)須拂拂，而獨(dú)枝孤兀。其蕉葉更是離經(jīng)叛道，水墨洇出天地之境，枯筆勾勒出山石，也不皴擦，隨意數(shù)筆以示其存在，或者稍加濃墨竹枝以襯其雅，蕉葉無枝無脈，僅數(shù)筆橫掃出葉形，不勾勒不映襯，生硬的墨痕硬生生將蕉葉畫成類似排肋的形象，瘦有其形，而終得其神。只有《黃甲圖》用筆講究，精到準(zhǔn)確，簡單的幾筆濃淡墨，加上連筋葉脈的牽連，碩大的荷葉躍然紙上，而荷芰瘦勁，余處盡皆省減，一只螃蟹在荷葉底下，活靈活現(xiàn)，斂足懷螯，似若有所思。另一圖《魚蟹圖》左右一魚一蟹，鯉魚僅見其首，怒張鰭甲，躍然于波濤之上，似是而非的魚身和魚尾，像是被網(wǎng)羈絆住的樣子，螃蟹則緊緊鉗住一根蘆葦。徐渭旁白一詩：“滿紙寒腥吹鬣風(fēng)，素鱗飛出墨池空。生憎浮世多肉眼，誰解凡妝是白龍。”像是寫自己，像是寫人生。他將筆墨之精簡發(fā)揮到了極致，因此，當(dāng)時并沒有多少人理解并喜歡他的畫。葡萄圖他畫得最多，但多半是畫畢即扔之于墻根底下。徐渭的畫以瘋病為涇渭，病前在胡宗憲幕府當(dāng)差，生活滋潤清閑，畫的畫用筆雖省減，但精致無他，病后失業(yè)兼失妻，瘋病時常發(fā)作。貧病交加，畫風(fēng)驟變，以墨為彩，極盡主觀的審美升華。以怪、丑惡的筆觸來表達(dá)他對這個世界的不滿。出獄后那段時間，他稍清醒些，游杭州、南京、富春江諸地。他對風(fēng)月尤為抵觸，不曾畫過山水，也不曾為山水作詩。他的世界都是極自我的，極主觀的。一世坎坷未轉(zhuǎn)性，老友張元忭約束他，他勃然大怒說，我殺人，也只需吃一刀償命，你這是要將我活活剁成肉泥??！他不肯拘于俗禮，不尊世俗禮教，放浪形骸的性格到老未變。青藤書屋成了他最后的歸宿，回山陰后至死不再出游。

若干年后，另一個畫家奇人朱耷，想去紹興訪青藤書屋，吊懷這位他心目中的大師。但因為鼎革之際，到處亂蓬蓬的，終未成行。順治五年（1648），其妻亡故，朱耷奉母帶弟“出家”，至奉新縣耕香寺剃發(fā)為僧，自號雪個。二十八歲到三十五歲間，帶母及弟弟居南昌撫州門外繩金塔附近，此處通衢，茶室酒肆甚多，朱耷蓬頭垢面，徜徉其間，酒量淺而喜醉，醉則大筆揮毫，一畫十?dāng)?shù)幅，山僧、貧士、屠夫、孤兒向其索畫，有求必應(yīng)，慷慨相贈。轉(zhuǎn)得薄酬，即付米炊以贍養(yǎng)老母幼弟。三十六歲后復(fù)入道，從此亦僧亦道，并以青云圃命名道觀。入道后畫風(fēng)更趨空靈幽深，畫中鳥獸俱青眼向天，白眼向世。晚年朱耷復(fù)居寺院，與僧友澹雪友善往來，澹雪為南昌北竺寺方丈，性格倔強(qiáng)，善書法，后因觸怒權(quán)貴而入獄并死于獄中。澹雪死后，朱耷四處云游，訪友作畫，其間不乏應(yīng)酬之作，并于郊外潮王洲上蓋一草房，名“寤歌草堂”，其詩友葉丹曾作詩描寫其居所：“一室寤歌處，蕭蕭滿席塵。蓬蒿叢戶暗，詩畫入禪真。遺世逃名志，殘山剩水身，青門舊業(yè)在。零落種瓜人?！敝燹峭瑯硬划嬌剿?，只寫花草鳥獸魚蟲，像他一首題畫詩所說的那樣：“墨點(diǎn)無多淚點(diǎn)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枒樹，留得文林細(xì)揣摹。”他內(nèi)心的反叛只能表現(xiàn)在畫作中，不融合不妥協(xié)，素眼青天，但個性獨(dú)存。驚懼也好，憂思也罷，對著滔滔江水，他的身影恰如當(dāng)年的徐文長，薄酒自醉，酹尊向天，明月浩然，沉浮江水中，一半是身世，一半是靈魂?？葜ι狭€鴝鵒，回首相顧，卻是白眼多，青眼少，那個驚訝之相，身形或縮或伸，俱委婉遷變，形似鳥而龍身，老魚怒跳波濤間，樹無一葉，形色枯槁，正所謂離世之相，不與世爭一名。

江南的月一直這么照著，照著空曠的大江，照著青山綠樹，照著芳草萋萋，時間輪回，一番番潮生，一番番潮退，江南的風(fēng)景一直在行走中，翛然而風(fēng)生，翛然而失所在。

三、煙火氣中，青瓷的一聲輕嘆

江南是水做的江南，江南的人性格就多了點(diǎn)水性，除了煙雨之外，還有煙火氣中的江南，江南人性格纖細(xì)婉約，吳儂軟語，特別是女性腔調(diào)，有點(diǎn)甜糯。江南人日常用器，除了金屬的就是瓷器了，比如喝茶，瓷器茶具仍然占著絕對優(yōu)勢。南方多濕，草木蘢秀，一眼望去，滿目蒼翠。而江南的泥也似乎帶著南方特有的細(xì)膩和綿密，像赤壤、高嶺土和白堊土，高嶺土是硅酸鋁，潔白如云，且具黏結(jié)和耐高溫易定型的特點(diǎn)。江南人不喜歡金屬器皿，像青銅器，帶著些銅腥味，也不易得。早期的南方人從燒陶中獲得制泥坯器的經(jīng)驗，直到某一天，先民們在烈焰中試燒了一些用高嶺土摶制的陶器，發(fā)現(xiàn)它們竟然比普通的陶器更加堅硬細(xì)膩，器形準(zhǔn)確優(yōu)美。浙江余姚的上林湖邊，先民們用姚江水邊沉積壤燒制出簡單的陶器，那種橘黃色的南方黏質(zhì)泥土竟然燒出器形纖薄精巧的陶器，一些陶器因為粘著砂子和草木灰而出現(xiàn)了微黃帶綠的釉斑，先民們便特地將器坯粘上河砂和草木灰，青瓷從此誕生。為了獲得更加均勻的釉面效果，人們將砂子碾細(xì)成粉，磨成稀漿，拌入草木灰，青釉瓷的出現(xiàn)是劃時代的。湖邊那些柘樹、松樹都被當(dāng)成燒窯的燃料，簡單的爐窯連成了長龍，成了龍窯，而燒窯的炭灰則成了配制釉料的材料。江南人追求一種器物的至精至美，他們不斷努力，直到某一天，燒制出來的瓷器表面釉質(zhì)光潔如玉，敲之如磬，色如三春之梅子，碧如春嶺之芳樹、瑩潔靈動如三春之湖水、如雨霽天晴之霽光。燒器的工匠一聲嘆息，他并沒有多少喜色，因為知道，他們的苦仍滔滔不絕?？晒そ硞冎荒軓氖逻@一行當(dāng)，別無選擇。

南宋的杭州，煙雨的巷陌里傳來了茶肆酒樓里饕客們的大呼小叫。濕滑的石板街上，撐著油紙傘的小販們在叫賣著新出的青瓷茶盅，葵花口、束口膽盅、仿尊酹器，有哥窯開片的，有梅子青的，有秘色釉的，竹挎籃里擺得滿當(dāng)，杯器碰撞著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彼時的上林窯已經(jīng)荒廢多年，窯器自然成了民間的物什，釉色參差，胎壁厚薄不一。老百姓的茶館里不講究，要的是便宜和耐用，茶杯當(dāng)酒盅用也不稀奇。只有上等酒樓茶舍里的用瓷講究。酒器中的四角杯、雙耳爵、美人觚和豪飲用的觴觥大器，一色是哥窯的大開片，鐵足薄胎，南宋的杭州光茶肆就有上百家，環(huán)繞著皇城周圍。西湖邊更是笙歌歡笑地，少不了酒樓和茶館。《陶庵夢憶》里這么寫：“世美堂燈：兒時跨蒼頭頸，猶及見王新建燈。燈皆貴重華美，珠燈料絲無論，即羊角燈亦描金細(xì)畫，瓔珞罩之。懸燈百盞尚需秉燭而行，大是悶人。余見《水滸傳》‘燈景詩有云：‘樓臺上下火照火，車馬往來人看人。”茶器中以青瓷茶海為特色，收口，如茶洗帶耳，茶杯俱內(nèi)素外青二色，單釉多為薄釉梅子青，哥窯器較罕見。茶點(diǎn)則有云南蜜餞、豐城脯、福橘餅、山楂丁、松子糖、白圓、橄欖脯、馬交魚脯、陶莊黃雀、桃門棗、地栗團(tuán)、窩筍團(tuán)、雞豆子、花下藕、細(xì)榧、龍游糖諸物。龍泉青瓷的興起，與鄰省福建的閩瓷興起有關(guān)。當(dāng)時，建盞已經(jīng)冷落蕭條，窯工們無所事事，便往浙江龍泉興窯燒瓷，南宋以青瓷為上品，龍泉青瓷的高嶺土采自當(dāng)?shù)?，一半是來自福建的閩土，釉料的精細(xì)石英砂則來自福建，龍泉窯瓷出來后，成為青瓷的巔峰。青瓷的窯工則往閩南德化開窯燒瓷，以素白瓷為勝，兼燒青瓷。福建窯工的設(shè)窯經(jīng)驗甚于浙江窯匠，特別是梯形長龍窯的出現(xiàn)，使得燒制成本大大降低，使得后來青瓷得以走入民間。稱大龍窯青瓷的瓷器，更加精致完美，釉質(zhì)更加瑩潔透明，那抹青綠在釉層里閃著神秘的光，仿佛是自然里活著的綠。稱為梅子青的青瓷恰如其名，而梅子青的焰法則依賴于大龍窯的回火焰，即還原焰，一部分成了粉青釉，一部分則成了翠綠的梅子青。施釉法則是窯工們參照建盞施釉法，以淋釉替代浸釉，釉漿更細(xì)更勻。因此能夠有露足釉胎，足則見鐵口銹色。與浸釉的滿底完全不同。宋高宗得梅子青瓷后甚是喜愛，說：“如蔚藍(lán)落日之天，遠(yuǎn)山晚翠，湛碧平湖之水，淺草初春?！比〈耸鞯娜旮G瓷器。哥窯與此類似，只是焰火少了道回焰，而純透明的釉層在開窯時皸裂，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哥窯的鐵線開片則是后期水浸的效果。也許，窯師想復(fù)制汝窯，失敗后創(chuàng)制成另一種青瓷。南宋御窯在杭州的鳳凰山下，土為赤紅壤，故胎質(zhì)實為陶器，而釉采用汝窯秘色釉工藝，而實得哥窯無汝窯特色，又獨(dú)成一器，最早的哥窯始于青泉，完善于杭州?！蹲裆斯{》里說：“所謂官者，燒于宋修內(nèi)司中，為官家造也，窯在杭之鳳凰山下……官窯質(zhì)之隱紋如蟹爪，哥窯質(zhì)之隱紋如魚子，但汁料不如官料佳耳?！薄洞猴L(fēng)堂隨筆》里說哥窯的特征為：胎色黑褐，釉層冰裂，釉色多為粉青或者灰青。由于胎色較黑及高溫下器物口沿釉汁流瀉而隱顯胎色，故有紫口鐵足之說。而龍泉窯作為哥窯的創(chuàng)始者，其哥窯器特色更為多樣，色有炒米黃、灰青、月白、粉青和豇豆粉，紋如鐵線，清晰而多變，與杭州官窯的哥窯器有所不同。汝窯釉中有用瑪瑙、珍珠、琥珀等物，而哥窯民器中確無此物，因地制宜，窯工的技巧可奪天工。哥窯的青口和紫口，也與工藝有關(guān)。南方有礦名赤蠟石，龍泉當(dāng)?shù)禺a(chǎn)頁蠟石，色如火焰者名赤蠟，窯工以此添入釉藥中，殆其得之于幽渺啟訓(xùn)。晶砂即石英砂，閩地所產(chǎn)雪白潔凈，名雪砂，龍泉諸窯無一日不用雪砂。

以青瓷官器陶土入胎，非青瓷制法，乃建盞秘法，而淋釉亦建窯工藝，建盞以石灰入釉，拌以赤壤為漿，得黑釉器，質(zhì)堅如鐵，亦閩建窯特色。閩砂得之于海濱，色燦如雪，離此處則復(fù)為黃砂。青瓷中的秘色瓷復(fù)為古青瓷法，釉藥中加瑪瑙和海青泥而已。

四、欸乃一聲山水綠

南方的江曲折而婉約，四季分明，春水漲急，混濁如泥漉，夏水洪涌如奔，急湍猛浪，摧山裂石，秋水靜嫻，唯明波如漣，風(fēng)吹一江皺纈，冬水枯瘦，一江橫陳，盡是灘石砂礫，唯苔色青青。江柳亦名灘柳，著根于溪中亂石間，不高，如灌木，約數(shù)尺，幅亦不廣，約一圍，莖細(xì)如箸，或者如赤楠，盤根錯節(jié)，非石不能固其根柢。水漲急時，隱于急流中，隨波搖曳，如水中蛟舞，而魚多得其蔭而免為急流所蕩失。江南的江流，是詩意的，青綠山水之間，一痕江影如練，扁舟浮江，兩岸青山倒映水中，江流中行，甚是愜意曠然。古人或釣于石磯險灘，或舟行撒網(wǎng)于江心，各個得其所妙。江水是流淌著的詩，舟人、釣人是詩里的眼睛。春三月，桃花水泛，薄雨連綿，雨不甚大，細(xì)如牛毛，卻無休無止，天地間仿佛堆積著無數(shù)的雨意，牛毛細(xì)雨恰好滋潤了萬物，了無聲息。在樹葉上，看得見雨絲飄落后的瞬間，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接納了雨絲，并綰盤成無形的發(fā)髻，樹葉上形成了瑩潤的水澤，像涂了油似的。而一些花剛剛開放即凌亂憔悴，花瓣經(jīng)不得春雨，雖然只是牛毛般細(xì)柔，卻還是太沉重了。花殘凋謝，一片片緋紅落入江中，引無數(shù)的魚兒爭搶。夏五月，龍舟水泛濫，江水如奔涌，舟不得行，洪水淹灘，江流轉(zhuǎn)瞬成洪流，弄潮兒龍舟競渡，聲遏行云。擂鼓擊柝，揮槳如飛，船似飛箭，射向前方，健兒們赤膊裸身，著一彩裈，足蹬腰弓，力盡于槳，水花如湍，急浪奔騰。龍艏在波濤和擊槳的水湍間昂首向前，仿佛是古老的巫咒，是大地與人最激烈的一次較量。“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yáng)靈?！保ā毒鸥琛は婢罚┣锼斡谀掀?，南浦在武夷山市東北郊，秋水如碧，湛然縹青?！镑鋈讳N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fù)燕宋兮千里?；虼禾馐忌?，乍秋風(fēng)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風(fēng)蕭蕭而異響，云漫漫而奇色。”這是江淹在建安郡吳興縣令，逡巡于南浦溪畔的命筆寫下的《別賦》。秋天的南浦溪邊，蒹葭蒼蒼，繁密如旌旗，高擎著灰青的花穗，迎風(fēng)獵獵而舞，長葉如帶，如旌旗的斾斿。南浦云連鷲嶺巔，黑黲黲似連營壘，他的內(nèi)心是絕望的，距離中原萬里之遙，隔著秦楚吳越，每一片云都讓他倍感凄涼和悲愴。何況秋聲如柝，徹夜不息，即長空鴻雁聲斷衡陽之浦，何況他遠(yuǎn)離贛楚之地，身赴八荒之外。曠域無親，聞秋風(fēng)而魂斷。江水清如許，可以照見山林和天空，唯獨(dú)照不見故鄉(xiāng)的親人和遠(yuǎn)方的故友。此時的恨意何綿綿，簡直是要摧毀他內(nèi)心最后希望的雷火。至于冬天水澤枯竭，江流斷涸。江山復(fù)如原始，一地的霜跡。冬天是水隱藏的季節(jié)，偶爾有霜雪，亦隨下隨化。蕭瑟江天看蒼茫，蒹葭滿地隨云飄。一個旅人，在冬天的原野，內(nèi)心反而感覺寂靜無波瀾，無亦即有，有亦即無，這就是空的境界，有反而多累，心累、形累、神累，恍然一夢，到處是枯枝敗草，蒼黃的天底下，萬物寂寥，想一是一，二是二，唯獨(dú)不曾有三。玄門和太極里，稱三橫不斷為乾卦，“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鼻詴r屬冬初，像寒冱之氣，有如冰。

時值寒冬，正好可與友上天游峰飲茶賞雪。冬來少雪，偶遇雪落，路上行人稀少，雪落地?zé)o聲。路兩旁的竹子承載著雪，彎向大地，山峰間撒鹽空中差可擬，地上微濕，雪觸地即化。武夷山星村里，不少茶農(nóng)正在烘焙年內(nèi)最后一次茶，恰好是三焙收冬，至此茶性穩(wěn)定，不復(fù)變味返青。天游峰甚高，高出天際，令人生畏。幸好一路上無甚積雪，磴道上微濕而已。茶人問，偌大的雪，你二人往山上做甚？我答道，上山看雪品茶，茶人性爽，便隨我而上，帶茶葉及白炭若干，拎著一桶山泉水。山上有亭，炭爐火忽明忽暗，風(fēng)甚疾，只好將就著將水燒開，未聞其大沸之聲，茶出，如紅酒色，名白雞冠，復(fù)焙三次。味甚清淡，只有火味甚濃，然三巡后，火味漸去，再品有雪中聞梅之妙香。第二泡為白瑞香，亦是奇罕品種，味如前者，復(fù)至奇丹，味如醴而醇香，色如琥珀，茶湯上浮一層沆瀣。風(fēng)吹臉如刀割，然內(nèi)心里感覺如沐春風(fēng)。茶是百煉丹藥，飲茶，服餌用丹而已，此茶名源自道家，以其茶合丸而服，雖隆冬猶覺身暖氣暄。我指著山底下枯瘦的山溪，問彼二人，可曾從游過？二人哂不以為然。一溪風(fēng)月，唯山上可俯拾之。想想春夏之漂游，滿目蒼翠，轉(zhuǎn)瞬便枯槁失色，枝柯無葉，蒼黃之間，那一聲欸乃的槳櫓聲恍然似夢。江淹任吳興縣令（今浦城縣），武夷山僅僅是荒村野嶺，不曾聽說有種茶之事，亦不知茶為何物。否則，他若能品此茶，必忘機(jī)流連。茶能讓人陷于仙風(fēng)飄飄的錯覺。這欸乃一聲，如棒喝，是讓人驚醒的一聲，錯愕之間，時間已經(jīng)飛逝。

想想當(dāng)年，蘇子瞻夜游赤壁時，見一鶴凌空絕頂而去：“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寤?！卑Q翅大如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而過。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