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今天是我在北大,在大學正式講臺上,最后一次講課,所以要利用最后的時間,說一說我最想對北大學生講的話,我對北大學生的期待。
關于“北大失精神”的問題,已經(jīng)談得很多了。我們都是普通的老師與學生,無力抵擋這一切。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是“堅守”:當政治的邏輯、資本的邏輯籠罩一切時,我們還要堅守思想的邏輯、學術(shù)的邏輯、教育的邏輯。
因此,我對北大學子有兩個期待。首先是——
不要拋棄“獨立、自由、批判、創(chuàng)造”的北大精神。
這就是說,你或許從政,但你必須做一個具有獨立、自由的思想,批判、創(chuàng)造精神的政治家、公務員,而不是謀求私利、見風轉(zhuǎn)舵的政客和唯唯諾諾、無所事事的官僚。
你或許經(jīng)商,但你必須做一個具有獨立、自由的思想,批判、創(chuàng)造精神的企業(yè)家、經(jīng)營者,而不是投機取巧、謀取暴利的奸商,無所作為的庸商。
你或許治學、任教,從事新聞出版工作,你也必須做一個具有獨立、自由的思想,批判、創(chuàng)造精神的學者、教師、編輯和記者,而不是出賣靈魂的幫閑、幫忙文人,混跡文壇學界的無用之人。
當然,如何堅持獨立、自由、批判、創(chuàng)造的北大精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環(huán)境、不同的機遇,也有不同的氣質(zhì)和才能,因此,其表現(xiàn)形式、發(fā)揮程度是不一樣的。有的同學可能表現(xiàn)比較突出,發(fā)揮比較充分,成為一個杰出人才;更多的同學則盡職盡責,但也自有操守:有所為(創(chuàng)造),有所不為(懷疑、批判),更有獨立、自由的思考與人格。這是我們的底線,是不能輕言放棄的。
我還有第二個期待——
目光永遠向前、向下,立足中國的大地。
在1999年12月,我寫了篇短文:《新世紀寄語青年》,我這篇短文的重點是表達這樣一個意思——
“不想預測新世紀將給這個世界、給中國、給我們帶來什么,只是希望北大學子,也希望我自己,目光永遠向前——要聽得見‘前面的聲音’的呼喚,不停地往前走;同時又目光向下——要立足于中國的大地,沉入民間,更關注人民的真實生活,自己也要做一個真實的普通人。”
這里說“不想預測新世紀將給這個世界、給中國、給我們帶來什么”,也是包含了我的一個判斷的:21世紀,無論是世界、中國以至我們自己,都會遇到非常復雜的、難以預測的情況,這將是一個既有大發(fā)展,又會有許多新的困惑以至迷茫的時代。這就很容易產(chǎn)生“前方”等待著我們的“是什么”,我們應該怎么辦的問題。我今天也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和諸位討論。
當年魯迅在他《野草》里的《過客》中,就討論過這個問題。文章中的“小女孩”(或許就包括什么都還沒有開始的在座的諸位)說:前方是“花園”,但這很可能是一個一廂情愿的美麗的夢;“老人”(大概就是我這樣的飽經(jīng)風霜的一代人)說:前面是“墳”,這或許是反映了更根本的真實。問題是面對這樣的前景的態(tài)度:“老人”宣布,他將“休息”,不再往前走;而魯迅筆下的“過客”(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自己)卻在短暫的猶豫以后,表示:我不能“回轉(zhuǎn)去”,也不能“休息”,因為“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我只得走!”
“過客”的這種“明知前面是墳而偏要走”的精神,是很有啟發(fā)性的。這里所說的“聲音”其實是自己內(nèi)在生命的“絕對命令”,就是說,不管前面是什么,即使是“墳”,也絕不后退,絕不停留,絕不氣餒,絕不放棄,要“走”,“往前走”,不斷地探索、尋找。我在這里鄭重地把魯迅的這一“過客精神”推薦給諸位,就是希望大家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無論什么情況下,即使是最困難,似乎絕望的時候,也不氣餒,不放棄,“目光永遠向前”,“不停地往前走”,保持積極向上、向前,在實踐中不斷探索的精神狀態(tài)。
我的“目光向下”的期待,則包含了我的一個隱憂。北大的教育越來越成為偽精英教育。
所謂“偽精英教育”的要害,實際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通過北大這座橋梁,擠進既得利益集團。這本是蔡元培那一代先驅(qū)所反對,所要竭力避免的。所以蔡校長在就任第一天的演說中,就諄諄教導說:“諸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币院笏衷谠S多場合反復強調(diào)一點:“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yǎng)成資格之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大家不妨看看今日之北大,誰入學不是為了做官、致富,北大早已成為養(yǎng)成資格之所、販賣知識之所了!問題是,北大以及中國大學的這些蛻變是有社會基礎的。
在應試教育下,諸位吃得“十二年(小學六年,中學六年)寒窗苦”,好不容易通過“千軍萬馬獨木橋”,闖進了北大這個最高學府,不要說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價的家長,連你們自己,也都希望“近水樓臺先得月”,用北大這塊牌子擠進各種既得利益集團。在某種意義上,你們以及你們的家長,希望通過讀北大來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被培養(yǎng)成社會精英,即所謂“跳龍門”,或者說社會底層成員的向上流動,這都是正當?shù)?、合理的,這也是一種基本權(quán)利。
問題在擠進既得利益集團的意識(這也是社會培養(yǎng)的)。更嚴重的是,到了北大以后,所接受的又是前面我們所談到的,蔡校長竭力反對的極端之國家主義教育和極端之實利主義的教育,而這兩大極端教育,表現(xiàn)在北大這樣的所謂重點之重點大學,就是我們這里所說的偽精英教育,不是培養(yǎng)真正的社會精英所必有的公共利益意識、社會關懷、底層關懷,而是灌輸以“他人為敵人”的弱肉強食的所謂競爭意識,鄙視勞動、勞動人民。
在這樣的教育下,所培養(yǎng)出來的所謂“尖子”學生,他們身上有兩個特點,一是極端的利己主義,而且是建立在高智商基礎上的,除了自己的利益之外沒有任何信仰、信念的,精密、精細籌謀的利己主義;二是對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土地上的文化、人民,不僅存在認知上的陌生感,而且在情感和心理上都有一種疏離感,他們似乎都是世界主義者(盡管他們把愛國主義的口號喊得響入云霄),但其實不想也不能進入他國世界,只有孤立的個人,這樣的失根無根的狀態(tài),可能會給他們帶來真正的痛苦,但他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是不會感覺到的,因為這個社會會使他們感到游刃有余,他們正在被這個體制培養(yǎng)為接班人。
為謀利可以聽命一切。培養(yǎng)并輸送這樣的接班人,是正在貫徹的國家主義教育、實利主義教育之極端的偽精英教育的目標所在。完成這樣的國家使命,就是一流大學了,如果進一步還能夠執(zhí)行國際資本的意志,那就是世界一流大學了。
而我們所能做的,依然是絕望地反抗。提出希望北大學子“目光向下”,正是要自覺地抵御這樣的偽精英教育。所謂“目光向下”,就是要關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狀況,實實在在地為他們謀利益:這是我們做人的根本,也是做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根本。
以上這番話:關于大學教育,關于北大傳統(tǒng),關于我對北大學子的期待,都是一些胡思亂想,也很不合時宜,有些話可能會犯禁,同學們也未必同意,但都是我的心里話,已經(jīng)憋了很久了,說出來,也就是“立此存照”。講完了,我的使命就完成了。
這些年,我突然成了北大最有爭議的人物。之所以會這樣,無非是從北大百周年校慶前后開始,我不斷地發(fā)出對北大、對中國教育的批判的聲音,原因也是我太愛北大,愛之愈深,也就罵得愈厲害。其實,我的批判或罵,就是我最后這幾次課所講的內(nèi)容,不過是有自己的一些不同看法和想法而已。
我也曾想,我在北大扮演一個什么角色。我曾經(jīng)說過,燕園的林子很多,各樣的鳥都有,我大概是一只烏鴉,北大的一只烏鴉。我說過,北大如果都是烏鴉也不行,都是喜鵲可能也不行,學術(shù)、教育的生態(tài)平衡需要各種各樣的鳥。這就叫“兼容并包”。我希望成為北京大學兼容并包的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有自己獨立個性的一個獨特的存在。我從來不試圖將自己的人生之路、治學之路,自己的思想觀點強加給學生,我最喜歡對學生說的話,就是“我姑妄講之,你們姑妄聽之”。但無可諱言,這些年我對北大越來越失望。而且,越來越感到,自己似乎不太適合在北大生存了。我大概是該走的時候了。
這些年,我和許多北大以外的青年通信,是深感北大在這些年輕人心目中的地位與分量的。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神話,我寫回信的一個很大的任務就是要打破它;但我又不忍心打破:一個民族,特別是處于政治、經(jīng)濟的雙重困惑中的民族,是需要相對超越的一方凈土的;一個民族的年輕人,如果失去了夢鄉(xiāng),連夢都不能做,那就太可悲、太危險了。當意識到北大的表現(xiàn)使這么多年輕人失望,我突然感到了自己應負的責任。因為我是北大一個成員,北大的問題和我有關。坦白地說,過去我在北大內(nèi)部批判北大,就很少聯(lián)系到我自己,現(xiàn)在聽到了北大外的年輕人批評的聲音、失望的聲音,就覺悟到這就是在批判我自己:我和北大同時站在被審臺上,我們辜負了民族的期望,中國年輕人的期望!
現(xiàn)在,我要離開北大的課堂、講臺了。這意味著,一段與北大的因緣的結(jié)束,一段與課堂的因緣的結(jié)束,一段自我生命的“死去”。
但我的生命的活力還在,一段新的生命也就在結(jié)束、死去的這一瞬間開始。
有同學問我,老師,退休后你要到哪里去?
我的回答是——
回歸到家里去,開始我的新的研究、新的著述,同時要盡享家庭之樂。
回歸到我的“第二故鄉(xiāng)”貴州去,關注邊遠地區(qū)、社會底層所發(fā)生的事情,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回歸母校,到中學去,繼續(xù)關注并參與教育的改革。
這“三回歸”就是回歸家園,回歸生命的起點。
同時要始終守住魯迅。
該說的都說了,就到此為止吧。謝謝大家!
(桑寧摘自微信公眾號“瑣碎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