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海
秋天的早晨,漫步街心花園。天氣漸涼,草木染色,幾片梧桐樹葉悄然飄落,打在肩上。隨手拾起一片,細細端詳,心中便生隱隱的感動,莫名地,想起了老家門口的那棵梧桐樹。
20世紀80年代的家鄉(xiāng),幾乎各家都種著梧桐樹,還散落著楊樹、槐樹、柳樹等本地樹種。梧桐生長快、易成材,民間還有“栽下梧桐樹,自有鳳凰來”的說法,深得鄉(xiāng)親們的喜愛。
我家門口有一棵梧桐樹,聽父親說,是當年翻建院墻時,向鄰居要了棵樹苗,隨意栽植在門口的。隨著時光推移,小樹苗長成了半摟粗的參天大樹,高大挺拔,枝繁葉茂。
每到春天,青澀的、黃綠色的小嫩芽慢慢露出頭來,爭先恐后地布滿樹枝,就如豐子愷先生說的“新桐初乳,好像一堂樹燈”,給整個院落帶來勃勃生機。
記憶最深的,是四、五月間的梧桐花開。一簇簇的花朵,形似一串串精美的小喇叭,密密匝匝,粉粉紫紫,點綴出一樹芬芳,甜甜的清香充盈著大街小巷。這時,要數(shù)小伙伴們最忙了,大家用長桿鉤下花枝,摘下花朵,去掉花蒂,輕輕嘬一口花蕊,一股甘甜從舌尖直沖腦門,沁人心脾,直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如癡如醉的味道。以后從視頻上看到,桐花燙熟后還可以涼拌、清炒,或加上面粉蒸著吃。小妹她們則喜歡用線串起桐花,戴在頭上和手腕上,美滋滋地到處亂跑。歡聲笑語在梧桐樹下飄飄揚揚。
盛夏時節(jié),綠油油的桐葉濃密地簇擁在一起,宛如一把遮陽擋雨的巨大綠傘,染翠了半空。滾滾熱浪仿佛被綠蔭攬入懷抱,瞬間變得清涼寧靜起來。農閑時,父母和鄰里們喜歡圍坐在樹下,納涼聊天,小伙伴們則在樹下打鬧嬉戲。到了夜晚,我們便提出馬燈,點上熏蚊子的艾蒿草繩,伴著蟬叫蟲鳴,躺在麥秸涼席上聽大人們講故事,或靜靜地數(shù)天上的星星。
我特別喜歡小雨的樹下,拿一小凳,捧一本書,一邊傾聽雨打梧桐的天籟之音,一邊吸吮雨中草木的清新芳香,享受悠然愜意。
梧桐是秋的信使,秋天一到,桐葉便開始逐漸由綠變黃、變紅,在陽光照耀下絢麗多彩,氣韻生動。微風吹過,偶有幾片葉子翩然飄落,在空中旋轉跳躍,仿佛在演繹一場無聲的優(yōu)美舞劇。汪曾祺先生在散文《淡淡秋光》中寫道:“梧桐落葉早,但不是很快就落盡。據我的印象,梧桐大批地落葉,已是深秋。往往是一夜大風,第二天起來一看,滿地桐葉,樹上一片也不剩了?!彼€寫了葉落時的童趣:“大風之后,我們就爭著撿梧桐葉。我們要的不是葉片,而是葉柄。梧桐葉柄末端稍稍鼓起,如一小馬蹄。這個小馬蹄纖維很粗,可以磨墨……”我們那時沒用過硯臺,只是把剛落地的桐葉小心地收集起來,用鋼筆或圓珠筆在上面寫字畫畫。
凜冽朔風中,冰霜雪雨里,枝頭已空的梧桐樹愈顯蒼勁堅強,默默地積蓄著來年向上生長的力量。難忘的是,萬籟俱寂的冬日清晨,勤快的鳥兒一大早就在樹枝上跳躍歡唱,直到把你從夢中叫醒。樹與鳥,一靜一動,相偎相依,繪成一道大自然的獨特風景。
就這樣,家門口的梧桐樹,伴我走過了春夏,走過秋冬,月月年年……
那年高考前夕,父親和我坐在梧桐樹下促膝長談,討論未來。父親好像下了決心,說:我們家值錢的東西也就這棵梧桐樹了,如果你考上大學,便把它賣掉當作學費,如果考不上回來務農也好,也伐了,留作日后打結婚家具。那個秋天,在桐葉開始飄落的時候,父親伐掉了梧桐樹,我懷揣夢想踏上了去省城求學的列車。
不經意間,家門口的那棵梧桐樹已深深地長在我的心里,經常浮現(xiàn)在眼前,時間愈久愈發(fā)清晰,愈發(fā)感到暖暖的感動。
作家三毛在一首詩中寫道:“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三毛是寫給自己的,也寫出了我對心中那棵梧桐樹的思念和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