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宏國
初夏如春。夏風多暖暖,荷葉搖細腰。
火急火燎的風,被徐徐上升的氣溫卸載了冬裝,藏住了春秋裝,被汗水淋漓打開了汗腺,被舞動的花瓣迷亂了雙眼,愣住了神,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和暖的風,讓綠茵茵的草坪、翠瑩瑩的葉子過濾了燥熱,變得溫潤柔和,輕細的聲音,如同江南女子的輕聲儂語。
風變得柔和了,輕輕地吹拂。不時地與人調情、捉迷藏、玩消失的游戲。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樹李花一院香。只有當雨雹雷電聚集起來時,才借著雨勢的噼里啪啦聲呼喊幾聲,一不小心現(xiàn)出了北風的原形。
我在營區(qū)與風為伴,方方正正的營區(qū)是運動場也是一應俱全的生活場。營區(qū)的人都在追趕著風,用嘹亮的口號聲、整齊的步伐聲、充實的水柱、移動機站的無線電波、無人機快速扇動的機翼,與風對話,相互交流。人抱怨風,說冬天的風太猛烈,夏天的風太炙熱,忽冷忽熱讓人無所適從;風抱怨人,說一年四季不間斷地追逐風,不留給它喘息的機會,太不近人情;每天準時得像鐘擺,一成不變地迎擊風,把不斷調整力度和方向的風撞得措手不及。
營區(qū)鑲嵌有一個池塘,一個規(guī)規(guī)整整的長方形。它臥躺在國旗桿后面,背靠后側的圍墻。安放在營區(qū)C位,似一個火焰藍的象形文字,它是一個詩化的符號雕塑,如一床放大且棱角分明的被子,又像一個列隊整齊的隊列方陣。池塘邊有十三棵桂花樹,九棵紅李子樹。桂花樹、樟樹等常綠樹種在寒冬面前倔強很好,再大的霜雪,再大的寒風,“咬咬牙,挺一挺就過了”。風使出洪荒之力,展現(xiàn)雷霆之怒,它們都能見招拆招,化于無形。葉子不黃一片,不掉一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讓風都沒了脾氣,不得已開始改變自己。當風變柔了變細了它們才悄悄地脫下舊衣裳換上新潮的春裝。
草是堅韌無比的詩化意象但在北風面前也懂得了變通,遂了北風的意,讓枯就枯吧,等春風吹過,才趁機報復性蓬勃茂盛,綠地毯式地鋪陳開來,綠得大氣,讓你眼紅,讓你內疚。
紅李樹是時令的擁護者。秋風一到便無邊落木蕭蕭下,把鋼筋鐵骨的健壯展露出來。它早早地把時間和精力放在扎根泥土和涵養(yǎng)水源上。北風來了,它遵照風寫的劇本,把主角表演得栩栩如生。把北風的烈度換算成枝頭搖擺的幅度,把冰凌穿在身上,秒變成玉樹瓊枝,把白雪蓋在身上,營造出雪花盛開的意境,這是風之所向,也是風之勞作。等風降速換擋了,一夜之間,就把花骨朵一股腦兒掛在枝椏間,葉芽尖還沒冒出來,忽然一整樹一整樹的白色李花爭先恐后地盛開,用花團錦簇泄露了風的秘密,用鑼鼓喧天迎接春天。
李花綻放,與桃花、梨花、櫻花爭奇斗艷。吹彈可破的花瓣,花蕊嬌艷欲滴,花香撲鼻而來,這全是風的杰作。風既冷漠又溫柔,既能催生枯槁,又能點亮世界。風有些尷尬,不得不壓住火氣,以另一種面孔出現(xiàn)。微風輕拂,柳枝斜斜,春水滿塘,花兒綻放。
畫風突然改變,萬物復蘇,這是生命的覺醒和盛開。只要風稍作改變,就能改變了世間萬物的形態(tài)。滿眼綠色的力量席卷大地,將枯黃和蕭瑟一掃而空,生命力披上綠色戰(zhàn)甲,對自我對塵世進行征戰(zhàn)與討伐,首戰(zhàn)告捷。
也許,風才是萬物的統(tǒng)治者。葉子由黃變綠,花朵的開放與凋謝,都是風獨特語言發(fā)出的號令。在營區(qū)里,風并不把自己當成外人,習慣性地發(fā)號施令,我行我素。營區(qū)的樹木、花草、蟲鳥魚都聽從風的指揮,隨著風的節(jié)奏舞動。
營區(qū)的一草一林,既感受風的存在,也響應風的號召。它們在哨音和警笛的聲波中律動,與一日生活秩序和諧共存。它們吸入帶有汗臭味、泥土味、青春味和陽剛氣息的空氣,吸取混合著汗腺、淚腺和血管分泌液的露珠,也擁有了人的情感和品質,自愿為營區(qū)站崗放哨,甘愿為營區(qū)遮風擋雨。
營區(qū)與風已相愛相殺。風在山腳下靜止,浪潮在海面上翻滾,風動而我?guī)h然不動已長成骨骼。營區(qū)充滿了哨聲、警笛、番號和口令的旋律,這是火焰藍心中的四季風。哨音起承轉合,營區(qū)聞哨而而動;警笛突然響起,車輛編隊依次駛出。風見證了按部就班的力量,火焰藍由此鍛煉出堅毅;風見證了千篇一律的形成,火焰藍由此領悟了養(yǎng)成的意義。
風有四季的變化,人則有四種氣質。在火焰藍的世界里,風只有一個季節(jié)——那就是摸爬滾打的季節(jié)。早晨進行操練恢復元氣,按操法訓練鞏固底氣,接受教育培養(yǎng)正氣,通過隊列訓練提升士氣。自然與人在同一空間進行和解對話,在同一時間滲透融合,這是火焰藍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紅李樹開白花,獨自盛開,獨自凋零。紅李樹披上紅色妝容,滿身喜悅。紅李樹通過白與紅的色彩交替完成了時間轉換。微風吹拂具有母性的特質,心地無私不辭勞苦又胸懷博大。它翻越珠峰穿過極地,用無孔不入的腳步,讓“快醒醒”響徹蒼穹。無論是雪山還是海洋,高原還是盆地,田野還是山林,墻角還是檐頭,都是無差別地喚醒和催促生命,毫無差別地滋養(yǎng)和潤澤生命,讓生命綻放光芒?!澳荛_二月花”,“四時最好是三月”,“人間最美四月天”,這些古詩名句都是對風的力量審美,也是對風發(fā)自內心的敬畏。
營區(qū)里的野蔥花凋謝了,枇杷成熟了,一樹樹紅李子在枝頭跳躍,猶如一群淘氣的孩子。紅李子咧著嘴長大,樹干、枝條、葉子都在分享成長的快樂。陽光、雨露和風都在欣賞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枝條的快樂蔵不住,它們先用低頭表達母性的謙遜低調,再用彎腰表達母性的深沉無私??墒穷B皮的小李子只顧生長,沒有顧及枝條的感受。紅李子個頭不斷長大,把枝條壓得喘不過來氣。小鳥們看不下去了,紛紛跑來打抱不平,選出最大的最向陽的猛啄為枝條減負。在生命的競賽中,風是一股看不見的力量,讓生命的孕育充滿悲壯和神秘。
我也看不慣紅李子這種不長心眼的嬌脾氣,隨手摘了一顆最大的紅李子,用手指輕輕摩擦,擦去一層白色的果霜,它現(xiàn)出了晶瑩剔透的真身。兩指拿捏,對著陽光細細觀賞它隱藏的秘密。原來它就像一顆真的紅瑪瑙,光澤鮮艷,朦朧溫潤,純凈細膩。微風吹來紅瑪瑙,這是風的杰作,也是風的饋贈。
在營區(qū)像尋找到寶藏一樣,急不可耐地進行了分享。原來,這五棵紅李子樹,既可作園林觀賞樹又可以作為優(yōu)質果樹。在特殊環(huán)境中成長的每一個生命都顯得格外珍貴,仿佛在用平凡訴說著這不平凡的故事。小鳥只是一個投機者,借調解的機會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一串串紅瑪瑙般晶瑩剔透的紅李子掛滿枝頭,它把成長的快樂分享給了營區(qū),給了每一個人。成熟的紅李子果肉離骨、甜脆多汁,吃起來滿口的清香和脆爽。由暗紅色的果肉、暗紅色的核和鮮紅的汁水構成的紅李子,與火焰藍朝夕相處,與他們心心相連,讓它體驗了水果的寓意和賦能。
紅李樹就是大自然播種在火焰藍營區(qū)一顆顆初心,紅心向陽,熱情似火,春華秋實,生生不息。
進入伏天,熱浪將所有空間都填得嚴嚴實實的。室內清涼宜人,室外炙熱如火,空間在工業(yè)文明的調控下已作云泥之別。風躁熱起來,云奔放開朗起來。云如一朵朵盡情綻放的白棉花,在瓦藍瓦藍的天空毫無章法地變換著形狀,自娛自樂,怡然自得。
植物在炎熱的天氣中茁壯成長,動物在酷熱的天氣里增強免疫力,一切都和諧自然。有云:小孩的臉,夏季的天,說變就變。天生氣起來,便風行電擊,烏云翻滾。風和云就像欄中放出的脫韁野獸,加倍地釋放躁動和焦灼,逐漸演變成對沖和撞擊,引發(fā)大自然情緒失控。
壞情緒傳染蔓延,它直接把天撕破了,雨水傾瀉如注,劈頭蓋臉澆淋萬物。風雨在天地間交融匯合,移動的速度和加速度合成強大的破壞力,將大自然的負面情緒全部傾倒了出來。
情緒化的暴風雨,任性而為,完全不顧慮萬物生靈的驚恐、哀嚎和掙扎。快速流動的急風暴雨,不依不饒地使性子,通宵達旦發(fā)脾氣。密密麻麻的細水柱從天而降,編織成無邊無際的立體瀑布,排山倒海向大地奔涌而來,瞄準大地萬箭齊發(fā),對準萬物洶涌沖刷。
雨水重重地敲擊大地,發(fā)出嘩啦嘩啦的巨大聲響。喧囂的聲響在天地間回響,雜亂地急急敲擊我的心房,心臟仿佛被無數(shù)雙手緊緊攥著、扯著。
手機不時發(fā)出嘀嘀聲,急促的短信提示音在實時投送天氣預報。暴雨藍色預警、黃色預警、橙色預警、紅色預警依次呈現(xiàn)。這是下達給火焰藍人的一道道戰(zhàn)書,臨戰(zhàn)氛圍越來越濃烈。風雨制動失靈,必須全程跟蹤鎖定,快速分析處理危險等級信號。各戰(zhàn)斗編程隨時準備出動,全力應對緊急突發(fā)情況。
平地水漲急,草木枝葉蕩。風和雨迸發(fā)出山崩地陷的原始力量,緊緊抱住寬闊無邊的大地長吻。以攻擊的姿態(tài),用力量強硬表達曖昧。山河嗚咽、城鄉(xiāng)蹇塞、生靈顫栗。一場災難正在降臨。
敬畏大自然,敬畏原始力量,這是生態(tài)防線的堤壩。世界以痛吻我,我仍報之以歌。河流、溝渠、下水道以及所有泥土的毛細血管都自動調節(jié)到閘口上限,加速吸收和吐納。每次暴風雨就是檢驗大地承受力、提升萬物免疫力的一次洗禮。
我在腦海的硬盤搜索打開洪澇災害預案文檔,對轄區(qū)各類災情風險進行想兵作業(yè)。每變換一次實時天氣預報,就是下達一次作戰(zhàn)出動預令,我把手指輕放在消防救援指揮中心下達作戰(zhàn)動令的按鍵上。
我睜著疲憊的眼睛,與急躁的風雨對話。為苦不堪言的莊稼求情,為岌岌可危的河堤告饒,為過載泄水的下水道擔憂,與風雨中飄搖的一草一木并肩戰(zhàn)斗。
夜深了,雨仍在扯天扯地下著。我靠在指揮中心的座椅上打起了盹。夢境中,狂風搖曳著窗戶,雨點敲打著綠荷,每一縷風都吹過我的心田,每一滴雨都落在我的心臟。我變成一葉在風雨中倔強飄搖的小舟,風再急浪再高,我要擺渡他人,也要擺渡自己。
我看到了村莊的莊稼地。玉米剛上漿,土豆剛成熟,套種的黃豆、紅豆剛剛上莢,它們都被槍林彈雨的狂風暴雨無情地擊中。田地里,急水成河,溝壑遍地。一片片玉米倒伏在地,一行行黃豆、紅豆苗株連根拔起,還未成熟的土豆裸露一地。力氣和汗水、生存與生計、期望和愿景都被暴風雨撕扯得支離破碎。一夜風雨后,所有的希冀和夢幻都化為泡影。
城鎮(zhèn)開始對暴風雨過敏。硬化、黑化后的城鎮(zhèn),成了一個密封的巨型容器。一場雨就能開鑿出一條河。車輛如舟飄浮其上,房屋成了水中的城堡。車水馬龍的城鎮(zhèn)在暴風雨中措手不及。低洼處成漩渦陷阱,吞噬著車輛、房屋和生命以及所見之物。
山洪暴發(fā),干涸的河道水漫金山;水庫快速超過警戒線,水庫成了懸在百姓頭上的定時炸彈。洪災隨時可能發(fā)生,一個個村莊、一個個鄉(xiāng)鎮(zhèn)頓成一片汪洋。
在摧枯拉朽的原始力量面前,世間萬物脆弱得不堪一擊。指揮中心的警鈴大作,火焰藍防抗洪突擊隊快速出動。多點同時發(fā)生警情,手機和對講機同時開弓都應接不暇。我左手拿著對講機正在呼叫傳達指令,右手拿著手機正在詢問和報告情況。我分身乏術,眼見一棟長久浸泡的房屋在暴風雨中慢慢坍塌,無數(shù)人員被埋在廢墟之下。警情十分火急,但救援人員和裝備卻嚴重不足。一時間我不知所措,從夢中驚醒過來。
夢境與實景產生關聯(lián)并不斷延續(xù),這是高度緊張狀態(tài)下,腦組織產生的海馬效應。面對高壓力、高強度、高風險,火焰藍人的潛意識和顯意識并駕齊驅,這是意志力對消防救援職業(yè)的特別眷顧。
凌晨雨歇,一夜安寧,幸而虛驚一場。推開窗戶,一池碧荷、滿塘清香撲面而來。水漲了,荷葉長高了。池內池外,營區(qū)內外,花草樹木在吮吸了充足的雨水后顯得更有精神。萬物的本性都是多樣性的,既不過分也不缺乏。風雨是大自然的恩賜,有時又是大自然災難的引線。
推窗而入的早晨,我接受了來自大自然的愉快邀請,與它擊掌慶賀,引頸高歌。長時間拉滿弓箭的手,不由放松下來。生活本應該跟大自然一樣簡單,一樣純潔無瑕,一樣隨遇而安。
年初,營區(qū)的魚塘改建成荷池。池塘是死水塘,全靠人工灌注和風雨滋潤。在水塘中零星栽種一些觀賞蓮藕和食用藕,放養(yǎng)一些金魚,便播種了滿塘的詩意。開春后,池塘的水面荷葉飄浮,如繡在波光粼粼水面上的巨型綠寶石,搶眼而飽滿。夏天到了,茂盛的小傘狀荷葉便把池塘遮蔽起來,將紅色、白色的、淡紅色的荷花插在水中。夏日炎炎將荷花的美和詩意全部裝進了池塘。
每下一次雨,荷池里的水就上漲一點,荷花也長高一截。水牽著蓮藕的手,滿池塘嬉戲;水拉著荷花的手,沖出水面與荷葉相擁,與荷葉情意綿綿。充實的生活,將生命的魅力和活力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接天蓮葉無窮碧,池塘深處蓮藕長,水漲荷花節(jié)節(jié)高,夏日打坐蓮花臺。
水漲荷也長,藕走滿池香,這是荷池給火焰藍人的啟示。進入暑天,火焰藍汗腺全開,火力全開啟動桑拿訓練模式,滿弓競發(fā),在訓練場練皮練骨練氣,在荷池邊修煉思想境界和情懷。在災害現(xiàn)場,只有比危險更快一點,比不可預見更早一點預見,才能克敵制勝。
大地情緒失控,我們用赴湯蹈火撫慰驚慌;水漲荷花高時,我們用云淡風輕與自然握手言歡。這是駐扎在營區(qū)的火焰藍人,年復一年的生活寫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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