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曉敏
作家皮皮寫史鐵生,題記用了愛因斯坦的話:“我孤寂地生活著,年輕時痛苦萬分,而在我成熟之年里卻甘之如飴?!笔疯F生看了題記,無限感慨:“真是說得太好了,沒錯,是我,我現(xiàn)在的感覺就是這樣,甘之如飴!這皮皮從哪兒找的這句話!”
這話他不知說了多少次,每次都覺得皮皮說到了他心坎兒里。他甘之如飴,因為他吃得飽,穿得暖,想看哪本書就買哪本書,不買房子不還房貸,不評職稱不做官,有數(shù)不盡的天南海北的新朋老友……
他甘之如飴,更有,他每天看到自己的妻子,都要滿意一次,再滿意一次!
陳希米,史鐵生的妻子。
史鐵生說:“她是順水漂來的孩子,但不是我撈起了她,是她撈起了我;不是用手,是用她一心一意的眼神,或是滿心燦爛的歡笑……”
陳希米畢業(yè)于西北大學數(shù)學系,她雖然是理科生,但非常愛好文學,而且知識面廣,是西北大學所辦刊物《希望》的一名編輯。1979年,史鐵生的一篇小說《愛情的命運》發(fā)表在《希望》上。
相似的靈魂,由此遇見。
那時史鐵生的病情進一步加重,住在友誼醫(yī)院。他的一位朋友說,第一次見到陳希米就是在史鐵生的病房,史鐵生滿面笑容地向每一位朋友介紹她。朋友說,她很年輕,很美麗,很溫柔,很明朗,仿佛透明的濾過的水。
多年之后,陳希米仍記得,他們初見時的某一天,史鐵生慢慢地給她講他過去的事。那些是史鐵生在《我的地壇》中沒有說出來的故事,一個有骨有肉、愛到極致、心血枯焦的男人的故事。
那一點一滴無聲的慘烈,讓她心如刀絞,陳希米哭得停不下來,心疼他無法用眼淚表達的苦,心疼他彼時難以走出的絕望。
陳希米寫道:“一個癱瘓的男人,對他心愛的并且愛慕他的女人說,如果你確定不是愛情,就請離開,再痛苦也是我自己的事;如果確定是愛情,就必須留下和我在一起(決不要跟那些俗人一樣)?!?/p>
這樣直接,這樣自信,讓他自己都認為“史鐵生是世界上最沒理的那個人,可是他要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陳希米的到來,等到那首歌終于唱起來”。
那一天,他寫道:“希米,希米,見你就像見到家鄉(xiāng),所有神情我都熟悉……希米,希米,你這順水漂來的孩子,你這隨風傳來的欣喜?!?/p>
在自傳性質的《務虛筆記》里,他還描述道:“那天夜里,他們久久凝望,那互相凝望的目光好像是問:我們呢?是不是真的?”“我們是不是真的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他們整宿睜著眼……手拉著手,仿佛擔心又會在這黑夜里失散。”
他們找到了,彼此看見了,就再不會失散。
在對史鐵生的諸多贊美之詞中,常常讓人忘了他的真實生活:1979年,下肢麻痹、腎功能受到嚴重破壞,尿毒癥威脅著他的生命,不得不造瘺排尿。緊接著,由于肌肉萎縮,血液循環(huán)受阻,褥瘡發(fā)作,前景是敗血癥。1986年,前列腺引起的疼痛,使他不得不停止寫作,整天臥床。冬天,他那毫無知覺的腿,如果凍了,就有壞死的可能;夏天,全身的熱量只能從上身排出,額頭的痱子從來不斷……
1998年,他開始一周做三次透析,只能終日躺在床上,在胸前斜支起一塊木板,費勁地在筆記本電腦上敲打。
這些意味著,再簡單不過的吃喝拉撒洗,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次艱難的抗爭。
他說:“我的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是寫作。”
照顧這樣一個“輪子”“發(fā)動機”都壞掉的人,任誰都會覺得不堪重負,何況陳希米自己也有腿疾。在我們的想象中,這樣的生活,會有多少淚水哀愁?但是,他們偏偏說甘之如飴,偏偏,他們的愛耀眼起來。
他們甘之如飴是因為,“跟你在一起安安靜靜地說話,聽你掏心掏肺,也跟你袒露一切”。在他們眼里,這才是人最好的生活。
他們甘之如飴是因為,他們填平了彼此心上的坑坑洼洼,愛的生命在他們身上復活;他們面對彼此什么也不隱瞞,既謙卑又虔誠;他們既嚴肅又活潑,既努力又生動;他們一直在進步,爬上一座山,又爬更高的山。
他們甘之如飴是因為,兩個人在找到對方的同時也找到了自己,他們休戚與共,互相攙扶,找到了他們共同的方向。
甘之如飴,所以,陳希米笑,就像陳村描述的:“我永不能忘記的是她的笑,那是天使的笑容……是那種忘憂的笑、忘我的笑、來去自由的笑、讓看見的人也喜悅的笑……她常常笑著,燦爛又本分地笑著。”
甘之如飴,所以“那個凝重的50歲的史鐵生再沒有裝扮殉道者的理由和必要了”。沒有必要了,他只是更輕盈、更平靜,也更深邃、更遼闊了。
有朋友曾對陳希米說,要做自己,不做史鐵生老婆。
陳希米不以為然。她說:“我就是史鐵生老婆,但不是沒有頭腦的老婆,是配得上他的老婆。”
她當然配得上他。她給他的不僅有耀眼的愛,更有世俗意義上的有情有義的家。
在史鐵生身體可支的時候,他們小小的家里總是高朋滿座,充滿歡聲笑語。朋友回憶起陳希米做面包時的情景,這樣說:“這個充滿面包香的家,整潔、樸素、溫暖,那樣的有尊嚴,他們過的每一天,都那么有情有義?!?/p>
但陳希米也承認,如果說史鐵生的生命密碼是殘疾和愛情,那她的密碼就是配角。
史鐵生說她無時無刻不在張望、擔憂、憐惜著他,比如說,在會場里,在黑壓壓的聽眾中間,你一下子就能找到那個默默的身影,和那一雙你隨時看她她都在看你的眼睛;在大街上,如潮的人流沖撞得她步履踉蹌,但那目光仍是在尋找著你,安慰著你;在醫(yī)院里,你在屋檐下的陰涼里等候,她在烈日下,排在長長的掛號隊伍中間,不斷把一副無所謂的神氣送過來;在醫(yī)院的檢查室,朋友們七手八腳地把你抬起來,放下去,從眾人的縫隙中你看見,她正不知所措地尋找著你的目光……
史鐵生總愛稱她為“孩子”“一心一意的孩子”“為他的命運而忘卻一切的孩子”,更是那從天地之極,“順水漂來的孩子”。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
這首詩是他默默地在電腦里寫的,放了很多日子,才給她看。又過了多年,他拿出來公開發(fā)表了,陳希米當時有點吃驚—這有點不像他。但她當時忙得沒有多想,只是想,他老了,就讓他臉皮厚吧。
他去世之后,她一遍一遍地撫摸那些印成鉛字的詩行,才知道他是在為死做準備。他要感激她,要彰顯她,要人家知道,他的老婆是他的幫手,也是他的知己。他要給她愛的榮耀。
是的,愛情。
史鐵生愛看體育比賽,尤其喜歡美國短跑名將劉易斯,說愿意不惜一切代價,下輩子有個像他一樣健美的軀體。
可是,有人曾問他:“愛情和健康,只能選一的話,你選擇什么?”
多么殘忍的問題,大半生病魔纏身的史鐵生毫不猶豫地說:“愛情?!?/p>
是的,愛情。
在史鐵生的追思會上,陳希米感謝史鐵生的朋友們:“來自你們的愛是他對這個世界最大的留戀。”陳村說:“他那么愛你,是你的愛,他才存活那么久?!?/p>
生前,史鐵生為他的死做了很多準備,有過很多想象。甚至,他希望她在自己死后再嫁出去。
2010年12月31日,誰也不知道那一天會是他的最后一天。透析前他們?yōu)樽o腰粘鉤設計是否合理的爭執(zhí),讓史鐵生的壞脾氣上來了。在救護車上,他對陳希米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沒事?!边@也是他在人世間說的最后一句話。
在辦理史鐵生器官捐贈手續(xù)時,一位朋友說:“希米在他身邊,他就很安靜;希米一走,他就鬧,心電圖、腦電圖全亂;她回來,他又靜下來。最后,捐贈器官的手續(xù)只能在他的病床旁完成?!蹦俏慌笥堰€說,他們之間一定有一種其他人所不能感知的靈魂交流的方式。
為史鐵生選骨灰盒時,別人七嘴八舌地討論,陳希米還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扭頭問他:“你說哪個好?”
2011年1月4日,是史鐵生的60歲生日,在“與鐵生最后的聚會”的追思會上,陳希米看起來很平靜,幾個日夜不曾合眼,她卻不感到疲累。
她對眾人說:“他寫過:‘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坦然赴死,你能夠坦然送我離開?!蚁?,這一次,是他認為時候到了,他做到坦然了,我也做到了?!?/p>
但是,慢慢地,思念和痛苦如浪潮、如雪崩般一重一重壓上來。
她在經歷他的死,可是她卻一點不理解死。他用過的每一件物品,他們共同讀過的每一本書,每一處有過他的風景,每一條走過的路……
他的意志、他的思緒、他的愿望、他的態(tài)度、他的目光……
都在啊。她整個身心都充滿他。
可是,他在哪里?當她想張口時他卻沉默;她問他對一件事情的看法,問他怎么辦,他不理睬;她所做的一切,他都不再說一個字,永遠袖手旁觀。
他活著的時候,無論何時,無論怎樣,她都從未有過一絲抱怨和責怪。然而,他死后,她重重抱怨:“你說過,你要給我發(fā)信號的,會盡一切力量去做,讓我感知??墒俏覜]有收到信息?!彼煿炙淠?,責怪他:“咱們倆,怎么會分開?你過多久也不回來?!?/p>
在他生前,他們無數(shù)次討論過死亡;可他死后,陳希米才真正明白,思念逝者是最殘忍的事。她說那不是絕望,是沮喪,形容不出的極度的沮喪,到處都有,又到處都沒有。
在別人已經能坦然地說起史鐵生,談笑風生于他的名字、他的故事時,她卻越來越脆弱。她再也不對生者用“走了”這個詞,也不對自己用,仿佛這個詞就等同于死。要表達“走了”的意思時,她總是十分謹慎地用別的詞來替代,比如,去車站,回老家,等等。但說到丈夫,說到他,她就狠狠地用“死”這個詞:他死了。她絕不用別的詞來替換,來模糊,來遮蓋,仿佛這樣才能把她對他死亡的恨意表達出來。
就像史鐵生當年在無邊的黑暗中選擇了寫,陳希米也選擇了寫。
她是華夏出版社的一名非常優(yōu)秀的編輯,所編之書多為深奧的哲學書。史鐵生曾說:“我現(xiàn)在看的書都是妻子挑選的。她怕我太累,每次買來新書,自己就通覽一遍,畫上重點,回頭告訴我,就看這些畫上了黑道道的部分?!?/p>
我們看史鐵生后期的作品,充滿終極關懷,充滿哲學思辨。熟知他們的朋友說,這離不開陳希米的影響,他寫的是他們共同的關懷。
史鐵生活著的時候,她是配角,她總是忙忙碌碌;他走后,陳希米開始寫,她必須寫,她無法不寫。
寫作于她是拯救,她說:“要是不能給你寫,不能活。要是沒有不斷伸展的閱讀,沒有新的心得告訴你,不能活。要是對你說的不能變成有品質的文字,不能活。要是寫不下去了,沒的寫了,不能活?!?/p>
寫出來,才跟那些真正的東西貼近了,沒有空隙了,心才是實心的。寫出來的,就像保障,想念落成了想念,悲傷驅走了悲傷。
她也確信,她寫,一直活到寫出好東西,那是史鐵生最期望、最欣慰的事;她寫,是為了讓他的“死”活下去,他們一起活下去。
她偶爾遠行時,總帶著他的骨灰一起走,她所看見的地方,她都說“我們看見”。
她還說:“我想要一方我們的又小又低的、典雅樸素的墓,在我的墓志銘上,要寫:下一世我還將順水漂來。”
是的,愛,也還將生長,以他做根,潛入她的似水流年,在天在地,今生下世,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