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鑒堂主人
今天要說的這幅畫(見右頁),所繪人物是一位正在席上打坐的道教居士,黑發(fā)白衣、藍色袍邊,寬衣大袖、耳大垂肩,右手拿針、左手持鏟,神情全神貫注,雙眼炯炯有神;細看雙目之間,好似有一天眼待開,寓意深遠。再看筆法,整幅畫皆用高古游絲描繪就,線條簡潔,形象生動,充分顯示出作者高超的繪畫技藝。
畫面上方有一朱文印“三癡”,并有兩段題識:“大道無聲,何處尋覓。擊則有聲,不擊乃寂。寂若聞聲,見道不的。兩手攤開,凝神分晰?!薄伴T外人未曉內典,想像題之,未免不切宗風,惟見道圓明者諒之?!鳖}后落款“陳璋”。落款下方鈐印兩枚,一為白文印“陳璋”,一為朱文印“三癡”,又在畫左下方空白處加蓋白文印“章浮”。
這幅作品的書法題字緊扣了繪畫主題。文字的大意如下:大道乃是人們所追求的最大最終的道理,應是人生真諦。要到哪里尋找呢?其實不需尋找,只要銘心叩問就可以有答案。在靜坐問道時,不可聞聽雜音,心懷雜念就不可能悟道,因此必須兩手攤開,凝神分晰才行。
文中提到的“宗風”即“內典”,其本意是指佛教各宗、系特有的風格和傳統(tǒng),泛指佛、道兩教或各個文學藝術流派獨有的風格和思想。佛教、道教等都將其他學派的著作稱為“外典”,內典即自家的“內學”“內教”。體現(xiàn)在此畫中即為居士手持的針和鏟,此二物都代表著道教追求長生、治病救人的宗風。
此畫作者陳璋是何許人?根據(jù)陜西《榆林市志·人物志(古代人)》所載:
陳璋(生卒不詳)別號青璉居士,清康熙年間榆林城人。青璉幼入私塾,學習刻苦。及至弱冠,藝文超群,尤擅長書法,獨具一格。他品行高潔,藐視功名利祿,推崇李太白才情。23歲離家遠游四方,以詩酒自娛,興之所至,即景生情,任意揮灑,筆下題材多為吟詠山水,托物言志,有感而發(fā)。如《太白醉酒圖》一詩:“好個風流李謫仙,常將白眼看青天。醉深不可騎驢去,橫倒乾坤抱甕眠?!庇秩纭翱蓱z垂老無歸計,擬向西湖執(zhí)釣鉤。”和“強對芳樽歌一曲,琵琶聲落淚沾裳。”等句,流露出他懷才不遇,落魄一生的境遇。其晚年時將生平詩文編纂成集。但史料中并未查到陳璋人生的終點歸于何處,有記載云他旅居長安時,為城隍廟落成題送:“總鑒西都”匾額以示慶賀。巡撫羨其書法脫俗超群,邀入衙署,許以千金易其落款,璋變色而起,憤然離去。后遇某(王)道士,遂結伴云游,不知所終。
《榆林市志》在其他項下還有一些與陳璋相關的記載:
其一
康熙初年,陳璋復友人賀云章書信:去歲初夏,接長兄手書,諸佳開函一過,不忍多讀,讀這如利劍擾腸,痛不能持。因思我輩生不逢時,空老一世,此固命運所定。無如之。
其二
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康熙帝赴寧夏征噶爾丹叛亂,途經榆林時作詩兩首,其后載陳璋《絕句二首》:
平生志氣與天高,不把詩書結富豪。膽大鋸龍頭上角,心雄拔虎口邊毛。
看破紅塵清凈身,隱居林下養(yǎng)精神。功名未退心先退,家計雖貧志不平。(年冬戲作 清·陳璋)注:陳璋,清康熙年間隱士,以詩詞書法聞名于塞北。
其三
清道光年間榆林知府李熙齡所纂《榆林府志·人物志·隱逸·本朝》記載:“陳璋,榆林人。少孤而貧,闊達豪放,工詩善書,別號青璉居士。年二十二即云游山水,不知所終也。關中都城隍廟及潮州韓昌黎廟有璋書匾額。所遺詩字,大率多山林體。”
當代學者、詩人,榆林日報社原社長李能俍(19 4 5年11月至2 0 2 3 年8月)曾對榆林人物做過研究,在《清代榆林隱逸詩人陳璋》一文中寫道:“據(jù)筆者所知,他為關中古都長安城隍廟所書匾額為‘總鑒西部’四字,已依樣鐫于紅石峽……陳璋能為此廟題寫匾額,可見其書法名高當時,亦可見其游蹤甚廣。此外,榆林紅石峽、劉千河、香巖寺等處也留有其遺墨‘三山拱翠’‘一照天下’等。‘山林體’是與‘臺閣體’相對的詩體,以描寫山林野趣為主,多為隱逸之士所作……陳璋是詩人又是書家,他的一些詩作也反映了他書藝的高超……史料對陳璋生平的記載有限,人們對其身世了解甚少。他的詩作成為我們解讀其身世的重要依據(jù),其中五律《閑窗即興》二首,尤耐研味,茲選其二:六十江湖里,寸心天地寬。經殘滄海變,贏得自頓安。性冷全忘盡,身孤未覺單。常依三尺劍,曾不對人談。從此詩中至少可以看出陳璋的以下境況:一是他六十歲時依然健在;二是‘滄桑變’可能是指明清更替之變,則他應生活于明末清初;三是由‘身孤’可知他平生基本上是孤身而居;四是‘三尺劍’在古詩文中常借喻壯士之志,劉邦曾有‘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之語,則陳璋很可能懷有反清復明的志向。由此看來,陳璋之所以避世而居,云游四方,極有可能是因為他不屑于為清廷所用?!?/p>
對于李能俍先生的研究觀點,筆者引用在此表示贊同。在參考《榆林市志》的有關記載后,再來對照陳璋書畫,確有許多相合之處。此作從風格、紙張、筆墨功力各方面看,確系清初之作,所繪為一位道教居士的自畫像,或是作者心中的目標影像,用筆用線多有高古之意;自題詩作虛幻空靈,與陳璋在史料記載中的詩意有異曲同工之妙。畫中自題書法恰是“山林體”,此處也與史料暗合。自古書畫同源,書法家往往本身也是畫家,只是史料中并未發(fā)現(xiàn)關于陳璋繪畫水平的記載。他作為隱士與居士,一生游歷隱居,很少與外人接觸,又不重視功名利祿,人們只能通過揣摩其詩文和書法來了解此人,見解必定不會全面。從其詩、書、畫、印的綜合水平觀賞,這幅作品已達到了非常成熟的水準,應是晚年所作。畫作表達的內容也非常豐富,趣味十足。畫中作者的高深學養(yǎng)、宗教信念、藝術水平與人生境界均顯露無遺。
人的認知是所有問題的關鍵,而認知是從個人經歷中來、從歷史環(huán)境中來,既需要知識的積累,更需要空間和時間積累。
中國道家與儒家歷史悠久、在入世與出世之間長期共震。佛家剛進入中國水土不服,只有被道家、儒家裹挾、被中華傳統(tǒng)浸染后,才能生存。儒、道、釋三家發(fā)展過程中,又受到其他雜家的侵擾,互相排斥又互相影響、互相吸收。作用于個人本體,則不斷演進、提升,不斷接近認知思維的頂峰。儒家的“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薄皳衿渖普叨鴱闹?,其不善者而改之”都是研究人的。比起佛家研究“心”的?我所知法如樹上葉、我所講法如手中葉”“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與道家研究天然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弗爭”那種跨越時間與空間、直追宇宙與人生本源的思考,格局與境界略顯遜色了些。
該作題字緊扣主題,表達了作者對人生真諦的追求。
對于前后具有不同儒、釋、道認知積累的陳璋來說,此幅畫作是至今被發(fā)現(xiàn)的集詩、書、畫、印一體的晚年傳世唯美之作,雖然印章“三癡”“章浮”等含義尚需探究,但其以物狀貌,以詩點題、直抒情志、指向身心內化意境,絕非普通文物藝術品可比。陳璋在朝代更替之際,從胸懷壯志“膽大鋸龍頭上角”的儒生,到“隱居林下養(yǎng)精神”的居士,最終皈依道教,放棄功名利祿,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樂山樂水,無為行世。且能去看、去聽、去思、去想,終于見世界、見本體。雖無法創(chuàng)造世俗所謂的“大成就”、獲得“大熱鬧”,但卻能從研究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的全過程中,在思想、文化、藝術等各領域,超越常人。此幅詩書畫印兼具作品的發(fā)現(xiàn),可以啟發(fā)人們深邃思考:身與心、人與人、自然宇宙都是什么關系、如何獲得大智慧,享得大自在,使生命得到提升?就書畫藝術而論,歷史上真正達到藝術頂峰的,并非是那些宮廷書畫家,而是那些最終參禪悟道、傾力于藝術的高僧大德,諸如佛教中的倪云林、八大山人、石濤,道教中的黃公望、傅山、徐渭,他們的藝術是能穿越時間空間震撼千古的!此陳璋詩書畫亦應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