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前幾年我住上海,老黑每次路過,都會和我吃頓飯。
老黑是北京人,純爺們,辦事靠譜,為人仗義,飯局主動買單,喝酒從不偷奸?;?。
老黑是我做文化公司時認識的同行。同樣做公司,我的,早早收了攤;他的,一直維持,可見,經(jīng)營有方,站在風口,沒少掙錢。
一次在普陀一家商場的五樓,我們一起吃火鍋,窗外車來車往,窗內顧客熙攘。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就問老黑:“你在上海的業(yè)務很多嗎?你已經(jīng)從三個月來一趟上海發(fā)展到一個月一趟?!?/p>
老黑的臉色黯了黯,他的手機正好響,他做個抱歉的手勢,點開通話鍵,態(tài)度殷勤,口氣和緩,面頰上浮現(xiàn)出溫柔的笑:“起來了?你去餐廳,不用管多少錢,掛賬!掛賬!好的,我待會兒就回去了,媽媽,再見!”
“媽媽?”我好奇,四十來歲的漢子喊媽媽,不免感覺有些嗲,還“餐廳”“掛賬”,這是出差還把媽帶著呢?
“你就是傳說中的媽寶男吧?”我揶揄。
老黑把手機放在桌上,沉吟良久,搖搖頭,苦笑一下:“我本來不想說的?!彼赃@句話開頭,剩下的時間,我完全插不上嘴。
故事很老套,太陽底下,卻每天都在發(fā)生。
老黑的母親檢查出膽管癌?!八^膽管癌,是一種源于膽管上皮細胞的肝膽系統(tǒng)惡性腫瘤,可分為膽內膽管癌和肝外膽管癌兩大類?!崩虾趯ξ疫M行科普。
“危險嗎?”
“致命?!崩虾邳c出事情的嚴重性。
正常體檢,結果顯示不正常,老黑剛拿到報告時,情緒崩潰,他在醫(yī)院門口,坐在馬路牙子上哭了會兒,下午去的醫(yī)院,半夜才回家,他只告訴了媳婦兒。不久,他的老父親、姐姐、姐夫也知道了,連上高中的兒子看到奶奶的癥狀都起了疑,唯一不知道病情的是黑媽本人。全家在老黑的要求下,統(tǒng)一口徑,黑媽的病是膽管炎。
在北京的大醫(yī)院,醫(yī)生明確告訴老黑,束手無策,黑媽最多還有三個月的光景。老黑不信,他遍訪名醫(yī),中西醫(yī)、體制內外,偏方、土方,來者不拒,主打一個“都試試”。
每次出門,他都絞盡腦汁向黑媽解釋,大多以因公出差為理由,“帶你出去逛逛”“陪我去工作”“順便看看你的膽管炎”,說最后一句時,越是主題思想、核心目的,越是輕描淡寫、不以為意。
老黑對最近看的紹興名醫(yī),簡直膜拜。
“知道嗎?神醫(yī)就是神醫(yī)!”老黑眉飛色舞,他豎起大拇指,“我媽吃了神醫(yī)的藥,不疼了!甭管其他,起碼她不疼了!”
噢,我才明白黑媽的苦楚在親人面前是如此明顯、感同身受。
疼,疼得睡不著,疼得坐立難安,疼得無休無止,疼得無邊無際。伴隨疼,惡心、嘔吐,乃家常便飯,人瘦到過去的一半。
名醫(yī)能止痛,給黑媽帶來實際好處,給老黑及全家?guī)硐M?/p>
從試試看,到每月去一次紹興,老黑打著到上海談合作、辦事的旗號,以“順便開點藥”的話術,綁著黑媽與他同行。
當老黑喋喋于名醫(yī)的架子,不是每個病人都接的派頭,他三顧茅廬才見上第一面,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經(jīng)歷,我又有新問題:“你千里迢迢從北京去紹興看病,你媽不起疑心嗎?名醫(yī)那兒不會露餡嗎?”
“不會!”老黑得意非凡。他表示,早和名醫(yī)打過招呼,在母親面前強調只是小病,名醫(yī)保證,他會守口如瓶。
名醫(yī)當著黑媽的面夸老黑:“你兒子可真是個大孝子!”
黑媽最愛聽別人夸她兒子,附和著:“是??!我兒子是個大孝子,這么點小毛病也愿意花工夫帶我全國看。”
“您就當找個理由出來轉轉,游山玩水?!泵t(yī)寬慰著黑媽。
“誰說不是呢?”黑媽贊同,贊同她在享兒子的福。
老黑一個月跑一趟“包郵區(qū)”,跑到第七趟,超出醫(yī)生原先預計的三個月多四個月時,黑媽猝然離世。
據(jù)說事發(fā)突然,黑媽前一天還好好的,第二天臉色變黃,第三天人就沒了,北京的醫(yī)生安慰老黑及家人,黑媽在最后的日子保持希望,遠離疼痛,人在未知風險的平靜心態(tài)下離去,比一般絕癥患者幸福。
話雖如此,黑媽去世半年內,我沒見過老黑參加任何社交活動,半年后,一次十幾個人的飯局,提起即將到來的春節(jié)去哪過,老黑沉默了,他擦了擦眼角,良久說:“我媽不在了,去哪過年還不一樣,都不是家。”
另一次是一年后,老黑領了個行業(yè)獎,頒獎儀式在天津舉行,儀式結束,老黑帶著獎杯駕車回京,傍晚,在京津交界處,霞光萬丈,彩霞成了熱搜詞,被城市各個角落的人抓拍、上傳、討論。
老黑伏在方向盤上哭了,他后來解釋,那天他想到,這么好的晚霞,媽媽再也不會見到。我獲多大獎,掙多少錢,有什么樣的成就,我媽都不會知道。
兩年里,老黑的傷痕漸漸愈合。他如常開展業(yè)務,招人、裁人,和家人一起適應沒有母親的日子。偶爾,他們會說起黑媽的那幾個月,一會兒慶幸他們的守口如瓶;一會兒懷疑,黑媽是不是有未盡的心愿,沒有來得及向他們表達。她明明有時間向這世界告別,眾人卻剝奪了她的權利。
俱往矣。
一切未遂的、已遂的、未解的、已解的,時光會給出真實答案。
前幾天是老黑母親的祭日,他在外地,只讓妻子帶著兒子去祭拜。等他回到家中,想起母親的舊物都鎖在行李箱中,現(xiàn)在,終于可以以平常心開啟。
行李箱中,有衣物,有梳子,有手表,有舊手機。
老黑一一摩挲,如碰觸母親的皮膚,試探她的體溫。
舊手機早沒了電,但老黑一直沒忘記給它續(xù)費。有時,他還會和媽媽聊會兒,雖然明白永遠不會有回復。此刻,老黑心中一動,找到合適的充電器為舊手機續(xù)航。
充好電的舊手機沒有密碼,直接能進,老黑心怦怦跳,他想看看媽媽和誰聊過天、聊過什么。
微信很久沒登錄,老黑費了番力氣打開。黑媽關注的公眾號只有一個,老黑公司的,每一篇文章都點贊。黑媽的微信置頂是“文件傳輸助手”,一條一條都是黑媽自己發(fā)給自己的,都和膽管癌有關,看時間,在去紹興前,她已經(jīng)知道了。
所謂守口如瓶,所謂刻意隱瞞,不只是老黑、家人、醫(yī)院方對黑媽的。清楚,不說,察覺,隱藏,也是黑媽對他們的。
那一個月一趟的奔波,一次次找各路朋友吃飯而把母親留在賓館里,做出去跑業(yè)務的假象,好讓母親相信看病只是順便,黑媽早就識破了吧?
老黑無法想象母親承擔巨大秘密時要拿出多少堅強,午夜夢回對何人傾訴,消釋緊張?他心如刀絞,緊緊攥著母親的舊手機??蛷d里,黑爸正在第一千次教育老黑媳婦,涮毛肚要七上八下。
關于媽媽的守口如瓶,老黑決定守口如瓶。